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省地方志辦公室搞“我為東川守護歷史”主題活動,一把手聞仲安排魯小米前去動員退休老同志楊龍樹捐贈他的手抄四大名著。
楊老用十年時間,以精妙小楷謄寫了《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十年心血,老人專門找人精心裝裱,裝裱匠楊志是他的老部下。按說手抄四大名著并不鮮見,在東川也不是第一次有人這么做。難得的是,這套全書小楷的水準相當于明清殿試考卷。倘若這次活動能征集到這般厚重之物,自然會大放異彩。聞仲在楊志辦公室見到正在裝裱的楊老的手抄四大名著,當即就作了決定,一定要征集到這件作品。這件事就落在綜合處處長魯小米身上。
早上六點半,鬧鐘響起,魯小米趕緊穿衣下床洗漱。這兩年,省城交通更擁堵了,特別是跨江一號大橋上,七點一刻后,短短七八百米的路程,不磨上一個多小時,不能通過。從前在老家,魯小米都是七點半起床。
你念叨啥?在車庫,媳婦康珠問了一嘴。
聞主任叫我動員楊老捐贈手抄四大名著,老人家十年心血,憑我空口白牙,他就能雙手奉上嗎?這簡直是搬石砸天。
魯小米托楊志問過楊老捐贈手抄四大名著的事,楊老倒是爽快,一口回絕,外帶一頓數落。
楊志是楊老一手帶出來的,楊老發(fā)話,他也得洗耳恭聽。那些帶刺冒煙的話語,楊志一字不落地轉贈給魯小米,讓魯小米不得不反過來勸解楊志,休要往心里去。
勸人寬心,先靜本心。魯小米犯了倔勁兒,思量之下,覺得欲速不達。上門的事,去還是不去,他一直在猶豫。
世間事,偏偏怕啥來啥。上午單位開辦公會,聞仲專門問到魯小米事情的進展,魯小米就說正在推進。
聞仲點著頭對魯小米說,還是要主動上門,你們援藏干部有句話不錯,海拔高,士氣更高。
領導就是領導,言簡意賅,催人奮進。魯小米再窩在辦公室閉門造車,那就是不識時務。
會后,他撥通了楊老的電話。楊老說,你明天來吧,我在小區(qū)院壩下棋,直接到那里找我。
第二天一上班,安排完工作,魯小米就拉著駕駛員老黃出門了。
楊老住在湖紅路182號,位于省體育館附近的一條小巷里。魯小米下了車,拐進巷里,彎彎繞繞,在一個斜坡處找到楊老住的小區(qū)。
保安聽說是找楊老,指著前面那棵黃桷樹說,他在那里下棋。你莫惹他,他輸了棋,正在發(fā)毛。
魯小米來到人群緊圍處,楊老正在全力應戰(zhàn)。上次離退休支部換屆大會上,魯小米見過楊老。他氣色紅潤,全神貫注地和一個白衣老者爭論,絲毫沒有察覺身邊多了個人。
這盤殘棋,楊老的紅棋單馬、單兵對白衣老者的黑棋雙卒、單炮。有人說白衣老者必勝,有人說是和棋。
魯小米見楊老棋局落了下風,不住冒汗,心想老天搭橋,哪有不上的道理。他不動聲色,摸出手機,拍下殘局,用微信發(fā)給單位的小劉求援。
小劉是象棋高手,這點兒事根本不在話下。很快魯小米就收到破解招數,兵卡象眼,躍馬掛角將軍。黑將無法動身,若支士殺馬,紅帥將會白臉殺黑。
趁老人們議論,魯小米悄悄給楊老咬了耳朵。楊老聽了,心領神會,把手一揮,示意大家安靜。然后拱兵,卡住象眼。接著運馬掛角,將軍!白衣老者抬手支士,才發(fā)現自己敗局已定。
勝負逆轉,老人們頓時炸了鍋,又七嘴八舌議論起來。白衣老者能贏的棋下輸了,臉上無光,板著臉起身說要回家做飯,眾人一哄而散。
楊老慢條斯理地收好象棋說,上樓,小魯。
魯小米提著棋盤,跟在楊老后面。從黃桷樹穿過小院,在一棟樓的角落,聳立著外接電梯。電梯來了,倆人進去,片刻即到五樓。電梯門打開后,楊老徑直走在前面。
筒子樓過道一片昏暗,魯小米趕緊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照亮。
楊老開了門,轉身對魯小米說,進來坐。你自己燒水泡茶,中午就在這里吃飯。我燉了蓮藕排骨湯。楊老心情不錯,他朝廚房看了一眼,對魯小米說。
魯小米看看手機,才十點一刻,轉念想到事還沒談,就接上話茬兒說,我們是兩個人,恐怕不方便吧?
