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那個侄兒安小樂,其實已經(jīng)奔天命之年了。我們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相隔兩地,每年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尤其這幾年,我的父親、大伯、大娘那些長輩相繼離世,我回到瓦塘南街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安小樂到旗城來,也很少和我聯(lián)系,仿佛我們這一對叔侄變得生疏和陌生了。
但我一直有他的消息,我們那個村莊,怎么說和我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去年的秋天,我回到瓦塘南街,站在我們家那座祖樓的“遺址”上。我這樣說,是因為一場洪水,把我奶奶住了一輩子的土樓泡塌了,土樓里的老柜、老桌子,常年掛在墻上的上百張老照片,全泡進(jìn)了泥漿。我站在廢墟上,原來的院子現(xiàn)在空蕩蕩的。在一個角落,我看見一棵老桐樹,它經(jīng)受住了災(zāi)難。在我走向那棵桐樹時,一個影子站到了我的身后,正是我的那個侄兒安小樂。
安小樂說,知道你回來了一定會來這兒看看。
我的侄兒安小樂,怎么說呢?他現(xiàn)在最大的嗜好就是釣魚。他有一套價格不菲的釣魚竿,而且,不只是一套,那些釣魚的工具是根據(jù)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水域選擇的。用他的話說,該換的東西一定要換,一個釣魚的人不能老帶著舊魚竿,東西用久了,它就不靈驗、不敏感了。除釣魚外,安小樂還有一個被公認(rèn)的身份:總管。所謂的總管指的是在村里紅白喜事上管事的人,可以在紅白喜事上統(tǒng)攬全局,把握程序。我的侄兒安小樂,在村里幾個喜歡管事的總管里,算是比較年輕的一個。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竟然成為這樣一個可以把握局面的人,在我回村參加的幾次婚宴或長輩的喪事以及長輩周年紀(jì)念活動上,他的確應(yīng)付自如,那些在事兒上幫忙的人,被他調(diào)配得有條不紊。
不當(dāng)總管的日子,安小樂不是在釣魚,就是走在去釣魚的路上。
那天晚上,在廢墟上,安小樂向我描述了不久前的那一場暴雨。他的母親在暴雨前還執(zhí)意住在土樓北側(cè)的房子里,是安小樂和弟弟把母親強(qiáng)行背了出去。一個小時后,我奶奶住的小土樓和他母親住的那座房子就轟然倒塌了,好多人都聽到了倒塌的聲音,屋里的冰箱、電視機(jī)都泡進(jìn)了洪水或被洪水沖到了什么地方。還有,我的哥哥在洪水發(fā)飆前,沒有來得及轉(zhuǎn)移,在房頂上站了二十多個小時,直到次日,幾十只救生艇在瓦塘南街穿梭,哥哥才被救了出去。站了一會兒后,安小樂讓我去喝魚湯,說,鯽魚湯,淇河鯽魚。這種魚在我們村附近是一種名魚,鯽魚湯是一種名吃。我在安小樂家,喝芬芳四溢的鯽魚湯。
2
可我,還是更喜歡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的安小樂。
我的這個侄兒安小樂是大伯的孫子,比我還大兩歲多不到三歲。家族大,大侄小叔也是常態(tài),我們基本上算同齡人。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安小樂是我躲不開的人。有些人就是這樣,藤纏樹一樣,注定要對你纏繞。
我的侄兒安小樂一直在我的身邊潛伏著,突然有一天讓我驚訝,他成為一個能跑能說會忽悠的主兒,一個雄心勃勃的人。我對他的抵觸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這倒不是說他成為一個江湖騙子,把我這個叔叔也給蒙騙了,而是我不喜歡他的嘴,他嘴里的世界。我是說,他在我的印象里已經(jīng)是一個夸夸其談的人,用我們當(dāng)?shù)氐脑捳f,是一個“大噴”!
