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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到天上去(短篇小說)

2024-12-31 00:00:00盧鑫
作品 2024年12期

1

戊寅年春天,我變成“挑二哥”,從長江邊的云安小鎮(zhèn)出發(fā),挑鹽前往湖北利川。為節(jié)省時間,沒走東門,而是選擇一些比較直截的街巷大路(名字叫“大路”,其實(shí)只有三四尺寬,除去右邊鋪一行石板,其余全是土)。這時,路上只剩一些脖頸處搖晃大鈴鐺、馱米口袋、被人吆喝進(jìn)出城的老黃牛。

橫行述先橋,坐渡船過江,翻過趕場壩最后一座石板橋,越過一道深谷,接著則是沿魚背河一條三里上下相當(dāng)險絕的陡石梯。可以看見岳父岳母的老屋子。它也睜著魚兒眼睛看我。魚背村在我眼前散開去。

快到“水寨”處,迎頭碰見一隊車馬行伍。他們一歇下來,有的找祠堂、茶鋪、酒棧的板凳安坐屁股,有的牽幾匹光背瘦馬到河中飲水。對他們來說,目的地濱江小城“云安”已近在咫尺。我與之擦肩,從頭到腳蒙一層塵土。

而后遇到一個頭發(fā)蓬亂的家伙。我們相互連正臉都沒瞧一眼,在我看來他太危險,而他覺得我太困惑,這就好像兩國勇士狹路相逢,在他眼里確實(shí)透露出惡意,他與你同樣有妻兒,同樣心里禱告,所以同樣緊握腰帶上的匕首。所幸的是,我和眼前這個家伙最終井水不犯河水。

月光被身后遙遠(yuǎn)的月亮地?fù)踝?,又一小列隊伍急急忙忙從身邊走過。除了靠沉重腳步和喘息聲打招呼,我們彼此都沒有過多交談。

我挑扁擔(dān),提橘燈,沿流水淙淙的溪壑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石梯路越朝上趨,丘壑越覺深邃。君不見砍不完、鋤不盡的雜草灌木!把汗?jié)裎遗R碌柠}巴卸下,我獨(dú)自坐在魚背山頂。此刻,云安已被萬千山嶺吞進(jìn)深腹。

2

萬物沾滿露水。我繼續(xù)朝川楚夜空出發(fā)。經(jīng)過長久煎熬與疾馳,就像一頭茍延殘喘的老麋鹿,汗水直流,四肢虛軟,隨時躺下來休息,置天為床。夜空中無數(shù)星星在頭頂擴(kuò)散至整個荒野,就像碎亂的珠玉,構(gòu)成富麗廣博、光焰萬丈的宇宙。面對這一切,我邊前行邊奉獻(xiàn)我所有高歌、半吊子歌、半吊子調(diào)和長途跋涉時的呼喚與長嘯,仿佛萬物能聽見我,理解我,包容我,融化我。

現(xiàn)在我腳邊谷壑開闊。谷底江水流淌,如同一柄發(fā)光的長劍。山坡披戴的暗云,半遮半掩遙遠(yuǎn)山腳的村鎮(zhèn)與樹叢。注意聽,深谷中還傳來槍聲。那土地上,有端坐于馬背的士兵,追命的槍聲驚擾江河,連射聲、點(diǎn)射聲、爆炸聲……

“吃得,餓得,走得,做得,挨冷得,挨熱得,這是云安人的口號?!贝蟾缯f。

思緒如同隕落的星辰,在漫無邊際地潛游。想象中,看見這個世界的中央:在我家那座土房黑暗的角落,那里,藏有父親的煙卷、母親的鞋墊……我相信那小小角落支起的永恒,我知道這大地,這街道,這地面,這江水和生命的影子都神圣。

隨后便是不見人戶的行走。滿岡亂石如群羊。

終于,一個村落從天而降。停下腳步,扒著門縫張望,進(jìn)到一戶點(diǎn)“瓜瓜花”般燈焰的人家去要點(diǎn)吃的。屋里有一對老夫妻,孤苦伶仃,以放牛羊?yàn)樯?。兩個老人歡迎我,給我麥子餅和粥,講他們兒子被送到遙遠(yuǎn)的上海打仗,又靠近爐火念《四十二章經(jīng)》,還想讓我也念。然而,我不習(xí)慣念經(jīng),于是當(dāng)兩位老人閉眼祈禱,我輕輕推開柴門走了。

深夜,我睡到村外一個麥垛里,閉上疲憊不堪的眼睛。

我居然夢見自己在閃爍的燈火中沿黃州第二大道行走。路過一些茶樓,成群男人全都手舉酒碗,抬頭辨聽遠(yuǎn)方槍炮之聲。男孩們在馬路上玩耍,撞到我身上,我縮肩膀,挑著重重的鹽巴,繼續(xù)前行,表現(xiàn)得很堅強(qiáng)——去哪里?前方的終極燈火是什么?

