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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羅的琴弦

2024-12-03 00:00焦窈瑤
廣州文藝 2024年11期

那個女人走進阿波羅琴行時,他正在跟一個女客聊鋼琴輔導班的事情,女客顧太太,保養(yǎng)甚佳的全職媽媽,是他一熟客白太太介紹來的,這二位的老公都是商界的頭面人物,他這琴行若不是靠這些金主撒錢,早喝西北風去了。但這也不是他的本事,都是靠了梁沫沫的關系。梁沫沫是他現(xiàn)任女友,市愛樂樂團的小提琴首席,父親是本市知名企業(yè)家,母親是藝術學院的聲樂教授。當年他從國外游蕩回來,跟著一群搞樂隊的朋友在酒吧混,邂逅了蹦迪辣妹梁沫沫。當時梁沫沫正被她那個酒鬼吉他手前男友糾纏,被揪著頭發(fā)扇巴掌,他看不過去,一把拽住那小子的衣領往后拖,兩人就直接干上了,赤手空拳打得昏天黑地……等他清醒過來時已是一臉血,那小子跟個大蝦米似的蜷縮在地上嗷嗷叫,梁沫沫的鞋跟猛戳到他褲襠,一陣殺豬般的慘叫震徹一片混亂的酒吧……

小太妹他見得多了,但這般狠辣的他是頭一回碰上,他有點兒后悔自己的沖動,可這女孩卻像一團烈火往他身上燒起來,他無處可逃,只能忍受皮肉焦裂的劇痛……而這種煎熬卻令他無比興奮,他原是個在虛無的爛沼里沉淪慣了的人,誰承想拽他出來的會是這么一個小火人兒。他們在一起拼酒拼到爛醉,一起蹦迪抽萬寶路黑冰爆珠,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梳著“臟辮”發(fā)型化著煙熏夜店妝的“小太妹”其實是藝術學院管弦樂系小提琴專業(yè)的研究生。他無法忘記第一次在紫光大劇院的臺下看到另一個次元世界里的梁沫沫,那一身白衣,妝容素淡,拉出優(yōu)美旋律的仙逸美少女,他心靈深處某個深埋多年的裂口開始隱隱作痛,似乎有無數(shù)個倩影在梁沫沫的身上層疊著,搖擺著,震顫著……而她們的身后則膨脹起一團烏云般陰暗的黑霧……他不能再這么干坐著了,他必須去保護她們,將她們從黑霧里拯救出來……當收下他送的一大捧紅玫瑰的梁沫沫摟住他的脖頸,在他干冷的唇上烙印下灼熱的狂吻時,他才從那團黑霧里猛地躥出,根本就沒有她們,那些糾纏在他靈魂中的幻影,有的只是一具嬌小的美麗肉體緊貼在他的胸部,他們在熱吻的狂潮里跌入情海之底,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周身涌出七彩泡沫,他們摟抱著在一只巨大的泡沫里沉睡,他寧愿就此長眠不醒。

然而泡沫終究是碎裂了,他們的戀愛從過山車和鬼屋的驚魂漸漸淪為了旋轉木馬的悠游,再后來就成了共享長椅的平淡。有很多次他們本可以結束的,但音樂成了彌合他們之間傷口的黏性膠質,在令人窒息的一場場冷戰(zhàn)巔峰,他在鋼琴上彈起舒曼和肖邦,她的琴弦上跳躍起燦爛的莫扎特,于是他們仿佛又置身于只屬于他們的樂園仙境,繼續(xù)無知覺地扮起人間眷侶。沫沫帶他回去見過她父母,梁子祥(她的商人父親)對他的態(tài)度冷淡,那是個身材魁梧的小老頭兒,一張氣勢洶洶的硬漢臉,望過來的眼神尖刀一般戳他的皮肉。仇蕾,本市知名的女高音歌唱家,第一次見面就要他彈家里的鋼琴:“看看你的水平配不配我們家沫沫?!彪m然那張十級證書早被他不知塞到哪個角落里去了,但那一刻他好像被激得瘋魔了一般,一股腦兒地將封印在體內多年的激情傾瀉到了琴鍵上,十指蝶翅般上下翩飛,一顆心在貝多芬的旋律里狂舞,難不成梁家的這架鋼琴真的有什么魔力?他仿佛在幻境里打了一套醉拳,清醒的瞬間已是大汗淋漓,渾身癱軟,左手捂胸喘著粗氣把沫沫嚇得不行。仇教授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喝著花茶,一頭染成栗色的時髦短發(fā),和沫沫相似的圓臉高鼻,但一雙丹鳳眼卻使這張臉烙上和女兒迥然不同的風韻氣質。她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單偉身上挪開,此刻她涂了YSL方管復古紅色的嘴唇輕巧地嚅動:“沫沫,把你的琴拿來,讓他拉一段。”

“哎呀媽你干嗎,考試呢。”

看來沫沫把什么都說了,他苦笑著從琴凳上站起,朝仇教授微微鞠了一躬:“對不起仇老師,剛才獻丑已經(jīng)很慚愧了,要我在沫沫面前拉小提琴,實在是……其實我只是小時候拉過一陣,多少年沒碰了?!?/p>

“是和你父親學的?”

“是?!彼t疑了一會兒,還是說了這個字。

“你父親他……”

“我們不來往?!边@句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趕緊補了句,“我爸他在江陰老家,退休后就回去住了,說那邊空氣好……我很少回去?!?/p>

沫沫半個身子黏在她母親的胳膊上,又是擠眼又是皺眉,他當然懂她意思,可有些事遲早遮瞞不住,不如趁早亮牌。仇蕾卻是不動聲色,依舊慢吞吞飲花茶:“小單,你過來,喝點兒茶。”

他硬著頭皮坐到沙發(fā)的旁側,接過仇蕾遞過來的高檔陶瓷茶杯,握杯的手竟微微發(fā)著抖,他回避了那對母女的目光,被“父親”這個詞勾起的陰影在他心胸里卷起了黑霧,困在他體內的巨獸發(fā)出粗鄙的喘息……還要繼續(xù)嗎,還能繼續(xù)嗎,不如就趁此機會都說了吧,說了吧!然后抽身離去,他就不該來到這個家……

他和梁沫沫交往那么長時間,對自己的身世總是半遮半掩,他只告訴了她自己父母感情不和,母親在他三歲那年就跟一個樂師去了國外。他父親在蘆鎮(zhèn)旭華化工集團下的子公司當辦公室主任,業(yè)余時間在家里教小提琴課,收的大多是小學到初中的孩子,他上小學時,好多本班同校的同學都是他父親的學生,他也被開了蒙,但后來他跟父親的朋友學了鋼琴,他給沫沫的說法是“我爸覺得我不是拉小提琴的料”。至于他父親的“音樂家”履歷,他確實也不甚清楚,“好像是以前跟我媽在文工團學的吧”,那會兒化工廠里有不少這種工人師傅,會民樂的會西洋樂的都有,周末在家?guī)W生,小區(qū)居民樓一到雙休日就各種“琴鳴”,那年頭廠區(qū)職工的半大孩子,誰要是不會一種樂器還真有點兒丟人。

當然像他們這樣的孩子大多成了“半吊子”,和梁沫沫這種從小就奔著音樂學院去的“正規(guī)軍”相比,學樂器不過是為了拿拿考級證書,拼個加分,混個面子。如果不是他父親逼著他,他早就放棄了,這一逼,就把他逼進了師范大學的音樂學院,又把他逼出了國……不對,是他自己鬧著出國的,他當時就是想著逃,快點兒逃,逃到世界盡頭某個荒僻的角落,他父親永遠找不到他的隱秘之地。他在那所大洋彼岸的藝術院校進修時交過幾個女朋友,有中國人有外國人,她們共同的特點是身材嬌小,且都有著一張爛漫如春的娃娃臉龐。一開始他竭力勸說自己只是巧合,直到某日他在和拉大提琴的法國女友親熱后做起了噩夢……夢里的他身處一間綺麗的花房,被翠綠的藤蔓和爭奇斗艷的各色花卉簇擁在玫瑰金的臥榻,一群發(fā)色膚色各異的女孩環(huán)繞著他的身子,她們的臉都被頭發(fā)覆住看不清五官,但她們都穿著紅白相間的校服,就是他童年和少年時代同齡女生們穿的那種老式校服。她們在他身邊蠕動、喘息、呻吟,就像盤繞起來的一節(jié)節(jié)花蛇,猛地纏上了他的脖子,朝著四面八方緊緊勒住,他大張著嘴無法動彈無法呼吸,驚醒過來時手里拽著女友的一縷金發(fā),女友縮在床頭驚恐地盯著他一陣大叫,隨即奔出了房間,留下他還在渾身不停地戰(zhàn)栗……沒用的,再怎么躲也是沒用的,他的血管里流著那個人的血,身體里種著那個人的基因,他不過是在努力延遲體內惡魔躍出的時間……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他常會夢見萬里之外自己的故鄉(xiāng),長江之畔的化工小鎮(zhèn)蘆鎮(zhèn),自從他去城里上了音樂學院就很少回去,為的就是避開父親單英明。那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是父親單位分的福利房(那是世紀之交化工廠改制前的最后一次福利),在那之前他一直隨父親住在蘆鎮(zhèn)南邊的老宅。父親專門布置了一間琴房,墻紙和窗簾都是嬌嫩的粉色,墻壁上懸掛了幾幅音樂家的肖像,有巴赫、貝多芬、莫扎特、肖邦,也有小提琴家帕格尼尼、海菲茲等。那會兒一到周末就有一批批學生登門,有家長跟著來的(多數(shù)是母親),也有一個人拎著琴箱來的,女孩子居多。那會兒他一拉琴就被單英明罵,而且還經(jīng)常當著那些小女孩的面,那些女孩兒的偷笑令他顏面盡失面紅耳赤,干脆一腳開溜,跑去大魚叔家玩。大魚叔姓余,名大林,是單英明的發(fā)小,個頭兒不高,扎著小馬尾辮,一年到頭穿得像香港明星,據(jù)說他以前在氮肥廠倉庫當管理員,后來混進了一個職業(yè)中專當音樂老師,他不但會鋼琴,二胡、琵琶、笛子都玩得溜。單偉也是長大后才聽聞大魚叔出身音樂世家,但他一直過得吊兒郎當和家里早鬧掰了,結過兩次婚,有一個女兒被前妻帶走,他就一個人在蘆鎮(zhèn)過??傆行┡嗽谒襾韥砣ト?,他跟她們說“這小子是我干兒子”,那些女人總送他一堆玩具糖果討好他。從小沒媽,老爸沉默寡言不愛搭理自己,所以他在大魚叔家的時光總是快樂且短暫。余大林當年有輛桑塔納,在那個年代算是相當拉風的了,單偉跟著大魚叔和他的女朋友們坐車去城里兜風,逛街購物,去動物園海底世界游樂場,要么就在大魚叔家學學鋼琴,他在這件樂器上倒是有點兒天賦,但那會兒他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又從大魚叔家溜出來去找胖子單俠。單俠是他二叔的獨生子,比他大幾個月,和成天耍小聰明的他不同,單俠是個標準的“好學生”,圓乎乎的臉上斯斯文文地戴著眼鏡,說話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聊起“上下五千年”兩眼放光,經(jīng)常在報紙雜志上發(fā)表小文章。單俠看的那些“名著”單偉都不感興趣,單偉約單俠去打籃球,單俠也總是不愿動,他們唯一的共同愛好就是打電玩,而且一定是在“欣欣地下娛樂城”里爽一把。這機會其實并不多,單睿明(單偉的二叔)夫婦是教師,管單俠管得很嚴,且對單偉的態(tài)度并不熱情,單偉覺察到二叔和父親關系很僵,所以一到二叔家就乖得像兔子,他把單俠約出去的理由一是“去蘆鎮(zhèn)圖書館”,二是“去和同學打乒乓球”,其實這兩件事他們都確實干過,只不過單偉是去陪單俠偷窺單俠暗戀的女生,就這點兒來說單偉覺得胖子遜斃了,他要是喜歡哪個女生肯定會沖過去一起看書一起打球,不過那個時候的他覺得女孩子們都很煩,就因為他父親的那些女弟子老是笑他。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就是深埋在他胸中的黑霧,從那天起,他的世界被浸染上有毒的黑漬,從一個小小的斑點擴大成一團、一片,直至成了密不透風的黑罩,將陽光阻絕于外……當他鼓起勇氣掀開黑罩的一角,貪婪地大口呼吸之時,卻發(fā)現(xiàn)灑在他身上的陽光竟然也染上了墨黑,那是一種閃閃發(fā)亮的黑,散發(fā)出一股腐爛的清白之味,那味道他再熟悉不過了,就是來自他父親的琴房……

