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南方?jīng)]有河流

2024-12-05 00:00:00陳羲
黃河 2024年5期

武王渡河,中流,白魚躍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復(fù)于下,至于王屋,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云。

———《史記·周本紀(jì)》

八月臺風(fēng)。

月臺廣播喊著到站的車次,天青銅似的傾壓下來,遠遠的一支巨箭急射而來,挾著連珠似的雨滴緩緩?fù):?,“和諧號”三字端直穩(wěn)正,在雨水的沖刷下更顯氣勢。你走進車廂坐下,來時出租車上的沉悶立刻追上你,令你窒息,仿佛出行無非是從一個籠子到另一個籠子。須臾,雨聲滂沱起來又被吞沒在列車有規(guī)律的運行聲中,你瞥一眼窗戶,覺得水花似乎崩落進車內(nèi)的窗面,心里莫名一緊,頭靠椅背感受著隱約的車廂震動,漸漸生出些倦意。

也許是渴了。你摸索著喝了一口包里的飲料,廉價的色素味。和把它遞到你手上的那個推廣公眾號的男人的眼神一樣,有著可疑的懦紅色。此刻困意已使你支撐不住,但常年養(yǎng)成的工作習(xí)慣使你收起思緒像收起傘包一樣難以一蹴而就。你什么時候回來?昨天母親在微信里問,這個周末是你父親五十歲生日,有空就回來。你碼文案的手一只挪到手機上,一只摩挲著下頜早上來不及剃凈的胡茬。已經(jīng)是知天命的年紀(jì)了么?回去肯定是要回的。你有些慚愧,前些天備忘錄里彈出過這一事項,想著晚上買票的你少有的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還是母親的這條微信提醒你匆匆訂下車票。你總是這樣忽視,甚至于偶爾忘記父親的存在。

這其實也有部分是父親自身的緣故。作為教師這一有明顯氣質(zhì)區(qū)分的群體中的一員,父親卻很不容易被人注意,曾幾次被同事無意間鎖在辦公室,他做事又專心,聽不見別的聲音,最后每每翻窗出來,被保安看見總要盤問一番。“我應(yīng)該不是第一次看到你翻窗吧?”你有一回奉母命來找他,聽見保安用一種猶疑的語氣問。你只記得小時候每回出門要人陪時多數(shù)是母親跟著,因為在人群中除非逐個對視,否則很難將父親從中剝離出來。他的眼睛總是不自覺地看向遙遠的地方,眨眼時你會覺得他已經(jīng)謀劃好路線,隨時有可能變作一只會飛的什么離開,比如一只即將一躍而起的白鷺,因為他好穿長袖白襯衫。但下一個眨眼你注意到他眼白的血絲,于是幻想消失,這里站著的只有一個疲憊、偶爾嘆息、目光深沉地落在你身上的男人。

因為這種深沉,你從小有很多事情不方便和父親講,很多問題不敢向父親問。比如藏起來的低于九十分的試卷,篤信知識改變命運又痛恨撒謊的父親最看不得你成績差,被發(fā)現(xiàn)必定一通掌棍教之。又比如從記事以來就反復(fù)上演的,你前天剛做過的一個夢:

一條落滿羽毛的白浪之河。

起先水位剛及你腰,河水涼透掌心,你看見大團黑影靜憩于頑石之下。偶爾月光步于河面,那些魚的鱗片被水長年磨制,發(fā)亮成鏡,晃得你目光一跳再跳。而后魚群忽然開始不安地爭躍出水面,你也極力向岸邊游去,水溫上升之快仿佛水流都為之一滯。水流漲勢洶洶,成百上千萬支白羽毛漸燃成一浪浪的浩浩火海,再一浪接一浪化成白沫沸騰,遠遠望過去像一條紅龍?zhí)だ耸半A而上,要吐納圓月作一顆動蕩乾坤的寶珠,神圣而凜凜威風(fēng)。

真漂亮!你不能不驚嘆于這壯景的無形偉力,魚和你都放棄掙扎,聽?wèi){河水把你們送去遠方。但你從未到達過河的盡頭,也記不得最終如何脫離了夢境。那龍的紅很樸實,是磚紅色,有些近于雨水下得過飽吃凈泥土后山體裸露的肌色。老家開有不少磚廠,每回清明掃墓你都會撿些磚頭墊著過水洼,因而兩者都熟悉。你心想這可太像了,那么樸素質(zhì)拙的紅,做成爆竹炸裂開來方有些驚心動魄的紅,一旦焚燒起來就像城市黃昏時分空氣中的顆粒散射日光的火燒云,美麗而不容觸近。

你每隔三四年不等便會夢見它一次,猛然驚醒,在淋漓大汗中靜思,準(zhǔn)確講是發(fā)一會呆,之后又安然入睡,并無多余異狀。你不敢問父親這奇怪又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轉(zhuǎn)向母親旁敲側(cè)擊:“爸爸晚上呼嚕打得那么大聲,好像拿喇叭喊也驚不起他,不會是做著什么好夢吧?”母親氣惱:“我怎么知道江西人打呼嚕那么響是在干什么,我們認識時他在湖南睡得可安靜了。”然后她開始數(shù)落父親的種種劣跡:“懶得不怎么做家務(wù)活、好說漂亮話、膽子小,不愿出去闖蕩也不敢開補習(xí)班多賺點,沒有房和車,蝸居五十平方米的公租房,平時買菜總要砍價,商量買什么東西都是為難的表情,還不如鄉(xiāng)下人家花錢果斷,你看你堂姑他老公……”

但有一回你們閑聊時母親掏完耳朵,似乎終于聽清并回答了你的問題:“沒什么好夢,你爸說昨晚又夢到老家的河,大半夜呼嚕停下來把我吵醒了。他今天下午不是出去了么?出門前說是去找守祠堂的老人家問些過去的事。希望今晚他別吵到我?!?/p>

