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他確實想到了死，僅僅一瞬間，大腦預(yù)警系統(tǒng)同時啟動，似乎剛才的想法根本不存在。他重新坐下，望著窗外的陽光，大腦放空一般。來盎X6729指的是他，也可以說是他的名字。

他與卯Z0967對視一眼，各自安好。

對于來盎X6729來說，不僅是精神上那一瞬想死，而且不久便確實又在某一瞬間想到死。望著窗口坐的卯Z0967，他想著進入對方大腦，果然發(fā)現(xiàn)后者曾啟動那個預(yù)警系統(tǒng)，并且是針對他來盎X6729的。難道這么多年，他曾有過無數(shù)個這種瞬間嗎？此時，望著卯Z0967，對方果然回頭笑著瞥他一眼，目光隨即又投向窗外。

他們多少歲？這是哪一年？

本想啟動存儲程序，瞬間又懶于操作，他放棄了。

他剛才發(fā)現(xiàn)，卯Z0967的信息侵入了他的大腦，覆蓋了他想到死的信息。同一瞬間，他想到魚，據(jù)說只有七秒記憶的地球生物，地球人類的祖先，自然也是他們的祖先。他怎么覺得自己的思想與魚的記憶有點相似？一旦產(chǎn)生了某些新的可能，便會被卯Z0967的控制信息侵入并覆蓋——這種他們認為是“紅色”的信息，屬于被標志為危害個人或國家安全的信息——雖然他的大腦信息存儲是無限的，尤其是知識性或技能性的，完全可以根據(jù)需要隨時調(diào)用。和地球人類曾在信息化時代說的大百科相比，他的時代，要比那個大百科還大百科，完全實現(xiàn)了信息共享。

他的時代，醫(yī)學(xué)已解決了生老病死。人的疾病，包括器官置換，不過是更改相關(guān)數(shù)碼。他身上的各種器官便更換過6729次，生存時間被無限拉長。地球人類時代，人們不斷忙碌著解決吃穿住行，而他的時代，反而多次被活著的意義所困擾。地球人類的生存空間里，由勞動創(chuàng)造的各種價值，最終被認可是活著的基礎(chǔ)意義。比如，你當老師，給學(xué)生授課，你的價值和生活的意義就存在于此?，F(xiàn)在，沒有老師，也不需要老師。所需的知識在有生命的同時已植入大腦。一旦進入大腦的歷史文庫，搜索到地球人類“頭懸梁，錐刺股”這些來盎X6729起初不明白的問題，瞬間在還原當初人類生存背景的過程中迎刃而解。起初的不解，多少有些像當年地球人類進入新時代，某些人類幼崽回答取火時，想不明白原始人的鉆燧行為，而認為應(yīng)該使用打火機或天然氣。來盎X6729時代，他們還對自身不斷進行改造以適應(yīng)新的超科技環(huán)境。比如，他們早已不再親身生育后代，而是制造。

陽光有些偏西時，來盎X6729腋下生出兩翼，變?yōu)轱w行模式來到飛船前。他被選中成為“重回地球”活動的一員。此行要穿越宇宙星云，憑他們自身飛行達不到目的地。一行十人要乘飛船，通過星際超光速公路，以置換移位模式（即一次置換單位可達到的最大空間距離）經(jīng)歷一個又一個宇宙空間站、補給站，最后降落到地球，去參觀當年地球人的足跡。

在地球上，來盎X6729見到那個仰韶文化時期的酒瓶子，雖然這個物件之前他曾在自己的大腦數(shù)據(jù)庫里搜索過，甚至還親手撫摸并體會過它的質(zhì)感。但是，再超科技的還原終是還原，畢竟并非母體，真實的卻只有現(xiàn)在眼前這一個。據(jù)說，瓶子的形象來源于女媧，就是人類創(chuàng)始傳說中造人的神。他笑了。在人類的知識庫中，女媧是通過團土造人的，這個過程被認為是神話傳說。實際上，在來盎X6729的時代，這不算神話。來盎X6729的時代，難道不是在重復(fù)女媧造人的簡單過程嗎？他們不需要人類的子宮來孕育生命，只是借用一個基因細胞，便可以完成人的出生到成長……當然，他還看到人類克隆羊的現(xiàn)場，之前在楊陵那個資料庫，他也查閱過當年克隆羊從細胞到成年的過程，但當時囿于技術(shù)缺陷，沒有成長經(jīng)歷的克隆羊即使身體健壯也不會發(fā)出羊叫聲。他還看到黃河的河槽、乞力馬扎羅山、科羅拉多大峽谷、珠穆朗瑪峰……他對地球人的當年充滿興趣，只是此時的地球上已無人類，僅僅作為他們星球的一個旅游項目。

當飛船即將收艙，大家一個個展翼飛去的時候，來盎X6729卻一頭扎向一座火山。他知道，這個原始火山，在他的時代應(yīng)該沒法處理。哪個時代都不可能完美，都有科技期待解決的問題。比如，科技解決了生死時限，卻解決不了靈魂的生死拷問?；钪侵貜?fù)昨天，一眼望不到邊際，卻又知道那一天一天的樣子。

他選擇死，只能回到地球上。這一次，終于如愿。卯Z0967沒有同來。他笑著喊了一聲：“卯Z0967，永別了！”當然，這句“永別了”是他模仿當年地球人的……

此刻，窗外陽光偏東。來盎X6729與卯Z0967互看一眼，各自安好。來盎X6729有了那一瞬間死的想法，而后確實又在某一瞬間想到死。看著窗口坐著的卯Z0967，兩人對視一眼，各自安好，然后他進入對方大腦查閱到他想過的內(nèi)容。此時，望著卯Z0967，對方果然回頭給他一個微笑，之后便把目光繼續(xù)投向窗外。

今夕是何年？

選自《小說月刊》

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