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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朋友

2024-12-05 00:00:00雙雪濤
小說月報 2024年11期

因為對口渴的恐懼,整個晚上小果的床頭都放著一杯水,有時候是一整杯,有時候是半杯,有時候是一個空杯子,不過空杯子停留的時間通常不長,他總是會很快發(fā)現(xiàn)并且讓我?guī)退阉谷肫渲?。我很想提醒他,這樣對身體并不是很好,沒有哪個病人在夜里需要頻繁喝水,那樣會給腎臟很大的壓力,排尿也對他的傷口不好,可他如此高大,看上去喝再多水也沒有問題。小果是北京人,說話卻一點京腔沒有,很像播音員,只是一些用詞還有北京話的特點,比如喜歡說“得”。他說自己小時候唱過幾年京戲,隨著個子越長越高,且又倒了嗓,就只得改行。他雙手反復(fù)洗著撲克牌說,可惜了我的關(guān)公戲。沒有幾個孩子能唱關(guān)公,那是一股威嚴(yán)之氣,我有??墒羌幢闶顷P(guān)公,也不能長我這么高,得。于是二十歲時他來了法國學(xué)電影,先住在凡爾賽。我是真住在凡爾賽,而不是后來的“凡爾賽”。那時候的凡爾賽就是凡爾賽,大郊區(qū)。后來又轉(zhuǎn)學(xué)到現(xiàn)在的學(xué)?!,F(xiàn)在這所學(xué)校主要學(xué)技術(shù),我喜歡這種,他說,換句話說,除了導(dǎo)演、編劇不培養(yǎng),其他工種都很齊全。小果學(xué)剪輯,每天拿著學(xué)校借給他的小機(jī)器到處亂拍,然后回頭在剪輯室里亂剪,剪來剪去獲得了一些心得,沒過多久就開始給在法國生活的中國人拍婚禮,主要是溫州人,特別愛結(jié)婚??赡苁切」叽蟮纳聿钠鹆俗饔?,讓人覺得這個婚禮攝影的錢花得很值,至少請來了一個有“分量”的人,帶著俯瞰的視角。一個溫州女人覺得他拍的東西挺有意思,總能抓住難忘的瞬間,比如新郎的憂慮,比如新娘子不小心流露出的對另一個女人的敵意。他說有一次他還拍到一個人偷了伴娘的手提袋里的十幾個紅包,他并沒有馬上說出來,而是把素材剪好交給雇主,這叫用影像說話。溫州女士四十七八歲,在巴黎開了三家中古店,之前的丈夫是黑幫成員,韓國人,在女士四十歲時死于中風(fēng),女士便跟幫派脫離了關(guān)系,成了一個普通的生意人。聽說她當(dāng)年開槍打過人,還吸毒過,后來倒挺健康,只是瘦一點,丈夫死之后她開始跑馬拉松。她讓我跟她一起跑,我去了一天,那天大雨,他們還跑,說只要沒有雷電和冰雹就不能中止。得,我跑了十分鐘,就打了輛車在終點等她了。女士并沒有因為小果跑不了馬拉松而懷疑他的才華,她給了他一筆錢,讓他拍攝他的第一部長片。

她說隨便我拍什么,只要是拍電影就行。她丈夫活著的時候他們每天都看電影,有時候是去家附近的藝術(shù)院線,有時候是在家里看藍(lán)光碟。丈夫死后她說她看電影少了,原來她并不那么喜歡看電影,只是喜歡跟丈夫一起看。我拿著她給我的錢打牌,輸沒了,我就用很少的錢拍了一點街景配上旁白寄給她,杜拉斯有部片子就是這么弄的。她沒回復(fù),后來我再也沒見過她。

現(xiàn)在輪到我講。

我說兩年前我在MSN上認(rèn)識了一個在法國留學(xué)的中國女孩,跟我一樣都是東北人,也跟我一樣都喜歡寫東西。聊了兩個月,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父母跟我的父母認(rèn)識,原先在一家廠子里上班,只是不在一個車間。她的父母在她十歲的時候賣掉了在S市的一切,去新西蘭打工,逐漸站穩(wěn)腳跟,開了一所游泳學(xué)校。我問,你父親原來就喜歡游泳?她說,他是在新西蘭學(xué)的,為了生存,他在四十歲出頭把自己練成了半職業(yè)選手,前半生他都是一個鉗工。我發(fā)了當(dāng)時正在寫的一篇小說給她,她提了一些意見。我驚訝于她的中文能力,她甚至幫我調(diào)整了人稱指代的混亂,一個小學(xué)五年級就出國的人怎么會把母語保持得這么好?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個故事我反反復(fù)復(fù)寫了大半年,只有一萬字,怎么也寫不完,主要是不知道怎么結(jié)尾。她給了一個建議,說那個女孩應(yīng)該從岸邊走向大海,然后開始游泳,一直游過海峽,在另一個陸地上岸,開始新的人生。我說,這怎么可能?她說,我就可以,只要不遇見鯊魚或者水母。我說,你能在海水里連續(xù)游幾十公里?她說,是的,我可以游一天一夜,如果我不是這么喜歡游泳,我爸也不會變成教練。但是現(xiàn)在我只是偶爾游一游,我更喜歡文學(xué)了,我在寫一部五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我說,有必要上來就寫這么長嗎?她說,本來沒有這么長,越寫越長,如果我不給自己設(shè)限,它會有幾百萬字,所以我必須在五十萬字結(jié)束它。我說,能發(fā)給我看一下嗎?她說,等我徹底寫完吧。我說,好,謝謝你給我小說的建議。她說,你的小說很有意思,里面的一些細(xì)節(jié)我還記得,我小時候我們城市的樣子,你寫的賣大白菜的大車停在胡同的邊上,人們推著自家的小車來買菜過冬,我都記得,有人一邊挑白菜一邊撕白菜的爛葉,減輕白菜的分量。只是還不夠好,如果再好一點,我可以幫你翻譯成英語,我的法語和英語都不錯,可以投給《紐約客》或者《巴黎評論》。我說,《巴黎評論》也接受英文稿件嗎?她說,哦,是的,它是一家美國雜志。我說,請原諒我的無知,如果我寫了新的小說就發(fā)給你看。

