壩壩宴，還有一個俗稱：吃九大碗。

壩壩宴，又叫壩壩席，因其多擺席于農家院壩而得名。壩壩宴是重慶鄉(xiāng)村生活中一抹濃墨重彩的煙火，已在巴渝大地上綿延許多年，成為一代代人鄉(xiāng)愁的寄托。

壩壩宴，還有一個俗稱：吃九大碗。即一般每席有九碗大菜；或取“九”之吉利之意，如“九九長壽”“九子登科”“天長地久”等。不過，“九大碗”具體至各區(qū)縣，又有些差別，但大致相似。只記得我所降生的萬州河口鄉(xiāng)，“九大碗”常有這幾樣：咸燒白、粉蒸肉、頭碗、口水雞、圓子、酥肉、紅燒肘子、喜沙肉、黃燜魚等。當然，也并非只這“九大碗”，是說以此為主，還有其他菜品。總之，“九大碗”是菜品豐盛之意。大凡哪家操辦紅白喜事、滿月酒、喬遷新居、祝壽等，都會在自家院壩，擺一場壩壩宴——整出濃濃的煙火氣來……

且以我降生的老院子——河口村“洞腦殼”老院子的壩壩宴為例，來記錄一下壩壩宴的歷史變遷吧。

“麻子打呵欠——總動員”

洞腦殼老院子，曾住著十幾戶人家。盡管大家在日常生活里，難免會因一些瑣事發(fā)生些小摩擦，但總的說來，還是和睦相處的，并且像個大家庭。

整個院子像個大家庭，在操辦壩壩宴之時表現(xiàn)最為典型。無論哪家辦壩壩宴全院子的人準會“麻子打呵欠——總動員”。

因為那時的壩壩宴，一般都要整上好幾頓，所以，其準備過程挺煩瑣，參與的鄰居就多。主人家會事先叫來殺豬匠，宰上幾頭肥豬，作為宴席上葷菜的主要食材。接著，主人家在開席前天，只需在院子里走一圈，打上一聲招呼，大家都會聞風而動，當自家事一樣參與其中。

畢竟要辦一場大大超過家庭宴席的大宴，很多東西，都得向鄰里借用。有些人就幫著從各家借來飯桌、坐凳，擺在主人家院壩。或者借來碗筷、鍋盆、菜盤、刀鏟等餐具。因壩壩宴是露天擺席，為防下雨，主人家會買來或借來若干張塑料棚，讓大家?guī)椭谠簤嗡膰纳戏酱詈?。同時，還需在大家?guī)兔ο?，在院壩口砌上一個大的臨時土灶臺，并在旁邊擺上若干案板，作切菜和擱置碗碟之用。壩壩宴的“露天廚房”，就算建成。

壩壩宴的大廚，由鄉(xiāng)里廚藝聞名的鄉(xiāng)親擔任。那些年，伯父向延松是其中屈指可數(shù)的大廚之一。伯父不僅廚藝好，還天生一副親和面容，且有另一本事，能在席間作“告席辭”——這對于壩壩宴氛圍的推動，頗具意義。在伯父的時代，鄉(xiāng)里壩壩宴的大廚，大多由他擔任。至于幫廚的幾位鄉(xiāng)親，廚藝也一般不賴，只稍遜于大廚而已。

洞腦殼老院子，雖然每家都有一塊大小不等的院壩，可以擺下壩壩宴。但最為理想的，是在老院子中央那塊相對開闊的空壩上。此處四圍都是房屋，略呈方形，是大家平時聚會聊天或夏夜鋪上涼席乘涼之地。這里可以擺下數(shù)張飯桌，因而常被操辦壩壩宴的人戶利用一下。

俗話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币磺袦蕚渚途w后，臨時廚房就開始備菜了。幫著打雜的，忙著淘洗食材、碗筷等；幫廚的，忙著切菜打下手；大廚就在土灶臺邊，忙著炒、炸、熘、燉、蒸。大人們忙，我們孩子就像魚鰍一樣，在院壩上鉆來鉆去，嗅聞著菜香，比過大年還高興。

吃九大碗啰

一般壩壩宴的頭一頓，也即頭天晚上，只是廚子們和幫著打雜的，還有早到的親戚，聚在一起比較簡單地吃一頓，直至翌日早餐。

翌日中午，壩壩宴就正式開始了。鄉(xiāng)親們基本一家老小都會來吃。最吊人胃口的“九大碗”，就會濃墨重彩地出場了。

“吃九大碗啰——”大人小孩，心里都這樣快活地嚷叫著，只要不是幫著打雜的，都會趕緊呼啦啦奔向飯桌，搶座頭輪。因來客多，壩壩宴是“流水席”。哪個不想早點吃上期待已久的“九大碗”呢？一年里，每個人的肚子里裝下的，基本是稀飯咸菜，或其他清淡飲食，對大魚大肉的渴望，何其強烈??！特別是我們孩子，口里都淌著涎水啦，只等上桌開葷了。大家搶座頭輪，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頭輪過后，碗筷和餐桌剛剛用過，被打雜的趕著刷洗出來，感覺不及頭輪干爽潔凈，用著舒服。

