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位摯親,除了生我養(yǎng)我的媽媽爸爸外,還有一位嬸娘,她待我如親媽一般。
嬸娘和大伯的婚姻是雙方父母包辦的。
按鄉(xiāng)下老家的習俗,我應該稱嬸娘為大媽或大娘,但我總覺得有一種生疏感,沒有叫嬸娘親近。母親曾提醒我,讓我改口,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改不了。嬸娘說就叫嬸娘,我每次叫她嬸娘的時候,她總是笑盈盈地回應我。
我從沒見過大伯,只是在照片上看到過大伯一身戎裝,雄姿英發(fā)的樣子。奶奶說,大伯與嬸娘結(jié)婚后的第十八天就接到部隊的命令,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去了,一去便沒了音訊。嬸娘曾通過組織打聽過多次,但終沒有確切的答復。后來,組織上決定給予嬸娘烈屬待遇,但被嬸娘拒絕了。她不相信大伯真的倒在了朝鮮戰(zhàn)場上,她堅信大伯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會回到家鄉(xiāng),回到她的身邊。
嬸娘是一個堅強的人,自打大伯走了,她就一個人操持起了家里的一切。既要出工干活兒,又要侍奉爺爺奶奶。我的爸媽看在眼里,很心疼她。接濟她,幫助她,每一次她都莞爾一笑,謝絕我爸媽的好意。
嬸娘對我很好,每次見到我,都把慈祥掛在臉上,將我擁在懷里,親昵不夠。每次我去她家串門,她都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雞蛋、糖果讓我吃。
一次,媽媽帶我到嬸娘家串門,見嬸娘看我的眼神流露出慈母般的光芒,媽媽便說,等將來我長大了,讓我給嬸娘養(yǎng)老。嬸娘滿臉綻笑,說,那怎么好!那怎么好!而打那之后,嬸娘真的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平常做點好吃的總是要給我送來一些,每年一定會給我做新衣服、新鞋。
閑暇的時候,嬸娘除了做女紅,還會領著我到村口的那棵老榆樹下,站在那條出村的土路上眺望。她的眼里含著淚水,我知道嬸娘是想念大伯了,但不知道她為何要站在村口的土路旁,站在那風雨滄桑的老榆樹下。后來,嬸娘跟我說,當年嬸娘就是在村口的老榆樹下送大伯離開家鄉(xiāng)的,所以她期盼大伯有一天能從遠方歸來,在老榆樹下與嬸娘重逢。每一次嬸娘都要眺望許久,每一次都是直到我拉著嬸娘的手搖晃著說,嬸娘,不早了,咱回家吧。她才拉著我一步一回頭地往家走,那期盼的目光里藏著讓我至今都能感到的隱隱作痛。
十八歲那年,我想當兵,第一個支持我的就是嬸娘,她鼓勵我要像大伯那樣報效祖國,保衛(wèi)家園。嬸娘識字不多,她經(jīng)常托人給我寫信,勉勵我努力學習,積極向上,認真完成部隊交給的任務。
嬸娘始終相信大伯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嬸娘曾對我說,大伯臨走時曾和嬸娘約定,等到把侵略者打跑了就回來和嬸娘一起侍奉二老,和嬸娘過幸福的日子。她一直堅守著當年和大伯的約定。爺爺奶奶曾勸說她,老大家的,一個人過著孤苦伶仃的日子,不要太苦了自己,趁著年輕,要不就再往前走一步吧!嬸娘堅決不從,并盡到了一個兒媳應盡的責任,贍養(yǎng)爺爺奶奶到老。她對我說,她不能負了大伯。
人生有一種痛苦叫等待,這種痛苦我是能切身感悟到的。嬸娘是在漫長的等待中走完她凄苦的一生的。在她彌留之際,我深深地感受到了生與死這一生命的界限,體會到了那別離的心痛。那一刻,嬸娘頭發(fā)花白,榆樹皮樣的臉已無光澤,失神的雙眼流著渾濁的淚水,失溫的手木柴一般。她攥著我的手微微地搖了搖,我不知道那是否是嬸娘用盡了她最后的力氣,但我知道,她是在叮囑我,讓我等待,讓我替她等待,等待大伯回來的那一天。我眼里流著淚,不住地點頭……
嬸娘走了。在她走后的第七年的一天,單位領導說有人找我,是部隊上的人,穿著軍裝,他們帶給我一個烈士證書和一枚紀念章,還給我做了DNA鑒定。來人告訴我,說大伯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的第五次戰(zhàn)役時不幸壯烈犧牲,當時殘酷惡劣的戰(zhàn)場條件,大伯的遺體就地做了掩埋處理,一直到中、韓兩國政府就志愿軍遺骸歸還達成協(xié)議,才使得長眠在異國他鄉(xiāng)近70年的志愿軍烈士終于回到了祖國,回到了家鄉(xiāng)。
我不知道那一刻如何形容我的心情,是興奮還是傷悲。我在嬸娘的墓前長跪不起,向嬸娘報告了大伯的消息。微風輕輕搖曳著嬸娘墓旁的松柏,發(fā)出簌簌松鳴,仿佛在輕輕地啜泣。我滿臉淚水,從口袋里掏出那個證書和紀念章,將紀念章放在墓碑前。
那天,在志愿軍烈士陵園,我手捧兩束鮮花,一束是我獻給大伯的,緞帶上寫道:“軍魂不朽”。一束是我替嬸娘獻給大伯的,緞帶上寫的是:“盼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