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戲之“?!?,趣在耍逗,旨在熱鬧。
早年鄉(xiāng)間閉塞,鄉(xiāng)人長年忙時苦作、閑時苦坐,一年到頭也趕不上幾場熱鬧。偶有雜耍藝人當(dāng)街耍戲,權(quán)當(dāng)喂喂肚里的饞蟲。倘若有自扮自演的土臺小戲或是秧歌高蹺,吹吹打打踢踢蹦蹦開了場,鄉(xiāng)人便作“大戲觀”,過過看戲的癮。
每次回東北老家,或是鄉(xiāng)人來城,遇在一起談及耍戲,話頭兒總會越扯越遠(yuǎn)?;钌娜撕褪略缭诒舜诵闹写蛳铝松钌罾佑。勚勚?,不由得心生感慨,也自然會想起三伯。
誰也不曾拋棄過去。
誰又肯忘記那些攥在手心兒被盤出包漿的日月天年呢?
一
“耍猴兒的來了!耍猴兒的來了!”叫嚷聲伴著一陣緊似一陣的銅鑼聲,在夏日的溽熱里迅疾傳播開來。鄉(xiāng)人驚動,撞開房門忙不迭一個跟著一個往大街上跑去。
我屁股坐不住炕了,眼睛溜著父親,埋頭扒光碗里的飯,猴急似的爬下炕,趿拉著鞋,一溜煙兒跑到人堆跟前納頭往里鉆。
耍猴人往樹蔭下一站,左手牽一黃毛猴兒,拎個掉底的小銅鑼,右手拿著小皮鞭和小木槌,亮開了嗓子:“南來的,北往的,瞧一瞧看一看了?。〈鬆敶竽锿笳玖税。瑒e擠著碰著了啊,小哥兒小妹兒你往邊兒里靠靠了啊,別讓小猴兒給你抓花臉了啊……”
耍猴人牽著猴兒繞人群里圈兒走了兩趟,用鞭桿沿著圍觀者腳尖劃一個“圓鍋”,回身示意自家倆小孩兒從邊場抬過來一個長方木箱。他指揮猴兒從箱里一件件往外掏道具,有小孩兒穿的紅兜兜,有老頭兒戴的黑氈帽,還有胡子套、風(fēng)車……猴兒一會兒穿上紅兜兜,手拿風(fēng)車,繞場翻跟斗,一會兒戴上氈帽,叼上胡子套,拄著拐棍兒在場上來回走,逗得圍觀者捧著肚子笑。耍得正起勁兒,挑筐里忽然跳出一只半大白狗,脖戴項圈,項圈下面系倆銅鈴鐺。小白狗一撒歡兒,鈴鐺就響個不停。猴兒往前一躥,跳到小白狗背上,小白狗便馱著猴兒繞場歡跑。
忽然,猴兒不聽話了,從狗背跳到地上,東一頭西一頭亂撞。耍猴人只得揮鞭抽打,打得猴兒倆前爪作揖。生產(chǎn)隊長看不下去,沖他嚷嚷:“罷手吧。較個啥勁兒!一會兒免不了多給你幾碗米就是了。”耍猴人聽了,歇了手,猴兒“哧溜”一下鉆到箱子里,蹲在那兒縮著身子哆嗦。耍猴人一扽繩子,猴兒又跳將過來,跟在他屁股后頭,眼睛瞄著那根皮鞭。小白狗早躲到挑筐后面去了。
耍猴人歇場了,蹲在當(dāng)街吃干糧,干吃干嚼。好心的嬸子舀瓢水送過去,邊遞水邊打聽打聽——家在何處啊?娃的娘呢?娃多大了?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接了瓢就回身拉緊自家孩子急急忙忙往家走,直到眼見耍猴人挨家挨戶要齊了糧食,推車擔(dān)擔(dān)走出村口方肯放孩子出屋。
孩子們意猶未盡,想跟上耍猴人的腳步再瞧瞧。三伯當(dāng)街?jǐn)r著,說:“別往前湊,這把戲,原地看看就好?!?/p>
三伯不是我們本村人,少年來村時無父無母,也沒名沒姓。問他年齡多大、家住何方也說不清道不明,只知道他是從關(guān)里一路奔過來的。他自打踅入我們村,今天投東家,明日宿西家。鄉(xiāng)人厚道,敲開誰家的門都先盡著讓他吃一口。他剛來時身子矮小單細(xì),渾身上下剮不下來二兩肉,一把骨頭瘦得跟一根刺兒似的。沒出三年,個子躥起來一頭,皮膚也變得白白嫩嫩的,比村里同齡孩子高出一截兒,差出一色兒。
