四十年前的我們,正在讀學(xué)前班。那時我們住在一個叫“零七”的地方,那里幾乎就是武漢市的“東大門”。那里有一所醫(yī)院叫武鋼二醫(yī)院,我們的父母要么是醫(yī)院的雙職工,要么至少有一人在醫(yī)院工作,所以我們住在醫(yī)院家屬大院里。家屬大院外有一條馬路,馬路不寬,就兩股車道。馬路外是我記憶中最美的鄉(xiāng)村:田地、魚塘、荷塘、農(nóng)舍、湖泊、樹木、羊腸小道……一直蔓延到遠處的山腳。春夏秋冬,鄉(xiāng)村流露出不一樣的表情,展現(xiàn)著各具特色的美;一年四季,我們總能在田野里找到五花八門的玩法,把日子過得五光十色。
在丁香家搬來之前,我、丹丹、瑩瑩是老朋友了,我們仨同一年在武鋼二醫(yī)院出生,一起在家屬院長大;一起上醫(yī)院內(nèi)部幼兒園,一起讀附近的張王小學(xué),幾乎是朝夕相處。
丁香家搬來是什么時候我們都記不得了,但在這篇文章里,我一定要把它安排在春天,那是紫云英大片大片綻放匯聚成紫色花海的時候。那時的我們,最愛在紫云英花海里打滾。金燦燦的陽光暖暖地籠罩著我們,碧藍的天空有鳥雀嘰嘰喳喳地掠過,耳邊的蜜蜂和我們一起嗡嗡地鬧著,身邊彌漫著紫云英的花香,我們的每一個毛孔都被花香浸染著。我媽閑暇時會站在田埂上笑盈盈地看著我們,她主張小孩在野外“撒野”,她說這叫“釋放天性”。她喜歡看我們笑,看我們鬧。
丁香家剛搬來時,我們?nèi)ニ议T外探頭探腦地偵查情況:她家一共五個人,父母和三個女兒,丁香有兩個姐姐。我們不好意思主動打招呼,她家在忙著搬家,也沒空搭理我們。過了兩天,丹丹說:“那家最小的女孩和我們一樣大,我媽說她叫‘小碗’,就是吃飯用的小碗的‘小碗’。她馬上要轉(zhuǎn)到我們班和我們一起讀書了……”小碗?我和瑩瑩對視了一下又一起探詢地看向丹丹,她堅定地點頭:“是的,我媽說的,她就叫‘小碗’?!蔽覀冐砥愤屏艘幌逻@個名字,然后笑作一團:“這個名字太有意思了!”好巧不巧,小碗正一人向我們這邊走來,我們仨用胳膊相互碰撞著,示意身邊的小伙伴趕緊跟她打招呼,結(jié)識她。就在她快要走過去時,丹丹大聲喊道:“小碗!”她看了我們一眼,有些疑惑的樣子,繼續(xù)往前走。我們跟著她走,同時用胳膊拐丹丹,讓她繼續(xù)喊。丹丹又喊:“嘿,小碗!小碗!”她停下來,回頭看著我們說了幾句話,表情不太高興。她說的外地話,我們聽不懂,但從她的表情我們知道,她肯定不叫“小碗”。
她轉(zhuǎn)入了我們班,我們才知道,她叫丁香。老師說,有一種花就叫丁香。哦,她的名字這么好聽呀。等我們與她熟悉了之后,她告訴我們,那天我們喊她“小碗”她確實不高興,以為我們是在嘲笑她是“鄉(xiāng)里人”。哪怕進入我們班,她也不和我們仨說話,放學(xué)時避開我們獨自回家。直到有天放學(xué)時下雨,她沒帶傘,一個人淋雨走著,身后傳來我們仨的聲音,接著我們仨中的一個把她拉到了傘下?!捌鋵嵞銈?nèi)齻€人只有一把傘,但你們還是讓我和你們一起共傘。那天我們四個人擠在傘下一起回家,雖然衣服都濕了,但好快樂,好熱鬧,一路上說說笑笑——那時我應(yīng)該會說普通話或是武漢話了。后來,我們四個成了好朋友?!倍∠愕挠浶哉婧茫覀兘煌械暮枚嗉毠?jié),她都記得。