他打小對我是有些崇拜的,我不知道這種崇拜的種子,是怎樣在他的心里發(fā)芽生長的。他年齡比我大,上學(xué)的年級并不比我高,具體的原因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有一個階段,我對那個紅色封皮的成語小詞典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我每天都堅持背四到五個成語,背誦過的那些成語現(xiàn)在還在腦海里殘存著,偶爾還可以一連串地背出來。我的侄兒安小樂,可能就是那時候開始對我崇拜的,他每天晚上到我家,聽我講學(xué)習(xí)的經(jīng)驗。我說我學(xué)習(xí)不算好,數(shù)學(xué)成績偏差,沒有什么可向我學(xué)的。他又糾纏我背成語的事,他說,你為了寫作文嗎?我想了想,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安小樂說,那你背詞典有什么用?你要學(xué)演講嗎?我吃了一驚,他竟然知道演講這件事,可見他夸夸其談的天賦和注意力,那時候就在他身上埋下了種子。我看了看安小樂,說,也不是,就是覺得有意思、有興趣。接著我給他背了幾個成語:安貧樂道、安居樂業(yè)、安分守己、安步當(dāng)車……他有些發(fā)愣,傻乎乎地瞪著我,怎么都是和我們安家有關(guān)的?我沒有反駁,又背了幾個:一如既往、一瀉千里、一見如故……他抓過我的詞典,握了很久說,我也要背。
他要借我的詞典,我說我不能答應(yīng),現(xiàn)在是正需要的時候,我要把整本詞典都背下來。他“哇”一聲,嘩啦啦翻動著詞典,然后說,你“噴”大話吧,你不可能都背下來!我把詞典從他的手里奪回來,說,即使不全背下來,也要背三分之二,就是要差不多都背下來。他看著我,額頭上的肉擰成幾個疙瘩,不再說話,怏怏地離開我家。幾天后,他買了一本嶄新的詞典讓我看,和我一樣開始背誦成語。
沒幾天,我的侄兒安小樂在隨我背詞典這件事上敗下陣來。他在一天晚上拿著詞典找到我,瞅著我,很認(rèn)真地問,你真的天天背嗎?真要把詞典背下來?我點點頭,千真萬確!我翻開詞典讓他看我背到的頁碼,讓他在那些頁碼前考我。他搖搖頭,說他相信,可他不行,前背后忘,背了幾天,能記下來的沒有幾個。我給他講我背誦的方式,他說,不行,這些方式他都用過,還是忘記。他搖搖頭,有些低沉地說,我們的記憶有差別,將來不會是同一類人。那一年我們也就十二三歲左右的年紀(jì),他卻能說出如此大人的話。他又解釋,這話不是他說的,是他的父親,那個我叫大哥的人說的。他盯著我,說他父親的話說得有道理,老師也反對他死記硬背地背這些成語。安小樂問我,你背成語老師知道嗎?我搖搖頭說,這是我自己的事,不是作業(yè)。
安小樂把他的成語詞典拿到了我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嶄新的詞典,藍(lán)色的塑料封面比我那本詞典要新得多。他很鄭重地把那本成語詞典遞到我的眼前,說,送給你了。他神色莊重,眼里好像憋著淚,說,我看都不想看了。接著,他說了一句很大人的話,它讓我感到很失敗。我說,你先放著,會有用的,你哪天想查詞典的時候會想到它。他很堅持,說,我還有字典。我說,字典和詞典不是一回事兒。他搖搖頭說,我不喜歡詞典,特別是這個成語詞典,可能是成年人才更喜歡。他把成語詞典的“成”說成了成年的“成”,把成語詞典說成了是成年人才更適合的詞典。我接過那本藍(lán)皮的詞典,封底上沾了一層細(xì)汗,他空下來的手掌還在冒著熱氣。他長嘆了一口氣,打開門,消失在了鄉(xiāng)村的夜幕里。
安小樂一連幾天沒來找我。
幾年后,我上了高中,安小樂初中畢業(yè)了。
我接到通知書那天晚上,他獨(dú)自和我說話,眼里含著淚水,說了一句,看起來叔就是比侄兒強(qiáng),盡管我還比你大兩歲。我安慰他,上高中也不一定有用,還不知道能不能上出什么名堂,考不上大學(xué)照樣回家當(dāng)農(nóng)民。安小樂推開門,又反過身,上你的學(xué)吧,你肯定也有不如我的地方。
他說得對,人和人比,肯定有不如對方的地方,我和安小樂比,的確也是這樣,在以后的時光里,有些地方甚至讓我自卑。
在我上高中的那兩年,安小樂正在努力成為干農(nóng)活的好把式。他站在耙上,甩著長鞭,幾匹牲口竟然如此溫順地接受他的指揮,有條不紊地穿行在一方土地里。我看見幾匹牲口的頭仰起來,尾巴甩動,腿蹬著土地,安小樂似乎已經(jīng)是一個老練的趕牲口的把式。那幾年,老式的犁耙和播種的方式還在延續(xù),耩地的土耬還沒有完全淘汰,我們兩家聯(lián)合種麥的時候,我成為安小樂的幫手。他在后邊扶耬,我在前邊牽著牲口,耬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擊著耬腿,麥種一粒粒從耬眼里漏出來,埋進(jìn)喧騰的土地。安小樂在我上學(xué)的那幾年,在廣闊天地里施展著他的天賦。
