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悶熱的夏日午后,知了在荔枝樹上不知疲倦地聒噪,我一直都認(rèn)為,夏日的炎熱有一半是被它們叫囂出來的。我把吊桶的麻繩坐在屁股下,這樣就可以把手釋放出來,人趴在井臺沿上,剛潑過水的老石板雖不那么燙了,但臉靠著還是不舒服,兩只手枕在上面,再把頭靠上去,舒服多了。井筒濕漉漉的,井壁下半截是嫩黃的青苔,上半截是幽綠的鳳尾草。也是怪了,村里就只有這口井,這口井有多老,誰也不知道,據(jù)說就因為有了它,才有這個村莊。海邊村莊,很難得挖到淡水井,村里人日常的飲用洗刷便都仰仗這口井了,可就是使用頻率這么高的井,天天麻繩水桶跌來撞去的,竟然還能長出密密的鳳尾草。井底里,我剛剛放下的吊桶靜靜地沒在水面下,隱約可見那束荔枝的暗紅。誰都知道,那井水浸過的荔枝那份清甜甘爽,是人間至味。為了求得這口甜,我也是拼了。此刻,平靜的水面上,映出了我裂開的碎臉,還有井邊人家飛檐上的一角,仿佛那邊也是一個村莊、也有成片的荔枝林。
1
農(nóng)場小學(xué)下課的鐘聲剛敲響,所有孩子一溜煙往紅土坡上跑,靠速度搶占最好玩的陣地。坡上是一片荔枝林。在我兒時的印象里,唯一的水果就是荔枝。那時的荔枝樹都很高大,人們一旦種下了,就舍不得砍它,所以房前屋后幾十年上百年的荔枝樹隨處可見。學(xué)校邊上這一片荔枝應(yīng)該是開墾農(nóng)場的第一代人種下的,有十幾年吧,不是特別高大,卻夠強(qiáng)健,可以任我們游戲折騰。以荔枝樹為標(biāo)桿,玩“走國”,一棵樹就是一國,看誰跑得快,先占到樹的就是贏家“占國”了?;蛘吲赖綐渖贤妗跋嘧健?,誰最先被抓到,誰就輸了。愛刺激的,還爬到那斜伸出來的樹枝上,上面坐一兩個,地上幾個把樹枝拉到極限,然后把手一放,這樹枝一反彈,飛得老高,上面下面的人都尖叫。那種刺激與快感,沒經(jīng)歷過的人是想象不出來的。一年年下來,這些荔枝樹干都被我們摩挲得油光滑亮,就連樹下的紅土地,也被我們的光腳丫踩得硬邦邦,像打了蠟似的。盡管被我們?nèi)绱缩遘k,這些荔枝樹也是不長記性的,來年春天,依然會開滿密密麻麻的花。玩是孩子的天性,開花結(jié)果是荔枝的天性。
在開滿花的樹下玩時,常常沾了一頭的細(xì)小淺綠的花蕊,蕊還帶著蜜,總是把頭發(fā)弄得黏黏的,這也沒什么,最討厭的是,會引來那么三兩只蜜蜂嗡嗡嗡圍著轉(zhuǎn),讓我們從小就切身體會到招蜂引蝶是一件煩人的事。我有時良心發(fā)現(xiàn),會很擔(dān)憂,掉了這么多花朵,如果一花一果的話,那要損失多少顆荔枝啊。后來我才知道,荔枝花開太密也并不是好事,反倒會影響掛果的質(zhì)量,所以常常得人工去掉一些花蕊,小孩兒們在樹下、枝頭的折騰,無意間也幫荔枝去掉一些多余的花蕊,所以果農(nóng)們才不管不顧聽?wèi){我們胡鬧。
到了初夏,荔枝已經(jīng)掛滿枝頭了,雖然還青澀著,卻已經(jīng)有淡淡的果香了,半熟的果子格外饞人。戴著斗笠的果農(nóng)們成天在樹下巡視著,只要我們稍一靠近荔枝樹,就會被他們惡聲惡氣地趕開。我很佩服這些果農(nóng)們,在這樣誘人的果香里,他們就這樣看著,卻不吃一個果子,這該有多大的忍耐力呀。我們沒有這樣的忍耐力,于是,常常有幾個膽大的,假裝內(nèi)急,提著褲子匆匆往荔枝林深處跑去。果農(nóng)知道肯定有貓膩,就在后面跟著。也就在他轉(zhuǎn)身追去的那一會兒,幾個小孩兒已經(jīng)飛快地躥上樹,折下一串荔枝飛也似的逃離,當(dāng)果農(nóng)們明白中了調(diào)虎離山計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也有手腳慢一點的孩子,被抓到了,逮到學(xué)校辦公室,寫了好幾張檢討書,期末的成績單里老師就會很客觀地加上一句評語:“該生頭腦靈活,手腳麻利,若能用到正路,定能取得更大進(jìn)步!”偷來的荔枝是得平分的,荔枝還沒紅透時,可真酸。不過對付再酸的果子我們也有辦法,那就是嚼的時候閉上眼睛,這樣就可以忍得住了。也許是小時候吃多了這種未成熟的酸荔枝,到后來,在荔枝可以隨便買隨便吃的日子里,我仍然喜歡吃帶酸味的荔枝,這難道就是所謂的“舌尖上的記憶”?