我一直不知道她的長相,這讓我非常痛苦,就好像你看到一個非常精美的盤子,但就是看不清上面盛著什么菜。那段時間我開始每天看機(jī)票,從首都國際機(jī)場到巴黎戴高樂機(jī)場,九個多小時,往返一共需要一萬八千元人民幣,對于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的報社實習(xí)生來說是一筆巨款。這還不算上在巴黎幾天的開銷,聽說一瓶啤酒就要五六歐元,如果兩個人邊聊邊喝,即使對方只喝一瓶啤酒,我想要放松下來也許得喝五瓶左右,在不吃任何東西的情況下酒錢就需要將近四百塊人民幣。但不知道為什么,去巴黎看看她的想法就是無法從腦海中拔除,如果有什么明確的目的的話,倒也沒有。那時我是單身狀態(tài),跟大學(xué)女朋友分手快一年,每天除了上班采訪寫稿子,就是在東壩的一間出租屋里寫小說,寫完一篇投給文學(xué)刊物馬上開始寫另一篇。我抱定了決心,寫上五年,如果沒有結(jié)果就徹底離開文字工作,記者也不干了,回老家開一家小超市或者面館。去一趟巴黎明顯會干擾我的工作節(jié)奏,從小到大我沒有出過國,畢業(yè)旅行跟女朋友去過香港,被空調(diào)吹得高燒三天,什么也沒有玩到,女朋友倒是玩得不錯,迪士尼的項目基本玩全了。巴黎,海明威、斯泰因、加繆的巴黎,戈達(dá)爾、梅爾維爾的巴黎,這也并非重點,是一些基礎(chǔ),重點是李璐生活在巴黎。李璐是她的名字,雖然我不認(rèn)識她的父母,但這就像是她父母會起的名字。跟生活在巴黎的李璐喝杯咖啡,聊一聊各自的生活,這個想法把我粘住,并已經(jīng)開始影響我的工作,我指的是下班以后的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想起我曾經(jīng)的一個采訪對象,一位上了年紀(jì)的京劇花旦,曾無意中跟我說起她的兒子在巴黎留學(xué)。領(lǐng)導(dǎo)當(dāng)時給我安排的任務(wù)是寫一篇一位京劇名角兒的人物稿,名角的朋友很多,上通中宣部,下到票友圈,跟他一所藝校且現(xiàn)在還跟京劇有關(guān)系的人不多,跟他還在一個工作單位的人更少,只有一位,就是這位花旦?;ǖ┟许n鳳芝,已經(jīng)退休五年,偶爾來團(tuán)里串串戲,大多數(shù)時間在家里看電視。

之前過得挺慘,我也不是什么角兒,成角兒的時間段就那么幾年,沒成了就沒成了,后來就跟著混吧,仗著是北京人,有地兒住,老公有過兩三個,都跑了,畢竟有地兒住,跑了就跑了吧。后來拆遷拆了我家一棟房子,錢就不愁了,就是太耽誤工夫,折騰了十年,為什么折騰?。窟@你還不懂嗎?爭家產(chǎn)啊,我兒子有兩年沒好好唱戲,天天在家看著我,怕我被別人殺了。后來錢下來了,我想著補(bǔ)償他,問他想干嗎,他說想出國學(xué)電影,可能是沒練功那幾年凈在家看電影了吧。我就給他拿錢,先學(xué)語言,再申學(xué)校,后來去了法國。沒想到啊,一學(xué)還真學(xué)得不錯,他這人愛交朋友,好幾次暑假帶回來三四個老外,在我們家住著,有拿照相機(jī)的,有拿攝影機(jī)的,在北京到處瞎拍,我都擔(dān)心他們被警察抓嘍。他同學(xué)跟我說,這小子在法國什么人都認(rèn)識,聽說還有幾個黑社會朋友,帶刀帶槍的。我開始挺害怕,后來一想,總比誰也不認(rèn)識、誰都能欺負(fù)你強(qiáng)吧。再說我兒子啥樣我還不知道嗎?他肯定混不到里頭去,他就是招人喜歡,誰都愿意跟他玩。他十五六歲我?guī)ス浣志陀腥私o他遞名片,你說這孩子。

我想到了她,就硬著頭皮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她說,你打他寢室電話,他那邊半夜的時候你再打,要不白忙。他叫小果,你就說是我的戲迷,老找我聊戲混熟了,他什么事兒都能給你辦。第二天我起了一個大早,北京時間六點整,那是四月中旬,北京早上還有點冷,我很久沒起這么早了,記者的生活如果還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的,就是大部分時候還比較自由,似乎對自己的生活還有所把握。我把窗戶打開透透氣,刷牙洗臉,然后用手機(jī)撥通了韓鳳芝給我的號碼。響了兩聲,一個人接起來跟我說外國話,我用中文說,我找小果。對方說,小果?我說,是,我找小果。對方大喊了一聲,小果!然后沖著話筒外說外國話,“小果”二字的中文發(fā)音相當(dāng)標(biāo)準(zhǔn)。另一個人接過話筒說,哪位?我說,小果你好,我是你媽的戲迷……他打斷我說,不可能,我媽沒戲迷,你干嗎的?我說,我叫李默,東北人,是個記者,采訪過你母親。我認(rèn)識了一個在巴黎的女孩,想請你幫我看看。他說,你沒讓她給你發(fā)張照片嗎?我說,沒有,因為不好意思,另外也不是長相的事情,我就是想知道巴黎是不是有這號人,如果有的話,她大概是個什么狀態(tài),是不是如她所說的那樣,如果沒問題,我就辦簽證買機(jī)票了。他說,你們聊得特好?我說,可以這么說吧,也可以說,過去的一段時間她是我活著的意義。說完這句話我自己嚇了一跳,這不像我說出來的話,可能因為對方是個陌生人,所以有些奇怪的話脫口而出。他停頓了一下,說,辦簽證也需要時間,你記個號碼,就說是我的朋友,讓他幫你辦。女孩叫什么?我說,李璐,在巴黎第三大學(xué)念比較文學(xué)。他說,哪個璐?我說,就是斜王旁,右邊一個道路的路。他說,那應(yīng)該好找,有消息我給你打電話。我媽最近怎么樣?我說,挺好,我見她的時候,好幾個鄰居正在你家吃飯。他說,有空的話你給她叫個保潔阿姨,給她徹底打掃打掃衛(wèi)生,冰箱,冰箱也徹底清理清理,床單被罩都給她換一下。她年輕時練功傷了腿,那也得多下樓走走,不能見天在家看電視。我說,好,你放心,我明天就過去一趟。