那祠堂你也曾去過,一個半舊的磚瓦房,門漆成朱紅色,屋頂是村里最完整的一色青瓦。父親說你去的天氣不好,沒有落雨,那些瓦片被雨水浸透后會蒼翠得像要游動起來,一小塊活著的江南水鄉(xiāng)。你記得墻上裱著好些畫,講古事的那種,盡管紙色綿黃古意盎然,但畫的人物都活靈活現(xiàn),是西式繪畫里素描的底子。另有一排古書陳在書架上,大多是史書,夾雜幾本野史怪談,父親捐了本祖父傳下來的《史記》,頁碼散亂,還是你邊看邊整理的。

因此有兩張畫你記得很清楚,一張畫的是武王伐紂渡黃河,一群群朱丹色的小鳥急落而下浮滿河面,兵船皆藏匿于若有若無的火光中,唯有一艘揚旗的大船甲板空闊,一條尖頭怪魚正高高躍起,渾身白鱗細碎如銀,畫師似乎離它很近,連大張開的胸鰭不規(guī)則的多刺邊緣也描了出來。你不得不記得這河與魚,和你夢里幾乎一模一樣,唯一區(qū)別是你不在畫里。

另一張稍聽點課的初中生都能識得:一群人從魚腹中掏出一張帛書,上面用篆字寫著“陳勝王”。魚和人都畫得粗略,畫師似乎是遠瞥見這一幕,信手涂抹,魚尾幾近平直,人臉晦朔迷離,或許根本沒有點上五官?!瓣悇偻酢比值剐屑荦R整,用筆渾圓,顯然花了大氣力,獨占整個畫卷正中三分之一。父親逼你練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正楷,因而端正筆意這一塊你也琢磨出了些名堂。

后來有一回看守燭火的老人夜里沒熬住,讓祠堂走了水,書架燒得只剩些不成形的塑膠邊角,墻被煙洗過一遍,烏漆漆的,畫卻都完好無損,甚至摸上去更滑膩。有人賭咒發(fā)誓,講那天親眼見著一個老人家拄拐挪進去,幾秒后一束白光氣沖斗牛,他醉酒的眼睛被突來的強光激出一臉淚,混著汗嚇得渾身亂抖。然后光束驟收,正當(dāng)他疑心是否喝太多時,整間祠堂在一聲巨響中抖動,檐邊的瓦齊跳碎一地,火焰云似的飄,舔開未閉緊的窗戶。

“走水啦!”

大伙都笑他喝多了盡想些神鬼名堂,編鬼故事嚇小孩。第一批人提桶進去時堂里沒有人也沒有腳印,什么奇怪的東西也沒有。父親卻很認真,緊急回老家一趟,找醉漢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應(yīng)該是第一個進去的吧,有沒有在地上看到一灘水?”

醉漢一口悶下父親倒的一杯“海之藍”,點頭稱是:“不愧是陳老師,這都…都…知道?!彪S后就開了包多味花生咯咯大嚼,自顧自地喝。

為什么會有水?滅火的話不是一定會有水么?你去年春節(jié)回家,聽祖母聊起這事,覺得父親被騙了,想來也許是真的老了,又不好說破這層紙。

一旁烤火的父親沉默良久,火險些燎至長長的幾乎與鬢角相連的眉毛。他忽然伸手重捏你的肩膀向后掰,你感到肩頭一陣近乎燒灼的滾熱,有些訝異,想回頭卻被父親微微加重的力度阻擋,后頸似被毛絨絨的什么抵住,稍稍發(fā)癢。

“肩膀后仰,身體打直,別駝背?!?/p>

“你爸不在家?!蹦闱瞄_家門,母親接過背包,“你倒還記得今天是他生日,不過找他得去鄉(xiāng)下,他這幾天回去了,說是老屋子塌了,要去撿些東西?!?/p>

“老屋?”你摸出手機給父親發(fā)信息,“在哪里呢?”

“哦,你肯定沒印象了。那屋子你很小的時候去過,你爸后面也沒怎么提過,還是有人打電話給他讓他回去的。讓他給你發(fā)定位吧。我現(xiàn)在正準(zhǔn)備著飯菜晚上帶過去,還不知道這天氣放久了會不會壞。你是打算怎樣?”

“現(xiàn)在過去吧,說不定過會兒就不想動了?!蹦阋粴夂韧暌槐?,繼續(xù)往鄉(xiāng)下趕,而后在廚房里見著父親躬身洗菜。你繃緊肩膀咳嗽一聲:“爸爸?!?/p>

“回來了?準(zhǔn)備做飯?!备赣H同你對視一眼,點點頭,劃著火柴,你從地上撿起一根松枝遞過去。他嘖了一聲,轉(zhuǎn)頭進柴房托著束已經(jīng)點燃的秸稈出來,丟進爐子。你不作聲地把松枝攔腰掰斷,好放進爐子里。而父親同樣不言語,捅捅爐子讓空氣涌進去,熱浪陡升至你額頭。他把鐵鍋擱在上面,你遞上鍋鏟,聽到他問:“想吃什么?辣椒炒蛋?”

“炒蛋?!蹦懔喑鲆哑ミ吶~洗凈的苦麥菜,在水甕架的案板上切段。這間老家的屋子是祖母花盡十多年來務(wù)工的積蓄蓋起來的,原本是要建三層來著,但時代的鐵馬奔得太快,絕大多數(shù)事物被不由己地拖曳著漸漸離地疾飛,不是靠一雙青筋虬結(jié)偶有衰斑的手就能攔下的。所以二樓的象征僅是兩段樓梯,走出樓梯就踏上了一樓屋頂,也是藍圖上二樓的板面,沒有封口,為續(xù)建留個念想,也充作一樓油煙的通風(fēng)口。整個屋子除去門窗,全是水泥的灰青本色。通了水電就好。父親當(dāng)時仔細檢查過一遍,最終說了這么一句。祖母瞇著眼笑,駝背,背著手在屋里來回地走。

現(xiàn)在屋里只有你和父親。午飯后他繼續(xù)去屋子后面收拾老屋殘骸,同你約好,有東西要搬就喊你過去。你注意到門廳墻沿擺的六根長木,踩上去騰起一縷縷煙塵,仿佛陳年的話語曝于日光下。門廳很暗,開燈又費電,于是大門敞開也方便通風(fēng),村道另一邊的雞踱步過來在堂階前探食。你作勢要轟它們,余光瞧見有人過來。

———溪伢仔!你爸爸來屋個么?