餐桌與餐桌隔得很近，坐到宴席桌上的人，幾乎都是背靠背地擠著坐了。菜還沒上席，大伙就嘰嘰喳喳地閑談著，無外乎都是人間那些事。我們孩子都眼巴巴扭頭望幫廚的那邊，希望看到打雜的，端著滿滿一托盤菜肴過來。等待的時刻，分秒計算啊。

終于，當稍稍低頭愣神時，忽然聽到那邊響起一迭聲的“拐子，拐子——”。這是本地方言，意即提醒席間的客人們，坐著甭亂動，怕不慎碰翻了打雜的端著菜肴的托盤。席多人多，“拐子，拐子——”之聲不絕于耳，平添一份熱鬧的氛圍。

“哇，九大碗來啦——”只見做好的菜肴，一樣一樣，端上桌來了。熱騰騰香噴噴，那真叫人看著都忍不住，巴不得馬上就伸出筷子，夾起來往嘴里送。可是，不得行呢。九大碗都一一上桌了，還不能馬上就開吃。按當?shù)仫L俗，還有儀式要做。

支客師帶著主人家，一齊笑容滿面出場了。但見支客師不慌不忙，用抑揚頓挫的口氣，朗聲說道：“各位來賓，大家好。席上無好酒，桌上無好菜；粗茶淡飯，招待不周；海涵——海涵——”同時，主人家向席間眾賓客連鞠幾躬。眾賓客都起身還禮。禮畢，自然就是盡情享受滿桌佳肴美食的時刻了。但每道菜，還得席間由長輩帶頭先動筷子后，其他人才跟著伸出筷子去夾來吃。對于一年里基本以咸菜下飯的我們而言，這可是難得吃到的一頓大餐啊。當大伙吧嗒吧嗒吃著美食時，臉上都洋溢著無以言喻的欣悅與滿足。壩壩宴上的饕餮之歡，在每一個人舌尖和心靈上，都留下一生難忘的記憶。眾人一邊盡情享受美食美酒，一邊說說笑笑。如果說，熱鬧是壩壩宴的氛圍，那么濃濃的鄉(xiāng)情，則是壩壩宴的靈魂。

晚飯，大家繼續(xù)圍坐一起吃九大碗，與午飯沒啥區(qū)別。第三日早飯，相對簡單些，還是大家一起吃。到中午，就剩下幫廚打雜的，收拾完現(xiàn)場后，吃一頓家常菜了。

當年，最刺激我食欲的，是紅燒肘子肉：色澤金黃，看似油嘟嘟的，卻肥而不膩，入口酥軟，鮮香無比，怕是不輸東坡肉呢。還有喜沙肉，也挺誘人的：幾塊排疊齊整的白里透紅的豬肉上，撒了一層雪似的砂糖；每一塊肉里，夾著一坨豆沙。銜在嘴里時，微微的燙，滿滿的香，軟糯鮮美，甜而不膩；尤其是那肉里夾著的豆沙，咀嚼起來，有種說不出來的美妙：有細沙般的零碎透脫，颯颯的，爽爽的。多年以后，依然在心底回味無窮……

壩壩宴留住鄉(xiāng)愁

時代變遷。許多舊事物，也隨之發(fā)生變化。鄉(xiāng)村壩壩宴，亦不例外。

而今的壩壩宴，不再像以前那樣，基本由眾鄉(xiāng)親幫著操辦，而是請專業(yè)壩壩宴團隊來完成。洞腦殼老院子的壩壩宴，主要請的是我的發(fā)小楊松和他的團隊。楊松在河口鄉(xiāng)場上開了家酒樓，并常年承接壩壩宴。遇上哪家要辦壩壩宴，只需提前給他約定。他們有兩種方式：全包和半包。全包，是主人家只出錢，同時只需事先在自家院壩邊準備臨時大灶臺即可。屆時楊松團隊出工、出餐具（包括碗筷、桌凳、案板和遮雨塑料棚等）、出食材。主人家開宴當日一大早，楊松他們就用貨車載上所有東西，來到主人家院壩，著手辦廚了。半包，就是主人家自己準備食材，其他程序與全包無異。而且，也不再像過去，連續(xù)吃上好幾頓了，絕大多數(shù)人一般只吃一頓，午飯為主，只是白事用餐為晚餐。

而且，壩壩宴上的菜品，已遠不止“九大碗”了，其數(shù)量大增，檔次也提升了。這也算是鄉(xiāng)村物質生活水平大為提高的一個明證吧。

今年春節(jié)初三那天，我專程坐車，從城里回了一趟老家：一是到先人墳前祭拜，二是赴一場老院子的壩壩宴。本已在重慶城里上班并安了小家的堂兄女兒萍子結婚，為方便留在老家的鄉(xiāng)親們赴宴，特地在洞腦殼老院子操辦了壩壩宴。這場壩壩宴，依然是楊松他們承接的。