三年后,我畢業(yè)了,也落榜了。母親躺在病床上,父親種地,還要擠時間出去打零工掙錢,給母親買藥。我拒絕了老師要我再復(fù)讀一年的好意,回到村莊,心里一片茫然。我想象著要像安小樂一樣安下心來,學(xué)會耕地勞作,學(xué)會使用牲口,學(xué)會開拖拉機(jī)。我走在土地上,坐在田畔或靜靜流淌的河邊,感覺我要敗在我的侄兒安小樂手下。有一天,我沿著村西的滄河一直走,走到滄河橋下。滄河鐵路橋的東邊是一片老野灘,堆滿了高高低低的沙礫,野鳥飛行在沙礫和沙礫之間,在瘋長的野蒿上嘰嘰喳喳鳴叫。我在想著,我該到哪里去?我的生活究竟該從哪里開始?我記得我對安小樂說過,我上學(xué)不一定就能上出什么名堂,好像那是一句讖語,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明了。滄河橋越來越模糊,夕陽照在橋下的河水里,一列又一列的火車馱走最后的夕陽,身邊的草在視線里越來越模糊,我在黃昏里成為一個剪影。我一手抓著野蒿,一手抓著一把沙礫,沙礫硌著我的手指,有一種隱隱的疼痛。世界在我的視線里愈加茫然,火車的鳴叫聲越來越響,像一頭牛的長號。我聽見了摩托車響,一輛摩托車朝我的方向開過來,發(fā)出嘟嘟的掙扎聲,安小樂將摩托車一直頂?shù)轿疑磉叺纳车[堆前。
3
安小樂有了自己的婚姻,那是我畢業(yè)回鄉(xiāng)的第二年。也是那一年,母親離開人世,我開始偷偷地寫作,把心里話在紙上寫出來。
婚禮當(dāng)天,我看見安小樂胸前燃燒的紅花,他又一次問我,你真的不能和我去娶親嗎?我搖搖頭,說,我是你叔,只有同輩和低輩的人才可以和你去。安小樂有些失落,說,我多么想讓你和我去啊。我笑笑,這成何體統(tǒng)?然后他問,你娶親時我總可以去吧?我說,當(dāng)然,那是去接你一個嬸子過來。安小樂娶回的女人叫良英,良英第一次喊我叔時猶豫了很久,我的頭發(fā)蓬亂,穿得近乎寒酸,胡子剛露出來。我的大嫂——安小樂的母親,再次向她介紹,這是你叔,你安駱叔。良英咔了咔嗓子,終于咔出一個叔字。
第二年,他們有了一個兒子,那個叫我爺?shù)暮⒆优粥洁降?,出生后的哭聲穿云破霧。大哥站在房頂上觀察天象。接生婆的喊聲還在回旋,恭喜恭喜,是個兒子!一群鴿子被大哥驚飛,朝村西滄河飛去,一只喜鵲喳喳叫了幾聲。大哥在房頂上喊,系紅布,放鞭炮……
當(dāng)了父親的安小樂,那一年想做一個交易員,就是幫人買賣牲口。
我不知道安小樂怎么會突然蹦出這樣的想法,一個年紀(jì)輕輕的人,做什么交易員。我說牲口市場已經(jīng)慢慢疲軟了,做這種生意的人都是中老年人。安小樂說,交易員已經(jīng)不單單是販賣牲口、幫誰買賣牲口,還有好多的生意,比如誰家賣樹、賣豬、賣雞、賣羊、賣兔子,包括賣房子、往外租地……我打斷他,安小樂,你能不能干點有出息的事?一個二十啷當(dāng)歲的年輕人,干什么交易員,整天拿著鞭往牲口屁股后鉆,騎個破自行車走街串巷,能有什么出息?
我沒有能攔住他,安小樂也是個固執(zhí)的人,有點倔,不撞南墻不會服氣。我預(yù)測他會像幾年前背成語詞典一樣,半途而廢,就連我也沒有堅持把那本小詞典背完,我至多也就背了三分之一。安小樂開始拜田老蒙為師。田老蒙這個人在牲口群里鉆了半輩子,一身的牲口氣,先是無證經(jīng)營,后來在工商所辦了個交易員證。田老蒙還是個“半仙兒”,自稱懂一點風(fēng)水,偶爾被人請去看個宅第風(fēng)水什么的,看完了會收到一個紅紙包著的酬謝費(fèi)用,用現(xiàn)在的話就是紅包。安小樂沒有被田老蒙拒絕,田老蒙教他區(qū)別牛、馬、驢、騾子的牙口,他和田老蒙上廟會,隨田老蒙穿行在密集的牲口群里。那些牲口往往拴在村口的麥場里,或拴在護(hù)村堤的樹上,一頭驢叫個頭,很多驢和牛、馬都會跟著起哄,震得耳朵里轟鳴,像開進(jìn)了一列火車。用田老蒙的話說,安小樂的悟性還算可以,牙口掌握得挺快,學(xué)會了什么彎七勾八的暗語,幾個指頭在對方手心里比來比去,啞語似的討價還價。安小樂成功交易過幾頭牲口,每頭牲口身上掙十幾二十塊錢,隨行就市,交易費(fèi)水漲船高。哪一天掙得多了,不忘孝敬一下田老蒙,交一些學(xué)徒費(fèi)。其間,安小樂和老蒙交易了幾棵樹,也就是那幾棵樹,讓安小樂受了傷,對交易行當(dāng)失去了興趣。賣樹需要砍伐證,樹被卡住,等到砍伐證補(bǔ)辦下來才能成交,林業(yè)管理站要對賣樹的人家罰款。安小樂沒有交易員證,林業(yè)站把他交到了工商所,工商所所長正言厲色地警告安小樂,無證經(jīng)營也要罰款,要他參加工商所的培訓(xùn)班,之后再辦理一個證件,這一切要先花一筆錢。