3

“小弟娃,路不好走哦!”清晨醒來,剛跋涉不久,就轉(zhuǎn)身看見一個人邊吆喝時甩尾、垂涎、負(fù)擔(dān)老鹽的黑騾子,邊用樹枝指著腳底鹽水溪的絲線。

“要挑到‘天上’去!”他一揮手便說。

路到底有多不好走?我緊緊抓住一根老藤,給他和他的戰(zhàn)馬讓路,任由石塊跌落谷底。他呢,也不管我愛不愛聽故事,竟自作主張擺起經(jīng)來:

“據(jù)說唐代,從魚背村到‘天上’就‘灘石險惡,難于沿溯’。一位名為翟乾佑的天師,痛心百姓運(yùn)鹽勞苦,作法將管轄沿途險山的十五條龍全部召來,命令它們將險山變?yōu)槠铰?。一夜之間,十五里險山有十四處化為平地,只有一處依然如故。又過了三天,一條龍化作一位娉婷的女子出現(xiàn)在翟乾佑面前。她對翟乾佑說:‘我之所以不把險山變?yōu)槠降兀窍霂湍葷?jì)眾生!您知道,云安一帶的窮苦百姓都靠挑擔(dān)運(yùn)鹽維生,如果險灘變平,船可以通行,這些窮人沒活干,會餓死凍死的!’聽了這番話,翟乾佑恍悟。他再次下令,將沿途險山恢復(fù)原狀……”

“看到?jīng)]?”他繼續(xù)自顧自說,“對門那座山就是‘天上’?!?/p>

他把樹枝當(dāng)鞭子,將云安喻為“川鹽濟(jì)楚”的生命線。說戰(zhàn)爭期間,“川鹽濟(jì)楚”有兩條路:其一從云安入江,到湖北由陸路轉(zhuǎn)運(yùn)至鄂西南及湘西一帶;其二沿江下行至湖北香溪,轉(zhuǎn)陸路運(yùn)到鄂西北。云安是兩條線的起點(diǎn),也是川東地區(qū)的鹽業(yè)重鎮(zhèn)。日軍正是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才數(shù)次對云安進(jìn)行空襲,企圖切斷鹽脈源頭。

“轟炸一過,爬得動的,又跑回來繼續(xù)干活?!?/p>

我聽著,氣喘吁吁。沒想到這位騾子匠、這位擺經(jīng)先生已趕著他的騾馬遠(yuǎn)遠(yuǎn)消失于半空。

我面朝“天上”,鼓起眼睛尋找,但一仰頭,頭上的草帽都掉了。

4

山中傳來吟吟聲。我開始以為是蟲鳴,撿幾塊石頭四處扔扔,也沒發(fā)現(xiàn)有蟲子棲身。這聲音緩緩吟唱,像在空中,不可捉摸。細(xì)聽,如同許多人的和音,總繚繞我。等我歇?dú)?,就又沒了。我挑扁擔(dān)將背中的鹽巴分擔(dān),它又重現(xiàn)在耳邊。我恐怕是耳鳴,索性走快些。半夜時分,遠(yuǎn)近寂寞幽谷空無人影,莫非它源于我的恐懼心理?

這一種難以追隨的曲調(diào),聽不清唱詞,卻覺得熟悉。我決定轉(zhuǎn)過眼前山彎去看看。四面峻嶺清靜,只有山中風(fēng)濤,再就是偶爾一處溪澗嘩嘩。溪邊有個臨時竹棚。竹棚外哪兒會有人?吟唱聲不知不覺消失了。

我繼續(xù)爬行,聽見它又吟唱起來,像大悲痛之后趨于平靜卻無法抑止的憂愁,隨風(fēng)流淌。

“雖然是山高水遠(yuǎn),平步中九曲回腸。二更天灰閣孤光,猛抬頭破屋半間殘墻……”

剛聽清兩句歌詞,卻什么聲音也沒有了,沉寂得令人恐懼??啥嗌儆悬c(diǎn)快意,終于證悟這并非我自己由于恐懼而生出的心病。

歌者只在此山中。

果真是個手拿火把的瘦男子在唱!我發(fā)現(xiàn)時,他已閉口,正蹲在溪邊啜飲溪水。串串回音仿佛與他毫不相關(guān),還在懸崖間傳播,還在滿世界尋找寂寞之耳。

“小兄弟,”他也發(fā)現(xiàn)了我,“這鹽水溪是不是要流進(jìn)下面的魚背河?”