那是個小學五年級的周末下午,他本來是和單俠在娛樂城打電玩,但打了沒多久單俠突然臉色煞白喊肚子疼(應該是娛樂城賣的零食有問題,單俠嘴饞,單偉不愛吃零食所以沒碰)。單偉先把單俠送到醫(yī)院,用門口的IC卡電話機打電話給二叔,單睿明板著一張臉來了后,單偉就趕緊撤,直奔大魚叔家,可那天余大林家門鎖緊閉,單偉只好回家,到了門口也沒有喊門,直接就掏鑰匙開了門,一頭沖進客廳,就隱約聽見琴房里傳來一種令他反胃的聲音,像是只受驚的貓在蹦跳著呻吟……當他用肩膀撞開那道虛掩著的門,他仿佛瞬間跌入了暗黑的洞窟,無數(shù)只蝙蝠朝他劈頭襲來,他驚慌地揮舞著雙臂,眼前是一頭長毛巨獸寬厚的后背,在那獸物懷里掙扎著的一個小生靈……那是個人嗎?還是個精靈?那獸物的爪子在精靈的身上來回摩挲游走,像豬拱食一般狂嗅和舔……長毛獸突然發(fā)出一聲凄慘的尖叫,有什么東西猛地砸到了它頭上,它立即抱頭打滾兒,那精靈就像一支輕巧的利箭“嗖”地從單偉的耳畔一晃而過,不見了蹤影……

他試圖說服自己這一切都只是幻覺,都不過是剛剛在電玩城里被那些屏幕上的魔怪形象刺激到的結果,然而那女孩的一撞令他瞬間清醒:他看到了,他就是看到了,單英明,他的父親,他衣冠楚楚笑容可掬的“藝術家”父親,正在將他拉小提琴的雙手伸進一個女孩衣服下的身體,像在掏摸著什么寶物一般搓揉著……嘴唇貼著女孩的脖頸,不顧女孩狂亂地甩頭……就在他抽出的一只手戳向女孩的雙腿之間時,被他的兒子打斷了,女孩用手上的小提琴砸了他的頭……

那個女孩,撞倒他的女孩,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一時竟忘了她的名字,雖然他確鑿無疑地知道那是每天都和他坐在一間教室里的同班同學。他的耐克鞋底蹭到了一根斷弦,那是從那個女孩的小提琴上掉落的……那個歪坐在凳子上哼哼的男人正捂著頭,單偉的后背貼著門框,遲遲沒有站起,他父親好像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罵罵咧咧地從口袋里掏出煙來抽,在聽到那一聲顫抖的“爸”時,香煙從單英明的指間滑落,板凳“刺啦”一下被一腳踢開,單偉被揪住衣領一把拽起,臉上挨的似乎不是一個耳光,而是被野獸的利爪深深地刺穿,戳破,流出汩汩的鮮血,流遍他的全身,流淌到地上,直至淹沒了整個琴房……

他是單英明的兒子,從此他要為他的父親流血。

單英明出去后一晚上沒回家,單偉煮了方便面,吃了兩口就止不住地想吐。他一個人癱坐在沙發(fā)上,將那根斷弦放在手指上來回地纏繞,下午那張驚恐扭曲的面孔又出現(xiàn)了,她就坐在他對面……這次他看得很清楚,略顯黝黑的鵝蛋臉,淡得幾乎看不出的細眉,兩粒小彈珠一般黑亮亮的眸子,那標志性的一對深酒窩……她的馬尾辮在脖頸上松散開來,手里攥著橘黃色的發(fā)卡,白襯衫上套了件桃粉色的毛背心,上面有貓咪的圖案,下身是配套的桃粉色百褶裙,乳白色的連褲襪配圓頭黑皮鞋。她向來穿得很出挑,蘆鎮(zhèn)最出名的洋裝店“蝶之春”就是她母親開的,全蘆鎮(zhèn)的女人都喜歡去那里訂購女裝,城里百貨商場那些新潮的款式“蝶之春”應有盡有,而且價格要便宜許多。此刻她將發(fā)卡一遍遍地劃過大腿,眼簾低垂并沒有看他,身子在微弱地顫抖,他正要朝她走過去,她突然猛地站起,用發(fā)卡直指他的眼睛:“別過來,你別過來……”

他像是被劈頭澆了一盆冰水,蜷縮在沙發(fā)上緊抱住頭,就這么昏沉沉地睡去……他被他父親刮胡子的聲音驚醒,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多了,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濕臭的酒氣,單英明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剃完須又拿小梳子打理著中分頭,竟然還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打了領帶,精神好得出奇。單偉揉著睡眼坐到餐桌邊,隨手從袋子里掏了一片吐司放進嘴里嚼,他不想進衛(wèi)生間洗漱和單英明說話,單英明朝池子里吐了口痰,一邊往身上套西裝外套一邊朝他喊:“我今天有事,想吃什么自己買?!贝箝T被“咚”地關上,滯留在這屋里的,父親的體味、胡須、聲音……全都令他作嘔窒息透不過氣,他突然間很想哭,又覺得很丟臉,拿起電話聽筒給二叔家撥了個電話,電話是二嬸接的,語氣很冰冷,單偉問堂哥怎么樣了,二嬸說昨天掛了水,現(xiàn)在還躺在家哼哼,單偉本來想說我去看看他,可電話已經(jīng)被二嬸掛了。

他的目光轉到琴房門上,頓時血涌上頭,好像門后的惡魔就要將整個屋子戳個窟窿……可當他推開那扇門,一切都是那么干干凈凈(明顯是他父親打掃過了),擺放整齊的琴譜架和小提琴,粉色窗簾朝兩邊拉開,陽光透過大窗戶照在墻上的莫扎特臉上,沒有罪惡,沒有陰影。他拉開墻角櫥柜的抽屜,翻找了一堆“上海牌”小提琴琴弦,葛美蝶(這就是她的名字)的那根斷弦是E弦,但他把四種弦都抓了幾副,想著該怎么和她開口。

第二天在班上,葛美蝶沒有任何異樣(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留意起一個女生,而原因令他羞恥),脫下洋裝穿起紅白色校服的她上課總是很專心,喜歡用自動鉛筆支著右臉頰,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時,眼睛朝下看,聲音小小的很害羞。課間和女孩兒們一起踢毽子,她的技術不是很好,但女孩兒們都喜歡黏著她鬧她,大概是因為想討好她,以便各自媽媽能在“蝶之春”買到最時髦的衣服吧……他遠遠地望著她的身影,眼前又閃過了那拼命逃竄而出的精靈,黑暗的濃霧蒙住了他的雙眼,耳畔的尖叫刺穿了他的神經(jīng)……

那是放學后的打掃衛(wèi)生時間,他知道這天輪到她所在的小組,等到她在教學樓后面的公共水池接水時,他悄悄走到她背后,現(xiàn)在,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這是唯一的機會。他從書包側袋里掏出那幾包琴弦,壓低了聲音:“葛美蝶,這些送你?!?/p>

女孩“啊”地叫出聲,袖子被嘩嘩的自來水噴濕了一大片。

“你,你你干嗎?”

“這是琴弦,你那天……”

他從來沒在小女孩的臉上看過那樣的表情,是被猥褻后的麻木?平靜?心如死灰?好像并不確切,是一種逆來順受的怨怒嗎?