———還硑有,老屋哈里。

你搖頭,一口話土白交駁。父親教小學(xué)語文,在你上學(xué)后除了罵人,不曾和你用方言交流。你幼年時一口糯糯鄉(xiāng)音,至弱冠之年早凋敝不剩幾多。也許這位老人過去照顧過你什么的,畢竟她叫出了你的名:溪。父親沒有解釋過名字由來,你自有猜測,這個多數(shù)是陳姓的村落有個仙氣的名字:“云下?!蓖鈬h(huán)著一條溪流,你印象里夏天時水能淹到堂階的二踏,孩子們聚在誰家屋檐下,爭說看海。而今年卻熱得反常,堂階上的青苔干得只剩粉末。

她瞇眼打量你?!澳恪⒛惆?、你爺爺,你們?nèi)齻€都好像。你太爺爺跟你們也像,而且都是熱天里還穿長袖衣樣。”

“婆婆呷茶么?”你請她進屋喝水,借機舒緩?fù)唤┑男。阒庇X她的話里一定有著秘密與故事,“婆婆,你等下有事么?”

“硑有。我曉得你有好多事想問?!彼f,“但我也不能全講??纯茨愕氖?,這么多毛。你爸爸你婆婆沒和你講過你家是從北方搬來的吧?盡管村里男的都姓陳。還有,”她小啜一口,“當(dāng)年搬來的是兩戶人家,都姓陳,后來一戶人家搬走了。那戶人家在這里死了一個小孩子,和你爸爸玩得很好?!?/p>

你皺眉想打斷她說些別的,盡管你對父親的往事并非沒有興趣,但在他生日時談?wù)撊胪林藢嵲谟行┗逇狻6蝗豢人云饋?,大口喘氣,幾近要吐白沫,又嚇得你握住杯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好朋友?。£惡??!彼韲蹈窀耥?,費勁吐出口黏痰,舒緩過來,眼睛定定地看著你,你像在面對兩口將涸的井,“死了。陳河?!?/p>

“死了?唉太可惜了婆婆,但我爸一直沒講過這事。”一次性紙杯被你不停捏轉(zhuǎn)。父親提過自己的童年,因為祖父早逝,小小的你好奇為什么要喊幾塊壘起的石頭加土堆為爺爺,父親索性跟你早早說明了什么是病死,哄你去醫(yī)院走了幾回,見識那無可名狀的恐懼。稍大點你從祖母那些外村鄧姓親戚口中聽說了祖父染的?。猴L(fēng)寒。他在你太祖父壽終正寢后僅一天便跟著去了,棺材是祖母挨家求人借出錢來打的。

往后祖母一直牛馬似的苦力勞作,一邊還債一邊支持父親讀書?!澳嵌稳兆颖容^苦,不過也算熬過來了?!备赣H以輕描淡寫的語氣為人生的前十六年作定論,而從不與你談及過去因喪父所受的排擠、欺辱、嘲笑??赡阋娺^父親赤裸的上身,前胸后背都有畸形的疤痕,母親告訴你是他小時候被人用煙頭燙的。父親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只言片語中從未有朋友出現(xiàn),逢年過節(jié)也未曾走動過村內(nèi)任何一戶人家,仿佛躲避著所有的鄉(xiāng)人。

你猶豫著要問幾句,然而抬頭她已不見蹤影。你探出大門張望,只遠遠看見她佝僂的身影正走到拐角處,背手搖著一柄羽絨白扇。天氣太熱,陽光抽落地面似有聲響,驚跑一眾雞鴨。待收拾的紙杯外壁有水淌下,在桌上拓出半缺的圓。

你被陽光晃得眼酸,揉眼后即刻大吃一驚:那個老人拐出去的一瞬像被空氣吞吃了。她每走遠一段身形就縮小一段,你隨后走到路口只發(fā)現(xiàn)一洼水,一路僅此一洼,沒有什么孑孓小蟲,不是親眼所見,你會想當(dāng)然地認為是哪個人喝礦泉水時不小心瓶摔在地上。那把扇子倒浸在里頭,光禿禿的只剩竹骨架,留有電瓶車新輾出的輪跡,你碰上去發(fā)現(xiàn)扇柄已斷一半,歪著頭一副有心事的樣子。

活脫脫的聊齋故事。水洼里沸騰著一輪太陽。你決定去找父親好好問問,秘密已然升變?yōu)槟撤N傳說。這才是父親不肯言說往事的緣由嗎?你裝好一瓶涼水在村巷里走,一路上除了懶洋洋消散著熱氣的雞鴨犬便沒遇上其他人,一趟走下來涼水隱隱發(fā)溫。

“喝水吧,爸爸?!蹦阆蚋赣H晃晃水瓶。他擰開瓶口先飲下小半瓶,再淋水搓去一根長竿的泥塵:“找到以前你爺爺做的魚竿,剛修了修。我?guī)闳メ烎~吧,閑著沒事與其刷手機,不如去釣些魚來晚上做了吃?!彼疽饽銓⑺垦b進背包,里頭是一沓便宜的米黃宣紙與一枝毛筆,筆毫尖的毛蓬松開來,應(yīng)該是你幼年用過的那支。

