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大美就起了床,抹把臉,喝口粥,然后去庫房發(fā)動收割機。原計劃明天收麥子,大美這人有點瞎講究,遇著大事小情,習慣掐掐指頭翻翻皇歷,無奈人算不如天算,天氣預報忽然改了口,說明天有大暴雨。
這是臺嶄新的收割機。種了大半輩子莊稼的大美,做夢也沒想到老了老了還與收割機打交道,破財不說,操作證可不是輕易能拿到的。這都怨金藍。
去年,麥子大豐收,大美像往年一樣去村東頭黃老板處租收割機,黃老板也像往年一樣承諾按先來后到順序排,只要老天爺肯幫忙,前后幾天全搞定。大美放心往回走,遇著金藍。大美說,你年年早我一腳,今年晚我一腳。金藍說,去丫頭家才回來。金藍丫頭嫁縣城,生了一胎又一胎。她嘴硬嫁出去的丫頭潑出去的水,兩條腿卻熬不住,得空就去看外孫。
三天后,黃老板屋里開出兩臺收割機。有人建議從東往西挨著地皮割,省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麻煩。黃老板不樂意,老規(guī)矩不能改,村子就這點大,繞點路無所謂。
經(jīng)過幾天連軸轉(zhuǎn),尚有三兩家麥子未登場。大美吃沒心思睡沒心思,大清早佇立田埂上,望著一刻不停的收割機。黃老板揮揮手,叫把心放肚子里,天黑前保證全部完成。大美算了算,未來幾天忙,不如趁上午去趟醫(yī)院,把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的男人接回家。
中午剛過,日頭暗下來,雷聲響起來,天那邊壓過來一大團一大團黑漆漆的云。糟糕,天氣預報夜里才有雨。大美扔掉飯碗沖出去,空曠的田野里,僅剩自家一大片一大片金燦燦的麥子。那飽滿的麥穗,扛不過狂風驟雨,搖搖擺擺,擺擺搖搖,低下頭顱,伏下身軀。黃老板從收割機里鉆出來,抱歉地說都怪這臺收割機,關鍵時刻掉鏈子。大美瞪著血紅的眼,指著不遠處光禿禿的田,說,金藍排在我后面。黃老板說,上午,一臺機器到了你田里,一臺機器到了她田里,誰曉得你田里的機器不爭氣。后來,大美聽人說,金藍為插隊,塞給黃老板好大一塊豬頭肉。
那場雨雖來得快去得也快,但仍影響了麥子品質(zhì),價錢打了折。大美心里打了結(jié),遇著金藍就回避,實在繞不過就捂鼻子,呸一聲,臭豬頭肉!金藍別過臉,不理不睬,仿佛面對一團空氣。至于微信,相互拉了黑。要說她倆,同庚生,同年正月嫁進村子里,那時村里沒收割機,都是彎腰撅腚靠人工。金藍是撞門喜,頭年麥熟就挺起了大肚子。大美不聲不響幫她割麥子。來年麥熟,大美生孩子,金藍忙前忙后幫她種棉花種玉米。加上金藍的男人去世早,大美的男人病懨懨,兩人惺惺惜惺惺,你來我往了幾十年。
大美咽不下這口氣,發(fā)誓自己買臺收割機。不知是這家伙超靈光,還是大美悟性好平時模擬得好,反正,大美把收割機開得滴溜溜轉(zhuǎn),不過大半天,麥子如數(shù)登了岸。村里人看在眼睛里,跑過來要求租收割機,說黃老板不干了,他家里人也不干了,兩臺收割機轉(zhuǎn)手去了外村。大美只曉得黃老板得了腦梗,并不清楚轉(zhuǎn)讓了收割機。大美想都不用想,說沒工夫賺這錢,男人只能吃不能做,雞呀鴨呀羊呀要伺候。另外,地皮要整理,黃豆、花生得播下去。
大美開著收割機,又在村里兜一圈,她要顯擺給金藍看一看??山鹚{去哪兒了?田里沒人影,宅子關門閉戶。麥熟一晌,虎口奪糧??磳O子還能看出個子丑寅卯來?
拄著拐杖的黃老板立在村道口,大美想去逗一逗,問豬頭肉好吃不。黃老板歪嘴笑了笑,顛來倒去說金藍呀,被汽車撞了,看孫子,去縣城。對了,吩咐不能說,怕笑話。
人怎樣?大美嚇一跳。
斷了幾根骨。黃老板與金藍有微信。
大美深深嘆了口氣,誰料這一嘆,竟吐出了心里的結(jié)。她又一次發(fā)動收割機,直接開進金藍家的麥田里。不知不覺,夕陽下山了,不知不覺,晚霞消散了,夜色潑天潑地罩下來。大美不怕黑,晨曦一定會準時露出來。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