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僧人釋惠洪在《冷齋夜話》卷一中引用《太真外傳》曰:“上皇登沉香亭,詔太真妃子。妃子時卯醉未醒,命力士從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上皇笑曰:‘豈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碧K軾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便脫胎于此。醇酒美人如夢,昆曲《長生殿·南泣顏回》中“花繁,秾艷想容顏”的柔婉唱詞伴隨著鼓聲則更讓人迷醉?!都t樓夢》中曾多次寫到海棠,而最富夢幻意味的,莫過于寶玉到秦可卿臥房午睡的一段描寫。寶玉先是聞見“一股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然后看到壁上掛著的《海棠春睡圖》,不覺含笑連說:“這里好!”秦可卿的風流裊娜,與夢中夢的亦真似幻,將“海棠”和“春睡”的意象相疊,更添無限韻味。說到“香”,“海棠無香”的憾事被秦可卿臥房中“一股細細的甜香”所補。而這“甜香”究竟源自何處?清初貴族世家確有焚香傳統(tǒng),《紅樓夢》中也多次提到爐瓶三事,“再席旁邊設一幾,幾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三事即指香爐、小瓶、香盒,與百合宮香一樣也來自宮廷,但更出名的是明代《香乘》中所載南唐后主的“鵝梨帳中香”,香方為:“沉香末一兩、檀香末一錢、鵝梨十枚,右以鵝梨刻去穰核如甕子狀,入香末,仍將梨頂簽蓋,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勻,久窨可爇”。其中鵝梨皮薄而漿多,味差短,其香則過之,似乎更適合制香而非食用。現在仿制帳中香的也有用榅桲(形似蘋果和梨的結合,原產自西域)代替鵝梨的,因鴨梨水分過大不易制香時熏蒸之故。
帳中香中的沉香與檀香皆為合香的底香,然再混合果香,濃香與清雅絕塵的山家清供柏子香截然不同,更為適合閨房。海棠這一自然界的植物雖然在詩詞中常常被比作紅粉佳人,少了一些菊的傲氣和梅的風骨,但是在被文人奉為雅趣的瓶花清供中始終占有一席之地。張謙德在《瓶花譜》仿照官秩等級為群花分列品次,將海棠中的“西府海棠”列入二品八命。二品中與之并列的有:蕙、酴醾、寶珠茉莉、黃白山茶、巖桂、白菱、松枝、含笑、茶花。這些花木皆是庭院園林中的常見品種,作為瓶花品類也較為易得,清晨帶露采摘可保花香色鮮,若日高露晞才折,則一兩日便萎落了。作為文房清供和瓶花的選擇,海棠色澤宜人、形態(tài)優(yōu)美,與荼?、寶珠茉莉、含笑相比毫無遜色,顏色上比蕙多了一些漸變層次,姿態(tài)上又比茶花柔軟輕盈,只是缺少了茉莉、巖桂、含笑之香。其實,瓶花的品類選擇除色澤、形態(tài)外,直立性、花朵的大小、自然盛開的時間也都應考慮。就如傳統(tǒng)插四大切花的月季、菊花、康乃馨、唐菖蒲,都是以花朵大而艷麗,插瓶觀賞時間長見長。然而,西府海棠雖色如胭脂,花朵重疊,纖秾合度,被譽為“花中神仙”,但是枝條較軟直立性不如梅、蠟梅,花朵又較小不如牡丹、細葉菊,插瓶時間維持較短,且缺少蘭的香氣,因此僅被列為瓶花的二品。海棠入瓶后如日久蒙塵還需洗沐,明代文人袁宏道在《瓶史》中說,不同花卉需要以與花的風范相稱之人洗沐才合宜?!霸∶芬穗[士,浴海棠宜韻致客,浴牡丹、芍藥宜靚妝妙女,浴榴宜艷色婢,浴木樨宜清慧兒,浴蓮花宜嬌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蠟梅宜清瘦僧?!痹谠甑佬闹校L膭e有韻致,只有既風雅又有情致的客人才能與海棠的高妙相稱。當然,瓶花配美人還是高士洗沐多來自袁宏道的想象,若寒花不耐浴,用輕綃護之,也可讓花卉容姿煥發(fā)。