下午我給他的朋友打電話,介紹自己是小果的朋友,要辦去法國的簽證。對方說,知道了,小果的朋友不用交錢,給我留個郵箱,需要什么材料我一會兒發(fā)你,你挨個兒準(zhǔn)備,有不明白的就給我打電話。我說,那不太好,我還是把錢給你,算是買一個心誠吧。他說,不,等你去法國的時候,幫我?guī)€東西給小果就行了,不是很大,兩公斤不到。我說,我也可能不去。他說,那就什么時候去什么時候幫我?guī)?。我說,好吧,那我不勉強(qiáng)你了,你貴姓?他說,我叫周倉,朋友都喊我老周。我說,給關(guān)公提刀的周倉?他說,是那倆字,我姓周,原來不叫這名,因為跟小果一起長大,那時候他唱關(guān)公,小時候興起外號,朋友們都叫我周倉。有一天我心想,還不如索性改了,現(xiàn)在我的身份證上就叫周倉。放下電話我心想,這個小果群眾基礎(chǔ)不是一般的好,甭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能處得來,請他去找李璐看來是十分恰當(dāng)?shù)倪x擇。

第二天是周六,李璐上線閑聊的日子,周一或者周五李璐也偶爾出現(xiàn),時間不固定,上線時間也很短。北京時間每周六午夜兩三點鐘,是她和我聊天的時間,當(dāng)然也可能在這個時間她和很多人聊天,我只是其中之一。她很守時,這個時間基本上都會出現(xiàn)。周六下午我去看了韓鳳芝,之前我買好了打掃的物品,抹布、掃把、冰箱除味劑、潔廁靈。韓鳳芝幫我開了門,然后走回去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這次我仔細(xì)看她走路的姿勢,右腿稍微有點跛。我有點頭疼,可能是昨晚叫風(fēng)吹了。半夜對面有兩口子吵架,我站陽臺看了一會兒。我說,您歇著,我?guī)湍盐葑邮帐笆帐埃粫喝绻€覺得難受,我?guī)メt(yī)院。她說,不用不用,這是怎么話兒說的?我說,小果讓我給您找個保潔,我琢磨著估計您不喜歡保潔在家里翻來翻去。如果您信得過我,我來幫您打掃,我跟小果認(rèn)識了,算朋友。過了大概十五分鐘,韓鳳芝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很瘦,雙腿細(xì)長,頭發(fā)稀疏,老年斑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她的脖子和手背上。她的臉色不好,可能是缺乏運動所致,睡著之后會發(fā)出哼哼聲,好像哪里在隱隱作痛。我盡量不發(fā)出太大的聲音,開始逐步打掃。為了不窺探別人的隱私,所有抽屜我都不拉開,放在外面的東西我整理好。冰箱里有大量的過期食品和陳年的沒有生產(chǎn)日期的凍肉,還有近期的兩盤炒菜,沒有包保鮮膜就放在冷藏室里,我都給倒了。抽油煙機(jī)上的油漬快要把按鈕浸沒,吃飯的筷子有一半長毛了,幾只蟑螂在廚房的水管附近溜達(dá)。主臥室的床頭有一板抗抑郁的鹽酸舍曲林片和一瓶褪黑素,旁邊有一個打開的筆記本,上面寫著她對一些人的評價,人名都為字母代號。A:六十八歲,一米七八,七十八公斤;愛騎行,得過癌癥,話多。B:六十六歲,一米七,七十五公斤,毛手毛腳,有一個孩子正局級,在天津工作。C:七十五歲,畫家、票友,拄拐,有心臟病,妻子移民,孩子也在國外,一四十歲保姆住家。

我回到客廳,用一只拖鞋別住房門,下樓到街對面的超市買了一瓶威猛去油靈,買了一盒蟑螂藥,還有口罩和手套?;貋頃r韓鳳芝依然睡著,姿勢沒變。我繼續(xù)打掃,一直干到天快黑了,我感到?jīng)]有力氣了,再干下去可能會暈倒,就停了下來。我在客廳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喝了半瓶礦泉水,然后把韓鳳芝叫醒了。她睜開眼睛說,你吃飯了嗎?我說,我回去吃。我在廚房放了一盒蟑螂藥,您注意著點。她說,別回來太晚,少喝酒啊。我說,好。她閉上眼睛繼續(xù)睡了。