“我不要你們家的琴弦?!?/p>

女孩說得斬釘截鐵,且刻意強調了“你們家”而不是“你的”。她將裝了半桶水的鐵桶從水池里拽起,扭頭就往教室走。

“對不起?!?/p>

他根本沒有顧及旁邊有沒有人,大聲地脫口而出。斜著身子拎水桶的女孩停住腳步,并沒有回頭:“和你沒關系?!闭f得很輕,很低。

在那之后的好幾年,他們一直在重復這套機械的無用的對白。葛美蝶有兩個星期沒有來單偉家上琴課,到了第三個星期,“蝶之春”的女老板葛春霞一個人來了(之前她很少陪女兒來),單偉對她的印象一直很模糊,只記得那是個身材高挑,穿著時髦,將一頭燙成大波浪的卷發(fā)松松綰起,一支珍珠發(fā)簪穿髻而過的女人。她和單英明在客廳談話時很瀟灑地抽著煙,單偉藏在臥室門后隱隱約約聽到“她就是不想學,我也沒辦法”“店里那么多事,哪顧得過來啊”……他認定這個女人對自己女兒的事一無所知,就在單英明起身送客時,單偉突然躥出來,蹦到葛春霞面前,一股香水味熏得他有點兒眼暈。

“呦,這是你兒子???”

單英明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目光鐵錘一般砸落在單偉臉上:“回你房間去?!?/p>

他就像枚啞彈瞬間熄了火,蔫蔫地逃到一邊,單英明和葛春霞的聲音從樓道里飄過來,刀片似的割著他的皮肉,割吧,最好把他割得鮮血淋漓,他知道自己就是個孬種、廢物……

自從和單偉打電玩被父母發(fā)現(xiàn)后,單俠就被“監(jiān)視”得很嚴,單偉周末只有泡在大魚叔家。那段時間余大林的狀態(tài)也有點兒不對,女朋友們都不來了,他教單偉彈鋼琴時發(fā)現(xiàn)單偉走神,在他腦殼上狠敲了一下:“你小子在想什么呢?跟丟了魂似的?!?/p>

“沒,沒想什么……”單偉撓撓后腦勺,“我就是……我就是有點想我媽?!?/p>

在那段“心驚膽戰(zhàn)”的日子里,他確實很想他母親,盡管他連她的樣子都不大記得了。翻相冊沒用,凡是有他母親的照片都被單英明“處理”了,他對母親唯一的印象就是母親拉的一段小提琴曲,應該是巴赫的《恰空舞曲》。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午后,他趴在床上玩變形金剛,母親立在窗邊拉著小提琴,風掀動起潔白的窗簾,遮住了母親的身體……母親消失在了一片金色的光影之中……

“知道你媽在哪兒嗎?”余大林點了根煙抽,見單偉搖頭,他苦笑了一下,“我他媽的也不知道我女兒在哪兒。”

“那個……大魚叔,有個事兒想問你……”單偉突然鼓起勇氣,“我爸,我爸他……當年是不是想要個女兒?”

余大林瞥了單偉一眼,將叼在嘴邊的香煙挪開:“為什么會問起這個?”

“不是……我就是……我就是覺得,我爸對那些學琴的女孩比對我好多了……”

“你爸確實。”余大林又開始吐起了煙圈,“他是想要個女兒,說女兒貼心又乖,飛雪出生后他比我都要寵,非要當干爸,隔三岔五就來送禮物……”

“飛雪?”

“就是我女兒啊。她媽跟我離婚后就帶她走了,見都不讓我見一面,她那會兒那么小,才五六歲,誰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我這個老爸啊?!?/p>

單偉知道,關于單英明的話題是不能再深入下去了,他也不懂怎么安慰余大林,好在大魚叔是個樂天派,當即就說要讓單偉開心一下,帶他出門去當時蘆鎮(zhèn)唯一一家KFC吃香辣雞腿堡。

在那之后的幾年,他一直想找機會和葛美蝶好好談談,可葛美蝶總是有意回避著他。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們初中還會在一個學校一個班,也許是上天的安排?他們少得可憐稀有的對話就是由“對不起”和“和你沒關系”組成,有時是在活動課操場的一隅,有時是在放學后的車棚,有時是在學校天橋上的擦肩而過……他和葛美蝶都在長個兒,在發(fā)育,有那么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葛美蝶像是變了個人,她像遵循校規(guī)的女孩們一樣剪著利落的短發(fā),從前細巧的五官變得挺拔英氣,唯有腮邊的一對酒窩依舊如故。她的英語成績很好,被任命為英語課代表,說話聲音比以前大多了,舉止也很大方,班里的女生們都喜歡圍著她轉,單偉知道葛春霞的“蝶之春”擴大了店面,生意越來越好,估計班里女生的媽媽們也都是???。據(jù)說葛春霞傍上了葛鎮(zhèn)一個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老板,那老板只有兒子沒有女兒,對葛美蝶很照顧。也許葛美蝶的變化與此有關?蘆鎮(zhèn)人好像從來沒有在意過葛美蝶的親生父親是誰,連傳聞都沒有,單偉覺得那應該是個很帥的男人,他感覺葛美蝶和她母親并不很相像。

他們的交集在中考后徹底中斷,葛美蝶去了葛鎮(zhèn)唯一的省級高中,單偉考上了市里的寄宿高中,他迫不及待地想逃離單英明。這幾年除了簡單的日常對話,他們幾乎沒有任何交流,單英明還在帶學生,但多了很多男學生,女學生來上課都跟著家長。單偉也是多年后才意識到,其實關于他父親的“流言”早就像隱秘的瘴氣在他身邊的群體里蔓延……只不過那些人都將這當作脆弱的蛛網(wǎng)粗暴地拂開,“女孩子去單老師家學小提琴,身邊一定要跟著人”,這就是他們所能容忍的底線,而原因不過是“在單老師那兒學琴考級包過”,對,就是這位西裝革履,中分頭油亮,和誰都能談笑風生的業(yè)余小提琴家單英明主任,他帶出了多少十級考生啊,為什么那些在別處怎么也拉不好琴的孩子,一到了他手下,就像是被施了法術般節(jié)節(jié)通關?

連單偉也不能知曉其中的奧秘,他父親真正的秘密已經(jīng)幾乎侵蝕了他。他在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時就和單英明提出要出國,單英明爽快地拿出了一大筆錢,就說了一句“你愛去哪兒去哪兒”。在大洋彼岸的藝術院校的日子里他總是做噩夢,夢到穿紅白色校服的女孩子變成花蛇纏住他,夢到一間粉紅色琴房在海上漂,正中間的椅子上坐著拉小提琴的男人,雪白的長發(fā)直垂到腳邊像個巫師,那琴聲凄涼得可怕,他剛想回頭突然就被一個巨浪卷進了那間琴房,頓時一陣天旋地轉……當他睜開眼時,巫師在他面前撥開了遮面的白發(fā),竟然是個骷髏頭……

他回來得全無骨氣,驚訝地發(fā)現(xiàn)單英明就是夢中的巫師,只是他原本茂密的頭發(fā)已經(jīng)凋落殆盡,人也瘦了一圈,邋邋遢遢地坐在琴房的窗邊,手里握著一把琴弓,目光呆滯,像睡醒又像沒睡醒。琴房里到處是堆滿煙頭的煙灰缸,四下滾落的空酒瓶,滿是油污的快餐飯盒……一股混雜著煙氣、酒臭、飯餿味的怪味令人作嘔,他捏住鼻子喊了聲“爸”,窗邊的男人遲緩地扭過頭,像在看他又沒在看他,只是舉起琴弓在半空中做出“拉琴”的姿勢。

單英明病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病,是讓他不能再拉琴的病。他已經(jīng)提前退休,也不再帶學生。

他在家里還遇到了陳嫂,是他爸請的保姆,一個看上去很樸實的農(nóng)村大嬸,向他“匯報”了一番單英明這些年的病情。單偉在家住了幾天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就是個“多余的人”,單英明對他的態(tài)度比對陌生人還冷淡,兩人一天說不到半句話,有時還會用琴弓對著單偉指指戳戳,嘴里不知咕噥些什么。

單偉拖著行李去找單俠,單俠早就不是胖子單俠了,如今是身材挺拔斯斯文文的帥哥一枚,正在大學讀文學博士,在校外租了公寓,單偉干脆就賴著不走了,跟著混吃混喝。那段時間單偉還去找過余大林,余大林在蘆鎮(zhèn)搞鋼琴培訓,人比十幾年前老了點兒,但精神還是很好,剃了個锃亮的光頭,也不穿那些夸張的潮服了,就是平常老大爺打扮。他見到單偉開心得不行,當即就拉他出去喝酒吃燒烤,還神神秘秘地給他看一個女孩兒的照片,說是他女兒余飛雪,一直跟他前妻住在蘇州,來市里上大學時他前妻聯(lián)系到他,要他“照顧照顧”女兒。

“你不知道,費了多大工夫她才肯認我這個老爸?!庇啻罅趾鹊脻M臉通紅,都快哭了。

余飛雪當時在念法學系的研究生,而且和單俠在同一所大學。余大林后來邀單偉和單俠去家里吃飯,干練果決的美麗“準女律師”余飛雪吸引了單俠,之后就開始猛追。余大林給單偉介紹了一個音樂老師的工作,單偉沒去,開始跟著一群搞樂隊的朋友混跡酒吧,在一個叫“閃電海盜”的樂隊當鍵盤手。他也不想當單俠和余飛雪的電燈泡,有時就借宿在朋友家里,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在酒吧邂逅了扮成小太妹的小提琴手梁沫沫……

為什么要招惹這女孩?他也說不清,難道是因為她身上,有那么點兒葛美蝶的影子?這個念頭令他沒來由地恐懼,他說服自己不過是“俠義心腸”爆發(fā),看不過酒鬼欺負女孩子……然而他還是陷進去了,無可救藥地栽進深不見底的泡沫之海。他愛上的,到底是夜店里的狂野“妖精”沫沫,還是舞臺上的端莊“女神”沫沫?他弄不清,也不想弄清,他像是在這女孩身上找到了避難所,就好像一個被追殺,一路狂奔很久的人突然闖進了帶標志的“安全地帶”(雖然根本不安全),猛然就松散了筋骨,失掉了警惕,只想舒舒服服地大吃大睡,大說大笑……他覺得沫沫也是如此。等兩個人被窮追不舍的槍炮聲驚醒時,已經(jīng)太遲了,索性就攜起手來沖出去繼續(xù)狂奔……

