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Y 是搞雕塑的藝術(shù)家,和一幫畫畫兒的朋友們吃晚飯,他就坐在我的對面,高大,豪爽,眼眸里儲滿笑意。飯畢,一群人去卡拉OK,他毫不掩飾對我的好感,坐在旁邊對著我說:“我喜歡你,你很善于營造一個好氣氛。”我呆了一呆,沒有說過多的話,當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的確愿意讓聚會的氣氛顯得好一點兒。
回到家已夜深,他給我發(fā)短信,邀約我去坐坐。當然拒絕了。一個飯局上認識的人,顯得既不禮貌也太過隨意。后來,他在城里新建成的廣場搞雕塑,隔三岔五地來約我吃飯,喝咖啡,每次我都特意帶相識的美女朋友們?nèi)ァK饕豁敳刈逋呐Fっ弊?,一塊暗藍咖啡色的方格圍巾,咖啡色的風(fēng)衣,淺棕色的尖頭皮鞋顯得锃亮,1.85米的身高顯得潮酷,把我身邊美女的眼都看直了。我推薦我身邊的單身女友們給他,私下對他說:“除了我之外,她們都想嫁給你?!彼⒅艺f:“除了你之外我誰都不想娶?!边€真不領(lǐng)情。
Y 的雕塑大氣,簡潔,細節(jié)處線條又很柔美。他設(shè)計的銅像表情生動,青石刻鑿的反映農(nóng)耕生產(chǎn)生活的壁畫很精彩,看上去很有味道。當年,他是他們那一屆學(xué)生中最年輕最有天賦的,在藝術(shù)學(xué)院的門口,至今還屹立著他當年的畢業(yè)設(shè)計作品。冬天的早晨他邀約我和另外一個畫畫兒的朋友去參觀他設(shè)計的主題廣場。走進剛剛竣工的廣場上,仿佛進入了另外一個時空:未來和歷史同在,忍不住心里歡喜起來。純凈的陽光干凈地照在他的作品上,他為我們和雕塑拍了照片,很自豪于自己工作的成果。他需要到遠山、河谷等地挑選石材,他最喜歡的石材是漢白玉石。
他養(yǎng)著一條小狗,叫方腦殼。有趣的是,他把跟自己同居的女友也叫方腦殼,我不得其解。去他工作室游覽的時候,在他的屋子里看到了叫方腦殼的小狗:褐黃色的毛發(fā),眼睛邊有兩撮毛是黑色的,形同四眼。小小的個子,跑起來很靈巧,那小狗和我所有見過的別的狗不一樣,乖巧機靈,看人的時候是仰面倒地,躺著仰視著你。淘氣地咧開一口整齊的牙齒,眼神和善,它會深情地看著你,生怕錯過了領(lǐng)會你表情和神態(tài)的機會。一個懂事的孩子一般,我隨時怕它會開口說話。Y 走到屋子里哪個角落,它就相跟到哪里,眼睛不斷掃著各處,以便把所有的角落都納入它的法眼。不時回過頭來看看我,仿佛招呼我相跟著,免得走丟了。據(jù)說狗通人性,什么樣的人養(yǎng)什么樣的狗。院子里還有一條黑色的大狼犬,不知是哪里跑來的,Y 很開心地把它給收留了。寬闊的工作室中心,有一張色彩典雅頗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大床,在玻璃房的中央。
過了不到一年,我問起那條狗,Y 說他在外工作的時候,小狗方腦殼病死了,家人把它埋在了鐵路邊。小狗的死令他十分傷感。往后和同居了十幾年的女友也分手了,他給了對方二十多萬的分手費。那是他這些年來散光了所有的積蓄,又重新開始積累的一半財產(chǎn),這樣他就和方腦殼們徹底告別了,似乎也和自己過去的生活告別了。那個他居住的寬大敞亮的房子在一個雨季淹了水,他搬了新居。