“你怎么知道?”

“我嘗出來的?!?/p>

他告訴我他叫狄牙,挑滿滿兩木箱寶貝:瓜,果,草鞋,男人的強(qiáng)盜煙,女人的雪花膏,洋火,菜刀,手鏈,西洋鏡……要什么有什么。只要能碰到人戶,就找機(jī)會兜售,已經(jīng)行走四方多年。于那些大宅第,他就像一只點(diǎn)綴荒涼的候鳥,一年不只來一次。

沒想到在這樣的荒野還能碰到同伴。山夫只見壓樵擔(dān),豈知帶酒飄歌兒?

于是,他挑黃木箱子,在前面帶路,我?guī)退谜彰骰鸢?。我們結(jié)伴行走在幽谷。

5

夜來過嶺忽聞雨,今日滿溪都是花。再次醒來,從樹枝間望見零散天空,亮得有些刺眼。又是自由晴朗的一天,鳥兒在歌唱。我滿心歡喜,恍惚看到古老巴國祖先蹲坐在藍(lán)色天空棕色山巒柔軟土地邊。狄牙已經(jīng)站到我身旁,卷起葉子煙,像一只高大煙囪吐納炊火。

“繼續(xù)走吧,青光白天了?!彼f。

這是一個屬于艱難苦恨幻覺的白晝。倒崖落我左,絕壑臨我右。危棧斷我前,猛虎尾我后……

從溪邊過,從洞邊過,從茅屋邊過。路上所見,全是一種荒涼情形。草堆旁忽然一朵紅花。斜坡上忽然滿是馬桑果、地果。老僧已死去,只見聳立的新筑佛塔。兩條爬行的蛇。一只伏在路旁見人來便驚訝飛去的野雞。半間東倒西歪屋。幾個南腔北調(diào)人。三座清代石橋,名為“無奪”“無伐”“無暴”。一堆白骨。一群烏鴉。

在長長彎彎的山路間行走,原不能有所恐懼:橫尸倒地的流浪漢,執(zhí)刀攔道的賊,有毒的花草,乘人不備襲人的猛犬,盤踞山洞中的豹子貓,全不缺少。這些東西似乎無時不與過路人為難。

天佑我們在一切災(zāi)難中沿大路走去。這時節(jié)我們正過一條小溪,兩岸極高。溪上一條獨(dú)木橋,行人通過時便吱吱呀呀作聲,山腰有猴子叫喚。水流涓涓。遠(yuǎn)處山雀飛起肅肅振翅的聲音仿佛也能聽見。

溪邊有座靈風(fēng)廟,石像上懸掛紅布,廟前石條過路人可以歇?dú)?。檻外雙瀑瀉石澗,跳珠濺玉,冷入人骨。

我們還要穿過一片曠遠(yuǎn)的山中空地。四處可以看到一叢叢馬桑、黃荊條、蓍茅草、飛廉,它們細(xì)長的枝莖挺立山坡,野花野草被斜陽照得亮閃閃,在虛化中增大輪廓,仿佛軍隊為巡邏在原野上設(shè)置的哨兵。

山坡陡峭,出現(xiàn)一座座狹長的白色樓房。

“看見山頂老寨子了嗎?”狄牙提起扁擔(dān),輕輕撥開云霧,指著遠(yuǎn)方告訴我,“那就是清水土家村。他們下面有條石筍河,河邊有口龍缸。”

從那個方向傳來數(shù)聲槍響,一聲接一聲,四周山崖引起無數(shù)回音。

“會不會是游擊隊?”我問。

“那是獵人打獵呢?!钡已勒f。

夜色迷悶,聽到有村人警告,不要擊打更鼓,說廟后山中多虎,聞鼓則出。我們又誤入幽谷,狼奔鴟叫,豎毛寒心……

“山男”“天狗”“天邪鬼”幽谷響……“窮奇”來回旋轉(zhuǎn)飛舞,把樹梢、樹枝、樹葉刮得連軸轉(zhuǎn)……旋風(fēng)最里面的“窮奇”,生有兩把鐮刀模樣的羽翅……