還有哪個?楊老問。
黃師傅,黃路青。魯小米回答。
小黃?喊上就是。我在的時候,他還是個毛頭小伙。楊老說完,轉身到廚房忙活起來。
魯小米幫不上忙,給老黃打了電話后,就在客廳參觀。這是兩室一廳的房子,一間房開著門,另一間房門緊鎖著??蛷d不大,十幾平方米,家具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風格。一對黑色木沙發(fā)正對著電視柜,電視柜上并沒有電視機,魯小米心心念念的那套手抄四大名著陳列其上。沙發(fā)的左邊,靠墻一溜,并不是尋常人家那樣布置的三人沙發(fā),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長長的案幾,上面碼放著筆墨紙硯和臨摹的字帖。
心清水濁,山矮人高。楊老寫的這副鄭板橋對聯的字體長槍大戟、綿勁遲澀,頗有黃山谷遺風,看得魯小米不禁拍案叫絕。難怪聞主任非要自己來攻克這個上甘嶺,楊老的書法造詣,功力確實非同尋常。難怪世人都說大隱隱于市,哪里能想到,那個在黃桷樹下玩象棋,輸了就跟人紅臉斗氣的倔老頭還有這一手。
楊老拌好黃瓜,把洗凈的大米放進電飯煲,就來跟魯小米擺龍門陣。
楊老的字,絲毫不亞于省城一些知名的書法家。魯小米說著,把泡好的清茶端給楊老一杯。
楊老接過后笑著說,打發(fā)光陰,沒想過成名成家。
楊老是最早的獲獎作者,怎么后來不參加比賽了?假以時日,揚名立萬順理成章。魯小米指著墻上的一個相框,那是楊老2001年獲得的蘭亭獎銀獎證書。
楊老嘆了口氣,沉默片刻后,喝了口茶。那年冬天,海波的媽媽走了。他說完,搖了搖頭,陷入回憶。
我知道,省醫(yī)院呼吸科主任周海波是楊老的兒子,但是海波為什么不跟楊老一個姓,我不知道,也不好直接問。
老黃上來后,午飯吃得有些沉悶。魯小米不能白來一趟,見大家都放下碗筷,就趕緊收拾著,要到廚房洗碗。
哪有客人洗碗的道理,放在水槽里,我等下收拾。楊老說著,準備起身阻攔。
魯小米年輕,動作靈活,說話間,已經在廚房干起來。
他利索地把清洗好的碗、筷、盆、碟放在灶臺上,洗了手出來問楊老,老人家,你看還行吧?
楊老點頭,說,看得出來,在家是個勤快人,你今天來,不光是為了洗這幾個碗吧?
魯小米見楊老點破,干脆搓著手,笑著坐在沙發(fā)上,說,倒是有個任務。他就把聞仲安排的事如實細說了。
楊老聽了,板著臉說,其他都好說,這件事,免談!我給海波打過招呼了,等我百年之后,這些東西,我要傳給他,他再傳給我的孫子,孫子的孫子……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你明白了?