《群芳譜》中將海棠分為四品,即貼梗海棠、垂絲海棠、西府海棠、木瓜海棠,皆木本。貼梗海棠和木瓜海棠多見于盆景,原產自陜西寶雞的西府海棠是北方較為常見的海棠品種。我第一次見到海棠應該是在四五歲時,幼兒園里一株很高的花樹紅綠相間,秋天的海棠果酸中帶甜,甚是誘人。雖然近些年故鄉(xiāng)的海棠節(jié)屢見不鮮,但我仍記得多年以前天津寧園的西府海棠。劉克莊曾在《臨江仙·縣圃種花》中記錄他的愛花實績:“手插海棠三百本,等閑妝點芳辰。他年絳雪映紅云。丁寧風與月,記取種花人?!焙L牡幕ǘ鋯慰搭伾?,但若三百棵茂茂成林,遠觀也定是“絳雪映紅云”了。海棠本為薔薇科蘋果屬的植物,極易受到蟲害的侵擾。百年以上的海棠并不如丁香或棗樹常見。寧園中成片的海棠如今也大都受到病蟲的侵害,遒勁的枝干上總是結出片片疤痕。最后人們不得不截取病枝,在枝干的疤痕處涂上綠色的油漆。特別是秋天葉子落完后,枝干裸露,疤痕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那年回到故鄉(xiāng)后,步行前往離家不遠的寧園。那時正值寧園改造,園中的人并不多,許多還未修葺的舊地稍顯荒涼。寧園一名源自諸葛武侯的“寧靜致遠”,正門牌匾上蒼勁古樸的大字為趙樸初所題。據爺爺回憶,小時候他和姐姐在寧園的一座小樓聽戲,如今爺爺已經去世,究竟是在哪一座樓閣已不可考。我有關寧園的回憶則是游樂場的大象滑梯和波浪形的長頸鹿滑梯,一個光滑而冰涼的石羊雕塑,以及一個可以在上面左右搖蕩的鐵船。園中的動物園有一匹極老的駱駝,爸爸說他小時候這匹駱駝就一直站在那里,我小時候它依然在那里。時過境遷,2010年開始改造后,寧園的大象滑梯和駱駝都消失不見了,但是寧園中的海棠卻有幸被保留下來。
如果從中山路的側門入園,穿過一條筆直的路,兩旁是蕭蕭的白楊。白楊也叫“鬼拍手”,起風時總會簌簌地響,比秋雨梧桐更添幾分蕭索氣,春天則會吊起一樹毛毛蟲似的花絮,葉子還未完全長出,還來不及“蕭蕭”。正前方是文化館,海棠園的位置應該在文化館西側,但具體位置還需要去實地確認。我記得除海棠園里的海棠之外,致遠塔西南一側也有一小片海棠林,雖然沒有海棠園的密集壯觀,但是與古樸的園林式建筑交相輝映,相比海棠園如紅云映雪,轟轟烈烈的盛放更有幾分內斂含蓄的韻味。致遠塔是1985年所建,塔共九層,呈八角形,檐角各懸驚雀鈴,可惜我從未聽到過鈴聲叮咚,可能是塔被圍欄區(qū)隔,相距太遠吧。每次坐火車回家時,在鐵道邊看見這座塔,就知道終于到家了。
寧園的那一片海棠趁著和煦的春光開放在高聳的致遠塔和曲折回環(huán)的游廊之間。因為陽光正好,海棠與初放時的星星點點不同,變成了繁花滿樹。怪不得古人說海棠是瑤臺仙品,人間富貴,怪不得玉堂春暖、金玉滿堂總少不了一個海棠,原來歷來被認為顏色偏淡又無香的海棠是可以憑借單薄的身軀開得如此絢爛的。因為是盛放的狀態(tài),幾乎所有的花苞全部打開,花蕾極少。重瓣的西府海棠全部打開時,花瓣是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的。人們都說“紅杏枝頭春意鬧”,這海棠枝頭恐怕就是春意重了。但奇怪的是,如此繁密的花朵全部開放卻并沒有壓彎或者壓低花枝。海棠雖是花葉同開,花葉兼美,和先花后葉的蠟梅、玉蘭不同。但此時盛放的海棠葉子幾乎被擠到了極邊緣的位置,在數不清的花頭下勉強生長。