在回去的地鐵上,我心里有點難受,很快我就睡著了,醒來時已經(jīng)坐過了五站,來到一個我完全不認(rèn)識的地方,我繼續(xù)睡下去。地鐵來到了這條線路的終點站,我把自己拽起來,走下地鐵,走到對面一列地鐵上向反方向進(jìn)發(fā)。我看了一眼手表,快十點了,通常這個時間是我最精神的時候,不是在寫東西就是在看書,而這一天我困得不行。到家之后我定了鬧鐘,衣服沒脫就倒在床上。鬧鐘響之前五分鐘,我醒了,出了一身大汗,體力幾乎完全恢復(fù)了過來。我洗了一把臉,泡上一盒方便面,打開電腦,登錄MSN,李璐已經(jīng)在了。今天她上線挺早,我心想,是不是覺察到了點什么,想跟我說點什么?我掀開泡面盒的塑料蓋,吃三口,吃三口之后如果她不跟我說話,我就跟她打招呼。吃到第二口,李璐說,在?我說,在。她說,我想起來一件事情,今天還跟我爸打電話確認(rèn)了一下,證明我想得沒錯。我說,什么事情?她說,我小時候見過你。我說,不可能吧,我們父母雖然在一家廠子上班,但是并不認(rèn)識啊,廠子里有幾千人。她說,是的,是不認(rèn)識,但是我們倆見過。兩個人不一定非得認(rèn)識才能見面,對不對?我說,哪里見的?她說,你十歲、我九歲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九三年。九三年的七月份。我說,這更不可能了,我十歲那年暑假得了一場重病,在北京的醫(yī)院住了兩個月。她說,對的,我就在北京見的你。那年你得了厭食癥,因為你父母離婚?我說,是的。你怎么知道的?她說,你爸帶你去看病之前,跟他車間領(lǐng)導(dǎo)借錢,車間領(lǐng)導(dǎo)不想借,就發(fā)動了一個小規(guī)模的捐款,我爸聽說了,捐了五塊錢。我爸跟你爸不在一個車間,他也想不起來從哪兒聽說的了,也想不起來為什么要捐五塊錢給一個不認(rèn)識的工友。那年七月我們要出發(fā)去新西蘭,從北京出發(fā),我爸也搞不清楚為什么會想起你在北京住院,問我要不要去看看你。我就說好,他就通過別的同事找到你住的醫(yī)院,我記得那是一家精神病醫(yī)院。我說,在回龍觀,那個夏天我一直在盼著我媽來看看我,可是她從沒出現(xiàn)過。她說,我們買了水果、牛奶,找到你的病房,房門開了一半,我看見了你,那個病房里只有你一個小孩。你打著吊瓶,瘦得像一根樹枝。我說,我體重最輕的時候只有二十五公斤。她說,我走到你身邊,你睡著了,你的病床卡上寫著:李默,厭食,精神障礙,病程一個半月。我們沒有叫醒你,把東西放下就走了。我記得你對面床上躺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他在看《詩經(jīng)》,他指著自己說,賦,指著我說,興。他沒有敵意,我也不害怕,我沖他點點頭說了聲再見。他沖我擺擺手說,興,興。我說,我記得他,他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古典文學(xué)的博士,我從他那兒學(xué)了不少古詩詞的知識。后來他在醫(yī)院的廁所里上吊了,他最崇拜的人是王國維。你為什么沒有叫醒我?她說,實話說,我有點害怕你的樣子,叫醒了你我也不知道我該說點什么。我說,嗯,那一個月我覺得自己離死很近了,饑餓到最后沒有特別難受的感覺,只是感到渾身無力,大腦很興奮,睡著的時候不停地做夢,醒著的時候腦子也不停地轉(zhuǎn)。很多你原來不會想起的東西,那個階段都會想起來,比如我是怎么被生出來的、怎么學(xué)會的走路、我媽在廚房哼著歌、我尿床了,這些東西等我好了之后又都忘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起來場景,只記得內(nèi)容。她說,你是怎么好轉(zhuǎn)的?我說,當(dāng)然是吃了你留下的水果。她說,瞎掰。我說,好吧,沒有什么特別的轉(zhuǎn)折點,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長大之后的樣子,當(dāng)然跟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但我知道那是我長大之后的樣子。醒來之后我哭了,我想要長大,我想要知道長大之后的生活是什么樣,想去那個未來的世界看看。我爸住在醫(yī)院旁邊的小旅店里,我讓大夫給他打電話,告訴他我轉(zhuǎn)過彎來了。我吃的第一樣?xùn)|西確實是一個水果,一個青橘子,很酸,就在我的床頭,不知道是不是你留下的。她說,我有印象,我買的就是青橘子,我爸說青橘子去火。我說,這似乎有點不太像真的。她說,嗯,應(yīng)該不會這么巧。我們在各自的屏幕前沉默了一會兒,大約五分鐘。我起來在屋里走了一圈,窗外的北京城已經(jīng)進(jìn)入深夜,還有零星的人騎著電動車在路上疾馳,幾輛巨大的運砂石車從離我窗戶不遠(yuǎn)的路上碾過,每一個夜里這些運砂石車都會陪伴我,它們發(fā)動機(jī)的聲音烙在我的心里,是屬于我的首都節(jié)拍。她說,其實你的小說寫得還可以。我說,咱們就別這樣了吧。她說,肯定不成熟,但里面有好東西。我試過用英語和法語寫作,都不行,日常生活可以,甚至寫論文也可以,寫小說不行,我只能用中文寫。跟你聊天的這段時間,我的母語進(jìn)步了。開始跟你聊天的時候我打字很慢,你可能覺得我在吊你的胃口或者矜持,其實是我找不到那個準(zhǔn)確的字,有好幾次我在電腦前面哭了,唉,跟你說這些有點丟人。我說,這個陪練我愿意干。

