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我去海濱城市參加個會議,有天晚上溜出來,晃來晃去,就晃到了大胡子海鮮啤酒屋。紅門楣,紅燈光,分外艷麗,下面還有個小招牌:海鮮燒烤小啤酒,不聞人間煙火,但食人間美味。背景是蔚藍的大海。
我推門而入,店里空無一客。徑直往里走,店堂幽深,一溜長桌排兩邊。從里間出來個二十來歲的女子,眉目清秀,笑問我想吃啥。
我看著墻上的菜單,又看看食品展示柜里的各種海鮮。我知道一個人吃不了多少,就指著柜里的一盤尖尾巴的螺說:“這個尖螺,來一盤。”
她說:“好,要進里間?!?/p>
我說:“等下,一盤太多,我一個人吃不下,能不能來一半?”
她說:“不能啊,我們都是按盤賣的,沒賣過半盤的?!?/p>
這時從里面出來個胖子,像個廚師,說:“一盤也不多,剔下來,沒多少肉?!?/p>
我有點猶豫。從里間又出來一人,三十來歲,一臉大胡子。我想這就是老板吧。
大胡子說:“好吧,那就半盤,還要點啥?”
我想,老板就是老板呀,就說:“再來份鲅魚水餃吧?!?/p>
大胡子說:“好眼光,我們店的特色,鮮著呢。”
廚師綽了一漏勺尖螺去里間了。
大胡子問:“喝酒不?”
我說:“喝啊,來杯原漿扎啤吧?!?/p>
大胡子說:“老板是會生活的?!?/p>
我說:“就是愛吃。哎,這螺新鮮嗎?”
大胡子說:“這你放心,都是當天送來的。”
菜還沒上來,我在店堂里走了走,看墻上貼著各樣的宣傳畫,寫著各種宣傳語:“這家店以后要經(jīng)常來,別看人家,說的就是你!”“今日酒,今日醉,不要活得太疲憊。好也過,歹也過,只求心情還不錯!”“人間煙火味,最撫凡人心,人生在世三萬天,有酒有肉小神仙!”
我覺得挺有意思,這老板有點文化,懂宣傳,能抓住客戶心理。我注意到進門處懸掛著一面錦旗,紅底黃穗子,燙金隸體字。
贈:大胡子啤酒屋
雷鋒精神,傳承發(fā)揚
熱心幫助,品德高尚
丟鉆戒的兩口子
二〇一九年八月十八日
我正看著,女子叫我:“菜上了啊?!?/p>
我過去坐下,尖螺、水餃,還有一大杯黃亮亮的啤酒。
我說:“能不能給我換常溫的呀?我怕腸胃不舒服?!?/p>
女子說:“原漿就是冷的?!蔽覜]說話。
大胡子從里邊出來說:“第一口涼的,再喝就不涼,只覺得好喝,那口感,保你滿意。”
我裝著很懂行,說:“是啊?!?/p>
我先喝了口啤酒,涼,再喝一口,好喝。吮一口尖螺,味道鮮美,我咂了咂嘴。
大胡子在旁邊笑了,說:“咋樣?美吧!”
我說:“你這店挺有文化。”
他說:“啥文化,裝的?!?/p>
我指著店門口的錦旗說:“拾金不昧,好樣的。”
大胡子說:“你說那事呀,挺鬧心?!?/p>
我說:“顧客認可你,送錦旗,鬧啥心?”
大胡子說:“你聽我說呀。”
大胡子說:“那兩口子,才不算東西呢,丟了戒指,到我們店里吵吵巴巴,說是我們服務員小妹偷的。怎么可能,我們的小妹,這素質能貪他們戒指?調(diào)錄像唄,真真切切,在一堆螺殼里,有個東西亮晶晶的,被抹布扒進垃圾桶里,倒進外面的垃圾桶,叫垃圾車收走了。我說看見沒,我們小妹沒拿戒指。男的沒說啥,女的太不講理了,說服務員肯定看到了,偷偷從垃圾桶里撿走了。我說,吵吵有個屁用啊,趕緊到垃圾中轉站找,說不定有希望。到那兒一看,幸好垃圾沒運走,趕緊找,就在垃圾里大海撈針,找了一夜,還真找到了。我說看看,這下不賴我們小妹了吧。那女的才不算東西呢,說我們小妹太粗心,那么大的戒指居然沒注意,要是早看到,哪費這么大事。豆粒大的玩意,誰注意呀。幫他們找了一夜,不落好,還有錯。要是我?guī)啄昵暗谋┢猓缇妥崴?,想想咱現(xiàn)在這境界,和氣生財,就不搭理她。那兩口子,謝都沒謝就走了?!?/p>
我說:“不對呀,那這錦旗怎么來的呢?”
大胡子說:“聽我接著講呀,第三天早上來開門,發(fā)現(xiàn)店門口卷著個東西,打開一看,錦旗,就這個。我真想扔垃圾桶里。我們家小妹說不能扔,得掛上,口碑呀。我一想也是,就掛上了。你看他們也知道不好意思,落款是丟鉆戒的兩口子?!?/p>
我說:“人家走出這一步已經(jīng)不錯了。”
大胡子說:“大哥你說得對,我也這么想的?!?/p>
不知不覺,一杯扎啤喝光了,又要了一杯,又喝光了,尖螺也吃完了,剩下一堆螺殼,餃子也下肚了,盤子空得只剩下醬汁。
我結了賬,打著飽嗝,看左邊墻上還有一幅字,寫著“醉愛大胡子海鮮啤酒”。我說:“這字不錯,有骨子?!?/p>
那女子說:“是啊,書法家寫的,我們老板朋友。我們老板朋友多,書法家、畫家、作家,有文化。”
我說:“你們老板不一般,高人?!?/p>
到門口,聽到里面大胡子對服務員說:“你呀,真不會說話,就說是顧客送的,不更有宣傳效果嗎?”
我在門外拿手機拍照。服務員過來了,說:“我記錯了,書法是一個顧客寫的,吃了我們家海鮮,寫了這幅字?!?/p>
我說:“你們老板以前脾氣暴嗎?”
她說:“可不,不過現(xiàn)在脾氣好了?!?/p>
我問:“你就是那個把戒指扒進垃圾桶的小妹?”
她眨眨眼說:“我也是那個送錦旗的小妹。”
我一愣,往門里看去,見大胡子在看我,我沖他揮揮手。他也沖我揮揮手。
我邁著醉步,走在海邊。海風輕拂,海浪漫涌。海面上幽光閃爍,像極那小妹機靈的眼睛。想到她最后說的那句話,意味深長啊。
選自《紅豆》
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