我們繼續(xù)上路,仿佛與先輩同行。果然手持火把,承擔(dān)咸澀,翻山過河。道路崎嶇幽深,而月亮底下大山深處,再無任何顧慮。

狄牙一路唱歌,歌聲傳得深遠(yuǎn),逝去的親人們都能聽見:

【杏花天】雖然是山高水遠(yuǎn),平步中九曲回腸。二更天灰閣孤光,猛抬頭破屋半間殘墻。

吾聞壯夫重心骨,古人三走夜路孤。隙月斜斜刮露寒,一枝難穩(wěn)又驚烏……

這樣的歌要在山里唱,月下聽。唱到最后不知是誰在唱,誰在聽。聽到最后只有你在唱,我在聽。

故人與影子,真實(shí)與亡魂,合為一體,在前面引路,這樣的路再遠(yuǎn)也很近,再難也容易。而走著走著,煙云裊裊,霧氣隨遠(yuǎn)處龍缸、懸崖底下暗河緩緩升騰。

6

無涯無際的神秘山脈正不動聲色,召喚四方客們到它謎一般的深谷幽壑里去。狄牙和我不由自主聽從這種召喚。沒刻意選擇道路,又走整整一天,又走整整一夜……走到不知道已走了多少天,不知道已走了多少夜。星星透過松樹樹冠,僅僅為我們兩人照亮。世間一切都沉沉酣睡。

狄牙說,隨便沿哪一條路走,你都會被引往某個溪谷,站到一條溪流的深潭邊。

破曉前,我們果真重逢彎曲的鹽水溪。它籠罩在濃霧里。撥開云霧,如同直上青天向五老招手。手捧溪水洗雙眼,回看群山萬朵玉芙蓉。

我們在岸邊生起篝火,坐在一旁,久久默聽鹽水流過時遙遠(yuǎn)的歲月回音,以及后來猿猴響起的哀愁啼哭。我們一聲不吭抽煙,直到東方吐出一抹異常柔媚的淡紅色朝霞。

“就這樣坐他兩千年多好啊!”狄牙說,“把小鍋兒拿出來,我們煮茶喝?!?/p>

霧從峽谷峭壁奔涌而出,席卷一切,遮住太陽。天涼下來,甚至耳邊不遠(yuǎn)處鹽水溪也像山頂上的霧一樣凄迷。在惹人生畏、狹窄泥濘的峽谷道路上移動,死亡或龍或所有神秘之物,都在下面的深淵凝視我們。狄牙邊奮力尋路,邊傳授經(jīng)驗(yàn):

“走山路,兄弟,莫慌,那些路不會動,動的是你?!?/p>

隨之而來的則是狄牙極其認(rèn)真、嚴(yán)肅,俯身向深淵跪拜。他投一塊肉下去,云海慢慢翻卷。前方衍出好多可攀手攀腳之野藤。

“只要你夠虔誠,此地的龍就會為你擺一擺尾。”

我們終于從云海平面冒出頭。我們折回山腰,取道一座山的頂端。我踩到一塊松動的磨刀石,于是就開始和這塊大石頭一起順一處巖脊?jié)L下山坡,沒想到引起山崩、垮崖,石頭朝我底下可憐的狄牙砸去,雷鳴般從他頭頂越過。我倆幾乎丟了性命。我夾緊雙腿肌肉控制繼續(xù)向下滾動,就在高崖邊緣抱住一棵馬桑樹止住滑落,狄牙也在一口傾斜的山洞里躲住墜石。此后,我倆為取回行囊、鹽巴、扁擔(dān),好幾次僥幸脫險。這絕對是生死關(guān)頭。然而我們成功了,順利抵達(dá)安全的大埡口。

它以幾條彎曲岔路、一場猛雨、一座孤單山門寺、一盆免費(fèi)“巴人茶”的見面禮,擁抱并且接納了我們。有詩為證:

山門寺外逢猛雨,林黑天高雨腳長。

水去云來歸夢遠(yuǎn),應(yīng)尋此路是瀟湘。

7

廟里住有兩位出家人。虛幻的孤獨(dú)山路在寺院變得真實(shí)具體,具體到一根弦——于蘭法師在晚課敲響木魚,木魚聲微弱、纖細(xì),卻甩尾擺脫千軍萬馬,震撼兩顆脆弱而又茫然的心靈。就餐時,他微笑著告訴我們,自己是高陽人,十五歲就出家了。他提供給我們的肴膳,多是諸花,而香氣達(dá)于內(nèi)外。庭中有玉樹一株,圍可合抱。于蘭法師常在樹下打坐?;ㄩ_滿樹,狀類古玉。每一瓣落,鏘然作響。撿起來看,如赤瑙雕鏤,光明可愛。不時有異鳥飛上枝頭鳴叫,毛金碧色,尾長于身,聲等哀殊,感人肺腑……

晚上我們同睡一間僧房。法師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獨(dú)自在床上參禪。雖然我也見過云安一些法師拿禪師棒尖聲叫喊的形象,但還是覺得這位于蘭法師器識更沉秀,內(nèi)心更安然。

要睡覺時,狄牙問:“法師,寒雨如此,怎么過夜?”

“睡吧,不要憂心。”

我們就寢。隱隱中只見于蘭法師從懷里掏出三角碎瓦數(shù)片,在燈上燒。隨后就燒旺了,滿室皆暖。夜里半睡半醒,雨早已停歇,也不知是做夢呢,還是現(xiàn)實(shí)中發(fā)生的事,一只白虎從窗外月光下的青青菜園跳進(jìn)屋來。我和狄牙嚇得魂飛魄散。但它只是蹲在于蘭法師床前。法師紋絲不動,僅僅用手輕撫虎頭,老虎便俯首帖耳。俄而,這只大蟲就離去了……

另一位于護(hù)法師則年輕得多,看起來像是于蘭法師的徒弟,一晚上都不見蹤影,第二天清晨才又突然出現(xiàn)。大埡口有一股清澗,路過之人都靠它洗漱。早上有個貨擔(dān)郎把水弄臟,水立刻干涸,不久就絕流。于護(hù)法師站在泉水邊徘徊,連連嘆息:

“如果你枯竭,我們該何去何從?”

說完清流就又重新洋溢,泉水也源源不斷。他打一大盆甘冽清泉,我實(shí)在憋不住,想去求證,卻被他遞送的新鮮香醇“巴人茶”堵住喉嚨。只有“咕咚咕咚”啜飲聲以及泉水珣珣聲以及鳥兒啁啾聲以及路人談笑聲以及兩位法師木魚聲回蕩。

清亮陽光開始照耀山門。狄牙對像影子一樣站在晨曦中的于護(hù)法師說,我們要去利川。小法師聽后大吃一驚,緊緊盯住身材瘦弱的我,似乎要把我從外到里看個透心亮。最后,狄牙輕手輕腳放下兩把牙刷、一盒葵花種,我則留下一包鹽走出山門寺。

8

在川楚邊界的高山地帶趕路,你會發(fā)現(xiàn)岔路增多。遇到好些朋友,我們不知不覺會聚,組成一支小小隊伍。這是一支奇怪的隊伍,有破衣爛衫沉默者,有挑籮背筐健談?wù)?,有跛腳外地人,有持刀流浪漢,有行色匆匆的本地人,有提酒壺的老頑童,有拖兒帶口的移民,有和我一樣背鹽的少壯,當(dāng)然更多的,是像狄牙那樣四海為家此路窮的貨擔(dān)郎。

“爬過前頭那個坎坎,就是野人洞?!币晃贿候呑拥拇蠼阏f著話,就上了我的前。

我還記得自己邊走邊琢磨:時間與騾馬并肩前行,從騾馬疲倦而憂郁的眼睛,就知道時間已有多老……

我雙手抓住扁擔(dān)頭,給大姐和騾子騰路。她的老伙伴背馱雪白瓷碗,露出布袋的部分在陽光下時時閃光。順?biāo)@恐眼神望遠(yuǎn)去,我意識到我們已沿龍缸狹路,快要爬到齊躍村土司山野人洞。

“冉廣竹歹得很噢!”隊伍里有人回應(yīng)。

不知不覺,人們和牲畜開始放慢腳步,就好像緩緩降下來的風(fēng)勢。

“野人洞陰風(fēng)極盛,一個人不敢經(jīng)過。大家跟緊點(diǎn),要相互照應(yīng)?!?/p>

隊伍行進(jìn)速度逐漸變慢。所有眼睛熟悉流浪的歲月。七曜山頂峰近在咫尺。它赫然聳立,荒涼而孤寂,呈現(xiàn)出蜀道的原始威懾力。這位古老巨人在它那突出的云霧國度里板著臉孔。