她笑了,我能感覺到她在屏幕的另一邊笑了。

她說,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交換一下照片?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如果了解一下對方的實體,對于虛擬的交流也有幫助,不過要你先發(fā)給我看。我說,當(dāng)然,肯定有幫助。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我很矮。我說,我也不高。她說,你多高?我說,一米七五。她說,那不算矮,我真的很矮,我最近皮膚也不行,我來法國之后每到這個季節(jié)都過敏。我說,理解,北京最近的飛絮也很多,不知道為什么他們要種這么多這樣的樹。她說,你小時候的長相我有印象,當(dāng)然那是特殊時期,不足為訓(xùn)。我說,“不足為訓(xùn)”這個成語用得不錯。她說,我今天要寫一點論文,再有兩個月我就要碩士畢業(yè)了,我們先聊到這里吧。我說,好,畢業(yè)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她說,我還沒想好,博士肯定不念了,也許先在巴黎工作一段時間,報紙或者出版社,如果人家覺得我還行的話,同時寫自己的小說。我說,這個計劃肯定可以實現(xiàn)。她說,我去寫論文了,回聊。我說,要不還是交換一下照片吧?她說,不。然后下線了。

夜里我一直沒有睡著,第二天沒有采訪任務(wù),在家寫稿就行,所以睡不著也沒什么壓力??赡苁窃诘罔F上睡多了,也可能是跟李璐的交流引發(fā)了我對自己的另一番認(rèn)識。那個小時候的我就像是屬于我自己的一個箱子,里面的東西只有我知道,一些雜七雜八的小物件,從沒想過那時候的我在別人眼里是什么樣子的,或者說從沒想過會被別人看見,進(jìn)入別人的記憶,但是這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膯幔恐灰钪?,就會被看見,進(jìn)入別人的意識,成為一段影片或者是靜態(tài)的幾個場景。我躺在那里,她看著我,而我并不知道,我現(xiàn)在站在這個年紀(jì)回看自己,也來到了那個床邊,這個情景令我心動,現(xiàn)在的我走進(jìn)了自己的過去,找到了一把椅子或者干脆站在那里看著。再也不可能重新活一遍了,活過的日子就這樣與我彼此拋棄,不可追了。作為觀眾可以嗎?如果還沒有徹底忘記,也許可以。我媽媽離開我之前曾跟我說,做一個男子漢,男子漢就是要靠自己。在我的印象里,她下班之后就愛倚在炕上看報紙,有時候也看從工廠圖書館借回來的舊書。我在心里說,我才不想做什么男子漢,我只想依靠你,永遠(yuǎn)被你愛著被你照顧。我在嘴上說,媽媽,我已經(jīng)是男子漢了。她笑了,說,小默是最棒的,我就知道小默是最棒的。我再也沒見過她。后來我爸有一天告訴我,她在寧波打工,在一次重金屬泄漏的事故里身體受了傷害,半年之后搬去了別處,跟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我爸說他們一直沒有離婚。我心想,這不是我關(guān)心的事情。我在嘴上說,是的,你做得對。我心想,我到今天也沒成為男子漢,我需要愛,需要被人照顧,需要有一個人堅定地被我愛著,我才能跟這個世界拴在一起。我有一米七五嗎?我一米七三。天快亮了,我打開電腦,開始修改自己的小說,幾乎可以說是重寫,我想象自己是小時候的李璐,站在小時候的自己的床邊,無法跟床上的我交談,只能盡量描述自己的所見所感。寫完之后我發(fā)給了離線的李璐。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下午起來吃了早飯,下樓去附近的公園散步。要說公園其實不是典型的公園,介于環(huán)線邊上的綠化帶和公園之間,有騎行道也有一些零散的健身設(shè)施。我的鍛煉方式是疾走,走一個小時左右,放慢速度,隨便溜達(dá)溜達(dá)。我走了半個小時,也就是下午快兩點鐘,小果給我打來了電話,打到我手機(jī)上。小果說,我沒找到李璐。我說,沒找到是什么意思?他說,一種情況是她這幾天不在巴黎,另一種情況是她沒跟你說實話。第二種情況的可能性比較大,如果她來過巴黎,在第三大學(xué)念過書,我會找到痕跡。那所學(xué)校的人沒聽說過這個人,他們系里這兩年有兩個亞洲留學(xué)生,一個是日本人,一個是越南人。日本人畢業(yè)回國了,越南人我跟他聊了一下,他確定系里沒有這個叫李璐的中國人。我說,可能是我把她的大學(xué)記錯了,不是第三大學(xué)。他說,謝謝你幫我媽收拾屋子,我以為你會雇一個人。我說,沒必要,我也需要運動運動,你媽媽對我很熱情,我應(yīng)該出力的。他說,李璐讓你給她轉(zhuǎn)錢了嗎?我說,沒有。他說,你們聊天時你炫富了嗎?我說,沒有,無富可炫,只給她發(fā)了一篇小說。我確定她是東北S市人,與我年齡相仿。他說,你確定她是女的嗎?我說,我覺得她是女性,如果你讓我確定,我確定不了。他說,你多大?我說,三十五歲。他說,那這幾天我找一下在巴黎的三十五歲左右的東北人,S市人優(yōu)先,等我消息。我說,如果韓阿姨需要我陪她聊天,我這周可以找一天下午過去。他說,不用,我會幫你盡力找的。我說,這兩件事沒有關(guān)系,如果她需要,我可以陪她聊天或者逛逛街。他說,要不你自己問她一下?我說,好,她不會嫌我煩吧?他說,怎么可能?有消息我打你手機(jī),拜。