安小樂算了筆賬,除了要貼進(jìn)去掙到的錢,還要再拿出比掙的還多一倍的錢。去他的!安小樂罵了一句,把上牲口市場的那根鞭子折斷,扔到了房頂上,徹底不在交易界這行當(dāng)里玩了。他們家買拖拉機(jī)是在幾年后,但負(fù)責(zé)開車的不是安小樂,是他的弟弟,我的另一個侄兒安小高。安小樂說他不喜歡開車。
我那年出去打工,走之前和安小樂見過一面,他手里握一把電動刀,正要刮去旺盛的胡子。幾個月大的孩子從房間里傳出哭聲,安小樂朝屋里看一眼,良英在哄孩子,孩子的哭聲慢慢地弱下去。我說,我要出去了,離開瓦塘南街!安小樂問,你準(zhǔn)備到哪里去?我搖頭說,不知道。安小樂說,你不是要到三爺那兒去嗎?他說的三爺是我的三叔。我想了想,說,難說。你不想去三爺那兒嗎?我說,也可能去。良英抱孩子出來了,我看了孩子一眼,孩子是早春時候生的,叫安早春,名字是我起的。
第二天我就離開了瓦塘南街,我是坐火車走的,那些年離我們村莊七八里地的塔崗火車站還在使用。安小樂學(xué)會了抽煙,好像做了丈夫又做了父親,就可以抽煙了?;蛟S他心里想的事更多,需要在吸煙時思考。我也是那年學(xué)會了抽煙,在工地上跟著工友們抽,下班往往很晚,我們疲憊地走在通向工棚的路上,從衣袋里摸出煙,煙氣混合,在黃昏的天際彌漫。
4
我的確去了安小樂說的三爺也就是我的三叔那兒。在去往火車站的路上,我的內(nèi)心還在叛逆,不想按照父親的意思,去投奔他的弟弟。我想去一個更加遙遠(yuǎn)、無親無故的地方,就像一條魚沉進(jìn)河流,隨波逐流,或做一枝浮萍,任意漂浮,如果有可以活下去的命,自然會找到彼岸。我想起母親臨終的前幾天,對我說,孩子,你的命要比我好!母親的目光里帶著無奈和企求,我突然明白一個母親最終的期盼和無奈,對兒子未來的擔(dān)心,她不愿兒子走她的老路。母親的一生里,飽嘗艱辛,她很早失去雙親,又在五十歲出頭帶著滿心的遺憾離開人世。母親要強(qiáng),拼命,是家族里都認(rèn)可的,可她的要強(qiáng),扛不過命運(yùn)的殘酷。母親最后的目光和叮嚀,讓我一生都不會遺忘。我在穿過莊稼地間的小路走向火車站時,才逐漸說服自己:去三叔那兒,如果不喜歡,再選擇離開。生活中充滿了屈服,人有時候要順勢而為。瓦塘南街被拋在了身后,滄河的流水聽不見了。
去吧,去叔叔的那個地方、那個城市,人總得往前方走,對命運(yùn)的掙扎,往往是從遷徙和流浪開始的。
那個叫塔崗的小車站是我人生開始的驛站,后來,我又多次彷徨地站在站臺上,等車、下車,離開、回來。也許,和安小樂比,我的內(nèi)心可能更多愁善感。我聽見了列車的笛聲,那種帶著顫音和余音的笛聲。列車越來越近了,我看見了綠色的列車,在它停下前,地面先是一陣震動,我的身子也震動著。我忽然驚慌、無措、迷茫,仿佛要和一個地方永別,有眼淚要流下來。我回過頭,拼命朝身后看去,車站上的房子擋住了我的視線,可我看到了來車站的路,看到了空曠的原野,看到了一條叫瓦塘南街的街道……
綠皮的列車徐徐地停下來,車門打開,啪嗒,連接列車與站臺的踏板放下來,門口站著穿制服的列車員,戴著潔白的手套,大檐帽下的目光盯著上車的人,并查看了我的車票。很快,車門打上,聽見了汽笛聲,車啟動了。
我站在車廂連接處,看著外邊的原野。麥茬白花花的,秧苗兒倔強(qiáng)地鉆出來,透出一根根小尖。田野滾動著,一排排掠過去。我想起瓦塘南街的麥茬地,想起滄河灘上瘋長的野草,想起一日日慢慢流動的河水,想起一片田地中間母親的墓地……我的淚不知不覺漫上眼瞼,說不清淚水的內(nèi)容。我把頭抵在車窗上,任淚水暢流,我的肩膀在列車行進(jìn)的節(jié)奏中抖動,哭聲幾度要沖出來,淚水毫無阻攔地流動。我勉強(qiáng)抬起頭,朝車窗外望,因為眼淚,車外的景物變得朦朧。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到底是怎樣的地方,我去的那個城市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城市。那是我叔叔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幾十年前叔叔就走出了瓦塘南街,他是當(dāng)年的一個大專生,學(xué)的是中國最早的熱力專業(yè),幾十年里他輾轉(zhuǎn)奔波了幾個城市,最后在這個地方落腳。