Y 是一個情感和生活經(jīng)歷豐富的人,他被一個有一面之緣的美女看上了,據(jù)說生了一個孩子,但那個女子并不準備和他有什么瓜葛牽連。他曾經(jīng)遇見過一個美麗如花的女子,彼此深愛。他說那個時候他一無所有,剛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不知道她怎么喜歡上他的,第二次見面就把他帶到姑媽家的空房子里。為了對得起家鄉(xiāng)的女友,三年來癡迷于情愛的兩個人,在他家鄉(xiāng)的女友來看他的時候,硬硬地分了手,他回憶過去的快樂時光,一臉的感傷,滿眼的憧憬。那個美麗女子后來嫁到了香港,回來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和家鄉(xiāng)女友結(jié)婚了。
她來要他曾經(jīng)給她畫過的一幅肖像,說她很喜歡。他讓她一周后來取。那是個星期五,他給畫做好了框子,看著自己深愛的女人帶著畫像走出門去,并且將一去不返,他的心像刀剜一般,竟然無意識間差點兒割掉了左手食指,鮮血淋漓。這是他給我看手指上那條明顯的疤痕時講起的故事。問他為什么當時不能離開他的家鄉(xiāng)女友,他說他不能把她丟在家鄉(xiāng)那個小縣城,受人恥笑,他和她當時已經(jīng)是別人眼里的夫妻,有了夫妻的實質(zhì)和情分,雖然后來她調(diào)到省城和他在一起幾年,有了一個兒子,終于還是離了婚。
他的事業(yè)一波三折,但最終有了起色。據(jù)他說從認識了我之后,他才開始了自己事業(yè)的新起點。后來,他帶一個皮膚黝黑健康的女子來,邀我吃飯,說是新認識的朋友,那時他在一個美麗的地方設(shè)計雕刻他的漢白玉群像。過了兩個月,他們結(jié)婚了,給我發(fā)了好幾條短信,要我去參加婚禮?;槎Y的場面很浪漫,他們在一堆格?;▍怖锏恼掌环糯罅撕艽蟮囊粡?,成為整個婚禮的背景。滿天幸福的格?;h灑開來,一個著名的葫蘆絲演奏家派來弟子助興,在婚禮上吹奏了兩首名曲。想起僅僅看過照片的他的叫方腦殼的女友,十幾年的同居,敵不過兩個月的相識,人的緣分怎可意料呢?只是他,那么一個重情有意的人,率直而脆弱,是否會從此過上幸福生活?
好幾年過去了,有一天接到他的電話,說他要去貴州談一個項目,經(jīng)過我的城市,一起喝杯茶。我約在朋友的茶店。一個孔乙己似的,高高瘦瘦的人,牽著一條狗進門來,大概是我驚訝的表情過于夸張,他尷尬地笑了笑。他身旁的同伴是一張老面孔,一直跟著他做雕塑的。坐下喝了兩個小時的茶,起身發(fā)現(xiàn)狗不在了,找遍了整條街也沒有狗的影蹤。他從車里拿下半袋子狗糧,說留下來,萬一它回來了沒吃的。茶館的燕子留意了兩天,并沒有見到一條狗的蹤影。
他又離了婚,盡顯老態(tài),所有財產(chǎn)歸女方,女方帶著七歲的女兒回了老家,他費心打造的頗具藝術(shù)特色的漂亮房子被拍賣還賬,就租了一個破舊的小院住著,自己做飯吃,隨時喝得酩酊大醉。開了一輛玩具似的兩座紅色迷你小車,被交警攔下,駕駛證過了期,他也不管不顧。一個人沒了車,就成天在屋子里過老年般的光景。
某一天,他做了一桌子飯菜,約我去吃飯。小院的門上爬著一條黃瓜,有的開花,有的結(jié)了兩條瓜吊著,正在生長??吹侥敲炊嗖?,我問還有誰呢?他說,就你一個呀。那么多菜,吃不了嘛。他說明天他再吃。他還在忙著設(shè)計一個手稿,手稿放在桌子上,畫得很規(guī)整,說是有一個很大的工程要做。
再往后,忙著生活,漸漸疏于聯(lián)系,我從省城回到市里,偏安一隅。某一天打他電話問安,卻沒有打通。
那個天才的雕塑家,終于在世間泯滅于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