那個周末我陪韓鳳芝逛了一次菜市場,晚上一起吃了晚飯。她對我的熱情比上次減少了不少,可能因為我畢竟是跟她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人。你跟小果說,我好著呢。吃飯時她對我說。她給自己要了一瓶啤酒,喝下了半瓶,剩下半瓶我喝了。她說,有時候我也想讓他多陪陪我,是個人就會這么想對吧?可轉(zhuǎn)念一想,為什么啊?跟我待一塊兒有什么意思啊?其實母親和孩子的緣分就那么一程,從我生下他到他翅膀硬了,就這么一程就夠了。按道理說我應(yīng)該回到生他之前的狀態(tài),回到單身時的狀態(tài),找到那個狀態(tài)就對了,可惜我現(xiàn)在老了,回不去了,所以顯得有點孤獨。你別把我想得特別痛苦,我有吃有喝,也有朋友,只要我打個電話,一會兒就能來仨人陪咱倆喝酒,只是覺得沒意思,近了遠(yuǎn)了都麻煩,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特怕麻煩。小果現(xiàn)在是找麻煩的歲數(shù),你也是,凡事愛問為什么,到了我這歲數(shù)就不一樣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應(yīng)付不了了,自個兒活自個兒的,省事兒。我想看看他在法國學(xué)啥了,他給我發(fā)一他拍的溫州人結(jié)婚視頻,這兔崽子。我說,小果特別惦記您,您這個兒子沒白養(yǎng)。她說,可說呢,小果孝順著呢。就是一打電話就沒啥說的,他不知道說啥,我也不知道說啥,說到后來都覺得挺沒勁。他不喜歡北京,不喜歡這個家,我早知道,嘴上說的只是腦子里想的,不是心里想的。他跑那么遠(yuǎn),用行動就表明了態(tài)度,我都知道。我打小就在這兒長大,死也死在這兒了,費那么大勁弄了一個房子,一步也挪不了了,我認(rèn)命,認(rèn)命也需要一些智慧,你知道吧?我說,啥時候您需要我您就給我打電話,我時間比較自由。韓鳳芝說,相互別有壓力,你千萬別把我當(dāng)熟人,干杯。

周倉把我的簽證弄好了,一年之內(nèi)歐洲多次往返,同時寄給我一個包裹。三本書,他說,不是禁書,你放心帶給他。我心想,如果里面有毒品之類的東西,他不告訴我,就等于送給海關(guān),傻瓜才會這么干。小果那邊還是沒有找到李璐,他的意思是讓我在MSN上試探她一下。他找遍了巴黎的所有大學(xué),沒有這么一個中國留學(xué)生。試探?上帝很討厭試探。為什么上帝把試探看得這么嚴(yán)重,我一直沒搞清楚。我還是需要試探她,小果說他在巴黎找不到的人,沒人可以找到。周六的晚上我打開MSN,看見李璐給我的留言。她說她得了支氣管肺炎,需要住院一周,也不宜過于操心,就先不上網(wǎng)了。她的語氣很潦草,也沒有提起我發(fā)給她的小說,跟她過去一板一眼的措辭區(qū)別不小。如果說讓我概括她的個性,我是說在網(wǎng)上聊天時表現(xiàn)的個性,我覺得是淳樸,而她的這一條留言則流露出某種油滑。我下線之后躺在床上看書,看了兩個小時,我拿起手機(jī),買了第二天晚上飛巴黎的機(jī)票。第二天一早我給領(lǐng)導(dǎo)打電話,告訴他我要出門一趟。他問我,去哪兒?幾天?我說,巴黎,可能需要一周。他說,你去巴黎干嗎?我說,去看一個朋友。他停了一會兒說,如果你遇到什么好素材,就采一點回來,如果沒有就算了,我這兒可以給你報一部分花銷,最好采一點什么東西回來。我說,那我研究一下。他說,最多一周,晚回來一天你就離開我的部門。

我在飛機(jī)上睡得昏天黑地,其實機(jī)艙極其嘈雜,好多去法國的打工者跟我同機(jī),他們說著天南海北的語言,在行李箱里放進(jìn)塑料袋,里面裝著各種吃食。有幾位老人總是站起來走來走去,跟自己的朋友們攀談。我還是能睡著,可能是緊張,可能是一種不知自己所作所為后果的焦慮,讓我除了睡覺干不了別的。幸好我的身體里積攢了一股疲勞,可能從在MSN上遇到李璐開始,這股疲勞就在積累,我斷斷續(xù)續(xù)地睡著,只要睡著就睡得很沉。落在戴高樂機(jī)場的時候是巴黎時間的中午,我沒有托運的行李,是率先走出機(jī)場的幾個人之一。有一個大個子男子舉著牌子,上面用中文寫著:李默先生看這里。我走過去說,小果?這個高大的人說,是。然后接過了我的行李,這是我跟小果第一次見面。令我驚詫,他長得真跟關(guān)公很像。我不知道關(guān)公長什么樣子,按理說應(yīng)該有長長的胡須、紅色面皮,小果沒有胡子,臉也很白凈,胯下也沒有馬,但你會覺得他的哪個部分跟關(guān)公一模一樣,可能是他細(xì)長的眼睛里有一種威嚴(yán),或者是一種有根據(jù)的輕微的驕傲。他穿了一件黑色T恤、白褲子、白色運動鞋,肢體動作也都很利索,頭上打著發(fā)膠。他說,在飛機(jī)上睡了嗎?我說,睡了很多。他說,那就是很精神嘍?我說,差不多,屁股和腰有點酸。他說,那沒事,走,跟我打牌去。我說,我不會打牌,我想先放行李,然后去第三大學(xué)轉(zhuǎn)轉(zhuǎn)。他說,你聽我的,第三大學(xué)沒有你要找的人,我有了一點別的線索,明天下午帶你去。我邊跟著他疾走邊問,什么線索,現(xiàn)在說說?他說,有個人可能見過她,明天我們?nèi)フ疫@個人問問,大概率有戲。周倉讓你帶的東西帶了嗎?我說,在你拉著的拉桿箱里。他把拉桿箱放在地上,請我打開密碼鎖。我說,現(xiàn)在就用嗎?他說,沒錯。我打開箱子,他拿出包裹拆開,里面是二十副撲克,都是一種撲克。他拿出一個塑料袋把撲克放在里面說,我只打這種牌,原來的牌磨損殆盡,我就會讓周倉再做二十副。這不是作弊,這是手藝。我說,原理是什么?他說,手感,只有我能摸出來四張A。所以我洗牌時有一點點優(yōu)勢,其他時候沒有,我從小就打這種牌。我說,這就夠了?他說,當(dāng)然,我本身打得也很好,這種優(yōu)勢更多是心理層面的。