6月底,荔枝一串串地在枝頭妖艷招搖,滿園的香氣讓人心癢,鼻子發(fā)酸,走路就像坐船,晃晃悠悠的。一開始我還以為只有自己這樣,問了小伙伴們,他們也差不多??墒沁@會兒看園子的人多了,我們再也沒有下手的機(jī)會了。父親是開拖拉機(jī)的,經(jīng)常四處跑。有一天晚上據(jù)說從烏石帶回一袋最好的烏葉荔枝,人們都說烏石村的荔枝是最好的,殼薄、汁甜、肉結(jié)實??墒俏覅s沒吃到,我非常生氣。結(jié)果我媽說:你吃了快半盆呀,看把衣服前襟都滴滿荔枝汁,洗都洗不掉……原來父親到家時已經(jīng)晚上,我已經(jīng)睡著了,想著荔枝放隔夜了就不好吃了,父親就把兄弟姐妹們都從床上叫起來吃荔枝。我是在半睡半醒之間把該吃的都吃了,至于烏石荔枝的滋味卻渾然不知,這跟沒吃有什么區(qū)別呀!所以,我還是很生氣。
2
那個暑假,低年級的放假早,母親怕我一個人在家,或者是我玩瘋了,或者是她會氣瘋了,就把我送回父親老家,那邊有我奶奶,還有二叔三叔、堂哥們管著我,再怎么瘋也不至于無法無天。臨行時,還塞了本鉛印的《唐宋詩選讀》,要我每天至少得背一首,她會交代堂哥督促我每天看書、背書。堂哥是我的宿敵,一向?qū)ξ也挥押茫瑫呀壛司€的金龜子纏在我的辮子上,我又愛哭,他們就一群人學(xué)我哭,奶奶就拿著棍子揍他們,他們就再次找機(jī)會作弄我,于是這仇恨就這么沒完沒了地惡性循環(huán)著。母親讓他們來約束我,那簡直就是“助紂為虐”。盡管有討厭的堂哥們,可我還是喜歡回老家。
老家本是個漁村,地少人多,很多人靠海吃飯。后來海邊建起了大壩橋閘,攔住了洶涌的海潮,多了不少的田地,魚蝦卻少了。只是這些土地并不肥沃,種番薯不錯,水稻卻總是產(chǎn)量不高。所以奶奶煮的粥里總是放了很多番薯簽(刨成細(xì)條狀的番薯),米粒卻少得可憐。因為人多,柴火灶上總是熬著一大鍋番薯粥,如果有貴客來,就用笊籬撈起干飯,其他再熬一會兒,還是一大家人的主食。這種番薯粥看上去黏稠,卻特別容易餓,叔叔一家人多是干重活的,他們就特別嫌棄番薯粥。我沒被餓過,所以不怕餓,無比喜歡這大鍋熬出來的這番薯的甜。
海邊丘陵地莊稼長不好,荔枝樹卻根深蒂固。村里有成片的荔枝林,那都是祖上傳下來的,一棵都是兩三層樓高,有荔枝樹的人家一般都是祖上比較富有的。我們家不富有,卻因二叔在村里德高望重,有戶人家因為生活在外地,就把祖產(chǎn)荔枝林托付給二叔照看,等到收成了再五五分。6月份暑假開始時,荔枝已經(jīng)掛滿枝頭,只是還沒熟透。卻得開始看管了,不然會有人專門偷摘荔枝的。一些老樅荔枝樹,也許是實在太老了,掛果不多,又高又粗壯,人們就在樹干上圍滿了仙人掌、刺蒺藜,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防盜法,特別新鮮。二叔的荔枝林有一二十株荔枝樹,有大有小,單靠圍刺蒺藜是不夠的,一些人梯子一靠,或者一根竹竿,就可以把果子捋走了。堂兄妹們就在林子里搭了個簡陋的棚子,白天黑夜輪流著看管。偷果子的人也是比較文明的,只要有人在,一般就不敢下手。