川楚孔道必經(jīng)之路——野人洞——就像所有蜀道長蛇的七寸。我們時時感到毛骨悚然。我們知道,人們攀爬過的許多樹叢之后,都可能埋伏著三五個棒老二。他們食量大如虎,一頭牛的脊背肉,一頓就吃光。據(jù)說前天夜里,蜷縮的野蠻人一顆子彈打穿一名醋商的草帽,中彈者照樣繼續(xù)前行。另外有人補(bǔ)充,上周另一個酒鬼,子彈打得渾身漏酒,嘴巴都爛了。

“真是惡魔!”

我們聽到無數(shù)消息。從四方客的談?wù)撝?,我們慢慢拼接出,冉廣竹是這樣一個人:他的深心,他的雙手,他的魂魄,都沾滿鮮血。為逃脫被抓壯丁的命運(yùn),他把保長的頭頂踩成飛機(jī)場,帶人不斷四處劫持“肥豬兒”,是個對任何傷害他、冒犯他、侮辱他、怠慢他的行為進(jìn)行殘酷報復(fù)的惡棍。

他把清水土家長得最好看、歌唱得最好聽的女孩葉春雪搶去當(dāng)壓寨夫人。此前,他多次聽人歡喜贊嘆葉春雪美麗,命令村長讓他開開眼。村長忘了村里當(dāng)初曾有人掉包,替這個魔頭引見其他女孩從而招來殺身之禍,居然滿口答應(yīng)。

村長在葉春雪家擺下宴席,第二天讓她在席上露面。賓客人數(shù)不多,冉廣竹坐在葉春雪旁邊,見到她竟目瞪口呆,心想自己活這么大還沒遇到這類笑彎秋月、羞暈朝霞的女孩,任何別人為把這樣一個女人弄到手而干出無論如何背信棄義、卑鄙無恥的事來,也是情有可原。從清水回來,冉廣竹已經(jīng)迷戀她。第二天一早,他就領(lǐng)一幫人沖下老寨子,擄走葉春雪——吻她并講江湖話,將她摟抱在懷。

冉廣竹是棒老二中的棒老二,是棒老二的克星。他曾占領(lǐng)據(jù)說是最兇惡的某個大王的山頭,焚毀附近村落,把全部山民驅(qū)趕到自己的領(lǐng)地,殺死武將,將對頭關(guān)進(jìn)籠子。軍師前來議和,此大王過一個月才得以生還,鼻子、耳朵都被割掉。冉廣竹吩咐這個不幸者,轉(zhuǎn)告附近其他山大王,如果不立刻送來規(guī)定的銀票、鴉片、槍支、牛羊肉,并親自上前跪拜,他將用同樣的方法處置他們。最后他親手殺掉五個山大王,割掉他們的鼻子、耳朵,附上他的問候,送給利川文化館長。

“眨眼間,”給我們講這件事的人意味深長地說,“一群野狗已經(jīng)在舔那五個大王流在地上的血了?!?/p>

整座七曜山郁郁蔥蔥,樹木扶疏,濃蔭密布,斑斑斕斕,宛若夢境。自打聽說我們中曾有人遭到伏擊,我始終對樹木疑神疑鬼,仿佛每棵樹后面都躺著一個死者。最后,眾人在一個大石溝的轉(zhuǎn)折處停住歇?dú)?。那里有一股小小清泉,被人稱作“一碗水”,意思是無論春夏秋冬,里面永遠(yuǎn)都有一股和碗差不多大小的泉水流出??粗鹋?、水腫的雙手,我躺倒在崎嶇山路,把衣服撩起來擦汗,沒想到它已被鹽水泡得輕輕一扯就爛作幾條口子,于是我索性赤裸上身。狄牙看見了,從他的籮筐深處找到一件女人的紅衣服讓我換上。

“各位好??!”不知從哪里冒出三個身材強(qiáng)壯的男人。其中兩個高點(diǎn)的,嘴里含煙斗,另外一個矮點(diǎn)的,仰臉在喝長頸瓶里的酒,搞不清楚是紀(jì)念散伙還是慶賀歡聚。