叔叔所在的城市父親去過,可我是第一次離開瓦塘南街,在這之前,我去得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我們的縣城?;疖囘堰燕ムサ乇捡Y,不斷地停下來,車門不斷地打開,我不斷地要挪開我站立的地方。我肩膀抖動的那一刻,還是被人察覺了。小兄弟,我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輕輕的、柔柔的,親切細(xì)膩。她拍了拍我的肩頭,那手似乎帶著體溫,我趕忙抹去眼淚,隱約看見女人細(xì)長的手指。她再次拍著我,像一個大姐拍著她的弟弟。我抬起頭,身旁站著的是一個三十左右的女人,她認(rèn)真地看著我,一頭長發(fā)披散著,目光帶著溫暖,親切平和。第一次出門,出遠(yuǎn)門嗎?我點點頭。打工?嗯。剛離開家就想家了?我搖搖頭。她沒有往下問,說,小兄弟,出門久了就習(xí)慣了。她朝我身邊看看,又朝窗外看,細(xì)聲問,打工的地方有親戚?我猶豫了一下,說,有,我的叔叔在那里。她點點頭,有親戚就好多了。然后,她慢聲細(xì)語地問我的年齡、情況,我像面對一個姐姐、一個親人,向她傾吐。車門幾次打開,又重新出發(fā),我們又站在車廂連接處,我甚至怕她找到了座位。我看著她,知道很快就會和她分開,我想記下這個姐姐的面目。我看見她一頭的長發(fā),簇?fù)碇尊哪樀?,睫毛長長的,尤其她的嘴唇帶著自然的濕潤。我說了一聲,謝謝。不用,不用,你謝什么,她舉起細(xì)長的手搖動著,那手一直是我記憶里最好看的手。她在我下車的前幾站下車了,我看到一個長長的站臺,站了很多等待上車的人。我有點不舍地向她揮手,臨下車前她對我說,我來探親,我的愛人在這個城市工作。小兄弟,出門在外,注意安全,給家里寫信。
我一直目送她下車,她走到站臺上,回頭向我揮手。
叔叔工作的那個地方不在市區(qū),在濟(jì)州往西幾公里的地方,下火車后,改坐到廠區(qū)的公交車。我找到了信上標(biāo)注的站牌,車上已經(jīng)坐了不少的人,有幾個和我一樣手里拎著包裹。到廠區(qū)時已接近黃昏,我看見了錯落的廠房,狹長的廠區(qū),叔叔和嬸子站在一個橋頭的站牌下等我。我和叔叔、嬸子其實沒見過幾次面,叔叔每隔兩年才回一次瓦塘南街,在老家住三到五天,就匆匆地回到他所在的濟(jì)州。嬸子則更少回老家,偶爾和叔叔回來,也是以住娘家為主。嬸子的娘家在縣城里,嬸子的哥哥是我們縣里的一個局長,條件當(dāng)然比我們家好。我跟著他們回家,那是我第一次住在樓房里,屋子里有幾個套間,叔叔的兒子——我的那個哥哥,在省城上大學(xué),那一夜我就住在哥哥的房間。
第二天一大早,叔叔把我叫醒,把我往工地上送,我來之前他們已經(jīng)和工頭說好了。叔叔騎自行車帶著我穿過廠區(qū),在一片新蓋的廠房前停下,把我交給了一個留著短胡、夾著煙的工頭。工地上搭滿架子,鳥窩一樣,架子上的人戴著各種顏色的安全帽。工頭把我又交給了看攪拌機(jī)的工友,我開始天天起早貪黑地守在工地上,和幾個工友把沙子、水泥往攪拌機(jī)里倒,也會臨時去卸鋼筋什么的。
我在工地的夜晚經(jīng)常聽到那個河北的工友唱河北梆子,他用女聲唱,唱腔婉轉(zhuǎn),帶著一種憂郁。一天他因感冒發(fā)燒在工棚里休息,我回去換鞋,看見他滿臉的淚水,那一刻我懵懂地站著,而后悄然地倒了一碗水,遞到他的手里。一瞬間他的抽泣變成了有聲的哭泣,頭抵在膝蓋上,嗚嗚地哭。不久,他離開工地,離開前對我說,說好了去他們那里的一個紙箱廠上班。
我還是沒有堅持,幾個月后,我逃兵似的回到了家鄉(xiāng),我不想過那種沒日沒夜的生活。我?guī)サ膸妆緯緵]有機(jī)會看,白天不可能,晚上十幾個人擠在一個工棚里,累、亂,加上燈光昏暗。我不喜歡這種打工的生活,盡管后來我常?;貞涍@段經(jīng)歷。準(zhǔn)備離開工地前,我鼓起勇氣去叔叔家,去和叔叔、嬸子告辭。我的意思還沒有完全說完,就聽到了叔叔的訓(xùn)斥,他甚至拍了桌子,你想干什么?不想受苦受累,不打工掙錢你還想干什么!不能受苦,能有什么出息!我一聲不吭,對那種訓(xùn)斥充滿了抵觸。一個我沒有見過幾面的親人,為我的人生下了定語,受苦就有出息嗎?這是什么道理?我不怕受苦,但得是我能接受的生活。我緩緩地推開房門,頂著夜色一步步回到坡地上的工棚,工棚里的燈光已經(jīng)滅了,響著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我想起了安小樂,他此刻在干什么?