他們經(jīng)常為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吵架,誰都不肯先讓步,單偉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孩并不適合自己,他們的個性太過相像,體內涌動著一股反抗自我的執(zhí)拗,在外人面前卻要扮作灑脫的光鮮。有一回他們又開始僵持的冷戰(zhàn),梁沫沫玩失蹤,單偉幾天聯(lián)系不到她,酒吧也不去了,窩在單俠的公寓里打游戲。有一天夜里兩人被手機鈴聲吵醒,是樂隊的貝斯手吉吉打來的,在電話里對單偉破口大罵:“你他媽的在哪兒呢,趕快把你女人弄走!”單偉打的去了酒吧,梁沫沫已經(jīng)吐得不省人事,披掛著的金色假發(fā)被踏在腳下踩爛,假睫毛和紫色眼影被眼淚沖花了暈成一團,懷里緊抱著一把小提琴蜷縮在沙發(fā)里。吉吉的頭上扎了塊毛巾,一副疼痛難忍的樣子,樂隊另外幾個哥們兒也沒好氣地在一邊抽煙。

“單偉你什么意思啊,哥們沒虧待過你吧,自己女人不管管,跑來砸場子,你說你什么意思?。繋滋觳徽彰嫦雭砭蛠硐胱呔妥?,不想待了是吧?好啊正好,現(xiàn)在就帶你女人滾!”

單偉平時和吉吉關系一般,那小子是個暴脾氣,染了一頭紅毛,胳膊和胸前全是文身,老社會人了,單偉這會只想快點兒離開,他將沫沫抱起來,那把小提琴滑落到腳邊,單偉才發(fā)現(xiàn)那是把兒童用的1/2小提琴,他騰不出手去撿琴,只能怔怔地杵在那兒,紅毛吉吉甩手朝他后腦殼一推:“看什么看,快滾??!”

他一個趔趄差點兒沒站住,人堆里發(fā)出一陣哄笑,突然就有個人從他身后繞出來,手里提著個小提琴盒,彎腰將小提琴一拎,連著沙發(fā)上那把琴弓一并裝進了盒子。

“走吧走吧,快走吧?!?/p>

他幾乎是被那人推出酒吧大門的,聞著那特有的進口煙絲味兒他就知道是誰,圈里小有名氣的主唱安東,也是他的大學學長,當初也是安東介紹他來的這里。安東高高瘦瘦,長年梳細馬尾,眉眼疏秀,和他低沉的嗓音有些不搭,但那一嗓子倒很配他身上的那股憂郁氣息,單偉隱隱約約覺得他有點兒像年輕時的余大林,但遠不如余大林歡脫。關于神秘的安東有很多傳聞,有人說他家里是做大生意的,也有人傳他背后有“金主”,單偉從不愿搞清楚這些,就像他從來不想別人把他自己“搞清楚”一樣。

“準備去哪兒?我送你們?!?/p>

安東已經(jīng)開出了自己那輛帕薩特,單偉抱著沫沫上了后座,腦袋里就像有個圓球在滾來滾去,沒一刻安定,剛才安東對酒吧事件的描述令他心驚,他仿佛親眼見到了穿著這一身蘿莉裙、戴假發(fā)化濃妝的梁沫沫沖到正在演出的樂隊中間,胡亂拉著小提琴,拉的都是《兩只老虎》《小星星》那種兒歌,還不停地大喊“單偉”的名字,紅毛吉吉抱著貝斯過來攆她下去,她抬手就是一砸,小提琴正磕著吉吉的腦門,吉吉一下子跌坐到臺上……接著便是她在卡座上拼酒的丑態(tài)……單偉閉眼扭過頭,可沫沫的頭卻朝他懷里倒下去,口角淌出的涎水弄濕了他的前襟,濃烈的酒味令他惡心,可他還是摟著她沒有松手,那把1/2小提琴戳得他心里難受,因為他也曾經(jīng)拉過這種琴,在他小時候,那時他還跟單英明住在蘆鎮(zhèn)南邊的老房子,是老式的平房,一到周末就被逼著站在窗口拉琴,鄰居孩子們的玩耍嬉鬧聲撩撥著他的心,更可恨的是他們會故意扒著窗臺朝他打響指,吹口哨,舉著籃球晃來晃去……

他和沫沫一樣有著不開心的童年,沫沫和他說過一些,不過是不幸福的家庭那些相似的故事。沫沫的母親仇蕾有過青梅竹馬的戀人,也是在音樂學院的同門,后來那人出國,仇蕾心灰意冷,火速就嫁了梁子祥(當時他還只不過是個小老板個體戶,回回去看仇蕾的演出,送花送糖送時髦衣服)。沫沫只領受了短暫的父愛,在她八歲那年,母親的“那個人”回了國,回到了本市,已經(jīng)和前任太太離了婚,就像往她父母的婚姻生活里扔了一顆炸彈,從此他們全家便永無寧日……

“他們鬧得最兇的那次,我覺得我爸瘋了,如果不是我大喊大叫,他可能就掐死了我媽……他背著我媽帶我去做了親子鑒定,如果我不是他親生的,倒還好了,這樣他就能徹底甩開我們母女倆,但我的的確確就是他的女兒……他知道我媽的心不在他那兒,他故意就是不跟我媽離婚,就是為了報復。他自己在外邊什么女人不找,想生兒子生不出來,逼著我跟他去做生意,我媽又跟他大打出手,我就站到飄窗上說你們再吵我就跳下去,我跟你說……我差兒點就真的跳下去了……”

沫沫說到這里時竟然笑起來,是一種夾雜了哭腔的神經(jīng)質的笑,那時他們是在游樂場,玩累了坐在長椅上吃冰淇淋,單偉聽著她那些顛三倒四的故事并沒有很當真,嘴里發(fā)出敷衍的“嗯嗯”聲。

“你有沒有在聽???”沫沫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下,“我差點兒掛了你知道嗎?”

“你不是沒跳嗎?”

“對啊,誰知道這招這么管用啊。他們后來就不吵了,就各過各的唄……”

“那個人呢?”單偉突然冒了一句。

“誰啊?”

“就是跟你媽……那個男的。”

“你說龍叔啊,死了,我考上大學那年,我跟我媽還去奔喪來著,龍叔對我挺好的。龍叔是唱男高音的,可他動了手術后喉嚨就啞了,再也唱不了歌了,他可能早就不想活了……”

在安東把單偉和梁沫沫送往梁沫沫租住的公寓途中,這段在游樂場的畫面不停地在單偉腦海中跳閃,現(xiàn)在的單英明是不是就像那個“龍叔”當初一樣絕望?沫沫說起這些事的時候,為什么一點兒都感覺不到悲傷?所以他就覺得她的“沒心沒肺”是理所當然?她這么跑到酒吧去鬧一場,是真的受傷了嗎?被他這樣糟糕的男人……

那晚之后,單偉給梁沫沫發(fā)過信息,打過電話,但她都沒反應。單偉跑去她住的公寓,只見到同住的女孩貝茜,是個大提琴手,貝茜說梁沫沫這幾天回家住了,單偉又發(fā)了一條信息,約她在蘆鎮(zhèn)見面,“來不來都隨便你”,他想著如果她不來,他們就徹底結束了。

但她來了,雖然比約定的時間遲了兩小時,單偉蹲在墻根下等她,腳邊落了一地煙頭,站起來時腿都麻了。

“你這是找的什么破地兒?。亢ξ液谜?。”

沫沫把頭發(fā)剪了,剪得很短,除了涂了點兒淡口紅臉上幾乎沒化妝,穿了一身連帽運動衣,明黃色的,顯得很精神,和那天夜里的“瘋蘿莉”判若兩人。

“我小時候就住這兒。”單偉指了指那片圍墻,“這邊原來有幾排平房,都拆了。”

“不是吧,你把我叫來就是為了給我看這個?”

單偉一把拽住了要逃開的沫沫:“我在這兒……拉過小提琴,和你的那把一樣,你那天在酒吧拉的小提琴……”

“所以呢?”沫沫臉背對著他,嗓音瞬間低沉下去。

“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是不在乎你,我……”

“那把琴,是我爸送我的生日禮物,我六歲吧,還是五歲?我也不記得了……這破琴,早該扔了?!蹦D過頭,臉上仍掛著那種悲喜難辨的笑意,“我回去就給扔了?!?/p>

單偉一把將她攬進懷里,她并沒有掙脫,單偉捋了一把她在風里飛舞的頭發(fā):“干嗎把頭發(fā)剪這么短,真丑?!痹捯魟偮渚汀班弧钡亟辛艘宦?,原來是膝蓋挨了沫沫一腳,沫沫已經(jīng)跑開了,單偉就跟在后面大喊:“我這把破琴,你別想扔。”

再后來,沫沫就帶單偉去見了她父母,梁子祥和他想象中的差不多,至于仇蕾,遠比他料想中的復雜,甚至令他有點兒恐懼。拜訪過仇蕾后不久,有一天晚間散步,梁沫沫突然問他想不想開一間琴行。

“你那天,在我家彈琴,真的嚇到我了?!蹦o挽著他的胳膊,頭倚在他胸前,“不過……你征服了我媽……”

“你,你說什么呢?”單偉的面頰頓時染上一片潮紅。

“就是欣賞你唄。還問我咱倆關系到哪一步了?!?/p>

“你怎么說?”

“當然實話實說啊?!蹦谄鹉_尖環(huán)抱住單偉的脖子,“我媽要給咱們開琴行,琴行名我都想好啦,就叫阿波羅,怎么樣?他可是音樂之神、太陽之神哦?!?/p>

“可是怎么能讓你媽……”

“單偉,你都見過我爸媽了,什么時候帶我去見你爸?”沫沫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凝重嚴肅,“還是你根本就不想帶我回家?”

