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兒子守灶臺,可老爺子給他的遺產(chǎn)竟是一櫥書!
他頸巴上的青筋閃電樣躥起:“誰不知道我不是個讀書人,這櫥書給我算什么?玩我是吧?”律師不帶表情地展開那張只有兩三行字的遺囑,那字筆力雖淺,骨子里依舊工謹端肅,老爺子的筆跡無疑,還有老爺子及律師的印章,紅得像團火,灼了他的眼。
他是父親的老兒子,自小見書就腦殼疼,要不也不會連個正式工作也沒有。說是開公司,可生意難做,公司從鬧市口被卷到偏街陋巷,又從門面房退守到寫字樓,再下去怕連這破落寫字樓的房租也付不起了。而循規(guī)蹈矩好讀書的大哥,985畢業(yè)進了家大公司,提職加薪,結(jié)婚生子,老爺子不把這大套房給商海浮沉的老兒子,卻偏心給了已買房的老大。更誅心的是,給從未完整看過一本書的他留了一櫥書,書就是“輸”,他是個生意人,心里忌諱。
老兒子多不聽話,他也沒讓老爸省心,三十多了還沒成個家,公司不死不活的,倒把老爸的體己搭上不少,搞得后來再沒臉面和老爸提錢了。可網(wǎng)上那些坑爹的事,他可是一件都沒做過。老爺子是體制內(nèi)人,一生勤儉,仕途倒也順暢。還有就是謹慎,寧讓他糟蹋錢,也不舍個面子打個招呼,漸漸地父子就有些遠了。
可以老爺子的教養(yǎng)與守則,該不至于同他開這樣的玩笑。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難不成老爺子還天真地希望這不成器的老兒子再讀書成才?老爺子唯一的愛好就是讀書,還讓他在舊書網(wǎng)上淘過幾本。聽說現(xiàn)在孤本古籍升值厲害,他覺得心里有個幽靈跳了一下。
這占了大半面墻的老式書櫥里,高高疊起的書恪守著一種莊嚴的美,也似一堵冷硬的墻,讓飄忽的目光跌落。他幾乎不去老爺子的書房,從未見過這樣多的書,那些不同年代、不同版式,裝幀各異、厚薄不一的書,聚一起居然有這樣大的陣勢,一種磅礴的力。在這堵墻前,他覺得自己矮下來,那顆被塵俗浸染了的心漸漸靜了。他發(fā)現(xiàn)最上面的一格不是書,熱熱鬧鬧擠著的是各種獎狀證書,差不多有百本,從上學到退休,老爸一條路就是一生,單一卻也是泛著彩的,是條嘔了心血卻也響著掌聲的路。
可惜這路于他已不可復制,這些紅彤彤的證書、獎狀在他眼里失了光艷。至于那些書籍,更無趣了,除開些業(yè)務(wù)書,就是些古今典籍、人物傳記,還有就是些歌詠山水以適性情的詩詞歌賦,都按類碼放,書脊還有編號,緊密地挨著,排作了一個方陣,淡薄的墨香掩在凝滯的霉?jié)嵛独?,大概這就是書櫥的體味吧。他打了一個噴嚏,費力地抽出一兩本,應(yīng)都被父親翻閱過,有些字句還畫了各樣線條,有的佶屈聱牙看不懂,有的貌似高深并無多少實用,于自己這行太遠了,他也沒閑暇來陶冶心性。
即便外行,他也明白這櫥書沒法和這大套房比。他腦子遽然一亮——一定是老大串通了律師,趁父親病糊涂時弄了這份遺囑。連血脈親情的人也耍他,這比任何一單大生意失敗都讓他寒心而憤懣,他覺得心里有樣東西慢慢地塌了。
生意場上滾打過來的他不缺手段,先發(fā)制人搬進這大套房,換了門鎖,來個既成事實。防守后四面出擊,上哥家門,到哥單位,沿途追蹤堵截。他取得了顛覆性的勝利,一個月后他們?nèi)擞謺媪耍洗蠓艞壛诉@套雖然有點舊位置卻佳的大房子,要了他那又舊又偏的中套,他“慷慨”地把這一櫥書“附贈”給了老大——這才是他應(yīng)得的!不知是為這櫥書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去處還是其他,他長出了口氣。
半年后,鬧市口新出了一套門面,粟殼色大理石掛面,廳室堂皇,近四米的挑高,稍加改造便是一拖二,性價比超高,樓下前臺接待,樓上洽談待客,他甚至給每個房間都安排好了功用,這簡直就是為他公司量身打造的。要從那格子間殺回這鬧市口,就在此一舉了。上面留有電話,說是免中介,又可以省筆不菲的中介費。
這是父親去世后他們第三次坐在一起,這次挨得很近。放在他們中間的是一本書,老爺子的業(yè)務(wù)書,當初只掃一眼書脊,沒想到夾有兩聯(lián)發(fā)票,購買這套門面房的發(fā)票,那串數(shù)字讓他有瞬間的恍惚。大哥又從上面的那排證書中抽出一份來,封面已黯舊了,竟是自己在校運動會的獲獎證書。他訝然書櫥竟然有他的獎狀,更不會料到這證書夾著份老爸簽字的購房合同,里面還有份說明,上面有句他應(yīng)永遠忘不了的話:“誰擁有這櫥書,誰就是它的主人!”
律師見證,兄弟倆各持一半產(chǎn)權(quán)。他從未這樣一筆一畫地簽名,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字笨拙得不能多看一眼,臨了他帶走了自己的獲獎證書,他要在自己辦公室里置一書櫥,把它放在最上面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