第二天黎明,我就打好了包裹,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工友們還處于起床前的酣睡中。我輕輕地打開門,一股風(fēng)吹動著門發(fā)出吱呀的一聲,床鋪上有人抬了抬頭。門很快被我關(guān)上了,房間里又恢復(fù)了寧靜。只有我,走在異鄉(xiāng)的黎明里,像蹚在黃昏的水里,我的腳步在水一樣的黎明里邁動,肩上是我?guī)讉€月前扛過來的包裹。不過,現(xiàn)在它們沾上了我的汗水,有一種泥灰的味道,鋼筋的味道。我走了很久,才有了公共汽車,我坐上車去了火車站。
我在西河橋上見到了安小樂,他騎一輛摩托車停在橋頭。夜幕就要覆蓋了老滄河,橋下發(fā)出細(xì)微的流水聲。我離開村莊前剛躥出麥茬地的玉米苗齊刷刷一人高了,河岸此時黑壓壓的,我朝久別的滄河望著。我回來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的侄兒安小樂,他說他有預(yù)感,在橋上等了我三天。他說知道我干不長,像他干交易員一樣。安小樂說,那不是你要的生活,不是你未來的生活。
5
那一年,我的大伯——安小樂的爺爺回到了村里。
我們不斷聽他在路邊咔著嗓子,偶然咔著嗓子到我們家。大伯一身淺灰色的干部服,頭發(fā)梳得亮亮的,穿又黑又大的皮鞋,有時他咔嗓子的聲音,比他說話的聲音還要大。大伯指著我們院子里的一個角落,說,那片草該清掉了。我們朝那里看,角落里的草的確有些茂盛。大伯又指著廁所旁邊的一棵桐樹,該整一整。我們朝桐樹看去,那棵野生的桐樹有一丈高了,半腰上憋出零零散散的枝杈,青葉間夾著干葉,像住著一窩黑鳥。父親找出一把鐮刀,綁在一根竹竿上,鉤下了那些干葉和煩瑣的分杈。大伯從院子里閃出去,咔著嗓子,越走越遠(yuǎn)了。
大伯一直在西部的一個城市里工作,我們把那個城市叫作西都,在這之前,大伯每年至多回家兩次,更多的時候是一次。退休回到村莊的大伯有些另類,走路喜歡仰頭,喜歡咔嗓子,喜歡挑衛(wèi)生等方面的毛病。我一直回憶,安小樂之后的生活或者人生和大伯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安小樂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大兒子安早春上了小學(xué),二兒子安立秋已經(jīng)滿大街跑。安小樂想出去打工,到南方去,那些南方的城市正炙手可熱,每個城市都需要大量的農(nóng)民工??墒橇加⒉煌猓f等過幾年孩子大些了再讓他出去。安小樂說,我守在家里干什么?良英說,你就在家種地,到附近找點活兒干,掙個零花錢就可以。安小樂反過來做良英的工作,說孩子由咱媽幫著你,我得出去掙錢。良英到底還是沒答應(yīng),加上安小樂是家里的老大,屬于長子長孫,從小被父母、奶奶疼愛,家里人都不想讓他走遠(yuǎn),安小樂就繼續(xù)守在瓦塘南街。
安小樂等到了爺爺?shù)幕貋?。大伯告別他工作了幾十年的西都,回到他人生的原點瓦塘南街。村莊有些破敗,不像西都每天都有人打掃,灑水車往返灑水,一年四季都有青綠的花草,有小吃街,有豐富的美食,有高樓大廈。幾十年來大伯一直是孤身一人在西都工作,和大娘的關(guān)系不太融洽,大伯回來后,兩個人還是在兩條軌道上生活。大伯每次打掃衛(wèi)生,擦拭桌椅和窗框,都會聽見大娘說,你擦那么干凈,不吃飯還得餓肚。大伯不吭氣,我行我素,家里的環(huán)境日益變化。偶爾他回一句大娘,吃飯也要干干凈凈坐著吃。大伯用他幾十年在西都練就的手藝,每頓飯炒上一兩個小菜,隔幾天買一次肉吃,在瓦塘南街過著半城市的生活。
安小樂開始跟在爺爺?shù)纳磉叀?/p>
大伯比較講究,哪怕去街上買菜,都要穿戴整齊。大娘總會對他嚷嚷,穿那么規(guī)矩干什么?去浪女人?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這樣的話大娘說了幾十年,問過他在西都浪過多少女人,大伯只能置之不理。大伯咔著嗓子,邁著大步往外走。安小樂跟在爺爺身后,甚至學(xué)爺爺咔嗓子。再后來大伯出去釣魚,安小樂為爺爺拎著魚竿往遠(yuǎn)處去,兩個人一人騎一輛自行車,有時安小樂也用摩托車馱著爺爺。回到家,安小樂和爺爺一起剝魚、蒸魚、燉魚湯,直到院子里飄出魚湯的香味,大伯讓安小樂招呼一家人喝魚湯。大娘先是不情愿,幾次之后,也把勺子伸到了魚湯鍋里,或把魚湯盛到碗里,一個人坐在一個地方喝著。
那一段日子,大伯家的院子里時常流淌著魚湯的味道,大娘阻擋不過安小樂,說你怎么那樣沒出息。安小樂權(quán)且聽著,依然跟著爺爺不斷出去釣魚,安小樂成為村里的釣魚行家,或許就是那個時候打下的基礎(chǔ)。