“我會的,沫沫,我會帶你去見他……再給我點兒時間,好嗎?”單偉用力抱緊了梁沫沫,仰面望著星光暗淡的夜空,那上面有兩道長長的手臂,正握著一張琴弓在瘋狂地拉著,拉著,將夜空劃出一道道流血的傷口……

該來的那一天,終究要來。

阿波羅琴行正在裝修,單偉接到陳嫂的電話,說單英明又中風住院了,這次的情況相當嚴重。單偉在醫(yī)院看到的單英明,已經(jīng)近乎枯干的僵尸,嘴角不斷淌著涎水。這就是他父親的本相嗎?那個始終在他頭頂晃蕩的黑太陽終于就要收起刺痛他身心的墨黑之光了嗎?他和陳嫂輪流在醫(yī)院陪護單英明,余大林和單俠不時來探望,沫沫那段時間在外省巡演,他知道這次他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了,一旦沫沫回來,那個在他噩夢里無數(shù)次預演的場景就要出現(xiàn)……

他在酒吧喝得爛醉,一頭栽在一個女孩懷里,那女孩穿著一身上世紀的紅白色校服,染得火紅的長發(fā)蓋住了臉,兩手攥著兩根小提琴琴弦,猛地勒住了他的兩只手腕,狠命地往下一拽……鮮血從他的腕上汩汩而下,在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中他聽見了惡魔般的耳語,來自天使的嗓音……

當他醒來時睡在單俠公寓的床上,手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單俠扶著眼鏡,眼神里充滿詭異的擔憂。

“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怎么了?”

“砸碎了杯子然后就……”

單偉把頭扭向一邊,躲避了單俠的注視。

“你就沒有要和我說的嗎?”

“就,喝多了?!?/p>

“你就是想死也得等等你爸……”單俠面色通紅地喊起來,“算了算了,你別死在我這兒,趕緊起來?!?/p>

梁沫沫回到本市時,單英明已經(jīng)出院在家,單偉的傷也大概好了,他約沫沫跟他回蘆鎮(zhèn)的家。

“你爸情況還好嗎?”

“就那樣吧?!?/p>

單偉從口袋里掏出煙來點,沫沫伸手也要了一支,兩個人坐在裝修未完工的阿波羅琴行里,隔著亮堂堂的大玻璃窗望著馬路上的人來人往。沫沫仰面吐了幾個煙圈兒,歪頭倚在單偉懷里,將單偉的一只手緊緊攥住。

“你爸爸會喜歡我嗎?”

“那個……你那天,去我家,能不能……”單偉急促地轉移了話題,那個惡魔般的耳語突然就響起來了,響起來……“你能不能穿一套……我是說,就是女中學生流行穿的那種……像校服的……”

“干嗎???”沫沫直起了身子,幾乎要笑出聲,“你什么意思……”

“我是說真的,最好是粉色……你再把你的小提琴帶上,一定要帶上?!?/p>

“你不會也要你爸考試我吧?”

“嗯……對啊……不然不公平?!?/p>

沫沫撲到單偉懷里揪他的耳朵,單偉用手擋了一下,被沫沫一把抓住:“你手怎么了?這個疤?”

“沒事……那天在單俠那兒做飯不小心被刀劃了一下……”單偉猛地縮回手,沫沫還是硬要看個究竟。

“你給我看看,快點兒?!?/p>

“說了沒事了?!?/p>

“不給我看我就不帶小提琴?!?/p>

“好了好了,你看好了?!?/p>

沫沫用手輕輕摸了摸那道疤痕問單偉疼不疼,單偉用力將她攬在懷里,幾乎要脫口而出:“剛才都是逗你的,不用穿校服,也別帶小提琴?!钡皇谴瓜骂^,輕柔地吻了吻沫沫的額頭和臉頰。

當穿著白襯衫配粉色小西裝,打著花領結,下身穿方格裙搭白襪黑皮鞋的梁沫沫跟在單偉身后,提著小提琴箱走在逼仄的老樓樓梯上時,單偉覺得自己就好像披著黑袍的魔王,正在將純潔的公主引向黑暗無底的深淵……他立在自己家的那扇銹跡斑斑的防盜門門口,剛舉手拍了兩下,突然轉頭往下走,沫沫正倚在樓梯欄桿上喘氣。

“怎么了?”

“我想我們還是改天……”

防盜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陳嫂胖胖的臉,亮著大嗓門招呼他們:“小偉啊,快進來快進來,你爸這會兒沒睡。”

一進門就聞到一股腐爛的藥味,盡管陳嫂一直在拾掇著這屋子,單偉仍然感到這個家里所有的物件,包括家具、燈盞、鍋碗瓢盆、電視機、冰箱……還有單英明的那些小提琴,全都像在陰溝里泡過了一樣臭不可聞。陳嫂挽著沫沫的胳膊一個勁兒地夸她漂亮,單偉不耐煩地遞給陳嫂幾張鈔票:“陳嫂,昨天忘記跟你說了,沫沫想吃金記的烤鴨,麻煩你去買一只?!?/p>

支開陳嫂后,單偉直走到臥室門前,猛地推開門,一眼就望見那癱在床上的老巫師,蓋住胸口的被子上赫然橫著一把小提琴(應該是他最心愛的那把),露在外面的左手捏著那把蘇木琴弓,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上的圓燈。

“這是……你爸?”

沫沫顫抖的聲音令單偉愈加煩躁,他牽過沫沫的手大步走到單英明床前,聲音大到不能再大:“爸,這是我女朋友,梁沫沫,你看看,滿不滿意?”

單英明的目光落到梁沫沫身上的一刻,就像是身上被點了火一般扭動起來,但他起不了身也說不出話,只能發(fā)出一陣古怪的凄厲的哼叫,琴弓也掉在了地上。

“沫沫是小提琴首席,讓她給你拉一段曲子吧?!?/p>

“單偉,你別,你別這樣……”沫沫試圖掙開單偉的手,“單叔叔他……你們到底……”

單偉已經(jīng)打開了琴箱,將小提琴塞到沫沫懷里,他整個人都快要爆炸了,脖子上就像被勒住了一根琴弦,那根曾經(jīng)在他面前斷掉的琴弦,他又重新回到了那個邪惡的洞窟,摟抱著精靈的獸物就在他眼前作惡……

“你給我爸拉一段圣桑的《天鵝》,快,快拉,就現(xiàn)在,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為什么還不拉?……”

沫沫的眼里已經(jīng)涌出了淚水,但她還是默默拿起了琴弓,婉轉優(yōu)美又凄婉憂傷的曲調在臥室里響起,床上老巫師的哼叫變成了呻吟,他竭力將頭頸向上挪,大張的嘴露出一排污濁的黃牙,五官扭曲到近乎猙獰。

“別停啊沫沫,繼續(xù)拉,我爸自己拉不了琴難受,你正好安慰安慰他……”

只聽咚的一聲,單英明的小提琴摔到地上,沫沫蹲下身去撿,單偉搶先一步抄起琴,往窗邊的櫥柜邊角上狠命一砸,再砸……直到背板上裂開一道大口子……

“單偉你瘋了嗎,你快住手……你在干嗎啊……”

單英明在床上嗚咽,像個尿床的嬰兒……梁沫沫從后面抱住單偉費了好大力硬是把他拖出了臥室……單偉癱倒在客廳的地板上,嘴里一遍遍地重復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沫沫將單偉的頭攬在懷里,摩挲著他的頭發(fā)和肌膚,像母親哄著孩子:“沒事了,沒事了……好了,沒事了……”

那天晚上,單偉和梁沫沫躺在蘆鎮(zhèn)一家小旅館的床上,輪流吸著一根利群煙,單偉從頭說著他的故事,說著他母親的離開,他父親怎么開始帶學生,說著小學五年級的那個下午他闖進粉紅色琴房目睹的一幕,那從此成為他擺脫不了的夢魘的畫面……說著他在國外的煎熬和回國后的自暴自棄……說著他在酒吧打了一個“小太妹”的前男友又怎么和“小太妹”談起了戀愛……

沫沫聽到此處,突然翻身下床走到窗前,對面居民樓的燈光很亮,他們的屋子卻沒有開燈,沫沫的聲音在黑暗里飄浮著,往單偉臉上撒著冷冷的冰粒。

“為什么一直不和我說?”

單偉沒有回答,將煙頭甩到地上,一星火光瞬間就滅了。

“為什么不說,為什么,為什么……你今天搞這出是他媽什么意思,你把我當什么你說啊說啊……”沫沫用枕頭狠捶單偉的臉,單偉一下子坐起來抱住她,她哭喊著掙扎了一下就不動了。

那一夜梁沫沫的周身又涌出了七彩泡沫,單偉第一次將自己完完全全毫無保留地交給了她,懸在他頭頂?shù)暮谔枆嬄淙肷詈#麄儞Пе了木薮笈菽∑饋?,在空中旋飛,一直飛到宇宙的盡頭……

單英明在那之后不久死于又一次中風,余大林幫著單偉料理了后事。葬禮上只來了二叔一家、余大林父女。單俠博士畢業(yè)即將留校任教,余飛雪畢業(yè)后將進律所實習,兩人的感情很穩(wěn)定。單偉沒有領回單英明的骨灰而是寄放在了殯儀館,那個嚴寒的冬日他和梁沫沫手牽手在葛鎮(zhèn)破落的老街上走著(火葬場在葛鎮(zhèn)),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地,他真渴望這樣心智迷失的漫游可以無邊無際無窮無盡地蔓延下去……然而沫沫喊起了冷,喊起了腳疼,單偉帶她去坐公交車。車里人很少,空調并不暖和,他們坐在最后一排的中間,沫沫緊挨在他懷里,手放在他的心口:“單偉,你爸爸不在了,你會好吧?”

你會好嗎?你會好吧。

一陣扎心的疼痛令他手腳麻木,為什么,為什么自己會做出那樣的事情,為什么要讓這無辜的女孩沾上他體內的黑暗,為什么在自以為徹底解脫的時刻又負上了新的枷鎖?