牌局持續(xù)了一夜,兩個韓國人、兩個法國人、一個摩洛哥人,還有小果。都是年輕人,玩德州撲克,小盲是五歐元。牌局的地點在一家獨立書店后面的辦公室,其中一個法國人是這家獨立書店的老板,書店名叫“紅圈”,有一部電影就叫《紅圈》,講法國人對佛家的理解。書店里也賣黑膠唱片和DVD。我們下午到時,書店還在營業(yè),有兩個店員,都是巴黎本地人,一男一女,二十歲上下,他們跟小果很熟,見面聊了幾句,我聽不懂。小果從下午一點半進(jìn)到后面開始打牌,我在前面逛書店。一本中文書也沒有。韓鳳芝不會想到小果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她再怎么設(shè)想也設(shè)想不出,因為這不是她能夠設(shè)想的東西。李璐是一定存在的,這我相信,她見過我,我也很確信,那種感覺不是想要編造就可以編造出來的,不只是細(xì)節(jié)的真實,是我兒時的那種氣氛,沒有從那里面走過的人是不可能描述出來的。她一定在巴黎的某個地方,也許她沒考上她所說的大學(xué),或者她沒有像她說的一直在寫東西,但是她應(yīng)該就在這里,一下飛機(jī)我就有這個感覺,這就是她所說的巴黎,古老的藝術(shù)之都,鼓吹平等,同時也很勢利。讓我自己有點驚訝的是,我來到這里沒有覺得不自在和拘謹(jǐn),也許是因為小果這樣的人會給人一種放松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這是李璐生活學(xué)習(xí)的城市??吹姜毩昀锓胖慌排诺臅?,我覺得自己寫得不比他們差,不知道這種莫名其妙的信心從哪里來的。兩個店員中的女生負(fù)責(zé)整理店鋪,跟客人交流;男生負(fù)責(zé)收賬,偶爾也在店里轉(zhuǎn)悠,看看有什么事情做。女生用英語問我,是小果的朋友嗎?我說,是的,不過也是第一次見面。她說她看過小果拍的短片,很有意思,一場婚禮。我說,哦,那也許是紀(jì)錄片。紀(jì)錄片我不知道用英語怎么說,我就說那是truth(事實)。她說,也許吧,不過很有意思。你來干什么?我說,我來找一個朋友,一個女孩,聯(lián)系不上她了。她說,你們是戀人?我說,不,是朋友,好朋友。她點點頭說,你會找到她的,沒人可以在巴黎藏起來。

夜里我看了一會兒牌局,然后就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小果叫醒我的時候,天亮了,窗外的街道上走著遛狗的老人。牌友們陸續(xù)站起來離開房間,我也跟著小果走了出去。我說,怎么樣?他說,正常。我有朋友最近不在巴黎,你可以住在他家,我有鑰匙。我說,不麻煩吧。他說,我叫輛車。過了幾分鐘我們坐上車,開車的是一個黑人小伙子,車子開得很快,一言不發(fā),車?yán)锓胖鴵u滾樂。他說,你需要錢嗎?我說,沒事,我出發(fā)前換了歐元。他說,我是說你平時,我可以每個月給你酬勞,你去看看我媽,陪她說說話。我這么說是不是有點不太好?我的意思是希望你經(jīng)常去看看她,又覺得太麻煩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說,她不需要人陪,我對她來說是一種負(fù)擔(dān),你別太擔(dān)心她。我見了她兩面,也許她并不太快樂,那也是正常的吧,但她并不可憐,她不是一個可憐巴巴的人。他點點頭說,你說得很對,她一直如此。小果朋友的家很大,也不能說是很大,是很高,復(fù)式建筑,占地面積不大,里面有個短樓梯,臥室在二樓,獨門獨棟。小果把鑰匙給我說,下午我來接你,去找那個可能見過李璐的人,路程大概半個小時,晚上一起吃飯。你有五六個小時可以睡,夠嗎?我說,足夠。他說,這個房子所有東西都可以用,不用太小心。自來水可以直接喝。說完他就走了。

我睡了兩個小時起來,心臟怦怦跳。不知是時差的問題,還是巴黎畢竟是巴黎。我從二樓下來,拉開窗簾,讓陽光進(jìn)來,然后在房間里走了走,感覺好了一點??斓街形绲臅r候,客廳的電話響了。他們這里還有固定電話?嚇了我一跳。電話掛在墻上,是一部黑色電話,我猶豫了一下接了起來,并沒有聲音,原來是茶幾上的電子鬧鈴,這臺電話是件裝飾品。過了下午三點,小果還沒來,我不斷地打他手機(jī),都沒人接聽。我一個人出門去找李璐似乎不太現(xiàn)實,倒不是因為有什么恐懼,只是無從下手,不知從哪兒找起。我打開電腦,把我和李璐所有的聊天記錄又看了一遍,之前我看過好幾遍了,反復(fù)研究,分析她對我的態(tài)度。這一遍我注意到一句話,是大概一個月之前她說的,我問她平時在哪兒寫東西。她說,宿舍有時候人進(jìn)進(jìn)出出,她會去學(xué)校的圖書館寫,偶爾會去校外一家中餐館。我說,為啥去中餐館?她說,這家中餐館白天賣咖啡,晚上賣中餐。因為她是中國人,中午的時候如果她需要,會給她下一碗面條。這樣的中餐館應(yīng)該并不多吧,我心想。我?guī)Ш米o(hù)照,裝上錢包,走到街上打了一輛出租車,我說,Restaurant,day,coffee,night,chinese food.(餐館,白天,咖啡,晚上,中國菜。)司機(jī)搖頭說,No,l don't know.(不,我不知道。)我打開手機(jī)找到電影《紅圈》的法語名Le Cercle Rouge給司機(jī)看。司機(jī)說,Go to watch movie?(去看電影嗎?)我說,No,a book store.(不,一個書店。)他點頭說,Google map.(谷歌地圖。)他很快把我拉到了地方,我走進(jìn)書店,老板和店員都在,我還沒有說話,老板就沖到我面前,沖我吼了一聲。我聽不懂,也沒有后退。從店的后面走出來兩個男人,看著像東歐人,站在我身后。我舉起雙手說,l want to find a woman,l need your help.(我要找一個女人,我需要你的幫助。)老板說,A woman?(一個女人?)我說,Yes,a friend,l fly here to find her.(是的,一個朋友,我飛過來就是為了找到她。)女店員說,He doesn't lie l think.(我想他沒說謊。)老板說,Your wife?(你的妻子?)我說,No,an old friend.(不,一個老朋友。)他盯著我的臉看了五秒,說,Sit.(請坐。)