“知道怎么走到河邊去嗎?”父親問。烈日下你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試試看。”你點頭應(yīng)下,越走越起疑,這路你似乎天生就認得,分明你從未真到過這條溪邊,只見過它漲水的邊界,父親也不允許你走近水邊。過去在鎮(zhèn)上住,你隨一眾孩子去一條深不及一尺的溪邊洗手,獨你一人蹲著蹲著重心前傾,臉朝水面砸下去,幸好手撐著爭取了幾秒,一個洗衣的女人提溜你起來。此后你對江河有了根深蒂固的恐懼。

“陳溪!”你驚覺自己越走越快,像是被什么拉著走,步伐大到腿根隱痛。撞邪了?你猛止住步,再往前就是河水。父親已經(jīng)趕上來了,手敲敲你的胸口,長舒口氣:“走神走過頭了?!笔煜さ淖茻幔谀愕皖^前父親抽回手,走到一邊翻石頭找餌料。你撿出一塊扁石,試著學(xué)看過的視頻那樣打出一串漂亮的水花??上П馐勘康貜匠料氯?。你一連試了三塊,都被河水干脆地咽下。

“爸爸,你認識陳河嗎?”你攥緊兩手的汗,問道。

父親正甩竿拋線,在蟬鳴突然響亮到幾乎聲嘶力竭的音浪里,你聽到他說:“曾經(jīng)的朋友。你很快就會見到他的。他是你夢里的某條魚?!?/p>

“爸爸也做過一樣的夢?”你沒想到父親語氣是如釋重負,似是回應(yīng)某句預(yù)言的成真。

“是的。有條很漂亮的龍一樣的河。還有那些魚鱗,你要是彈指打上去,會有金鐵交擊的聲音?!?/p>

“我沒有試過。但那顏色魚一樣游動鳥一樣飛起來確實好看許多?!?/p>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其實應(yīng)該早點告訴你的,沒想到那個老媽子先找上門。你爸爸我總是這樣,總是坐等到問題非解決不可時才動彈一下,然后才發(fā)現(xiàn)沒多少選擇了。就像你爺爺,拖到咳得吐血才肯去看醫(yī)生,但已經(jīng)沒用了。你就強多了,至少工作比我好。所以我那么辛苦地讀書考出去,還是有些用處的吧?”

“應(yīng)該吧。”你思來想去只憋出這三個字,過去父親問你考試考完感覺好不好時你也這么答。這么多年來你讀過孔子讀過柏拉圖讀過拉康,讀過唐傳奇讀過堂吉訶德讀過哈姆雷特,讀過《牡丹亭》讀過《佩德羅·巴拉莫》讀過《百年孤獨》,可你仍沒法回答父親的問題。你寧愿去思考宇宙有沒有盡頭,即使兩者都讓人想不明白。你違心地安慰自己,父親有自己的答案。

“至少應(yīng)該不是多走些路到這條河?!备赣H飲口水說。他用一個Y字形樹枝架起魚竿,隨后靠在樹上仰頭閉目冥思,漸漸地竟低低響起鼾聲。

然后在蟬聲與鼾聲之中毫無預(yù)兆地混入了一陣孩子們的嬉笑,間或一兩句狠厲的咒罵和啊呸啊呸的吐口水聲,愈來愈清晰。你想多半是群小伢仔來玩水。盡管連月晴空朗朗,河邊水草因干癟而緊抱一團,像極祖母枯瘦的五指,但河面依舊寬闊,對岸的樹小如芒草,幼時聽人說是每年都有貪涼的小孩沒能浮出來。

“走開哈,莫進魚王宮了!”你模糊記得漲水時父親曾這么嚇唬過你,便扭頭朝他們喊。

無人回應(yīng),烏泱泱的幾十個孩子云似的移向河流,有意無意地推搡著中心兩人靠在一塊。你憑童年的經(jīng)驗揣測,這是要兩人做過一場的架勢,窮極無聊時看人打架也是消遣。那兩人互繞著轉(zhuǎn)圈走,腳步越來越快,漸漸頭抵頭地相碰,咚咚幾聲倒把幾個膽小的嚇得跳出去。他們搖晃著頭各退一步后站定,瞇起眼避開陽光暴烈的侵襲,努力作出威嚴(yán)的樣子。

“短螻蛄加油啊!”不知是誰喊了一句,隨即引起一陣爆笑,許多孩子樂得抱腰彎下遲遲不起,于是中心兩人的身形徹底暴露。高個的人全然陌生,而矮個那人眉毛濃且長,讓你覺得熟悉,瘦瘦的八九歲模樣,一件過大的單衣松松垮垮被兩肩掛住。這幾年返鄉(xiāng)你從未見過這么年幼的孩子———他們大多隨父母進城讀書去了;也沒見過這么多孩子———去年屋里烤火時祖母還抱怨講村里沒什么人氣。你這才察覺到莫名的違和:哪里來的這些個孩子,那孩子又是從哪得來的相似眉眼?

但來不及多想,兩人已經(jīng)叫罵開?!敖形野_虎!”矮個率先大吼,倒真有幾分演義里的英雄怒氣,“我才不是什么短命鬼,再給我亂叫我就去砸爛你家的墻,一群扇崽!”

人群安靜下來,只聽到高個的笑聲:“就你?天下怎會有如此瘦弱的老虎?你什么樣我不曉得?你之前給你家打棺材的人送水,人家找你要口酒喝,你不單是沒錢,連人都哄不住,還被人家笑話臉那么紅,是不是把他酒給偷喝完了!你說想把杯子扔在他紅鼻頭上,要他流血。可杯子一摔破你怕不是要用瓦片接水喝?你家現(xiàn)在什么樣誰不曉得?為給你爹那病鬼救命,家里賣得就剩個吃飯的碗筷、一張床和幾把鋤頭。你家棺材錢都是找我家借了一半,另一半上村里各家的門挨個求著借的。你別也死了要借錢打棺材喏!你都快和你爹一樣瘦了,太陽照那么久還是白得要掉色一樣,還有點透光哈,今天要是來個大風(fēng),”他指指天空,孩子們和你都看見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遙遙的飛得很高,“你不會就飛起來再跌死了吧?”