正月里他穿上花衣戴上彩帽,耍秧歌踩高蹺,那扮相和身段不遜戲臺上的白面書生。他嗓細(xì)音清,哼小曲兒在腔在調(diào)。平日,他總把《十八里相送》掛在嘴上,“梁山伯梁山伯”的不離口,誰見了他喊聲“梁山伯”他也應(yīng),一來二去,鄉(xiāng)人叫順嘴了,“梁山伯”便頂了他的名姓。
生產(chǎn)隊長見他扎下身把這兒“戀”了家,顧念他纖弱,分派他到生產(chǎn)隊給飼養(yǎng)員搭幫手喂馬,回頭又領(lǐng)他上了戶口。上戶口時,問叫什么名兒,生產(chǎn)隊長就為他報了號兒——“梁山伯”。結(jié)果“山伯”被寫成了“三伯”。
三伯長大成人后,性兒野,動不動就演一出離鄉(xiāng)出走的“戲”,三年五載才回來一趟,帶些不常見的吃的用的分送鄉(xiāng)人,再住上個把月,出了村口,圍村轉(zhuǎn)轉(zhuǎn),又折身上路。聽他說,這一路走得可不近,走出了東北三省,到過京津地,闖過上海灘,南至兩湖兩廣,西至山西陜西。常說吃香喝辣、打腰提氣的事兒,獨獨不說窩病遭災(zāi)那一折。
他人出落得俊,高挑大個兒,白凈面皮,不知搖動過多少女孩兒的心。有女方家托媒人找他進(jìn)家吃飯,倒貼說親,他終是未允,理由是蹄子走熱了,管不住自個兒,抬腿就走,扔下妻兒不落忍。
早年跑過外的三伯,后來拖著一條跛腿回了村。有人說他耍過把戲,還有人說他在戲臺上跑過龍?zhí)?。等我七八歲時,三伯已一把年紀(jì),拖著條瘸腿,守著生產(chǎn)隊大院子,鍘草喂馬,精心兢業(yè)。
三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鄉(xiāng)人愿意聽他說話,也信他。他說話輕聲綿語的,好聽極了,時常給我們這些半大孩子編講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說老家關(guān)里有個猴山,山上有好多猴子。有一個老頭兒去捉猴兒,到山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猴兒,就往地上扔吃的,小猴兒便跟上了他。他走著走著就停下坐地上,不慌不忙把酒葫蘆從腰上解下來,喝了兩口,放下葫蘆,把草帽蓋到臉上佯睡。小猴兒見了,湊上去,抱起葫蘆喝個精光,又拿老頭兒的草帽蓋在自己腦袋上,不一會兒就躺在地上昏睡過去。此時老頭兒一骨碌跳將起來,用事先準(zhǔn)備好的口袋裝起小猴兒,把小猴兒帶下山,耍猴兒去了。
二
戲法兒靈不靈,全靠毯子蒙。演戲法兒憑眼疾手快出活兒,一個“演”字說穿了真假,而真真假假的背后,盡是障眼法。
耍戲法兒的當(dāng)街立了場子,一塊紅布蒙住四個腿方桌,桌上有倆小白碗,仨小紅球,走,過,亮底兒,攤手,吹口仙氣兒,走,過,三二一,一二三,仨小球就聚在一個碗里了。
三伯說,這戲法兒名曰“三仙歸洞”。
耍戲法兒的回身拿個紅布口袋,左面右面,上頭下頭,折騰個遍,再把口袋往桌上摔,捋,捋,捋,捋到頭,竟擠出一顆雞蛋,再捋,又?jǐn)D出一顆。他舉著倆雞蛋繞場一圈,順手又摘下頭上戴的夾帽,把帽兜仰放在桌上。眼瞅著他把雞蛋往桌角一磕,掰開,白是白,黃是黃。他將蛋液倒入帽兜里,用一只手托起帽兜,一只手從懷里掏出根長把的火柴,抬腳在鞋底兒上一擦,“刺啦”一聲著了。把火柴放在帽兜下一燎一過,帽兜里真真亮亮地冒了熱氣。