其中一個東歐人去過那家餐廳,他是波蘭人。他說可以開車載我去。他的車是一輛紅色雪佛蘭,副駕駛座上有強(qiáng)烈的女士香水味。Why are you so angry right now?(你現(xiàn)在為什么這么生氣?)我問。Nothing.(沒什么。)他說。Do you love her,your old friend?(你愛她嗎,你的老朋友?)他問。我想了想說,Yes,l love her,l never see her,but l love her.No internet love,true love,family love.(我愛她,雖然我沒見過她,但我愛她,不是網(wǎng)戀,是真的愛,家人的愛。)他點點頭,l see somebody everyday,but l don't love her,she no love me too,but we see each other everyday.(我每天見到的一個人,我并不愛她,她也不愛我,但我們還是每天見面。)餐廳到了,他示意我下車,我關(guān)門的一瞬間他開走了。餐廳不大,有十二三張桌子,生意不錯,只有兩桌是空的。老板娘是個亞洲人,跟我說了一句法語。我問,可以說中文嗎?她說,可以。我說,我找一個中國女孩,經(jīng)常來這兒寫東西,年紀(jì)跟我差不多,應(yīng)該住得不太遠(yuǎn),你有印象嗎?她說,你東北的?我說,是,你也是?她說,我是,十年前來的。你叫李默?我說,你怎么知道?她說,你找的那個人說的,如果有一個叫李默的人來,就把這本雜志給他,她讓我轉(zhuǎn)達(dá)給你。老板娘開始在點菜用的小本本上尋找,找到后她繼續(xù)說,那是一本很好的文學(xué)雜志,在法國的中國文學(xué)愛好者辦的。你的小說,她翻譯的,發(fā)表在這里頭。這些我都不懂,我就是照她說的說。她走到吧臺后面,找了半天,遞給我一本很精美的雜志,用透明塑料袋密封著。封面上的作家我認(rèn)識,是莫泊桑。拿出雜志,通過插圖,我找到了我的小說,占據(jù)了大概三頁篇幅。插圖上畫著一個很瘦很瘦的中國男孩躺在床上。我說,她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怎么能找到她?你可以給她打個電話跟她說我來了嗎?她說,不行,她最后一次來是一周前,她說她和她丈夫要離開法國了,他們這幾年每年都會換一個國家住,到底去哪兒依賴于她丈夫的心血來潮。至于她是什么樣的人,她說讓我保密,這是她的隱私。我說,她丈夫?她說,是。我說,你們是很好的朋友?她說,我們很熟,不算是很好的朋友。我說,我可以坐下喝一杯咖啡嗎?她說,請坐,喝哪一種?我說,都可以,我不懂咖啡。

坐到傍晚,老板娘過來問我,你要吃點東西嗎?我說,好的。她說,給你下一碗面?我說,太好了。她說,加西紅柿還是小白菜?我說,都要。我又給小果打了個電話,這次他接了,我說,怎么聯(lián)系不上你?他說,我剛睡醒。我說,睡了十五個小時?他說,我被人捅了一刀,做了個小手術(shù),麻藥勁剛過去。你出來找人了嗎?我說,被誰捅了?現(xiàn)在還有危險嗎?他說,下午差點死了,現(xiàn)在沒事了,快死的時候我想著這件事情還沒幫你辦成。你別以為我在煽情,那幾十秒腦子很清醒,我也不知道為啥沒想起我媽,單想起你這件事。我說,我找到了,她不在巴黎了,一場空,我明天回國。你在哪家醫(yī)院?他說,死心了?我說,死心了,她安排事情很周到。他說,得,那就是沒白來。一會兒我把醫(yī)院地址發(fā)你手機(jī)上,來時給我?guī)б桓睋淇伺?,隨便買一副。

面條做得非常地道,東北的做法,先把湯做好,雞湯,一點點雞湯,大部分的水,然后下面,面快好了,加進(jìn)西紅柿、小白菜、鹽、蔥花、香菜。我吃了一碗,又加了半碗,渾身大汗,時差完全倒過來了,覺得神清氣爽,可以出門跑個五公里。老板娘收走我的碗筷,我站起來結(jié)了賬。老板娘說,這個面的做法是她教我的。我說,誰?她說,你找的人,年紀(jì)跟我差不多,五十五歲左右。我說,這我沒想到。她說,她吃了不少苦,這兩年才過上一點好日子。我說,她長什么樣?她說,我不能描述,描述也沒意義。她坐在這里寫東西,好幾次我看見她哭了。

我的眼淚不知道為什么流了下來。一群中國游客走了進(jìn)來,幾個小孩子大聲吵鬧,老板娘開始招呼他們。我拿著雜志走出餐廳,在路邊蹲了一會兒。等我平靜下來,我看見路對面有一家超市,我現(xiàn)在需要一包紙巾、一瓶水,然后,再給小果買一副撲克牌,也許他可以作為我的采訪對象,同時我可以學(xué)會他的游戲。

原刊責(zé)編 吳 越

【作者簡介】雙雪濤,小說家,1983年生于沈陽。已出版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長篇小說《聾啞時代》《天吾手記》《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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