“還有哈?!彼鋈坏拖侣曇?,孩子們不自覺地湊向他,你只模糊聽見是什么棺材里有東西,但矮個卻立即漲紅臉爭辯:“胡說!哪來的水!”

“我親眼看到的!”高個喊道,“我比你們膽子都大,那天停路口,我就偷偷從板縫里瞄了好幾眼,里面跟鏡子似的反光,抬的人不也在傳,說抬起來走著感覺有水在里面晃,放下幾次再抬還是有聲音,也不敢打開來看。還說不是?”

你打個寒噤。矮個呆立片刻,用下了狠心的語氣講:“你個連橋都走不過去的人還說我?那次鴿子飛過河了你怎么自己不去找?還有上上次也是,你后來劃個船過去,結(jié)果居然起風(fēng)浪了,你怎么就沒掉水里呢?水里還有魚王宮可以住呢!你小叔叔不也———”高個迅速伸手捂住他嘴,渾身哆嗦。矮個索性伸手拽拉對面近身,狠狠一頭撞上他的下巴頦,一連幾下,骨頭隔著皮肉悶響,像兩只石心鼓相碰擊,牙齒流血咯咯作響。孩子們圍成一個不斷變化的圓,跟著他們朝溪流移動。你眼見兩人打得似乎動了真火,矮個被翻倒在地,順手就抄了一大塊磚頭要砸人,磚頭擦著高個的耳朵飛過去嗖嗖響,想過去制止的幾個孩子連帶你也不敢上前。他們翻滾著朝河水而去,外圍的孩子不知什么時候漸漸散開,等到快落水時已來不及攔下他們,膽小點的一開始動手時就往村里跑,遠遠的能望見幾個大人急急趕來。

你轉(zhuǎn)頭想問父親會不會游泳,但樹下只孤零零地余著根釣竿。不識水性的你硬著頭皮跑到河岸邊用釣竿試探,什么也沒有戳到。有幾個孩子往水里跳,你試圖用蹩腳的方言喊住他們,但似乎他們并沒有聽懂或聽到。你怕受人指責(zé),又不敢下水,只好深吸口氣,伸頭探進河水,猛一睜眼,隨即駭?shù)脝芰丝谒?/p>

矮個正奮力上掙,動作慌亂,連你探下去的釣竿也沒有注意到,你理解他的害怕:一條身體長過他一頭的大魚擺尾掃過他的脊溝,你想象中陽光從不曾涉入的水底此刻洞朗,如七月無云能灼瞎鳥眼的正午時分。大魚渾身魚鱗銀箔似的亂閃,光流于其上描出一幅幅扭動的人影連續(xù)急速地晃過,像電影鏡頭一般蛇動著探竄,那些光影同祠堂掛畫以及長久以來困擾你的夢是何其相似!你隱隱明白了父親的話語,但那尖利的魚嘴仍追著矮個向上游動,要將他串成一扦痛苦痙攣的青蛙。

你用釣竿去阻它,但總觸碰不到?!傲髫笞校 币粋€女人凄厲的嚎叫遠遠地割開河水,矮個低頭似與魚對視,你瞧見那對沒有眼瞼永無法閉上的魚眼里瞳孔緊縮,像一顆漆作墨色的鐵彈子。大魚有意戲耍他,等到他模糊望見有人影將跳下來時才擺尾加速沖來。矮個卻橫心回身,恰好踩在魚頭寬大的上殼,索性狠一蹬腿,手破開水面,被人拉上岸。你也抬頭吐出口河水,人群圍簇上來,你環(huán)視他們一圈,覺得所有人都失卻了面孔。沒有人和你對上目光。有人喊:“銀花,你家流伢仔好著呢,莫急了!”

你有一瞬驚異到簡直要忘記呼吸,祖母不識字,你曾陪她去銀行辦業(yè)務(wù),親手寫過她的名字:鄧銀花。你抹干臉,更仔細地打量那個抱住流伢仔拍背助他清吐的女人,愁苦的眉眼和四十年后比重量輕了許多,手背有一道慢慢淌血的刀傷,大概是匆匆跑來時被鐮刀所割,同祖母的傷疤位置一致。你起身走近人群。

“陳河呢?”一個男人臉色蒼白地發(fā)問。

“不知道?!绷髫笞袚u搖頭,“一下水他就不見了,我還想再逮著他打一頓呢?!?/p>

男人凝視他良久,他虛弱地垂下頭,手背進女人懷里。女人也不抬頭。很快有人把男人拖拉走,婦女們扶著母子二人往村里去。你猶豫著想回去找父親,有太多事你隱約有答案又不敢篤定,但是走到某處拐角人們便消失不見,天色發(fā)暗昏蒙,殘破老屋的位置現(xiàn)在卻立著三間屋瓦。你湊近有火光閃爍的屋子,順著窗隙小心擴開道縫,看見那張方才見過的年幼的臉。

他被一個老人指揮著掃開床下浮土,再扒除一層厚干稻草,一個木匣子嵌在地里,被他費勁搖松了拔出來,里頭幾卷書已經(jīng)發(fā)黃??永镤佋O(shè)了棉絮,書卷還是稍微受潮,已經(jīng)脫線了幾頁,隨著瓦罐外的藥汽輕輕顫動。老人拈起一張湊近燭火細細地看,像是在追蹤火光躍動紙面的軌跡,作一種占卜,又或者只是老人家常有的恍神。

流伢仔默立一會,便躡手躡腳地要退出門口,但老人突然轉(zhuǎn)頭向他。“時也,命也?!崩先撕仙蠒?,“你老師有沒有教過你這句?”

流伢仔茫然搖頭。“也是,你歲數(shù)太小,知道的多了沒什么好的。多大歲數(shù)做多大的事?!彼照阮D地,“你也不聽課,自然不知道。但咱家要沒辦法了,你也得早當(dāng)家不是么?”