我太喜歡看管荔枝的生活了,整個林子的荔枝都在我眼皮底下,我想吃哪個就吃哪個。有了選擇的權(quán)利后,我也開始挑三揀四,因為季候未到,多數(shù)荔枝都還青澀著,只有向陽處的果子早早地由青轉(zhuǎn)紅??蛇@樣的果子多數(shù)在樹梢頭。荔枝的枝干多是旁逸斜出,到了樹梢,那枝丫就細(xì)長柔弱,一般人是攀爬不到的,只能靠工具。盡管靠工具,但每年因采荔枝而摔傷的人還是挺多的,有些枝干看似粗壯,卻是“雞腿枝”,底部粗壯,卻與主干聯(lián)系不夠,特別容易開裂,人一旦踩上去就折斷了。還有一些用梯子的,枝干太柔韌,一壓一晃,人就摔下來了。荔枝還沒全面開采前是不能用工具的,因為怕影響了果子成長。爬樹是我的專長,再細(xì)的枝干我也敢上,不知道是身子輕還是真的有神相助,在那顫巍巍的枝丫上,我竟然都能得償所愿。不知道是嫉妒還是真的擔(dān)心,堂哥竟然跟奶奶告狀,說我為了采荔枝“驚死人”,哪天摔死了都沒人知。為了安撫奶奶,我?guī)Я艘欢褧嚼笾α掷铩D棠屉m然不識字,可對于一個愛看書的孩子她還是不會阻攔的,何況還能幫忙看管荔枝林。那堆書里就有母親交代的唐宋詩選,可是在誘人的果香里,除了那首很應(yīng)景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詩外,其他的我根本就無心背誦。倒是從村里租來的那幾本金庸武俠小說,盡管字還沒認(rèn)全,我卻都看進(jìn)去了。以至于我后來在枝頭上躥下跳時,不再有當(dāng)初的沾沾自喜,而是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什么時候我才能像段譽(yù)一樣凌波微步呢?如果我有那樣的功夫,我想我就可以終日棲息在荔枝樹上,壯志饑餐荔枝肉,笑談渴飲荔枝蜜了。
再好吃的東西,吃多了也會膩,荔枝是吃不膩的,但至少不像當(dāng)年那樣的迫切。無聊時,我會把荔枝上的硬殼小心剝掉,把白色的薄膜留著,這是很考驗?zāi)托牡墓ば?,如果荔枝紅透了,薄膜也會沾上一點紫紅,特別可愛,我們稱這種脫了殼的荔枝“電燈泡”。可“電燈泡”也就只能維持一二十分鐘,半小時后,它的白膜就會發(fā)黃變硬,一碰就破。如果剝得好的話,去掉白膜的荔枝,里層還有一層透明的膜,牢牢裹住荔枝的汁液,這層透明的膜的厚薄松緊直接影響荔枝口感。薄膜緊實的荔枝剝開,晶瑩透明、溫潤如玉,不僅肉筋道,汁甘甜,單就外形上就特別賞心悅目。后來上初中時,生物課上講到細(xì)胞的結(jié)構(gòu),細(xì)胞壁、細(xì)胞膜、細(xì)胞質(zhì)、細(xì)胞核時,我總會吞著口水想起荔枝,那活脫脫就是一顆大細(xì)胞。
3
因為爬得夠高,我看一切的角度都跟平時不一樣了。在樹梢上往南看,可以看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處的一道白光,那應(yīng)該是傳說中曾經(jīng)奔涌到村口的海潮。往北看,就是后山,那里是我們村莊多數(shù)人最后的歸宿,山上除了石頭灌木,最多的就是墳頭,我曾經(jīng)跟著堂妹們?nèi)シ胚^羊,也跟著二嬸去打過綠豆。此刻,有個人影正扛著鐵鍬晃悠著從山上下來,那是我三叔。三叔很少干農(nóng)活,這會兒扛著農(nóng)具出現(xiàn)可真是奇觀。三叔在村里被人稱為“歹仔”,類似于北方人說的“二流子”。我爸和二叔提到他們這個弟弟都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們這些侄子輩卻都跟他親,因為他沒架子,不像二叔總是板著臉,他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會跟我們共享。特別是我那幾個堂兄,跟著他抽煙喝酒做小生意,比自家親爸還投緣。小叔從荔枝樹下經(jīng)過時,一個荔枝核精準(zhǔn)地砸在他的腦殼上。三叔一抬頭笑了:“阿闊啊,不怕你叔我捏死你啊?”我因為額頭開闊,老家人叫不了我那文縐縐的名字,干脆就叫我“阿闊”,這樣形象好記,可這對一個女孩而言簡直就是奇恥大辱,誰這么叫我,我都翻白眼,或者就當(dāng)作沒聽到,只有三叔這么叫我時,我不跟他計較。我把手上那串好不容易摘到的鮮紅荔枝朝他晃了晃,想想這些大人笨得很,肯定爬不上樹的,就一溜煙從枝頭滑下來。