話已至此,魯小米曉得多說無益,只得怏怏起身,跟楊老道別。
下午在辦公室處理完文件,魯小米又趕緊把聞仲在省政府常務會的補充匯報材料修改了。他抽了支煙,看著窗外萬象城的工地。
才一兩個月,那片空地就變成了一個碩大無比的深坑,進進出出的載重汽車和挖掘機都顯得袖珍起來。正在忙碌的工人們跟《格列佛游記》里的小人一般。平時,這樣的施工噪音會讓魯小米心煩,甚至崩潰,現在他卻聽出了節(jié)奏感、韻律感,鏗鏘激越。
小魯,你在看啥呢?魯小米轉過身,自己太專注,連聞仲進屋也沒注意到。
我在看省城的明天。這個CBD開業(yè)后,這一大片地區(qū)的商業(yè)都會帶起來。魯小米起身答道。
當初要是能爭取在旁邊蓋個省地方志館就好了,現在都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我們以后的路還長得很。聞仲說。
就是,建在這里,省地方志館肯定是省城的地標建筑。魯小米順著領導的意思回答。
上午你去楊老那里,事情進展得怎么樣?聞仲問。
跟他談了,還得繼續(xù)做工作,我還不知道,那是他的傳家寶。魯小米回答。他的意思是說,領導你叫我去完成的,是勉為其難。但作為下級,他只能轉個彎。
聞仲微微一笑說,工作嘛,就是這樣。臘子口難不難?上甘嶺難不難?在高原戰(zhàn)天斗地難不難?發(fā)揚你們援藏干部特別能戰(zhàn)斗、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團結的老西藏精神,我看這個事大有希望。
過了一周,魯小米又來到楊老家的小區(qū)。
楊老仍在黃桷樹下激戰(zhàn),見魯小米來了,點點頭,兀自投入其中。
他已經輸了三盤,這一盤好不容易取得優(yōu)勢,單車對士象全。
魯小米記得這個定式,悄悄提醒他卡住象眼。楊老如法行棋,斬象擒士,一舉取勝。輸家白衣老者不服,拉著楊老再戰(zhàn)。
楊老笑著說,贏你一盤不容易,咱先回家品嘗品嘗勝利果實。他起身招呼魯小米上樓。
小魯,還是那個事?進屋泡好茶后,楊老笑瞇瞇地問。
魯小米喝了口茶,笑著說,好久沒見到楊老,過來坐坐。
我一個人,巴不得有人來談天說地,這個我歡迎。楊老也端杯喝了口茶。
楊老,你的手機是老年機還是智能機?魯小米問。
從前是老年機,海波說,華為的智能機老年人也能用,就給我換了這個。楊老說著,把自己的手機遞給魯小米。
楊老好時尚,活到老,學到老。魯小米看著手機,由衷地贊嘆。
這個手機可以用微信視頻,楊老說著,撥通了孫子東東的視頻。聊了一會兒,東東對爺爺說,下個月我回家,帶你去給楊爺爺掃墓。
楊老停頓了一下,抹了抹眼睛說,要得,還是你娃娃懂得爺爺。
楊爺爺是誰?能讓楊老掛念至此,他定是與楊老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魯小米不好刨根問底,自己的任務是勸說楊老捐贈手抄四大名著,其他且放一邊。
魯小米寄希望于周海波勸說自己的老父親,這也是他所做的功課。他援藏時的領隊姚致遠,恰好是周海波的現任領導。姚致遠這個人,輕易不允諾,點過頭,必是一言九鼎。
楊老的手機再次響起,是周海波打給父親的。楊老說了幾句,拿著手機起身走向臥室。
不一會兒,楊老出來,坐在沙發(fā)上對魯小米說,那個事海波給我說了,小魯,你真有辦法。
魯小米期待著楊老說出自己想要的答案。魯小米喝了口茶說,國有史、方有志、家有譜,你的寶貝放在省地方志館是最好的歸屬。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我還是不能答應你,我說過,這個東西是我們家的傳家寶。難得你費心,我不能讓你白跑路,我有一套乾隆版的《東川府志》,你拿回去,也算是不虛此行。楊老說完,從褲兜里摸出鑰匙,打開了那扇緊鎖的房門。
楊老提著一個褐色布袋出來,關上門,把布袋放到茶幾上。他從布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幾本書,放到桌面上。
怎么樣,不錯吧?楊老微笑著問。
魯小米看著橙黃古樸的舊志,不敢妄下結論。畢竟自己來新單位為時尚短,倘若帶回去的并非古本,豈不是貽笑大方?