有一天,大伯釣魚釣煩了,把魚竿暫時收起來,去了縣城。大伯是有目的的,像忽然醒悟到自己是一個技術(shù)人員,在西都那個大廠里修理了幾十年的軋路機(jī)、攤鋪機(jī)和鏟車,這些手藝都和公路段有關(guān)??h城里到處都在修路,不能錯失這個機(jī)遇,大伯打聽著找到了公路段。
十幾天后,安小樂和他的弟弟安小高跟著他們的爺爺去了縣城西邊的公路段。那是安小樂去外邊世界的開始,也可以說他和世界的關(guān)系就是從那個階段起打造的。大伯先是在公路段里自己干,他的工作就是維修不斷出現(xiàn)故障的軋路機(jī)和攤鋪機(jī),他的手上每天都沾著洗不掉的油膩,那些機(jī)油和黃油需要用汽油洗,所以大伯的旁邊一直擱著兩瓶汽油。公路段里不斷更換給他打下手的助手,大伯基本上沒有滿意的,效益自然打了折扣。就有領(lǐng)導(dǎo)來找他談話,說,包給你行吧?修好一輛付你多少報酬,或者干脆把機(jī)器折價給你,修好了段里再買回來,主要是要快,軋路機(jī)不夠用。大伯盤算了一下,同意干,說先包活吧,按臺給報酬,效率你們放心。安小樂和安小高就是這時候跟著大伯出去的。
我是看著安小樂和安小高跟著大伯走的,他們騎三輛自行車,自行車上帶著東西,安小樂和安小高的后座上綁著一個大包裹,看起來像要去什么地方安營扎寨似的。我坐在村外的一棵大柳樹下,柳樹上的知了大清早就叫得聒噪。他們騎車的順序好像是排好的,大伯走在前邊,安小樂在中間,安小高壓著節(jié)奏跟在后邊,像三匹馬從村子里奔出來。安小樂在走過去后扭頭看見了我。后來的一天,安小樂回村里時找到我,說,安駱叔,你愿意跟我們一塊去嗎?要愿意的話我跟我爺爺說說,或者讓二爺跟我爺爺說更好。父親正在用鐮刀鉤街門口椿樹上的一個樹杈,那根樹杈被前幾天的一場風(fēng)吹歪了。安小樂對我描述著,他們住在公路段的一個舊樓上,三個房間,大伯自己住一間,他和安小高住一間,另一間是倉庫和做飯的地方。他們也不是天天做飯,公路段有食堂,中午也在食堂吃。安小樂說,他和安小高每天就是跟著爺爺圍著一臺軋路機(jī)轉(zhuǎn),把軋路機(jī)拆開,看軋路機(jī)的內(nèi)臟哪個部位壞了,換上新的零件。安小樂說,有的零件需要到很遠(yuǎn)的地方買,遠(yuǎn)的有江蘇的徐州、甘肅的蘭州,還有東北的長春……
安小樂的敘述誘惑著我,尤其他說到外邊的地方,我也想去。父親對我天天游手好閑或者悶在屋里看書也有些煩,有一次大伯回家,父親去求大伯,大伯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就這樣,我和安小樂在一起了。
那天早晨,我是和大伯一起走的,我在自行車后座上綁了一床被子,大伯騎自行車走在我的前邊,他人高馬大,胸脯挺得很高,腿長,騎得快,我有點跟不上。我也不想超過他,超過他有點不禮貌。快進(jìn)縣城時,大伯停下來,扶著自行車站在路邊,揮手示意我停一停。我把腿從前邊掏出來,后邊有包裹,只能這樣做。大伯清了清嗓子,說,我問你一句話,你到底情不情愿跟我們干?這是不是你的目標(biāo)?我望著城門外的河水,太遠(yuǎn),河水里沒有我的影子。我猶豫了一下,說,我愿意,不愿意怎么會跟你出來?大伯搖搖頭,看著城門外的橋,公路段在橋的右邊,不用進(jìn)到老城區(qū)。他的聲音帶著沙啞,說,我看你是不情愿。又說,你能出來也算不錯。我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好像是帶著責(zé)怪和嘲諷。因為父親一直埋怨我待在家里,天天抱著幾本破書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還有,他們一直認(rèn)為我是從三叔那兒逃跑回來的。大伯騎上車,我依然跟在后邊,不過這次我跟得緊,能聽見他的自行車的鏈子聲。從城門口往西,過了橋,最后在一個院子前停下來,看見了大門口的牌匾:陣城縣公路段。
就這樣,我天天和安小樂、安小高在一起了,這是我和安小樂待在一起最長的一次,有大半年。我想起我離開村莊前,父親長出的那口氣,他頭上的幾片樹葉嘩啦啦響了幾聲。父親用充滿期待的目光看著我,他是多么期望我能學(xué)一門手藝回來,有了手藝,就可以養(yǎng)家糊口,找一個媳婦了。