他輕輕“嗯”了一聲,扭頭去看窗外飄舞起來的雪花。

之后的兩年,單偉就和沫沫經(jīng)營著阿波羅琴行,同時開展起樂器培訓,有鋼琴、吉他、小提琴、架子鼓等,沫沫在市愛樂樂團擔任小提琴首席,經(jīng)常外出巡演,但她給單偉帶來大量的客源(因為她企業(yè)家父親的關系),引薦了優(yōu)秀的師資。單偉把蘆鎮(zhèn)的老房子租出去,在琴行附近租了公寓,沫沫并不是經(jīng)常來住。梁子祥對他們的交往一直持強硬的反對態(tài)度,仇蕾原先看好單偉,但這兩年琴行的生意并不如她所愿,加上她始終未能從沫沫那里探聽到單家父子的“秘密”,她對單偉也就冷淡下來,有意無意地給沫沫介紹音樂圈的青年才俊。至于沫沫自己的態(tài)度,單偉心里沒底,自從單英明去世后,他們之間就好像筑起了一堵墻,雖然是無色透明的,他們都還可以看到彼此,但只要他們貼上這道墻,試圖對視,就像被冰封住了一般動彈不得,那墻里還飄著雪花,就是單英明下葬那天下的雪……單偉也曾下定決心鼓足勇氣,要親手用鐵錘砸碎這堵墻,將沫沫拉回自己的世界,但臨到關頭又把自己灌得爛醉,跑到單俠家去發(fā)酒瘋。

單俠和余飛雪已經(jīng)結婚,單偉沒有領回單英明骨灰這事讓敏感的單俠發(fā)覺了什么,盡管他沒有正面質問過單偉,但他對單偉保持了善意的忍耐,每次單偉因為和沫沫的關系失態(tài),單俠和飛雪都會收留他幾天。

那個女人走進阿波羅琴行的前幾個月,愛樂樂團來了個海歸的新指揮,人帥且單身,對梁沫沫尤其有意思,單偉聽聞他送沫沫的花從不間斷,約沫沫吃飯沫沫也去了,但他并沒有當面問沫沫。她離開他,會不會是個更好的開始?他想起他們的關系頭一次走到絕境時,他約她在蘆鎮(zhèn)老房子舊址見面,她一直沒來,他就蹲在墻角抽煙等她,一等就是兩個多小時,在他就要放棄的一刻她來了,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復活”的感覺,她要是那會兒沒來就好了,這樣就不會再被他欺騙,被他利用,被他傷害……

有一天他在琴行調試吉他,沫沫突然來了,他一時手足無措,連招呼她的力氣甚至都喪失殆盡。沫沫倒是表現(xiàn)得很正常,只是抱著胳膊站在墻上那幅《阿波羅與達芙妮》前面站了好久,那是英國畫家約翰·威廉姆·沃特豪斯的作品,金發(fā)俊朗的音樂之神手拿豎琴,追逐著美麗的黑發(fā)精靈達芙妮,他的左手繞到她頭頂,即將觸摸到她翻起的右掌。阿波羅的眼神里有一種癡情的絕望,而達芙妮的目光流露出躲閃的纏綿,完全不知道自己就要變成月桂樹的命運。當初在裝修琴行時,沫沫親自挑選了這幅畫,單偉還記得他們之間的調笑。

“我是阿波羅?那你是達芙妮嗎?”

“我可不要變成樹。”

“你不是樹,你是泡沫寶貝?!?/p>

單偉想到這里,像是突然漲了點兒勇氣,走過去攬住了沫沫的肩膀:“怎么了?”

“排演有點兒累。單偉,帶我回去吧,我想你給我做檸檬蛋糕吃?!?/p>

“好?!?/p>

他們就去超市買了點兒食材,這道沫沫最喜歡的甜品單偉做過很多次了,所以回公寓后很快就做好,沫沫吃了檸檬蛋糕后,單偉又開始忙晚餐,兩個人有一陣子沒有面對面地吃飯,沫沫還是有點兒心不在焉,單偉不知道怎么開口,只是不停地給沫沫夾她愛吃的蒜蓉蝦和蘑菇炒蛋。

一直到熄燈睡覺,兩個人背對背躺在床上,單偉終于先打破沉默:“我把蘆鎮(zhèn)的房子賣了?!?/p>

“哦?!蹦苈貞艘宦暋?/p>

“你不問問我為什么賣嗎?”

“為什么?”

單偉一個翻身,從背后抱住了沫沫:“沫沫,我想說,我們……”

“別說了單偉?!蹦氖衷诤诎抵忻鞯搅藛蝹サ氖?,緩緩握住,“我們現(xiàn)在就挺好,就這樣好嗎?”

他就這樣抱著她睡過去,在夢里成了阿波羅,但他手里沒有拿豎琴,拿的是一根小提琴琴弦。頭戴花環(huán)的沫沫在他前面奔跑,他瘋狂地跟在后面追逐喊她的名字……就在他手里的琴弦觸碰到她的一瞬,她變成了碩大的金色泡沫,泡沫里閃爍著一張臉,看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

在他與走進阿波羅琴行的那個女人四目相對之時,那個夢境瞬間在大腦中浮現(xiàn),難道會是她嗎?真的是她?

那個女人顯得很有修養(yǎng),在旁邊等到他和顧太太的談話結束,才緩步走來,向他展示手中的名片。

“是單老板吧,袁老師介紹我來給我女兒買小提琴。”

“袁老師”是培訓班的一位小提琴老師,單偉開始詢問起對方女兒的年紀,有沒有基礎,學了多久等,一邊帶她來到小提琴區(qū),拿了幾把兒童琴平放在柜面上做比較。

“我女兒叫葛朵兒,剛上小學二年級,本來想讓她學鋼琴,她怎么也不肯,非要學小提琴?!?/p>

單偉仔細打量起面前的女人,和他相仿的年齡,頭發(fā)很利落地盤起插著珍珠發(fā)簪,一身得體的卡其色西裝,乳白色漆皮高跟鞋,看上去是個很有氣質的職業(yè)女性。女人的臉型很古典,很淡的妝容沒有掩蓋住略黑的膚色,卻使她的五官凸顯出自然之美……

在女人微笑面露酒窩的一刻,單偉就像被子彈擊中了心臟般僵立住,不能說話,不能思考……女人接下來的話他聽到了又好像沒聽到,整間琴行就像突然融化了,到處都是黏黏的膠質,他也被黏住了,不斷地在拉伸、收縮、變形……

“我就說,開琴行的單偉一定是我認識的那個單偉?!?/p>

“你是……葛美蝶?”

這個名字沖出口的瞬間,單偉的渾身都在顫抖,手指來來回回地在那些小提琴身上撥著琴弦。

“是我。我好像嚇到你了?”

“是,是有點兒……不是……我是說……”

“這么久沒見,咱們聊會兒吧。打擾你生意嗎?”

“沒事,你等我一下?!眴蝹プ叩介T口,在門上掛了“暫停營業(yè)”的牌子,走回來時看到女人正盯著墻上那幅《阿波羅和達芙妮》。

“你這琴行,開很久了吧?”

“也沒有……咱們去我辦公室坐會吧。”單偉領著女人進了琴行里端,那是他平時處理日常事務的一間屋子,旁邊還有一間員工休息室,恰巧今天前臺請假,店里只有單偉一個人。

單偉請葛美蝶在沙發(fā)上坐了,自己坐在辦公椅上:“那個……你要不要喝點兒什么?”他沒等女人回答就拉開辦公桌上面的吊柜,拿了瓶黑方威士忌,又取了兩個玻璃酒杯,“能喝嗎?”

女人又露出標志性的酒窩,沒點頭也沒搖頭,單偉已經(jīng)把半杯酒推到她面前。

“你是老師嗎?還是律師?”

“我有這么像老師嗎?……都不是,我是心理咨詢師?!?/p>

“心理咨詢師?嗯……”單偉喝了一大口酒,一些久遠的記憶又朝心口壓過來……他要再次向她說“對不起”嗎?然后她還會撇下那句“和你沒關系”?

“我聽袁老師說,琴行是你和你女朋友開的,她還是個小提琴家?”

“嗯……”

“我女兒能跟她學琴嗎?”

單偉愣住了,葛美蝶的目光里有種捉摸不透的令他恐懼的東西,但那只是一閃而過,葛美蝶突然伸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開玩笑啦,人家哪會有時間?!?/p>

單偉并不想讓“梁沫沫”這個名字加入這場談話,他趕緊岔開話題:“你這些年……還好嗎?應該不在葛鎮(zhèn)住了吧?”

“葛鎮(zhèn)?”女人腮邊的酒窩深深凹起,“都是早八百年前的事了,我大學在廣州念的,當時就想離開這兒,離得越遠越好。我媽跟我繼父去了杭州,哦,不是那個老板,我繼父是個導演,當年借用我媽的店面拍電視劇看上我媽了。我媽跟那老板就沒領過證,那會兒正和老板老婆鬧呢,干脆就甩了老板跟導演跑了……我還被我繼父拉去跑過幾次龍?zhí)?,結果……”女人的臉上露出一絲有點兒滑稽的苦笑,“我在他片場遇到的我前夫,是個演員,十八線的那種,知道我是學心理學的就總纏著我,說他演戲演得人格分裂,要我給他做治療……我懷上朵兒是個意外,我根本就沒想和他結婚,都是我媽逼的,沒兩年就離了,后來聽說他因為吸毒進去了,我?guī)е鋬河只貋怼鋈ダ@了一大圈,感覺還是這里住得舒服,你呢?你也不住蘆鎮(zhèn)了吧?”

