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育越來越成為謹慎決策的今天,什么人還在選擇成為母親?
兩位已經(jīng)成為母親的社會學者,上海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蔣萊與上海交通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副教授沈洋,在過去7年時間里,對近十年來的中國社會生育境況做了一項研究。在最新出版的《新生育時代》一書中,詳細呈現(xiàn)了她們對40余個家庭的采訪與研究結(jié)果,希望借此“梳理出女性個人生命體驗和時代、社會發(fā)展變遷的連接”。
書中的受訪者多是“70后”及“80后”城市中產(chǎn)女性,其中以二孩媽媽為主。她們既是受到傳統(tǒng)母職觀念束縛的一群人,也是受近年新生育政策影響的群體,她們同時跨越新舊時代的秩序,卻仍然難以在時代觀念的微妙變動中完美自洽。
在這樣一個不斷變動的觀念時代,蔣萊和沈洋想知道,是什么塑造了這些母親?
約莫僅二三十年前,“生還是不生”對大部分中國女性而言還不是個選擇題。
出生于1970年代末的蔣萊自青年時代開始就意識到,“結(jié)婚生育”四個字是注定被刻在女性命運道路上的。上世紀末,蔣萊進入大學,越來越多女性開始追求學業(yè)和事業(yè),但這并不影響結(jié)婚生育被她們放在心中的必經(jīng)之路上。
大學畢業(yè)后,蔣萊獲得了通往更好學府的保研資格??蓪τ诖?,她的母親卻顯得“既得意又擔憂”?!八绕诖沂聵I(yè)有成,又擔心高學歷和事業(yè)心會嚇退追求者;既諄諄告誡女人要有自己的收入來源和社會地位,又放不下‘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民間規(guī)訓;既怕我嫁不好,更怕我嫁不出去?!?/p>
婚后不久,蔣萊就意外懷孕了。還未來得及思考要不要成為母親,身邊的聲音就都在鼓勵她生下孩子,“至于生育之后會遭遇什么,幾乎無人問津”。書中受訪的母親們,大部分都難以說出自己生育一胎的確切原因,更多人的情況是“順其自然”,或是“意外懷孕”。
也有不少女性會迫于“最佳生育年齡”,硬著頭皮走上成為母親之路。在沈洋看來,“最佳生育年齡”不僅指代客觀生理條件,也包含一種社會文化和節(jié)奏的裹挾。而她們訪談的女性里,有的母親仍然認為,生育是一種對家庭負責的行為,甚至將不生育視為“自私”。
從網(wǎng)絡上看到的宏觀數(shù)據(jù),結(jié)婚生育率的降低是總體趨勢,但當視線聚焦于微觀個體,“對絕大多數(shù)中國女性而言,生兒育女仍然是一生當中不可避免的一環(huán)”。
從20歲到30歲的跨度內(nèi),蔣萊明顯感覺到女性的生育意愿隨著人生階段的不同在產(chǎn)生變化。學校里的不少本科生將“不婚不育”掛嘴邊,但蔣萊接觸的女博士生,卻有不少人抱持明顯的婚育焦慮,“提前完成婚育(這件事)對她們未來的事業(yè)其實是有利的”。
如果將成為母親視為一項權利,相對于男性,女性行使這一權利的窗口期是明顯有限的。在醫(yī)學上,35歲以上就屬于高齡產(chǎn)婦,胎兒罹患唐氏綜合征的比例驟升,母體恢復的效率也不如35歲之前。
于是,女性難免來到一個繞不出去的死胡同:“如果早晚都要生,晚生不如早生?!?/p>
“當代都市二孩媽媽的典型性,在于她們作為中產(chǎn)階層所擁有的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蔣萊與沈洋在書中總結(jié)。她們采訪的二孩母親們,生下第二個孩子的決策大多出于多方因素理性考量。
當然,她們也遇到過一些女性,是在面對丈夫的要求和期待時,為了不讓婚姻破裂,選擇再次生育一個孩子。
蔣萊和沈洋的受訪多孩母親以“80后”為主。雖然二孩開放后,全國生育率遠低于預期,2020年,全國出生率僅為8.52%,總?cè)丝跀?shù)首次出現(xiàn)負增長。但像菁蓉這樣典型的都市職業(yè)母親,她們的生育意愿更多受個人微觀世界的具體條件所影響,比如自身的成長經(jīng)歷、相對優(yōu)渥的經(jīng)濟條件。
對那些高學歷的城市精英職業(yè)女性而言,當“母職”成為她們不得不面對的事,她們也許會做出的一種轉(zhuǎn)向是—將“母親”當作一項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來看待,將自己對待工作的精力都投入在“做媽媽”上。不一樣的是,在這份“工作”里,付出未必有收獲,她們拿不到足以匹配勞動價值的薪酬,更得不到晉升機會。
