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年前,母親因車禍意外離世。
那是一個寒冷的正月,天空中不時灑下幾粒雪珠,風(fēng)格外的凜冽,小院里擠滿了人。父親站在石階上,聲淚俱下地說:“老話講,中年莫喪妻,老來莫喪子……”后面的話淹沒在一片啜泣聲里,我沒聽清,唯有這兩句,我整整記了26 年。封土前,年僅5歲的弟弟在幾個表哥的引導(dǎo)下,鄭重地為母親撒下了三捧土。他一邊捧一邊數(shù),當(dāng)撒下第三捧土?xí)r,仰頭天真地問:“哥哥,我媽媽是不是要醒了?”在場的饒是七尺男兒,也無不痛哭失聲。
繼母是什么時候進(jìn)門的,遠(yuǎn)在老家備戰(zhàn)中考的我不是很清楚,據(jù)說距離母親去世不過十多天。面對年輕貌美的新兒媳,奶奶自是歡喜的,父親春秋正盛,奶奶自然舍不得他后半生伶仃一人。爺爺卻一臉凝重,很是為我們姐弟四人擔(dān)心,忍不住指責(zé)父親道:“他媽剛走,不說一年,好歹也要半年吧,你怎么這樣無情!”
父親,的確無情。26 年來,他幾乎沒給母親上過墳。母親一個人在那塊地里,孤零零地躺著。從前,看到墳,我總會下意識地躲開??珊髞恚莺竽瞧?,成了我最思念的地方。讀中師時,每到假期,我都會拿著自考課本,坐在母親的墳旁,一直讀到夕陽西下。讀累了,就隔著墳和母親說說話。一遍遍地告訴她,我不僅考上了她心心念念的中師,而且正在努力攻讀自考專科文憑。女兒過得很好,她盡可放心。
地埂下,那兩間青瓦鋪就的老屋里,偶爾偕繼母回來的父親,將木床搬到了廂房,再未踏入他們一起生活過的臥室。多年后,父親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說:“你媽管不住我,只有你嬢嬢管得住我。早和你嬢嬢結(jié)婚幾年,我一定多掙幾百萬!”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成了他不愿提及的過往,仿佛他的生命中,從來不該出現(xiàn)這樣一個人。
給母親立碑的那年,我猶豫再三,通過弟弟向父親提出,希望他出500 元的碑錢,這樣,我們也能向村子里的人說,他是記得母親的。然而,父親果真勃然大怒,憤憤地說:“我一分錢都不會出,就算死了,也不會和她埋在一起。我要讓來來往往的人看看,你們姐弟是她和誰生的!”
爺爺奶奶的墳并排埋在一起,一如生前,相依相伴。母親的墳聳立于后,孤孤單單,我曾想:這樣也好,生前既已相憎,死后又何必勉強(qiáng)埋在一起?母親安埋的地方,本來是爺爺看中的吉地,爺爺說:“她既然忙在了前面,那就給她吧。只盼她的幾個娃娃平平安安的。”有爺爺奶奶的陪伴,母親不算孤單。
然而,父親去世后,繼母沒有要求將他葬在昆明。父親的遺體被拉回了老家,他的喪儀,我們沒有收取禮金。他的微信錢包里,還有三萬余元,經(jīng)繼母同意,這些錢都用在了他的身后事上。臨別時,繼母突然對我說:“他哪里有錢,這些錢都是我給他的。他的喪禮,本來與我無關(guān)。”
我淡淡地說:“我媽去世時,也是我爸送上山的?!?/p>
繼母笑道:“男子送女子上山,天經(jīng)地義;女子送男子上山,沒這種說法的。”
我沒再說話,無論是眷戀,還是厭棄,都已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