他再作勢擰把鼻涕甩到帽兜里,一翻帽子,一張金黃金黃的雞蛋餅就攤成了,冒著熱氣兒,飄著香味兒。耍戲法兒的湊到觀眾跟前,捧著帽子讓大家看個究竟。有一次他給我們這些小孩兒一人分了塊雞蛋餅,我咬在嘴里,咸滋兒的,挺香,一抻脖咽了下去。
耍戲法兒的又拿出一個鴨脖酒壺,里面灌滿小米,插一根筷子粗細(xì)的木棍兒,口中念念有詞:“二流子喝酒來嘞,二流子喝酒來嘞?!币惶崃?,念叨“起”,酒壺竟應(yīng)聲而起。有人圍上前去細(xì)瞧,都看不出個所以然,試一下,棍兒拔出來了壺沒動窩兒,拿起壺倒出米來看,米還是米,壺還是壺。眾人正疑惑著,耍戲法兒的又接過壺,把米倒入壺中,用一塊紅布蒙了壺口,拿棍兒向空中一指,口念“酒來”,伸手向空中虛抓一下,回手做裝入壺里狀。眾人忽聞酒香,他拽下紅布,滿滿一壺米酒正從壺口往外溢冒。
三伯說這是“小搬運”,要吃來吃要穿來穿,若是“大搬運”,就是要風(fēng)來風(fēng)要雨來雨了。三伯還說,會這活兒的不輕易使,使了也得原路“送回去”。若不“送回去”該咋個樣?三伯說,不“送回去”的話,使三回,活兒就不靈了。
每次說到這兒,三伯都定定地望著我們問:“要是讓你們幾個搬三回,想搬個啥?”“糖球兒!”“麻花兒!”……總之沒離了吃的譜,回回如此。每次三伯都沖我們攤攤兩手,搖頭一瘸一拐地走遠(yuǎn)了。
一次,我去三伯屋里,就我倆人,三伯正在炕上用長牌擺“八卦陣”。他突然抬頭看看我,像想起了什么事兒,問:“三娃,讓你搬三樣兒你要啥?”“我要糖球兒、凍梨和《大刀記》?!比劾镆婚W,問:“最后一個是啥?”“書?!比劾锓帕斯猓盐页兜綉牙铮骸叭扪?,趕明兒個就你能有點兒出息啊!”
三伯不知道的是,當(dāng)時屯里有個瞿老師,家里有本《大刀記》,不讓我拿回家看,那幾日我正眼紅著呢。若干年后,當(dāng)年和我一起回答問題的孩子,都有了糖球兒和麻花兒吃,唯我一人考上了學(xué),第一個飛出了山溝溝。
耍戲法兒和耍把式的往往搭班出來,你方唱罷我方演,更有看頭兒。耍把式的一眾人里,表演氣功的居多,內(nèi)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會表演破石、吞劍、劈磚、喉嚨頂扎槍、鐵條纏脖子之類,也有表演上刀山下火海的:當(dāng)街架起一個木梯,梯子兩側(cè)綁上火把,橫木綁上鋼刀,鑼聲一起,耍把式的會點著火把,赤膊光腳踩著刀刃自如上下。還有表演輕功走鋼絲的、軟功揻腰的、縮骨功鉆鐵環(huán)的……中場休息時,他們會讓孩子端個紅布掩底兒的盤子繞場磕頭求賞錢,或是散場后拎個布口袋挨家挨戶討糧,給了道聲謝,不給也不惱恨。鄉(xiāng)人心善,少有找麻煩的,知道外鄉(xiāng)人出來賣藝不容易,常常留宿供飯。
有一回,當(dāng)街來了一伙兒耍把式的,把式頭兒領(lǐng)著一家老小和一個二十出頭的妻弟。收場前,把式頭兒從兜里掏出一根一拃多長的鋼釘,立定,后仰,眼見著鋼釘從把式頭兒鼻孔穿入了一多半,忽地從人群中躥出一個小個子,照把式頭兒的手拍上去,幸虧耍把式的妻弟出手擋了一下才沒事兒。把式頭兒慌忙把鋼釘拔出來,一探身抓住小個子就要狠狠弄他。屯里人多勢眾,一齊喊嚷著要往上沖。把式頭兒也紅了眼,回手從挑筐上抽下扁擔(dān),和妻弟倆,對著拿鍬鎬的鄉(xiāng)人亮開了架勢。