流伢仔不敢作聲,你看他挨訓(xùn)的樣子同你幼年時一模一樣,就忍不住笑了幾聲。屋內(nèi)人恍若未聞?!澳氵^幾年出去做工么?太小了,別被拍花子拐去?!崩先嗽脔獠降轿萘硪活^,“北方祖屋早塌了,回去也找不齊東西湊活。我問你?!彼咽?jǐn)R在流伢仔頭頂。

“要是你爹走了,你打算怎么辦?你明白的,我們家和別人家不太一樣?!?/p>

流伢仔說不出話?!皽幰呀?jīng)灌不進你爹嘴里了。家里為了給他換藥,連你爺爺我的棺材都賣出去了。不過其實沒飯吃都算是小事,你平時應(yīng)該有注意到些———”老人揮杖想比劃一二,又無力垂手,“怪事吧。比如你爹摸你臉后會留下水跡,指尖紅軟發(fā)熱,和你頭頂現(xiàn)在的感覺是不是一樣?”

“還有?!彼髫笞薪舆^拐杖,慢慢卷起長袖,從覆滿白羽的手臂上摘下一根似乎閃爍火光的長羽,一松手那羽毛竟直落地面,像丟下一顆小石子,尚未沾地便化作一場極小極小的“雨”。他把袖口褪回手腕,再度拉起時羽毛也消失了,只有因沾水而緊貼皮膚的汗毛。你察覺到若有若無的水汽蒸騰?!斑@種事情,你和河伢仔是不是都遇到過?包括晚上睡覺夢里總有條河?!?/p>

“有的。已經(jīng)遇過幾次了?!绷饔犠欣蠈嶞c頭,“一開始我以為就我會夢到那條河,后面有天陳河講他也夢到了,水上浮著火燒的羽毛,水下游著光溜的魚,其中有條魚他總覺得像在哪兒見過。我說我也做過這個夢,但沒有什么熟悉的東西在里面。然后我們繼續(xù)猜那條魚是什么,結(jié)果他想起來他家小叔叔還是個小寶仔的時候,好像得了什么百日咳,咳到最后就———”他喉嚨滾動,咳嗽一下,“去年村子不是發(fā)大水么,他家給他小叔叔遷墳,他聽見有人講棺材里空空的,只有薄薄一層水。我們就突然覺得那魚肯定是他小叔叔,嚇得不輕?!?/p>

“然后羽毛就莫名其妙長出來了,我還好,只長滿兩只手,陳河慘點,他最喜歡的那件白褂子被羽毛直接崩開了。幸虧離他家不遠,我們跑進他家院子,抓了還沒來得及飛走的鴿子,抱著縮到床下,聞著稻草香氣緩過勁來,又慢慢變回去了。后來又遇到過幾次,也都變回去了,就感覺好像只要心情不發(fā)生大的變化,我們和別人也沒什么區(qū)別。而我變回去總要比陳河快點?!?/p>

“還算你們聰明,摸到了竅門,沒被別人看出來。這變化村里也就我們兩家還有,外面應(yīng)該也沒有了,畢竟我們是最后兩戶從北方那村子搬來的。搬進來后我和你爹就出不去這村子,能出去的話你爹的病早治好了,就是拖的,河伢仔家也是?!崩先藝@氣,“你之前說過同他去河對岸找鴿子,然后只有你能過去,他過不去,劃船劃到一半會有大風(fēng)起大浪,走石橋到了拱頂又只會在那打轉(zhuǎn),回來你說他跟個瞎鴿子似的在那亂撞,你倆因為這個還吵了一架。你說他是故意不走的?!?/p>

“但那就是因為他出不去。他娘是以前那村子出來的,也姓陳,不像你娘是外村鄧姓,所以他出不去?!崩先嗣髦业剿?,“按族志來講,我們的祖先似乎是習(xí)得過什么神仙方術(shù),有些變化的本事,像西游里的猴子一樣。但更確切地說,是在各種天災(zāi)中因為害怕而被逼出來的。洪水滔天,就變作魚身游走;赤地千里,就變作鳥形飛離。至于平常時節(jié),除非脾氣突然大變,便與常人無異?!?/p>

“別問緣由?!彼尺^身去,“這就像那條河為什么只繞著云下村,那座山為什么就靠著云下村一樣,是永遠想不明白的事。只是這本事也并非永久,以前代人的經(jīng)驗看,和外姓結(jié)婚后兩代便會喪失這種變化,村里人都是這樣的。而你沾你娘的光,不那么容易變化,還能出去。河伢仔就不能。”

“所以你爹總要你好好讀書,考出去,因為他自從來這后幾十年沒出去過,還差點淹死在河里,幸虧遇上你娘好心,把他拉上來。但你能有這運氣么?”

“話說回來,夢就沒辦法這樣消除。夢會指引人來到這條河,這里也許是第一個先祖變魚的地方,也許是所有人的魂魄歸處,沒有人知道它多深。還有人說它是一張畫。也確實像啊,畫地為牢?!?/p>

“消除夢得靠畫。你看這史記里寫的?!渫醵珊?,中流,白魚躍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復(fù)于下,至于王屋,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云?!崩先擞玫氖潜钡胤窖?,你不知道是源自何朝何地,只聽似一陣蕭索的風(fēng)聲。

“這提到的魚和鳥就是我們家祖上變的,那張畫也是他們畫的?!彼@么講,你聽得吃了一驚,你見過那張畫,就在祠堂掛著。流伢仔瞪大眼睛?!昂迂笞形堇镆灿?,上面是一群人圍著條魚,魚肚里藏著一張帛書。也是史記上的,‘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你說過他家那畫里的篆字漂亮,吵著要拿來摹臨著玩,才一天就練煩了還回去,玩鴿子去了?!?/p>

