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無論去往哪里,請別回這個你出生的小城,帶著我的目光,帶著我的指紋,帶著我的夢,帶著消毒清潔液的淡淡清香……”
大許將熱焊機臺面上最后一只玩具熊的塑料眼睛固定好,忍不住朝玩具熊親上一口,隨后優(yōu)雅地來上幾句。
“真好,多么深情,不愧是詩人?!?/p>
“一個被廠長耽誤了的詩人?!?/p>
“一個被玩具耽誤了的詩人?!?/p>
不遠處手頭上忙碌的女工們紛紛接上話頭,應(yīng)和起來。
大許的妻子小萍手里挑著針線,在女工堆里只是微微地笑。
廠子就在沿街一樓一個三十幾平方米的大房間里,女工基本都是附近的街坊鄰居。大房間里,常年代加工著南方某個玩具廠的外包訂單。嚴格來說,經(jīng)營許可證上,廠長不是大許,而是小萍。小萍做姑娘時在南方的電子玩具廠上過班,嫁給大許后,懷孕生子,幾年后一雙兒女繞膝,遂打消再往他鄉(xiāng)打拼的念頭。
二
她憑著當初留給廠里人的聰慧手巧的印象,又有性格溫和的好人緣,接到了廠里分包到外地的代工活,沒想到這一干就將近二十年。早前大許在建筑工地打工,小萍就帶上鄰居中有空閑的家庭婦女與附近學(xué)校的陪讀媽媽干代工。加工玩具,手工活居多,工作時間可自由調(diào)節(jié),雖說工資不高,但在小城,堅持做下來,也夠貼補部分家用了。
幾年后,工廠的派單量多了些,大許獨自在外面做事心中也不踏實,便不再出門,加入妻子的玩具廠做幫手,也應(yīng)付一些體力活。如今兩個孩子一個讀大學(xué),一個念高中,正是用錢的當口。小萍就和他商量:“前幾年疫情耽擱了不少,咱現(xiàn)在是不是再多接點活,多請些幫手,趁著還累得動,多掙些錢?這日子老是‘一個荷包兩個口,東手來西手走’,也太緊了?!?/p>
大許無法不同意。妻子的腰不好,按理說應(yīng)減少工作量才對,可她為了這個家拼到這份上,他一個大老爺們不幫著攢點,于心何忍。但這也意味著,以后他那有限的晚上找?guī)讉€哥們喝一杯的愜意時光更受限制了。
之前,他曾無數(shù)次在妻子那里灌輸“脹不死,餓不壞,便是神仙在凡界”的處世理念,勸她心放寬,不去和別人攀比。但現(xiàn)下,他也真擋不住小萍溫情、堅韌的眼神,敵不過七處冒火、八處冒煙、處處要錢的持家境況了。
三
大許已好多年不寫詩歌,但小城里的詩友都沒忘記他。不知從何時起,在廠子里做事的女工們也知道了他曾寫過詩這事,嘴上稱呼也隨時切換,可以喊“許廠長”,也可以喊“大詩人”,全憑開口時的心情。
大許今天從早上五點開始就站到熱焊機前,為最后一道工序的幾百個玩具熊“畫熊點睛”。果然,這個早沒白起,一切都在預(yù)料中,時間剛過下午四點,所有的“熊眼睛”已快焊完了。
剛才那幾句有感而發(fā)的詩,是他那點殘存詩情的即興發(fā)揮,是一種愉快心境的外露,也是他對妻子小萍的一個暗示:咱講話算數(shù)——活,我干完了,一會兒我就要去參加之前說好的聚會啦!就在附近的王老二土菜館,幾個老友的聚會哦。
“瞧你們一個個文縐縐的,都成詩人了,我也跟你們后面謅一句:我們大許,一個為妻兒、為家庭操勞忙碌所耽誤的詩人。”妻子小萍忽然悠悠地吐出這么一句。
四
大許愣了一愣,松開正在往下拉的工作服拉鏈。他知道她的話沒有完。
“詩人,我這手機里剛才一直響個不停,我也騰不出手,你來看看都是些什么?!毙∑嫉难劾锖湍樕弦廊粷M是笑意,示意大許從她兜里掏出手機。
他走近,拿出,點開。
“芳嬸和小慧媽在微信里說,要請幾天假?!彼櫫税櫭?,轉(zhuǎn)述。
“就快中考了,她們兩家孩子都上初三,看考場、安排吃喝,還有送陪考,有空過來才怪呢?!庇袀€女工接上話。
“好像工廠群里還有一條群發(fā)消息,你看看說的啥,是不是廣州那邊有新通知?”小萍接著提醒。
“是,工廠說,這批貨要出口到海外,目前集裝箱未滿,要我們提前一周完工,盡快發(fā)貨到工廠接受質(zhì)檢。”大許的神情變得有些失落,“提前一周?我們這邊又歇了幾個人,這要加班幾個晚上才能完成?”
“你是廠長,你拿主意唄。姐妹們,從今天開始,晚上可能要占用大家一些時間幫忙趕工了。”小萍依然說得不緊不慢。
大許忽然明白,這一切好像早就在妻子的預(yù)設(shè)或拿捏中。
五
有那么一瞬,他心頭有了氣,氣妻子像用一根無形的繩索把他捆得緊緊的。但隨即,又釋然了,握住這繩索的人并不是妻子,而是生活那無形的手啊。
他是這個作坊工廠里女工們眼里的詩人。他要表現(xiàn)出詩人的度量與激情。
“就讓我做你懷里的玩具吧,請珍惜,我踏過千山萬水,風(fēng)塵仆仆而來,只為與你化解,那每一次憂愁;只為與你歡慶,那每一場快樂……”聽到這發(fā)自肺腑的詩句,大家?guī)缀跻恼屏恕?/p>
“不行,我還是要出趟門,去一下王老二土菜館。”哪知大許冒出幾句詩后,忽然斬釘截鐵地說。
小萍和女工們齊刷刷地投來驚愕的目光。
“你們有忌口的說一下,我到王老二家給你們訂晚上的菜飯,順便跟那幾個老哥們解釋兩句?!贝笤S不再賣關(guān)子。
選自《合肥文藝》
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