年輕人,我這個八旬老漢,還會忽悠你?楊老摸著那套志書說。
這么珍貴的古書,我們將來一定會放到省地方志館最亮堂的位置。魯小米趕緊起立,欠身致謝。
聞仲那天正乘機趕往黑龍江出差,魯小米聯系上他時已是下午。
乾隆版《東川府志》?不錯不錯,也
算是個突破。聞仲對魯小米說。
東川省城自古有火爐之稱。魯小米給楊老打過兩次電話,楊老兩次都住在周海波的高山避暑房里,那里離省城數百公里,魯小米只能在電話里和楊老聊幾句。不過魯小米也沒閑著,至少有兩件事已打聽清楚了,一是東東至今單身,三十歲的博士后,怎么說也到了成家的時候;二是那個楊爺爺,沒想到竟然是解放前夕犧牲的革命烈士楊善謀??磥項罾线€有很多故事沒告訴自己。
楊老最關心的是東東的婚姻大事。他上山避暑前,還不忘叮囑魯小米幫忙給東東介紹對象。
省地方志辦公室的女同志不少,學歷大都是碩士、博士。魯小米再三斟酌,向東東介紹了機要文秘陳芃芃,她是東川大學英美文學碩士。
立秋那天,魯小米帶著陳芃芃去見東東。他坐了幾分鐘就找個借口離開了。戀愛是兩個人的事,魯小米能做的也就到這了。好消息是,陳芃芃回來說她對東東印象不錯。魯小米一聽就覺得有戲,老話說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
果然,陳芃芃與東東兩個人越走越近,還相約去康巴自駕游。
陳芃芃回來跟魯小米說,明年秋天,他們準備到額濟納旗去看胡楊林。魯小米聽后眉頭舒展,他相信,這一次去找楊老,老爺子應該松口了。
楊老看起來比以前更精神了,紅光滿面,談笑風生。魯小米在黑色木沙發(fā)上坐下后,楊老給他削了一個紅富士蘋果。
謝謝你,小魯,你給東東介紹的女朋友我們全家都特別滿意。楊老看著魯小米吃蘋果,又拿了一個蘋果開始削皮。
太大了,我盡量把這個消滅掉。魯小米趕忙讓楊老打住。
沒關系,我來解決。楊老臉帶笑意,水果刀在果皮下輕快地潛行。
楊善謀烈士是您的長輩?魯小米試探著問。
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那時還是中學生,他是我的國文老師。我本姓周,他給我改姓楊,對外都說是叔侄。解放前夕,省城地下黨組織出了叛徒,楊老師沒能見到勝利的那一天。手抄四大名著是楊老師被捕前給我布置的最后一次作業(yè)。
說話間,楊老一恍惚,好像被水果刀劃了一下,他放下蘋果和刀,吮吸著左手拇指。
魯小米忙問,要不要上醫(yī)院?
楊老說,小事兒。他走到電視柜前,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張創(chuàng)可貼把傷口裹住。
為啥說是最后一次作業(yè)?魯小米問。
楊老師說,手抄四大名著才能體會中華語言文字的光輝和魅力。你為東東費心,為我們家辦了件大事,我捐獻一部硬貨。說著,楊老打開那間緊鎖的房門,拿出一本泛黃的舊書——《琉球國志略》。這書省地方志辦公室理也有吧?楊老問。
有道光版,你這個是?魯小米問。
乾隆版武英殿聚珍本,這是真正的寶貝。楊老仰著頭,一臉笑意,像個頑童抄著手,身軀搖晃。
那套手抄四大名著呢?魯小米壯著膽兒問。
那個你就別惦記了,我說過,那是傳家寶。楊老嚴肅起來。
魯小米怕他反悔,一把抓過那本古書,捏在手里。
你莫緊張,這個我說過捐贈,一口唾沫一顆釘。楊老又像個孩童般笑起來。
回到單位,聞仲看著面前的乾隆版《琉球國志略》,驚喜之情溢于言表?!拔覟闁|川守護歷史”活動開展以來,楊老捐贈的這本書是最為厚重的舊志古本。聞仲從前在故宮見過,沒想到省城還有一本。有了它,活動就可以圓滿收官了。
當著魯小米,聞仲卻說,當初我力排眾議,把你要來作綜合處處長,看來是最正確的決定。但凡做大事,都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們老了,東川的地方志事業(yè)還得看你們。
晚上下班回到家,魯小米在書房看完書,就給陳芃芃打了電話,請她約東東出來見一面。