“阿叔你又去掏老坑了?”有一陣子聽說三叔勾搭上一伙邪道上的人,他曾經(jīng)給奶奶一個奇形怪狀的黃豆大小的東西,說是珍珠,完全顛覆了我對珍珠的印象,如果不是中間有個穿孔,我都覺得它就是我剛掉下的乳牙,更不要說什么潔白晶瑩??扇逭f那是老坑貨,埋土里沁久了發(fā)黃,金貴得很。奶奶給了他錢,他收下了,二叔就罵他是來騙老人家的錢。可我媽說,你奶奶能給他多少錢呀,你小叔那些東西放市場上賣,都是古董,可以賣更高的價。小叔后來還給奶奶一個玉鐲子,也不是我印象中玉該有的翠綠顏色,而是泛著黃,中間還有一絲絲血紅,三叔說這才是真正的老坑貨,做舊做假是做不來的,那是玉幾百年上千年在古墓里深埋,沁了土色與人的血色才形成的。有點瘆人,可奶奶卻歡喜得很,把那黃中帶黑的珠子串在她黑不溜秋的銀耳環(huán)上,還有這玉鐲子,一直都戴著,直到去世。
“細(xì)囡兒不要亂說話!”三叔剝了個荔枝塞嘴里,敲了敲我的大腦殼。
“我那天在后山看到又有個墓被挖了個洞,黑乎乎的,半塊棺材板都被掏在外頭了?!焙笊侥切┕爬嫌譄o主的墓,雜草總是很茂盛,羊特別愛往那兒拱,我總是又害怕又好奇。
三叔笑嘻嘻的:“囡仔有耳沒嘴,看著聽著不亂說哦。那些坑是他們掏的,挖人祖墳的事我是不干的?!蓖A讼拢终f道,“這種力氣活,我才不樂意呢,我也就幫他們看看貨的品相,聯(lián)系下家?!边@我們是知道的,二叔常罵三叔是好吃懶做,好逸惡勞。
三叔是個絕對的現(xiàn)世論者,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才不想討論那些生死輪回、因果報應(yīng)的無聊話題。吃完荔枝,拍拍屁股,扛著鐵鍬,晃著三角肩回家喝酒去了。
留在我手里的是幾個還沾著泥的老銅錢,上面寫著“咸豐通寶”,雖是繁體字,但那會兒這種銅錢很常見,所以我都看得懂。那是三叔今天的戰(zhàn)利品。我用細(xì)鐵線把它們綁在一起,上面再綁上幾根雞毛,就是一個完美的雞毛毽子。每當(dāng)在樹上荔枝吃撐了,我就在樹下踢毽子消食。疊壓著的銅錢一踢就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嚓嚓嚓”,和雞毛一起飛上了天。在氤氳的荔枝香里,隨著毽子往上飛的有古人的陰魂,或許還有雞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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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里,我嘗遍了荔枝林里不同成色的荔枝的滋味,是烏葉還是早紅(品種名),不用剝開,瞄一眼殼上刺頭的深淺就知道。荔枝的果核是大是小,看果尖就辨?zhèn)€八九不離十,就連并蒂的雙胞胎,哪顆向陽,哪顆背陰,一嘗滋味便知道。堂哥們說我是吃得精了?!叭锗⒗笾θ兕w”,豈止三百顆!