此時,三伯在人群外一聲斷喝:“住手!”鄉(xiāng)人見了,收起手中家什,閃出一條道。三伯一邊往人群中擠,一邊抱拳:“兄弟,適才后生不懂禮數(shù),多有得罪?!卑咽筋^兒聽了,收了架勢,抱拳還禮。三伯將這一伙兒耍把式的讓到家,粗糧大飯供他們吃了個飽。臨行前,把式頭兒給三伯留下一個光溜的煙袋嘴兒,說是留個念想。
事后,有人問三伯,為啥不幫俺們幫他們?三伯拍拍自己的跛腿,反剪倆手晃晃腦袋走了。
三
演地方戲俗稱“耍蹦蹦兒”,也叫“唱二人轉(zhuǎn)”。
縣里有個小劇團(tuán),團(tuán)長丑精丑精的,唱起戲卻故意裝傻充愣。他和一個叫小扣兒的女演員搭戲,二人唱得歡,扯得好,招人看。
小扣兒年紀(jì)輕輕,白凈粉嫩,說話柔聲細(xì)氣兒,招人稀罕。小扣兒和團(tuán)長搭戲,大伙兒看著氣不過,直吧嗒嘴。
“白瞎小扣兒這人兒了,咋和這么一個又丑又傻的人搭戲呢,據(jù)說還一起過上了,更坑死個人?!?/p>
“你咋知道人家倆過上了?”
“你聽唱的:兩條大麻袋,一個給你鋪,一個給你蓋,你來架腳蹬,我來拿腳踹……不過日子,誰蓋一條麻袋?”
三伯聽了撲哧一笑:“那是‘逗口’。團(tuán)長才不傻呢,他扮的是丑角兒。”
輪到團(tuán)長他們登臺唱戲了。小扣兒穿上緊身的紅襖綠褲,扎個水粉色的羅裙,雙手搖扇地上轉(zhuǎn)圈一擺,那個撩人。我站在臺下,倆小眼睛盯著小扣兒的臉兒想,將來我能娶這么個漂亮媳婦兒就成啊。
小扣兒朝臺下一甩頭,開了腔:“崔氏女當(dāng)街跪倒啊,滿目羞愧呀……”團(tuán)長飾演朱買臣一角,瞥一眼當(dāng)街跪著往盆里收水的“崔氏”,扔下一句“覆水難收”便拂袖而去。
“覆水難收啊?!边B大字不識的王大娘聽了戲后也能說出這樣有哲理的話兒。而我打小兒也大約明白這話里話外的意思。
扭秧歌、踩高蹺在東北老家統(tǒng)稱秧歌戲。
十冬臘月,生產(chǎn)隊早早成立了秧歌隊,天天在隊部院子里排練。誰掌包領(lǐng)隊,誰披紅打頭,誰演豬八戒,誰裝小媳婦,誰扮包頭,誰打鼓,誰吹喇叭,包括誰抬大鼓、誰趕馬車、誰拾掇東西,都一一安排妥當(dāng)。
正月初一,秧歌隊點齊人馬,排成陣式,繞街拜年。出了東家進(jìn)西家,拜完南屯拜北屯,拜過元宵節(jié),拜遍全鄉(xiāng)。別家生產(chǎn)隊還組建了高蹺隊,踩高蹺的技術(shù)要強(qiáng),體力也要好。我們隊里年輕力壯的社員少,年年辦不成,秧歌隊員個個心里憋著一口氣,硬是把大秧歌扭出了名氣,傳遍十里八鄉(xiāng),姑娘媳婦們都領(lǐng)著半大孩子追著攆著看。
扭秧歌的一行人從一個屯子去另一個屯子演出,得坐馬車走。車?yán)镒幌?,就搭上木杠,姑娘小伙兒一齊坐在木杠上,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擦出來愛情的小火苗。車?yán)习灏汛蟊匏Φ门九卷?,馬兒打著響鼻兒,翻蹄亮掌一路狂奔,車上男男女女你言我語笑聲不斷,車后跟著一群人追趕,那場面的熱鬧不亞于看戲。
三伯年輕時腰板拔得溜直,細(xì)高挑的大個兒往那一豎,格外打眼,隊長便年年讓他穿上綠褲粉襖披大紅綢子上場。若兩伙兒三伙兒秧歌隊碰頭在一個場子里扭,沒個好打頭的話,隊伍就容易“散花兒”。三伯眼疾耳尖腿兒快,緊踩鼓點兒,單手高舉彩扇在前面闖,后面的人抬頭瞄著扇子影兒在人群中穿來鉆去。扭到最后,三伯帶的秧歌隊一準(zhǔn)兒像卷白菜心兒似的把別的隊伍團(tuán)團(tuán)困在中間,場內(nèi)場外,喝彩連聲。
“這丫頭真俊。哪個屯兒的,誰家的?”