還來不及看清這一伙人,他們已拿起身旁的武器,慌忙向我們沖來。

“你們大概找了很久?”他們說,“這里沒有橋,沒有船,也沒有仙車,你們想憑空跨過野人洞,是不可能的?!?/p>

“棒老二的根子埋得很深,”有個家伙走到我身邊,把穿女人衣服的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仿佛我們終于露出真面目,猶如妖魔鉆出魔瓶,他繼續(xù)說道,“盡管官兵動用了鏟子、鐵鍬挖他們的根,結(jié)果反而把自己的手弄破?!?/p>

“你們最起碼,也應(yīng)該——”另一個人指出,“帶一兩件防身的武器??次覀兊男蓄^:每人都有一把三個槍筒的火槍,腰桿里還別著手槍。——如果火槍啞了,手槍還能應(yīng)急嘛?!?/p>

“我?guī)еB鞘的匕首,還挺鋒利。”第一個說話的家伙接著說,并從腰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來,在手里擺弄。

“老三,把刀放回去。”第二個人說,“你看這位先生臉都嚇黑了。他還小,見不慣這種兇險的武器。棒老二最容易從他們手中把錢搶走,今天遇到我們是他們的福氣。明白嗎?”他轉(zhuǎn)臉向我,接著用眼神一一掃射我們十多個人,“把錢交給我們保管吧,大伙兒,這樣才最安全?!?/p>

對話到此中斷。我記得他剛說完“這樣才最安全”,一切就都完了。只聽到槍火聲響。這種聲響,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難以想象,眼睛、耳朵、鼻子、嘴巴都受到震蕩——我自己也成為槍火聲響的一部分。

幸好槍聲熄滅了。但聲響久久停留在腦海,雙臂和雙腿篩子似的顫抖,好像背后有人搖動我。

9

最終我沒有飲彈。

沒有任何人飲彈,只是我們腳邊的石頭和泥土炸了一陣。等形勢平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山崖邊一隊人馬身上。可以望見他們戴著鐵帽,可以分辨出普通士卒與當(dāng)家的。

也可以望見旗幟在扭擺。最前面,是一對騎高頭大馬的男女,他們口含冰糖,眨眼間,已側(cè)拉馬身,轉(zhuǎn)步回頭,并肩離開。

先前被他們擋住的金色陽光重又出現(xiàn),繼續(xù)往我們肌膚里沉浸。由于背光,他們的印象,于我而言當(dāng)然只能是剪影。

接著有若干提槍者沖到我們身邊,將那三個家伙綁走,猶如綁走天神祭品。若不是高地下面的河谷可以聽見心驚膽寒的三聲槍響,我們定會長久站在原地比賽憋氣。

我們面無表情,沒有哪個會如此失魂落魄。

最后只剩下我們這十多個四方客。人群中開始從竊竊私語,變得口氣緩和,再到熱火朝天:這就是大伙兒說的棒老二頭目?這就是人們爭相傳頌的那個“冉廣竹”?另一位就是美女葉春雪?

此前誰也沒見過那根曠世奇竹,只能猜測。我們和這群神秘人馬之間,隔著一條神秘界限,這仿佛是一條分隔生者、死者的界限。所有人都察覺到了??僧?dāng)越過這條界限,非但沒有什么可怖,反而變得越發(fā)沸騰、越發(fā)活躍起來。

之后的路途,我們下意識已形成少壯自覺走前后,老人、女人、身體虛弱者走中間的情形。我們奔走,懷有野兔從狼犬群中逃離之感。

很快在荒野青山間攀援。我邊爬,邊回頭環(huán)顧整片七曜山脈,覺得它不再可怕,就隨口唱起:“雖然是山高水遠(yuǎn),平步中九曲回腸。二更天灰閣孤光,猛抬頭破屋半間殘墻……”在狄牙這些偉大歌曲唱到最澎湃時穿過狹窄山路。

似乎幸運(yùn)來得毫無緣由,只聽狄牙大喊:

“大水井,大水井!”

所有人才回過神來。生命中的一切似乎重又變得美麗。我甚至開始暢想起這場驚心動魄的瘋狂之旅,甚至走得更遠(yuǎn),想起我所經(jīng)歷的所有瘋狂之事。真是不可思議。

那位趕騾馬運(yùn)瓷碗的大姐,放聲吆喝“歇?dú)狻獨(dú)狻?,并拿出自己的老酒慶祝。我們坐在山路邊,一人輪流滿滿喝一口,還共享各自的食物。有人手指腳下遠(yuǎn)處輕霧籠罩的野人洞,笑道:

“怪不得那會兒感覺有人給我扇風(fēng),當(dāng)時我屁眼兒都嚇緊了。原來這就是陰風(fēng)!”