威士忌不??诘膯蝹ゴ丝谈械接行┭?,葛美蝶這一套離奇得不太真實的人生經(jīng)歷倒是很配合他的醉意,從她口中躍出的那些字句都泡進了濃稠的酒精,在他心頭燃起來,燒起來……

“蘆……蘆鎮(zhèn)?早……早不住了……我都多久……多久沒回去了……就留下我爸……”“我爸”兩個字一出口,單偉就像驚覺了渾身被灼燒得疼痛,差點兒從椅子上蹦跳起來,他仿佛聽見一聲沉悶的巨響,好像一枚炸彈落入了隔在他和葛美蝶之間的那口深井,一團金色的火焰從井口騰出,照亮了對視的他們……那不是兩個成年人,而是兩個同時瑟瑟發(fā)抖的孩子,穿桃粉色毛背心的女孩用橘黃色的發(fā)卡指著穿得臟兮兮的男孩:“別過來,你別過來……”

“我爸,我是說單英明,前年沒的?!?/p>

葛美蝶從沙發(fā)上站起,按住了單偉再次拿起酒瓶的手:“別喝了單偉,你聽我說,你看著我。”單偉仍將臉偏扭著,葛美蝶用力扳過了他的頭,“你看著我單偉,我是葛美蝶,我承認我曾經(jīng)因為單英明做的事連帶著怨恨過你,但是你后來一直追著我道歉,我就覺得,也許,你和我一樣……我原諒你,我很早很早就原諒了你……”

大顆的淚珠從單偉面上滴落進酒杯,他在和葛美蝶擁抱,這是真的嗎?這真的會是確鑿的現(xiàn)實而不是虛幻的夢境?葛美蝶雙手在他背上的撫摸很輕柔、很溫暖,他們置身于一間粉紅色的琴房,一個穿紅白色校服的少女在他們面前拉著小提琴,拉的是圣桑的《天鵝》(那就是當年單英明教葛美蝶拉的曲子),那是誰?會是梁沫沫嗎?

單偉從琴房角落的櫥柜里拿出一套德國產(chǎn)的“紅太陽”琴弦,其中E弦是鍍金的,黑色封套上印著鮮紅的太陽。

“這是我送你女兒的琴弦,阿波羅的琴弦,希望她長大后可以用到。”

葛美蝶接過了“阿波羅的琴弦”,微笑著說了聲“謝謝”。

《天鵝》戛然而止,拉小提琴的少女走到葛美蝶身邊,挽起了葛美蝶的胳膊。單偉走到另一側的鋼琴前面坐下,他其實并沒有想好要彈什么曲子,但當他的手指觸碰到琴鍵的一瞬,肖邦的《離別曲》便開始在琴房里流淌……

粉色琴房的窗戶敞開著,風掀動起潔白的窗簾,外面是一望無垠的大海,陽光照耀著金色的細浪……一切都像回到了他童年的那個午后,母親用小提琴拉起巴赫《恰空舞曲》的午后……

單偉睜開眼時,看到的是堂哥單俠的胖圓臉(單俠自從結婚后,又開始慢慢回歸自己的胖子身份),就像是當年他在酒吧爛醉打碎酒杯用玻璃碴自殘后一樣,正義使者單俠再次充當了單偉生命中的救急“眼鏡俠”,他拿起床頭柜上的熱水瓶倒了杯熱水遞過去。

“我說,你大白天的,在自己店里喝什么喝,還吐得一塌糊涂……你不嫌惡心啊?!?/p>

“我怎么會……在你家……”單偉扶著頭坐起,發(fā)現(xiàn)身上穿著單俠的睡衣,他的腦海中還回蕩著《離別曲》的旋律,一個模糊的面影不停地跳閃著令他頭暈目眩。

“你怎么會在我家?不是吧,你這斷片看來是沒救了。”

單俠沒好氣地跟單偉吐槽了一番,說是余大林介紹的客戶事先預約了去店里看鋼琴,結果到了阿波羅琴行發(fā)現(xiàn)店門緊閉,還掛了“暫停營業(yè)”的牌子,打老板電話也打不通??蛻舸螂娫拞栍啻罅衷趺椿厥?,余大林人在蘆鎮(zhèn),就又打電話給單俠。這天是星期天,單俠本來和余飛雪在外面逛街,接到岳父電話兩個人就趕到琴行,敲門還是沒反應,余飛雪想到和她熟悉的一個店員(那女孩是余大林的學生也是鋼琴老師),聯(lián)系了她之后女孩帶鑰匙趕來,這才開了門。進門就是一股酒氣,柜臺上歪七扭八地擺了一排小提琴,鋼琴旁邊躺著一個人,身上到處沾著嘔吐物,不是別人就是單偉。

“你可不知道我們費了多大勁才把你拖回來,飛雪嫌屋里難聞出去了……我說老弟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你的?”

“葛美蝶,ke7KYDZY2JcMTZVwWb0kyA==葛美蝶呢?她不在店里?”

“什么葛美蝶?葛美蝶是誰?”

“她是……”單偉面對單俠充滿疑惑的眼神,心頭突然掠過一陣恐懼。難不成,那都是自己的一場幻覺?他真的和那個叫葛美蝶的女人共度了這個瘋狂的下午?還是她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咱倆去欣欣娛樂城打電玩,你吃壞了肚子,我陪你去醫(yī)院,又打電話喊你爸來……”

“什么啊,你現(xiàn)在說這些干什么?”

“就是那天,我一個人跑回家,就撞見……撞見了……”

“撞見鬼了?”

“我撞見我爸……在摸葛美蝶……葛美蝶看到我就用小提琴砸我爸,就,就跑了……”

有那么幾分鐘,哥兒倆都保持著沉默,單偉雙手抱著頭,單俠面色凝重,將眼鏡拿下來擦了好幾回。

“其實關于大伯的傳聞……我爸媽以前不喜歡我跟你們家來往……”單俠拍了拍單偉的肩膀,“所以你就因為這個,這么多年都……”

“葛美蝶今天來店里了,給她女兒買小提琴我們還聊了很久,還喝了酒……”

“你冷靜點兒單偉,我們去找你時門鎖著,店里就你一個人,就只有你自己的酒杯……我知道你難受你委屈,但你為什么都不和我,和我們說呢……”

“她真的來過,我是說真的,她說她早就原諒我了,是我自己一直想不開……對了,我還送了她女兒一套琴弦,德國‘紅太陽’……”

“我還是找沫沫來吧……”

“不不,別找她……”

“所以你一直放不下那個什么蝶?那沫沫又算什么?你看看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到底還是不是男人啊老弟……”

“我愛沫沫?!?/p>

單偉突然很大聲地朝單俠喊道,倒是把單俠喊愣住了。

“好好好,你愛她,那你和她說去啊,對我喊什么……”

“今天的事別告訴她行嗎?”

單俠翻了個白眼:“好了好了,你趕緊的,下床去洗個澡,味兒太沖了,我跟你說啊這是最后一回,下次直接把你扔大街上……”

那天之后單偉去找了小提琴培訓班的袁老師,問她是不是有個叫葛朵兒的學生,還介紹家長來琴行買琴。袁老師想了半天才“哦”了一聲說好像是有這個事。單偉說別好像啊,到底有沒有?那家長是不是叫葛美蝶?

“這我不知道,孩子媽媽送孩子來過幾次,不過我介紹她們去你那兒買琴后就沒來了,她好像打電話給我說想讓孩子再試試其他樂器。其實那孩子吧,我覺得也不是很有天賦,手指條件也……”

“你有沒有她的手機號?”

“我看看……”袁老師拿著手機劃了好久,“不好意思啊,好像被我刪了……”

“微信呢?有微信嗎?”

“沒加過?!?/p>

單偉的后背冷汗直冒,所以那天下午找他的是不是葛美蝶?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為什么他還會知道她的女兒叫葛朵兒?為什么他還會斷斷續(xù)續(xù)回憶起那天他們的談話?為什么他清點那批德國“紅太陽”琴弦時確定少了一套?……

他沒有回琴行,直接回了租的公寓,他本能地打開酒柜又迅速關上。不能喝了真的不能再喝了……他試圖努力說服自己那天就是因為非要跟葛美蝶喝酒才會讓記憶如此混亂,以至于他根本不記得和葛美蝶是怎么告別的……葛美蝶為什么要來找他?他難道不是這個世界上她最最不想見到的人嗎?

單偉點了根煙,仰面躺在沙發(fā)上閉上雙眼,他又回到了那間粉紅色的琴房,一個穿桃紅色連衣裙的小女孩站在窗前用小提琴拉著《小星星》,窗外不再是大海,而是連綿起伏的山脈。

“這就是我女兒朵兒。”

是葛美蝶的聲音。她還是和那天一樣的裝束,卡其色西裝配乳白色漆皮高跟鞋,只是將頭發(fā)披散了下來,顯得嫵媚了些。

單偉剛想說什么,葛美蝶做了個“噓”的動作,將單偉拉到一邊。

“你該走了。答應我,別再來這間琴房,好嗎?”

單偉轉身打開了琴房門,一股強大的氣流沖擊著他,將他甩出了夢境。他很想痛快地大哭一場,但很快忍住了。

單偉很想找梁沫沫好好談一次,他賣掉蘆鎮(zhèn)房子買來的那個東西,也是時候給她了,雖然他不知道這算是新的開始,還是無言的結束。那個東西就鎖在箱子里擺在他床頭,每當他的目光觸碰到它,胸中就會升騰起一種近乎祈禱的心情。他有多久沒見到沫沫了?自從她在單偉這兒吃過檸檬蛋糕后就來過一次,神情很疲憊,說最近很忙,在準備去歐洲巡演的事,單偉再想多問幾句,卻被她的眼神打了回去。那眼神令他想起他們的初遇,她狠踹那個吉他手前男友時,眼里就是有這樣冷徹的決絕……但現(xiàn)在,在她望向他這種決絕里,還有一層更深的意味,是對他的憐憫嗎?還是一種怨忿未消的掙扎、糾結?

于是他放棄了,沉默地陪她吃了一頓飯,又沉默地一起看電視,單偉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等他睜眼醒來是凌晨一點,沫沫已經(jīng)不見了。

這是葛美蝶突然出現(xiàn)在阿波羅琴行前的事,他們沒有給對方打電話,也沒有微信交流,他們之間的那堵墻里積滿了厚雪,幾乎就要徹底封閉了他們的視線……單偉決定捅穿這道雪墻,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他首先要找到梁沫沫,他不想去她家里(她已經(jīng)不在公寓和人合租,回家里住了),他知道如果面對仇蕾會發(fā)生什么。他也不想去她單位,這是他更不愿面對的,那個據(jù)說在追求沫沫的指揮家,他預感到一旦讓他撞見那個男人,他會怎樣失控……就在這種無助的煩悶中他去了他曾經(jīng)待過的那家酒吧,“閃電海盜”樂隊已經(jīng)解散,幾個成員除了鼓手阿亮和主唱安東都離開了,他去的那天安東正好在,但他沒想到會遇到另一個“熟人”,其實他們并不熟,但這個人似乎讓他看到了某種希望,難道是老天派她來幫他的嗎?