“啥丫頭,男扮女裝!”
“天底下還有這么好看的男的?”
三伯常引得鄉(xiāng)人私底下說閑話,他們啥時想起來啥時拉幾句。
一年,閑話讓東屯兒一個喜歡看秧歌戲的姑娘聽了去。她迷上了三伯,跟在秧歌隊屁股后頭追著三伯看也看不夠。托人說媒未成,害下相思病,一病不起,茶不思,飯不想,頭不梳,臉不洗,渾身上下皮包骨頭,也瘦成了一根刺兒。
解鈴還須系鈴人,隊長薅著三伯到姑娘家說清不與她結(jié)親的原委。最后,他和姑娘拜了干兄妹。姑娘拜罷起身,打個嗨聲,認(rèn)了有緣無分,開口叫了一聲哥哥。打那兒以后,他這干妹子一年給他做兩雙鞋,一雙夾鞋,一雙棉鞋,鞋底一扁指厚,細(xì)繩密線,硬硬邦邦。姑娘知道她哥哥經(jīng)常外出奔走,費鞋。
三伯不光外表迷人,腦子也靈,尋得空閑,今年學(xué)會了打鼓,明年學(xué)會了吹喇叭,后年學(xué)會了拉胡琴兒,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老隊長常在人前夸他:“藝多不壓身。多樁藝,多樁吃飯營生。”
四
三伯常年跑外,碰見好玩兒的會帶回來分給孩子們,也會買些女紅小物件兒帶回來送給嬸子大娘。三伯有心,一生都沒忘記鄉(xiāng)人收留他的恩情。一回,他帶回來一袋玉米種子,俗名“大馬牙子”,穰細(xì)粒厚,和本地“小火球子”一比,種出的玉米產(chǎn)量翻了一倍。秋后,莊稼上場,老隊長特意給他擺了一桌酒席。
土地承包到戶的頭一年,三伯去世了。正趕上五黃六月,伐樹攢材來不及了,鄉(xiāng)人擔(dān)心臭了尸首,就將兩截牛馬槽上下一扣,堵上橫頭,把他抬到山上埋了。
他走時穿一身干干凈凈的舊衣,腳上蹬著干妹子給他做的新鞋。干妹子和丈夫來送他,摩挲著那雙鞋不肯撒手,站地上放了哭聲。
三伯臨死前囑人把他埋在西山外,能看得見山下的線道——他至死都沒忘了往外走。咽氣時手里還攥著自己的戶口紙,名字的“三”字上頭滴了個水印兒,那三橫一側(cè)的缺口處洇了點兒墨,將紙橫過來沖上瞅,活脫脫一個“山”字。
現(xiàn)今,許多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線上聽曲看戲。村里建起了文化廣場,鄉(xiāng)人跳舞唱戲也有了站腳臺子。二嫂天天伙同老姐妹去廣場,上午一趟跳廣場舞,下午一趟扭大秧歌??h里送戲下鄉(xiāng)的大巴車經(jīng)常停在廣場邊,歌、舞、戲、劇,一年好幾回地輪著演。晚上,二哥二嫂常常盤腿往炕上一坐,拿著手機(jī)聽曲看戲。村里上歲數(shù)的人走了兩三茬,年長些的還恍惚記得當(dāng)年的耍戲和三伯這個人,年少的或許不清楚還有這么一樁樁。
三伯走了,戲也散場了,人們又重拾農(nóng)具家什,各過各的日子。只有誰家有了大事小情聚堆,開玩笑開過了頭,被戲弄的一方忍不住臉紅脖子粗地撇出一句:“你耍戲誰呢?”
場上立刻鴉雀無聲。也許人們在打愣神的空當(dāng)兒想起了過去當(dāng)街的耍戲,或是三伯。
九歌,原名徐久富,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散文選刊》《讀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