據(jù)后厝叔公講,荔枝性熱,陰虛火旺者慎服,小兒最不宜多吃,一方面上火,一方面?zhèn)c胃。我姐吃多了會流鼻血,有時還發(fā)燒,時不時得熬柴胡、黃連水。父母對她的關(guān)愛明顯比我的多,我曾經(jīng)很羨慕她有這樣嬌弱受寵的身子骨,偷偷嘗了一口她喝的黃連水后,一口吐出來,呸,還是荔枝好吃。我還是當(dāng)我的野生放養(yǎng)娃快活。
6月初,滿樹的荔枝都掛著或多或少的紅。這時的荔枝果肉已經(jīng)飽滿,甜中帶酸,一般要等它整顆泛紅,那時的甜度達(dá)到峰值才采摘。此刻卻是最需要看顧的時候,一是防盜,另一是防天氣,如果大風(fēng)暴雨就得趕緊采下,不然等風(fēng)雨摧殘后,果子就不值錢了。大人們來園子看管的時間多了,我也沒那么自在了,剛好村里過王公生日,我的戰(zhàn)場就轉(zhuǎn)移到奶奶的灶臺邊上了。
“王公生”是村里的重大節(jié)日,不知道是為哪個王公過生日,每個村莊的“王公生”日子是不一樣的,剛好可以輪流“吃節(jié)”。每到過節(jié)我就對奶奶無比崇拜。一樣的米,她可以做出許多種糕和粿。一樣的糕點她做得都比別人家的精細(xì),好吃、好看。奶奶娘家以前是賣米糕的小販,有一手糕點好手藝,只是后來糧食吃都不夠,這好手藝就擱置了,只有年節(jié)時才得以施展。
大灶大鍋,放著大大的竹蒸籠,鋪著已經(jīng)泛黃的蒸籠布,帶水碾好的米漿,倒進(jìn)去一層,等米漿稍凝固后,再倒一層炒過蔥頭的香油,那油混雜著豬油、花生油、芝麻油,不是一般的香。一層米漿一層油,一層層倒進(jìn)去,足有七八層。蒸熟后,切開油粿,顫巍巍的,米白油黃,軟糯鮮香。除了油粿還有米糕。碾細(xì)的米粉,蒸過炒過后,和上炒好的花生粉或者綠豆粉,在精致的模具上壓實拍下,一個個小米糕便排列在簸籮上,再用裁好的五色紙,五六個小米糕包成一包,五顏六色,打開來,花生糕香、綠豆糕冰爽,入口即化,真的是人間美味。此外還有花生粿、涼粿、松糕、油片糕……
最耗時耗心思的是水粿,一樣是米漿,要不停地攪拌,讓它筋道有韌性,還要加上適量的堿,保證它的口感Q彈冰爽。分時分層倒入,每一層倒入的時間火候都得剛剛好,這是最考驗技術(shù)的時候,因為這直接影響最后的揭層。蒸熟晾涼后,用線切成大小塊,每塊都可以一層層剝離,一片片的白中帶著淺綠,好看又好吃,比后來哪一種果凍都好吃。我母親最愛吃這一口。我曾經(jīng)把一片片剝下來的水粿與去核的荔枝肉拌在一起,一樣的晶瑩透亮,一個寡淡中帶著堿味,一個香甜,吃過的人都夸好吃。后來在市場買到所謂的水粿或者叫“堿粿”的,外形看差不多,可是切開,卻怎么也剝不了層,那便是手藝不行,火候把得不夠,每一層都粘連在一起了。
最神奇的是石花粿。說是粿,其實跟米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只是熬煮出來后的外形相似而已。石花是長在海里石頭上的一種藻類,富含膠質(zhì),有點像切碎了的白木耳,漁民們采上來后,曬干了,可以擱置很久。石花在干凈的鍋里小火慢煮很久,里邊的膠質(zhì)慢慢地釋放出來,撈出殘渣,湯汁放盆里晾涼后,倒扣盤上,就是一個巨無霸果凍。用一個帶細(xì)孔的刨刀,輕輕一刮,就可以刨下一條條細(xì)長細(xì)長的石花條,加水加蜜,吱溜一吸,好玩又好吃。如果再加上剝好的荔枝肉,放玻璃杯里,那就是滿杯的晶瑩剔透、流光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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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公生日過了,6月底,荔枝終于熟透了,主人家、二叔家,所有人扛著梯子、板凳,還有大大小小的籮筐,都到荔枝林里。古人說荔枝“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其實即使在枝頭,成熟后沒摘下,靠近蒂頭、核壁處的荔枝肉也會因為過于成熟而發(fā)黃變硬。叫這么多人手的目的就是要在一天內(nèi)都采摘完。
我是個人來瘋,大家忙著采摘時,我就在高高的樹冠上,幫忙著把那些長在最頂端、梯子也靠不到的荔忙枝采下來。主人家的大姐姐指著我問堂哥:“這猴子是哪里竄來的?”我想如果我哄她是從古墓里竄出來的,會不會嚇得她明年不敢來呢?明年她有沒有來我不知道,因為在那年之后,我再也沒機(jī)會在那個最好的時間去遇見最美妙的荔枝了。
荔枝都采完了,被收購走了。二嬸挑了串最好的給了我,我把它們放吊桶里,在井底里冰鎮(zhèn)著。
浸過井水的荔枝清甜甘爽,可我竟然吃出了一點點甜蜜的憂傷。
責(zé)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