這個人就是沫沫以前的室友貝茜,她現(xiàn)在是安東的女朋友。

單偉之前從未多注意過貝茜,這女孩身上有股子陰霾感,臉上好像從未有過什么表情,但重新出現(xiàn)在單偉面前的貝茜就像是從黑白片走進了彩色片,身上多出了鮮活的東西,面色也顯得健康多了。是因為安東的緣故嗎?他想不到這倆人怎么會走到一起,就是從安東把他和沫沫送回她們合租公寓的那次開始的嗎?他不記得安東和貝茜之間有什么交流……

他沒有時間打聽他們的羅曼史,他關心的只有梁沫沫,他問貝茜能不能單獨約到沫沫。

“這我可說不準,我們有一陣沒聯(lián)系了,你去她家找過她嗎?等等,你們這是……分手了?”

“沒分?!眴蝹タ嘈α艘幌?,喝干了杯中酒,“不過也差不多了?!?/p>

貝茜還想問什么,被一旁走來的安東打斷了。安東還是老樣子,嘴角掛著神秘的微笑:“你就幫幫單偉,把梁沫沫約出來,我知道你有辦法?!?/p>

“沫沫很在意你?!必愜缫荒樥J真地望著單偉,“不然她不會跟你一談談這么久,她以前交的那些男朋友,我真是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們是不是因為……因為你爸的事?”

“我爸?”單偉像被電擊了一般直起身,“她都和你說過什么?”

“沒,沒什么?!必愜缦袷潜粐樀搅?,縮到安東身邊,安東伸出胳膊摟住她。

“到底說過什么???”單偉放大了嗓門,手中的酒杯在玻璃桌上“咚咚咚”地磕著。

“沒有,真的沒有,我不知道……就,有一次她夜里做噩夢哭醒了,我問她夢到什么了,她說她夢到去你家,拉小提琴,被你爸爸罵了,說她拉得太差,配不上你……到了第二天她又和我說她夜里都是胡言亂語,讓我千萬別說出去……”貝茜的聲音越來越顫抖,再次被安東打斷,安東邊拍著她的肩邊安慰她:“好了,好了,別說了。”接著他又對單偉正色道,“真的和你父親有關嗎?他不是已經(jīng)……”

“沒有,一點兒關系也沒有?!?/p>

單偉說完這句,猛地站起身,連聲再見也沒說,就一頭扎進了煙霧繚繞里的人堆,他覺得自己真是渾到家了,到了這個地步,自己還在糾結些什么?

單偉騎著自己那輛摩托車去愛樂樂團找梁沫沫,他就一直在外面等,直到等到天黑他們排練結束,他一眼望見緊貼著沫沫走的那個男人,個頭兒很高,發(fā)型很時髦,戴著和單俠同款風格的圓框眼鏡,連氣質都有點兒相似。

應該就是追沫沫的那個什么指揮。

這么久沒見,沫沫好像瘦了,頭發(fā)染成了淺栗色,松松綰在腦后,身上是一襲米色雙排扣風衣,配一雙褐色高筒靴,她以前不太愛穿這種色系,都是偏明亮的粉紫。

“那個男人”和沫沫停下腳步,站在路邊的樹下說著什么,單偉提著頭盔大步邁過去,大喊了一聲:“沫沫?!?/p>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當著這么大的空間、這么多人的面前喊出這個名字了,盡管他們只是佇立在都市的一角,人來人往中并無人在意。

沫沫的反應好像也很遲鈍,在她的目光轉向單偉之前,“那個男人”倒先被激了一下,圓眼鏡后面的眼神冷淡而犀利,單偉感受到了屬于單俠的那種注視。

“你來干嗎?”

沫沫的語氣出奇地平靜,質疑?埋怨?驚喜?好像都沒有,那是對陌生人的一種客氣。

“接你回家?!?/p>

單偉回應以同樣的語氣,眼睛卻瞟向了“那個男人”,果然那人的面色起了變化,泛起微紅的血色。

“接我回家?回哪個家???”

“我們的家。”

沫沫突然激動了起來,就要喊出什么時,“那個男人”突然開口了:“這位是?”

“我是她男朋友?!?/p>

“男朋友?沫沫,你什么時候交的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你現(xiàn)在不就知道了嗎?”單偉朝“那個男人”咧嘴一笑。

“你有什么事就說吧?!蹦傲艘徊?,明顯是不想讓“那個男人”繼續(xù)挑釁。

“在這兒?不好吧,咱倆的事還是回家說?!?/p>

“她不想跟你回去你干嘛逼她?”

“那個男人”邊扶眼鏡邊又湊上來,手臂都貼上了沫沫。

“你誰啊你?干你屁事啊管這么多?”

“你罵誰呢?”

“就罵你了怎么樣?我警告你,你他媽離她遠點兒你聽到?jīng)]有?”單偉手里的頭盔眼看著就要砸到那指揮臉上了,沫沫沖過去按住他的胳膊:“單偉你有病吧,你發(fā)什么瘋……”

“離我女朋友遠點兒……我警告你……”

“我跟你回去?!?/p>

沫沫接過了單偉遞的頭盔,朝“那個男人”使了個眼色,滿臉怒氣的男人嘴里“哼”了一聲,掉頭就走。

摩托車開得飛快,沫沫在后座含混不清地喊著:“單偉你吃錯藥了,發(fā)什么羊癲瘋啊……”

回到公寓后沫沫還是氣得不行,但她是真餓了,看到滿桌的飯菜就開始狂吃一番,把單偉做的一盤檸檬蛋糕也全吃光了。

“好了,有什么事快說吧,晚上我還有事?!?/p>

“剛才那男的……誰???”

“同事。”

單偉沒吭聲,沫沫坐在沙發(fā)上看手機,兩個人就這么干坐著,當單偉再次開口時,說出來的卻是一句:“你爸媽還好嗎?”

沫沫猛地抬起頭,像是要笑又不愿意笑出來的樣子:“好,好得很……對了,我媽一直要我跟你說,你那個琴行還是趁早關了,別到時欠一屁股債要我陪你還啊?!?/p>

琴行不是咱倆的嗎?怎么就變成我一人的了?

單偉這么想著,到底沒說出口,沫沫已經(jīng)站了起來:“我是說真的單偉,以后我不在,誰幫你拉客戶?”

“你不在?”單偉的一顆心瞬間蹦得老高,“你什么意思?”

“沒……沒什么意思……”

“你說清楚……你要去哪兒?”單偉拽住了沫沫的一只胳膊,他感覺自己的心正在往下沉,往下沉……

“哎呀,就我媽……我媽想讓我去上海,她在那邊找了人……”

“所以你決定要去了?”

“也不是……哎呀你別問這么多了好不好,我也很煩,唉,我下個星期還要去歐洲……”

“能不能別走?”單偉扭過沫沫的身子,不顧她的掙扎,緊摟她在懷里,雙手在她凌亂的長發(fā)上摩挲,又揉搓起她的肩背,像要把她整個人都揉碎了。

沫沫整個身子癱軟了下來,就像個跑氣了的氣球。她突然就哭起來,先是抽抽搭搭地哭,接著就哭出了聲,等她哭夠了,單偉捧起她的臉,朝著她的唇吻下去……

他們很久沒有接吻,他簡直像要將她吞吃掉一般咬她的唇,她的牙齒抗拒了一下但完全是徒勞,他們的舌頭很快絞在一起……他們就這么一路吻著踉踉蹌蹌進了臥室,栽倒到床上……

兩個人仰面躺著,手牽手很久沒有說話。

臥室沒有開燈,沫沫的聲音在黑暗里飄浮著,讓單偉想起他們最不快的那個夜晚,他讓毫不知情的沫沫在單英明面前拉《天鵝》的那天晚上,他們在蘆鎮(zhèn)的小旅館里也是這么躺著……

“你知道嗎,我見到葛美蝶了?!?/p>

“葛美蝶?”

“就是被我爸……”

“能不說你爸的事嗎?”

沫沫將手從單偉手里抽出來,從床上直起身,理著散掉的頭發(fā)。

“等你出國回來,能不能來琴行找我一次?就一個晚上……”

“再說吧,我走了。”

沫沫走到門口,手握在門把上回望了單偉一眼,像是要說什么,卻沒有說。

單偉聽到了客廳大門被關上的聲音,在黑暗里閉上眼的他再次睜開眼,自己已經(jīng)坐在了阿波羅琴行里,這是經(jīng)過他精心布置過的琴行,充滿了他的意志、他的熱情、他的想象,彌漫著灼熱的華麗,同時還有一股熾烈的幻滅。哪怕這間琴行幾小時后就焚于烈火,化為烏有,依然會留下阿波羅的光芒……

兩把用玫瑰花扎成的“小提琴”中間,立著一把意大利手工定制的名貴小提琴,散發(fā)出柔和的暖光。那是幾個月前單偉賣掉蘆鎮(zhèn)老屋后,托人專門在國外定制的。單偉就藏在琴行的角落里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他愛的女孩走進來,拿起他系在小提琴上的花箋,上面寫著:

親愛的沫沫:你就是我的小太陽,我的“阿波羅”,就讓我變成一棵樹,永遠陪伴你,守護你,愛你。你肯原諒我嗎?如果你愿意,就用這把琴,用阿波羅的琴弦,拉出你的回答吧。

而當悠揚的琴聲響起,他就會大步朝著他的小太陽走去,按住胸口的手指在微微顫抖,那里裝著他為她準備的戒指……

她會來的吧?會來嗎?她會來的,會來的……

單偉重新閉上了眼睛。

責任編輯: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