魯小米要找東東,就跟陳芃芃約好在單位附近的西西弗書店見面。
東東和陳芃芃是一起來的,東東高大健壯,陳芃芃窈窕婀娜,魯小米看得不住微笑點頭。
魯小米自己先點了杯冰拿鐵,兩個年輕人分別點了他們喜歡的飲品,天南海北地開始聊天。
魯處長喜歡喝拿鐵?你是怎么保持身材的?陳芃芃好奇地問。
可能是走路吧,日行萬步。魯小米答道。
走路是個好方法,只是要注意適度。東東到底是專家,一語中的。
今天請你來,是想請你當個參謀。魯小米開門見山地說了想讓楊老捐贈手抄四大名著的事。
東東略加思索,對魯小米說,魯叔叔的事我自當鼎力相助。那天我送爺爺去給楊爺爺掃墓,他說,這輩子還想見到羅成和夏麗影這兩個老上級,兩人是解放后他的入團介紹人。
兩位老人以前都在哪里工作?只要有線索就好辦。到時候,我來安排他們見面。
爺爺說羅成爺爺離休前是梅州市的領導,夏麗影奶奶退休前在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工作,他們如果在世,恐怕都是九旬老人了。
夏老就在省城,魯小米第二天就找到了她。這位八十九歲的老人,在兒子北京的家中住了十多年,前不久才搬回來。
聽說楊龍樹老人打聽她的下落,她一口答應擇期見面。
羅老找得曲折些,他住在梅州鄉(xiāng)下,自己種菜養(yǎng)魚。
魯小米到了他住的院子,老人上坡砍青菜頭去了,兩條黃狗守在院壩。魯小米下了車,沿著一條小路來到院壩外,站在那里進退維谷。
魯小米百無聊賴,腿都站麻了,老人才跟著一對中年夫婦歸來。
聽說是楊龍樹老人單位的,老人朗聲拉著魯小米,請他進屋喝老鷹茶。
老人說自己今年九十一歲,然后把一個大茶缸遞給魯小米。
他站起來對那對中年夫婦說,今天有稀客,你們辛苦下,臘肉香腸煮起。
魯小米見他耳聰目明,行動自如,不由得暗自贊嘆。
元旦,三位老人久別重逢。魯小米找了個清幽之地,他們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午餐后,魯小米又不得不臨時安排了晚餐。他把楊老送回家,楊老拉著他的手說,小魯,這么多年了,你是最理解我們這些退休老頭的。很抱歉,你要辦的事,我一時不能答應你,你等我好好想想。
須臾,他搖著頭補充了句,有意思。言畢,意猶未盡地拍了拍魯小米的手背。
魯小米替老人們高興之余,更多的是失落。畢竟自己該做的都做了,可還是沒完成任務。他沒有第一時間向聞仲匯報,回到家不斷復盤自己到底在哪里出了紕漏。援藏返鄉(xiāng)以來,他還從未遇到過這么難啃的硬骨頭。
晚上,魯小米失眠了,第二天上班也無精打采的。聞仲經過魯小米的辦公室時,問他是不是生病了。
魯小米猶豫著,但還是把這些情況向領導如實匯報了。聞仲聽了,笑著點頭說,真有你的,辛苦了!別著急,時間會告訴我們答案的。
過了年,單位開了全省業(yè)務工作會,魯小米才感覺松了口氣。那天晚上,他回家破例喝了杯啤酒,然后躺在客廳沙發(fā)上神游。迷糊中,魯小米夢見自己成了愚公的子孫,手持簡單農具,正在太行山、王屋山前揮汗如雨。突然,大山震動,眾人四散奔逃。
他醒來時,手機響了,是陌生號碼。接通后,對方說是省醫(yī)院的周海波。
魯小米一激靈,問,楊老怎么了?
今天晚上八點半,父親安詳地走了,老爺子給你留了些寶貝,你抽空來一趟。周海波抽泣著說。
兩周后,魯小米見到了周海波說的寶貝。楊老那間平時緊鎖的房間里,滿滿一屋子,整齊地摞著五千多本書,仿佛一個人的一生?;椟S的燈光下,魯小米迫不及待地尋找著。在模糊的淚光里,魯小米看到了康熙版《大清一統(tǒng)志》、嘉靖版《華陽國志》……那套手抄四大名著,端放在正中的八仙桌上。
楊老還給魯小米留了一封信。那是普通的牛皮紙信封,魯小米心懷忐忑地打開后,里面有一張信簽紙,寫著幾行字。小米吾友:八十六載風雨,無用之書五千,恭呈捐贈社會,煩請忝列廟堂。楊龍樹病床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