當(dāng)我們在紫云英花海里翻滾夠了,我們會從口袋里拿出零食一起品嘗。偶爾,丁香掏出的是大白兔奶糖,每次都是四顆,我們一人一顆。那是1983年左右,大白兔奶糖對于我們可是奢侈品,貴且不容易買到。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父母都是醫(yī)務(wù)工作者,按道理說經(jīng)濟還比較寬裕,可我記得最初吃大白兔奶糖時,我媽對我“限量供應(yīng)”,一天只能吃一顆——而其他糖,像話梅糖啦,水果糖啦,不限量,隨我吃。所以,當(dāng)丁香掏出大白兔奶糖時,我們欣喜萬分,吃得格外珍惜。大多數(shù)時候,丁香與我們分享的是炒蠶豆、炒黃豆,炸翻餃、炸馓子……都是她家自己做的,味道很香。
初中時,我們陸續(xù)搬離家屬樓,離開了“零七”。高中,我們在不同的學(xué)校,鮮有聯(lián)系。大學(xué)至今,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只在微信“發(fā)小群”里保持聯(lián)系。
如今,我們的父母有的已駕鶴西去,活著的也早過古稀。我媽因病癱瘓在床一年多,時而糊涂時而清醒。以前快言快語的她如今變得沉默寡言,即使說話,也只是一兩個詞或簡單的短句。一天,我給她看視頻,她突然說:“花……花?!蔽覝愡^去一看,屏幕上是一大片紫云英。我的心顫抖起來,我也好久好久沒見過紫云英了。我在“發(fā)小群”里感慨這事,丁香說:“我們兒時住的地方變化不算太大,田地、魚塘好像都還在,以前通往嚴西湖那條彎彎曲曲的土路修建成了水泥路。要不,我們開車帶著胡阿姨去轉(zhuǎn)轉(zhuǎn),重走兒時路吧!”胡阿姨就是我媽。我有些猶豫,怕不方便。丹丹說:“有啥擔(dān)心的,我一個人都抱得動我媽,胡阿姨比我媽瘦小,咱們四個人,還搬不動她嗎?把輪椅折疊著放后備箱,沒問題。”我問我媽:“等春天來了,我?guī)慊亍闫摺?,咱們以前住過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好不好?”她看著我,過了好半天,說:“好?!?/p>
我們開著車在兒時奔跑過的那條路上緩慢前進,急切地搜尋著車外能與記憶重疊的畫面。終于,我們看到紫云英了!雖然不是記憶中那般從眼前潑灑到天邊,但有這么一片紫色霞光在春風(fēng)里蕩漾,也足以讓我們興奮了。我們把車停在一棵粗壯的洋槐樹下,把我媽抱上輪椅,連輪椅帶人抬進了紫云英花叢里。她們仨已迫不及待地撲進花海,我站在輪椅旁陪我媽。我看到我媽的眼里有笑意,她緩緩地抬手指著她們跟我說:“你,撒野,去?!蔽疫t疑片刻,跑到她們身邊,躺進花海。時光好像倒回到四十年前,藍天、花香、鳥啼、蜂鳴……一切都那么美好!丁香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東西,一一遞給我們,居然是大白兔奶糖。她蹲到我媽面前,把一顆大白兔放進我媽手心,握著我媽的手說:“胡阿姨,你還記不記得大白兔奶糖。以前我家窮,買不起,每次都是你悄悄把大白兔奶糖塞進我兜里……還有夏天她們?nèi)ベI雪糕時,你也會悄悄給我五分錢,讓我也買著吃。這些事,我一直記得,一直記得。胡阿姨,你還記得嗎?”丁香哽咽了。我媽看著丁香,臉色很平靜,沒任何表情——她恐怕早就不記得了,或者她壓根不明白丁香說的是什么。這些事她從沒跟我說過。良久,她攤開掌心,看著大白兔奶糖說:“你們,都要好好的?!蔽蚁?,這是她對我們美好的祝福。
| 作者簡介●○●
周羽,中學(xué)老師。發(fā)表短篇小說70余篇。出版校園長篇小說《少年的螢火》《打敗公主》《找個陪玩不容易》《轉(zhuǎn)身去愛》《刺猬的擁抱》《突然多了一個你》《走過拐角才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