為適應新的生活，鄉(xiāng)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或打工，或落戶。平日里，洞腦殼老院子一派冷冷清清的景象。那天的壩壩宴，卻重新會聚了好多久違的面孔。包括一些因疫情幾年都未回過老家的鄉(xiāng)親，也出席了這場壩壩宴。重逢之時，大伙自是一番親熱；還未開席，就已圍坐在桌邊，海闊天空地閑聊了。我感覺，時光仿佛倒流，回到了從前。壩壩宴的那種曾經融洽的鄉(xiāng)情氛圍，又一下回來了。我看見，有些白發(fā)漸生的鄉(xiāng)親，眼眶微微濕潤著；明媚的笑容里，掩飾不住流年滄桑的淡淡感傷。我亦如是。

楊松親自主廚，在院壩邊上的大灶臺邊，熱火朝天地忙著。他帶來的幫手們，也幫著淘洗和切菜。依然有一些鄉(xiāng)親，主動加入打雜行列?，F(xiàn)場，呈現(xiàn)著一片熱氣騰騰的人間煙火。

開席了。一樣樣菜肴，端上桌來了。數(shù)量達20余種之多，增加了不少以前沒有的菜品，且其風味更迎合現(xiàn)代人胃口，檔次也大致接近城里酒樓宴席了。在眼花繚亂的眾多菜肴里，我依然看見了兒時最愛吃的喜沙肉、紅燒肘子等。我用筷子夾起來，放入口里，慢慢咀嚼，咀嚼出了舊時的味道，心里暖烘烘的，如打在宴席上的春日陽光。一張張親切如故的臉龐，在春陽照耀下，生動顯現(xiàn)出饕餮之歡，重逢之樂。大家一邊進食，一邊繼續(xù)閑話世事。

一身新娘裝的漂亮的萍子帶著同樣帥氣的新郎，一席一席地給大家敬酒。我們都舉起杯子，和他們碰杯，祝二位新人新婚快樂，百年好合。壩壩宴的氛圍，持續(xù)高漲。院壩上，眾人的觥籌交錯聲、說笑聲，合著院子其他角落不時響起的鞭炮聲——使得空寂了一年的老院子，重新恢復了煙火氣。

下午，我和楊松有了場簡短的閑聊，聊及鄉(xiāng)村壩壩宴的現(xiàn)狀。一方面，為迎合現(xiàn)代人不斷翻新的口味和要求的提高，壩壩宴的水平整體得到了提升，無論是品種還是檔次；另一方面，由于鄉(xiāng)村逐年空虛，人氣大不如前，加上各大酒樓的競爭，壩壩宴的數(shù)量逐年減少?！霸龠^些年，怕是會更少……”已做此行近20年的楊松，有著對壩壩宴前景的擔憂。

“國家現(xiàn)在正全面推進鄉(xiāng)村振興，相信鄉(xiāng)村會好起來的。今年下半年，我打算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搞農旅結合的綜合生態(tài)產業(yè)。吸引更多在外打拼的鄉(xiāng)親，回來就業(yè)，聚集人氣。這也算我回報一下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故土吧。壩壩宴可以作為吸引游客的一個特色項目，尤其是有資格申報非遺的本土美食系列‘九大碗’，迎合現(xiàn)代人懷舊的情結。壩壩宴作為鄉(xiāng)村傳統(tǒng)經典民俗，一定要傳承并發(fā)展下去?？梢园讯茨X殼老院子好好改造一下，在保留原有民間建筑風格基礎上，適當修飾，添加現(xiàn)代元素，改造成集鄉(xiāng)村民宿、民風、民俗、餐飲于一體的旅游接待之地。讓更多的人來吃壩壩宴，以留住鄉(xiāng)愁……”在洞腦殼老院子土生土長起來的發(fā)小強子，多年在外發(fā)展，已是身價過億的一介葆有鄉(xiāng)土情懷的“土豪”，參加此次壩壩宴后，和我道出了這番頗有氣度的話。他鏗鏘的語氣和堅定的表情，讓我深信不疑?！暗任彝诵萘?，也回來過田園生活，常吃九大碗，呵呵?！闭f完這話，我和強子相視而笑。

“以后，我會和楊松合作，將本土壩壩宴辦出特色和新高度。比如，也可借鑒有些地區(qū)的做法，搞鄉(xiāng)村特色婚禮壩壩宴。我想，在鄉(xiāng)村相對開闊的環(huán)境中，它會比相對封閉的城市酒樓里的婚宴現(xiàn)場，更具獨特魅力的?！睆娮尤缢箻酚^描述他對鄉(xiāng)村壩壩宴未來的美麗設想。我擊掌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