沈洋和蔣萊采訪的二孩媽媽于舒心,是為了生育放棄事業(yè)的典型代表。于舒心25歲研究生畢業(yè),在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了十多年。38歲那年,于舒心生下了第二個孩子。次年,她以最年輕的中層干部身份向單位提出了辭呈。辭職是基于必要的現(xiàn)實考量。于舒心的丈夫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高級合伙人,收入不菲,但工作也很忙,基本無法顧家。
然而,不久后,于舒心的職位提拔了一位“明顯不如她”的男同事。失落感偶爾會在曾經(jīng)的同事、下屬來表達對她的惦記時出現(xiàn)。于舒心偶爾恍惚,20年前,她和大部分中國女孩一樣,懷揣著滿腔熱情與對未來的希冀走進大學校園。可以肯定的是,那時候的自己對10年后生活的想象,應當不是全職主婦。
另一個“85后”全職媽媽林夕則選擇努力跳出圍城。嫁給富商后,林夕一口氣生了三個孩子。幾乎不著家的丈夫每個月給她10萬元生活費,但支付完孩子們的學費、保姆等人工費后,其實所剩無幾。在家待了幾年后,林夕提出想重返職場,卻遭到丈夫的強烈反對。看上去富足的生活,實際上,“桌布掀開都是一地雞毛”。
直到2020年,林夕在朋友介紹下接觸到布料微商工作。她利用晚上孩子們睡后的時間經(jīng)營微信店鋪,不到一年時間,林夕已經(jīng)成為一個數(shù)百人大群的管理員。群內(nèi)幾乎都是和她一樣的全職媽媽,離開職場多年后,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再回到社會,只能以相對靈活碎片的方式,盡可能讓自己在經(jīng)濟上再獨立一些。
“多數(shù)人都希望實現(xiàn)自我價值,把育兒當作職業(yè)的話,大概率都會失望。”沈洋總結(jié)道。
在中國,成為全職媽媽仍然需要面對風險??傉劇澳嘎殹保珖栏駚碚f,母親并不能算一份職業(yè),它不能為女性帶來個人價值和實際成長等方面的長足助益。
成為母親后,“母性”便是天生的嗎?
實際上,在生下第一個孩子一兩年后,沈洋才慢慢適應母親這個身份。第一年內(nèi),看著自己的孩子,她偶爾忍不住覺得“好奇怪”,這真是我的孩子嗎?她感到自己與曾經(jīng)的自己產(chǎn)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隔膜。更早成為母親的蔣萊,對自己的母親身份更多一層“趕鴨子上架”的認同。
另一個給女性施加生育壓力的因素是年齡。迫于“最佳生育年齡”而生下孩子的適齡女性,心理和情感上未必對成為母親做了充分準備。
在蔣萊和沈洋的受訪者里,“其實后悔(的情況)是存在的”。
一位受訪者在生下一孩時,家里條件還比較好。孩子有老人幫忙帶,經(jīng)濟情況也不錯,于是,這位母親決定生二孩??啥⒊錾笊眢w不好,她不得不加大精力投入。恰逢此時,丈夫的公司倒閉了,家里的經(jīng)濟壓力陡增,加上老大正度過青春期,不如小時候可愛?;赝约寒敵跽J為深思熟慮的決定,這名母親卻難掩無力和委屈。
事實上,在整個生養(yǎng)過程中,從家庭分化到社會期待,母職與父職大概率不可能“分庭抗禮”,很多東西是母親獨自承擔的。
出生于80年代中期的上海獨生女鈺涵,與丈夫在大學相識,走進婚姻后,3年內(nèi)生了兩個孩子。但已經(jīng)是第二次成為母親的鈺涵發(fā)現(xiàn),丈夫還是保持著大學時的樣子,每天可以花8個小時打游戲。鈺涵不理解,為什么同時成為父母,丈夫卻并不愿意與她一同承擔。
社會對“父職”與對待“母職”的重心和期待存在差距,比如產(chǎn)假。2005年,蔣萊生孩子時,她的丈夫按規(guī)定享有3天帶薪陪產(chǎn)假,“時間短得只有象征意義”。等到沈洋開始萌生二孩念頭的2020年,為響應二孩新政的新規(guī)才出臺,將父親的產(chǎn)假增加到10天,但這仍是杯水車薪。
不過,已經(jīng)歷過兩次生育的沈洋,也開始看到一些實際的客觀變化。她的一孩出生時,全國已開始經(jīng)歷生育率的下降,恰逢彼時,國務院辦公廳出具了一份《關于促進3歲以下嬰幼兒照護服務發(fā)展的指導意見》,提出要將嬰幼兒照護服務納入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規(guī)劃的具體意見。沈洋的孩子在兩歲時,就進入了家附近一家普惠型托兒所,一個月只需要200元左右的學費。
2023年,上海還印發(fā)了一份《上海市推進兒童友好城市建設三年行動方案(2023—2025年)》,方案亦提出,要加大“托幼一體化”建設力度和普惠性托育服務發(fā)展。到了2025年,開設托班的幼兒園數(shù)占幼兒園總數(shù)的比重不低于85%,普惠性托位占比超過60%。這些配套設施和政策,都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沈洋再次成為母親的意愿。
沈洋和蔣萊,都算是擁有更強自覺與自主性的母親,她們以自己作為方法,關注自身所處的真實社會。她們希望,生育這件事,能更純粹地成為女性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