“現(xiàn)在安全了?!弊谖遗赃叺?,是一位挑炭老伯,他長吁短嘆,同時遞給我一塊麥芽糖。

我仰面躺下,發(fā)現(xiàn)頭頂伸展、覆蓋著巨大桐樹枝柯,淺紫色花朵綴滿枝頭,在我們這些流亡者看來,顯得那么怪誕、虛幻、富麗、詭譎,令人艷羨。我緩緩起身,捧起瓷碗大姐的酒,學(xué)父親那樣,仰腦殼朝天喝。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寧靜藍(lán)鳥棲息的巨大古樹下面。

太陽透過樹葉的棋盤格子,往我們肩頭拋下一片片閃光的小圈裝飾,似金幣在跳動……

世界剛剛蘇醒過來了。接下來的時間,四方客們不停分路道別。

10

又只剩我和狄牙兩人。白天我們走在荒野,沒人看得見;到紫羅蘭色夜晚,就徜徉在野性星宿的統(tǒng)馭下……冷風(fēng)從曠野吹來。

利川要到了,我們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盡管拿火把,點(diǎn)松明,仔仔細(xì)細(xì)翻來覆去找,還是找不到“利川”。我們站在一棵枯樹下抬頭找路。前面的路曲曲折折,好像通往古老楚國。我們決心往回走,放棄利川。道路似乎永遠(yuǎn)延伸。

四下里漆黑,回頭爬五里,終于看到遠(yuǎn)方一片微明中出現(xiàn)房屋輪廓。是一座門口懸掛五個大燈籠的院子。

我和狄牙取下流浪漢專屬的兩塊手表——一只太陽,一只月亮——準(zhǔn)備露宿荒丘。

但我還是選擇厚著臉皮去敲門。

門當(dāng)然沒開。門后一個聲音傳來。

“哪個?”

“我是云安的,挑鹽到利川。他是個貨擔(dān)郎。”

“有啥事?”門后聲音繼續(xù)甩出。

“您好,打攪,可不可以借宿……?”

“借不到!”重得像落石。

我被這些話砸得不輕,打算拉走狄牙。

但見這個家伙按兵不動,向我眨眨眼。只聽他故意漫不經(jīng)心、煞有介事,大聲嘟囔。

“兄弟呀……”他在門口細(xì)細(xì)擺開扁擔(dān),動作仿若在整理床鋪,“看來今晚,我們只能在這根扁擔(dān)上睡了……”

剛把我們拒之門外的大戶人家果然好奇。對方半開門,想看看我們?nèi)绾伪硌葸@一幕:一根扁擔(dān)怎么睡兩個人?可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我們就已鉆進(jìn)屋內(nèi)消失不見,如同兩條扎進(jìn)泥土最深處的黑泥鰍……

11

我是太陽出來一枝花,

說句真言謝主家。

男的收拾包袱衣裳,

女的收拾針頭線麻。

我是一步就跳上馬。

……直到臥榻遠(yuǎn)去消失不見,次日清晨,我們才放聲大笑。也正是在這些痛快笑聲中,我們抵達(dá)柏楊??诳孰y耐。

再次敲門。一個女子端出清水來。我們喉結(jié)嚅動。交還她白凈瓷碗,交還得那樣緩慢,仿佛整個下午都在這時間內(nèi)流逝。

我和狄牙繼續(xù)拖細(xì)長身影一步一步踏上渺茫路途,徒留女子及她的家在遠(yuǎn)遠(yuǎn)疏林中隱沒。

12

利川終于到了。沒有大伙兒眉飛色舞談?wù)摰哪前闵衿妫矝]有那些故事中提到的那般恐怖。這只是一個交付鹽巴的小城,也只是一個意味著離別的驛站。

許多人站在驛站送別親友,四周都是告別的歌。樹搖擺,唱萬千沙沙之歌。我把我的地址謄寫給狄牙,他從脖子里取出一塊玉遞給我:

“留個念想?!?/p>

我實(shí)在拿不出什么,就把我的扁擔(dān)送給他。我們已分開行李。

“冷嗎?”最后我問。

“風(fēng)冷。”他望風(fēng)捕影。

我看見他挑擔(dān)子轉(zhuǎn)身離去前,眼中一層薄霧。他看見我眼中困惑的晨靄與群山。

責(zé)編: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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