他邊搖頭邊對流伢仔無奈笑笑:“這畫不單我們兩家有,村里其他人屋里也有,不過聽說都在某一輩手上無端地消失不見。這畫要有兩幅,夢就會跟著消失,也就真和別人家沒什么兩樣了?,F(xiàn)在我們家還剩一張,怕是要你或你的子孫來畫了。到底要畫什么也沒人說得清,也許是冥冥中的某種預(yù)感到來時才會知曉吧。總之出去吧,給你取名流字,正是希望你能流出村子。到外面了就不會被河水變成魚,也不會太容易突然長滿羽毛,或者忽然化作水。也不會那么容易就要走到天上去。吹吹風(fēng)算什么大事,竟然會要命?時也,命也,真是永遠也想不明白?!?/p>

他講著講著聲音卻越來越小,最后用力揮手打發(fā)流伢仔出去,全身垂下像座山憑空塌下一段。那枯手青筋虬結(jié)成瘤,夢里你曾無意間觀察過魚的胸鰭,有那么一條鰭根腫脹,依著河岸游動仍似乎隨時都將傾覆。

你感到一陣恍惚眼睛酸痛,耳邊是玻璃乍破似的碎裂聲,再睜開眼仍在河邊。水面上突然掀起大團大團的白沫,你驚覺月亮已經(jīng)出來了,月光一段段雜落河面擴開一圈圈漣漪,讓人疑心月光是可拾起的銀鏡碎片。大魚尖銳的魚嘴已吻著河面,你能清楚地看見它光滑的弧蓋。它晃拋月光做的水花濺濕你們的衣服,父親則把釣竿遞給你,褪下衣服。他全身白盈盈的羽毛驟騰起大團大團的水汽,雙手的光焰肆意生長,像是千萬萬只染血的手合匯成一對赤色的鳥翼,你已看不清他被熱浪扭曲后的身影。一只紅鷺。你張嘴想問什么,但欲言又止。

“工作順利?!备赣H的聲音似乎也是滾燙的,“好好吃飯。”

“好好畫。”

你感覺血從全身離開,張皇失措著想起身追上他。你模糊記得上幼兒園的時候隨父親上街買菜,在一個魚攤前光顧著看尺長的魚兒漫游,抬頭不見父親,又不敢問旁邊的大人,一路摸索著回家,結(jié)果在一個路口處突然被人抱著一把舉起。你嚇得哇哇大哭,才發(fā)現(xiàn)是一臉壞笑的父親。

你現(xiàn)在又要弄丟他了,可你動彈不得,反而是身不由己地掏出紙筆。你想起方才見過面,相傳變?yōu)轸~游走又化為鶴飛回的太祖父所說:

“也許是冥冥之中的預(yù)感?!?/p>

父親一步步踏進溪里,羽毛層層脫落疊滿水面,爆裂的火光傾覆月光,河霧呼嘯直上,河流咆哮仿若從云之龍。他的身形漸矮下去,眼看頭顱也沒進去,在水面劃開急行的波痕。你的心隨著相撞的水浪狂跳,下一刻神話的卷軸在你面前展開!你看見兩條大魚勁力躍出,頭蓋兇狠地撞在一起,震得滿樹枯葉嘩啦啦地落下,幾只鳥雀倉皇而飛,片刻后滿天都是尖銳的鳥鳴,隨即亂落進河水,蒸吐成風(fēng)中烈烈響有雷霆乍驚之聲的紅。

畫!你驚叫出聲,那些銀光四泄的鱗片吸引了你的眼睛,無數(shù)光影接連閃現(xiàn)又一一化作白魚躍起,再落下時已是一團團凝積如云的鮮紅。一陣閃電式的放映,你感覺同時有電流竄過脊柱,因目睹一個個村落一座座城池一代代王朝聚合崩析而渾身顫栗。你活絡(luò)因緊張而痙攣的手掌,手指屈張間一個鐵馬林行的王朝倉皇奔逃北原;一個舊朝不堪忍入關(guān)的刀兵而動身逃入南洋,石砌的金陵無端起火,被鮮紅里一個柔軟的聲音咽下……最后是一個背影酷似你的男人正執(zhí)筆作畫,抬頭看見天空懸著尊紅月亮。在聚焦于紅茫茫月亮的鏡頭里,你終于看見了云下———似乎沒有父親也沒有你,虛空中伸出一只山巒般大的巨手抓握住河流南岸,輕描淡寫地揭起河流連帶整個迷途的村落。起先是河流被撈起如一環(huán)抽泣的紅玉鐲,接著一棟棟樓房糕點似的塌陷,地基涌現(xiàn)的火焰翩躚仿佛戲子招誘飛燕的水袖,最終全揭入一張紙薄的紅月。

你同時勾勒著魚的身形。兩條大魚落下時砸起的溪水垂?jié)赡谎跊]過他們的身形,他們咬嚙著在河道翻滾,汩汩紅血裹挾大片斑駁鱗甲沉入河底,傾刻游散至整條河,于是你畫下一個被血包圍的村莊。他們齊沉下去,你顫抖著手匆忙給兩條魚點上眼睛。村落里慢慢飛出火做的蝴蝶,那只六指的手掌青銅重地傾壓下來,祖母的房子已經(jīng)無法分辨形狀。

毛筆啪嗒斷作兩截,不規(guī)整的斷口像極了魚鰭多刺的邊緣。

你感到天旋地轉(zhuǎn)。

你驚醒于一種濕漉漉的涼意,列車停站時前排人起身,震倒了你擱在桌板上的易拉罐,你不得不打開背包找衛(wèi)生紙。一場大夢初醒,你覺得精疲力盡,竭力去想方才到底夢見了什么,留有的印象竟唯有“的確是做了一個夢”的意識,僅此而已。你一手劃動手機熒幕一手擦拭飲料,再伸手,摸到一張過分薄脆的紙,像童年練字時用的摹帖紙,可惜自父親失蹤起你就犯懶,再沒練過,沒能練出他那樣的一手好正楷。