遠處的背景是顏色較為素淡的古塔,近處則是彩繪斑駁的長廊。怒放的海棠在古塔與長廊前更添幾分古典韻味。初春的麻雀也活潑地在枝頭跳躍,好像也在賞玩這難得的春光。這場景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幅“海棠春暖圖”了。至于春睡,也許獨屬于寧園里慵懶的貓吧。細想起來,真如《蘭亭集序》中所言:“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庇崞讲脑娓赣衢械臅颐麨椤按涸谔谩?,來源于他在殿試時所賦詩句“花落春仍在,天時尚艷陽”。張惠言也曾在《水調歌頭·東風無一事》中以“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作結。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那日的春陽,那日的海棠,那日的致遠塔和有些靜的寧園卻在記憶的底片上越發(fā)清晰起來,在反反復復的回憶中出現了新的色彩。
我曾經一度以為西府海棠來自四川,在峨眉山下求學的日子里也曾四處尋覓,竟然沒有見過一株西府海棠,只見冬至深至沉時,暗香浮動的蠟梅;教學樓前兩棵高大得令人驚異的魚尾葵;報國寺里被僧人們伺候得精精神神的紅山茶;伏虎寺前虎溪聽泉處一大片數百年的楨楠林;校園中隨處可見的國家二級保護野生植物峨眉含笑。南方多佳木,峨眉山鐘靈毓秀。初到時所有的幽花高樹、霧靄山嵐都無疑給從小在北方長大的我以心靈上的震撼。我從未想過樹木還能長得如此高大挺拔與秀美。晨間的薄霧中會有森林氣息的交響,雨后混合著香樟的草木之氣讓人永生難忘。更不要說,一位老師曾告訴我她在路邊撿到別人丟棄的蘭花,可能是峨眉素,隨意養(yǎng)活竟也可以開花。這讓一直生活在北方又極愛蘭的我羨慕至極。這樣的驚詫一直持續(xù)了四年,幾乎每一天都在發(fā)生,新發(fā)現的植物實在太多,使得我忘記了繼續(xù)在春天時尋找西府海棠。但是有一年春天,我卻在教學樓前高地的平臺上發(fā)現了幾株海棠。它們的花形和我所見到的西府海棠不同,沒有那么豐美,相反是有些瘦弱伶仃。雖然也是傘狀花序,但是花朵要比西府海棠小,因為花瓣更單薄,所以總要秀美一些。西府海棠盛開時總是有些富貴和雍容的,尤其是在艷陽下,有種珠光寶氣、光芒四射的感覺,讓人難以忽視。而垂絲海棠,在我印象中就沒有盛開過,可能是峨眉多陰雨,垂絲海棠缺少光照,幾乎永遠是半開的,特別是在雨中,細小的雨滴從染上曙紅或玫瑰紅的花蕾上滴落,不是“梨花一枝春帶雨”,倒像是“海棠一枝春帶雨”了。和只見花不見葉、一開就滿樹粉白的早櫻不同,綠肥紅瘦的垂絲海棠像永遠結著凝愁的少女喁喁訴說著無人可解的心事。峨眉雨中的垂絲海棠也和寧園艷陽下的西府海棠不同,但也許是看花的人心境不同吧。記得冬天天氣晴朗時,站在教學樓的平臺上就能遠眺峨眉金頂,能隱隱看見到山頂的積雪,只是很少晴天,很難見到而已。2015年春我回到成都,在文殊院的圖書館中看到一本記敘峨眉山歷史的書,其中收錄了一篇范成大的《峨眉山行紀》,里面寫道:“路口至雙溪橋,亂山如屏簇,有兩山相對,各有一溪出焉,并流至橋下石塹,深數十丈,窈然沉碧,飛湍噴雪,奔出橋外,則入岑蔚中?!边@分明記錄的就是清音閣的雙橋清音奇景。當時我正經歷著人生中的一次挫敗,而在岑寂的古寺中隔著文字見到被范成大喻為天下第一的峨眉峽泉時,才覺得唯蒼月林泉方為永恒,世間一切的紛擾不過是過眼云煙。
2021年我才得知學校的峨眉校區(qū)已經完全遷去成都了,曾經熱鬧的校園變得分外的寂寥。如今我已經畢業(yè)整整十年,離開家鄉(xiāng)也有多年。
想必教學樓平臺上的垂絲海棠依然在那里,寧園致遠塔前的西府海棠也依然在那里。在那些無數期待春天的夜晚,安睡的海棠并不會被高燭驚擾清夢,她們安靜地躺在不同版本的《群芳譜》《瓶史》中。在花圃中被折取帶露的花枝或嫻靜地裝點著文人的案桌,或斜插在美人凝愁的鬢端,或是用畫筆和繡針被顏料和絲線被永遠凝固在玉堂春暖的圖案或紋樣上。一叢梅粉褪去,海棠正涂抹新紅,云鬢半偏,花冠不整下堂來。
(河南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梁芬奇(1991—),女,天津人,博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