你擦凈手腳后取出那張紙?!霸瓉硎悄??!蹦銚u晃腦袋讓自己更清醒些。紙呈滿月狀,半徑約摸兩鳰,暗朱紅色,好像白細紗浸血干透了一樣,是在父親消失后一月出現(xiàn)的。你當(dāng)時恐懼它的顏色,想盡辦法銷毀它:火燒、水浸、手撕、刀剪,它依然完整,有著堪比皮革的韌性,入水后徑沉下去,開灶臺火也點不燃。你也嘗試過丟棄,但第二天它總會重現(xiàn)于你的背包,像志異奇譚里纏人的精怪或詛咒。而后過了兩月后它又和父親一樣失蹤了,你記得很清楚,因為父親是在清明時回老家上山的途中消失的,從那一天縣城開始下雨,一直到紙消失的那一天才放晴,你和母親反復(fù)張貼的幾千張尋人啟事都濕爛成紙漿。一番抱頭痛哭后你們動身離開,去投奔廣州的舅舅,自此再沒有回來。

而今天你又回來了。你盯著坐過頭的站名撫額沉思。紙也回來了,難道父親也要回來了?這里剛下過雨,才放晴,你低頭避開窗外的陽光,沒注意架上的紅紙一觸到陽光就嗤地一聲燃起,車內(nèi)防火警報竟沒有察覺。等到液體再度淋落褲管,你才目瞪口呆于眼前魔術(shù)式的場景,紅紙已破損成一張牙尖淌水的新月,你用手遮擋,索性塞進包里,但也沒能阻止它繼續(xù)燃燒。

最后你提著濕透的背包下車,心里茫然。你不記得曾經(jīng)租住的小屋在哪里,當(dāng)初離開時你和母親果斷又倉促,幾乎沒有帶走什么東西,電器半賣半送給房東,衣服匆匆收拾滿兩個行李箱后帶上牙刷、臉巾和衛(wèi)生紙就登上了凌晨兩點的火車。你和母親彼此雙手緊握,在初秋午夜的月臺互相拍趕蚊蟲。這就是所謂的逃難么?你背不動古人口中的井,隨手撿了顆樟樹籽,心想這樣也算帶著故鄉(xiāng)的一鱗半甲走了。可惜那粒種子埋在花盆里一直沒有發(fā)芽,你也忍著沒挖出來看,好像只要不察看,漆黑的樟樹籽就仍堅固如佛家舍利,安睡土中。而不是成為了不具名的雜草的養(yǎng)料。

“你想爸爸嗎?”那時母親問。

你看見她側(cè)臉睫毛輕輕抖動,像鄉(xiāng)間田埂上白粉蝶微微顫翅:“不想?!?/p>

現(xiàn)在的你無法這么說。你本是回廣州看母親的,卻孤身一人停在這個縣城,也許因為今天是父親的五十歲生日,倘若他仍活著的話。此刻父親的氣味比母親更近,你決定回父親的老家看看,村莊的名字你大概記得,叫云下,說是曾經(jīng)有神仙住過,深秋時分霧氣從環(huán)村的河面漫涌入村中心青瓦白墻朱門的祠堂,能打濕靈牌。

母親曾在那年清明過后去找過他,回來后一言不發(fā)。村里人本就不多,父親又沒有什么親戚在村里,祖父母安睡在遠山紅土下。多年后母親講她上了山,墓前只有去年父親插的線香,雨打風(fēng)吹的,線桿居然未倒。她點了兩根新線香,雙掌合十拜了拜,就決意離開這對她而言本就是他鄉(xiāng)的土地。

你邊想邊走出車站,立刻有司機圍上來:“你要去哪里?價格好商量?!?/p>

“云下,云下村你知道在哪嗎?”

“云下?”司機們眉頭不同程度地緊簇,隨即接連挑眉,面面相覷。

“那里路走不通?!币粋€老哥掐滅煙頭,牙齒黃白,“你是新道人吧?多久沒回來過了?”

“十年。”你把背包從右手換到左手,“我記得我爸老家應(yīng)該叫這個名字。”

“那你應(yīng)該也記得這里十年前下過一段很長的雨吧?”另一個大叔接上話,“兩個月!車都沒法跑。山里發(fā)了好大的水,政府說是有泥石流,把整個云下村給埋了。聽人說是整座小山都塌了下來。因為村里人基本都在外面打工,屋里老人家也沒有多少,政府挖了一星期就停工了,這么多年講是講要修要改造,但遲遲沒有動工。這地方窮嘛?!?/p>

“現(xiàn)在那里只有一堆土渣?!彼f,“你要不要撿幾塊瓦給你爸爸帶回去?”

你踉蹌著后退幾步,明白這里已徹底不是你的家鄉(xiāng),而父親冥冥中似乎永不可能再出現(xiàn)。你跪下,旁若無人而聲嘶力竭地號啕大哭,仿佛———

要喊回方才傾瀉雨水而又突然被什么抓走的天河。

而天空又青銅色地傾壓下來。

雨季開始了。

【作者簡介】陳羲,江西人,生于2003年,曾入圍北大第二屆懷新杯小說比賽終審,獲第二屆鳳鳴文學(xué)小說獎、武漢大學(xué)第四十屆大學(xué)生櫻花詩賽獎、第七屆哈哈詩歌獎提名等,有小說詩歌發(fā)表于《作品》《星星》《詩詞》《青春》《詩歌月刊》等。

責(zé)任編輯:曹桐桐

南阳市| 分宜县| 衡山县| 镇巴县| 巴塘县| 盱眙县| 手游| 内乡县| 吴桥县| 溆浦县| 巨鹿县| 永兴县| 宜川县| 皮山县| 沙田区| 襄汾县| 司法| 长顺县| 扶绥县| 蕉岭县| 灵山县| 博罗县| 武陟县| 金坛市| 舒兰市| 台中市| 汉寿县| 台东县| 屏南县| 泽州县| 云安县| 互助| 新密市| 财经| 慈溪市| 绥德县| 万全县| 卢龙县| 隆尧县| 西城区| 普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