我加入這個行列后,基本上干的都是清洗一類的雜活兒。在縣公路段的一個偏院,停放著大大小小的幾臺軋路機(jī)。兩臺小型攤鋪機(jī)是用來鋪平瀝青的。大伯對我指指院里的幾臺機(jī)器,從一個角落里為我找出一把鐵刷、一把鏟刀、一塊抹布,還有一個小鐵桶、一個裝著汽油的噴壺,讓我做機(jī)械的清潔工。那幾個月,我天天干的就是清理油污和老漆,耳朵里裝滿了刺啦刺啦的鏟刮聲,身上沾滿了油污,像爬滿了黑色的蝌蚪。每天吃飯前,洗手都比較費(fèi)勁,中午洗手時,想著下午還是同樣的活兒,就有些不耐煩,毛毛糙糙地洗洗,晚上下班了會多洗一會兒。但油污滲進(jìn)了皮膚,洗不干凈,被窩里都是油膩和汽油的味道。
我住的地方,是偏院機(jī)器旁邊一個小房子,曾是清潔工放掃帚、笤帚、垃圾桶的地方。大伯和安小樂、安小高住在樓上的兩間房子里。安小樂對我一個人住在樓下有些不好意思,他晚上睡不著時,會下樓找我,帶著歉意,說,見他們領(lǐng)導(dǎo)了說說,看能不能再騰出一間房來,讓我也去樓上住。我說我不介意,有地方住就行,住下邊挺安靜的,還能和這幾臺軋路機(jī)做伴。安小樂看著我,朝頭頂?shù)臒襞菘纯?,嘆口氣,問,你還背詞典嗎?我搖搖頭,舉起洗不凈的雙手說,早不背了,這手哪是翻詞典的手。安小樂說,你能記住多少?我和他出了小屋,頭頂上是慘淡的月光。我說,幾百條吧,現(xiàn)在說這有什么用?可是走了幾步,我還是背了幾個:夜不能寐、輾轉(zhuǎn)反側(cè)……安小樂說,可惜在這地方你用不上這些。轉(zhuǎn)了一會兒,我說,安小樂,你上去睡吧。我轉(zhuǎn)身把門關(guān)上了。
那些拆卸下來的零件,放在一個用帆布搭起的篷子里。但帆布篷禁不住風(fēng)刮,一天晚上起了場大風(fēng),我們都起來了,眼看帆布篷要刮倒了,趕緊用比較沉的機(jī)器部件壓住篷子的底部,再用繩子加固。風(fēng)吹著號子,像另一個世界里有一支隊伍遠(yuǎn)征。第二天早上起來,院子里安靜了,風(fēng)跑到了遠(yuǎn)處,到處都是吹落的黃葉,一片狼藉,我都忘了我在小屋里最后是怎么睡著的。
每天的飯菜大都是大伯親自動手做的,他在西都生活幾十年,掌握了一套做飯的技術(shù)。大伯的手也是洗不凈的,每天做飯前總是一遍遍地洗。大伯喜歡做他發(fā)明的疙瘩面,就是攪拌一個個小面團(tuán),在鍋里煮,加上青菜和豆腐,隔幾天也會有肉。再后來做飯的事慢慢交給了安小樂,安小樂的手白,手白的人好像是好洗凈的,可能他皮膚里沒有浸進(jìn)那種更多的油污。我和安小樂、安小高是有分工的,我天天鏟除機(jī)器上的老皮和老漆,后來也用噴槍噴過漆;安小樂是遞工具和跑腿的;安小高是大伯準(zhǔn)備精心培養(yǎng)的,和大伯天天拆裝機(jī)器零件。這是我悟出來,觀察出來的,也是安小樂偶然說漏了嘴透露給我的。
公路段采取了維修承包的方式后,配件自己去買,倉庫里現(xiàn)有的按價計算,最后從費(fèi)用里扣除。安小樂往外跑得更多了,每次出去前都先列出一個清單,清單是由大伯想著說著,我在紙上寫,遇到大的部件在本地買不到,就要到外地去。大伯修了半輩子的軋路機(jī),知道應(yīng)該到哪里去買,可他不能去,那樣維修就停下來了。所以,他只能指揮著安小樂到西安、徐州,包括東北的筑路機(jī)械廠里買。改革開放后,那些地方的街道上出現(xiàn)了很多賣零部件的門市,大伯囑咐一定要到廠里去采購,哪怕價格貴些,質(zhì)量有保證。
我就是這時候和安小樂往外跑,更多地跟安小樂待在一起的。第一次和安小樂去的是洛陽,從縣城坐綠皮火車,到洛陽已經(jīng)是晚上。我和安小樂先站在廣場,看著華燈初上的夜景,霓虹穿進(jìn)街道旁的樹縫里,像飛翔著一群彩鳥。安小樂說,我們先得住下。那天晚上,我們就住在了火車站的附近,在房間里查著要去的那家機(jī)械廠,在什么路。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趕到了機(jī)械廠,廠子外邊果然有好幾家銷售零部件的門市。安小樂說,是不是先看一看?我說,看看也行。我們就一家一家地看,看過了,安小樂問我,現(xiàn)在怎么辦?我說,進(jìn)廠,你爺爺交代過的。廠里有銷售部、配件部,我們在門崗那登記過,往里走。廠子好大,幾進(jìn)院子,院子里長滿了大樹,路很寬。我們在廠里把零件買了,安小樂從挎包里往外掏錢,一大沓的錢包在一個新毛巾里。零件裝進(jìn)一個木箱子,廠里問,你們怎么帶走?帶車了嗎?安小樂對廠里說,發(fā)貨吧。我出了大門問安小樂,你還懂得發(fā)貨?安小樂說,爺爺交代的,不然,怎么帶得動?
零件買得很快,事辦過了,安小樂站在大路邊,看著城市的公交車一趟接一趟地跑。那時還是電車,車頂上有兩根電線,車在電線下跑。安小樂問我,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嗎?我說,餓了,得吃飯。安小樂說,我不是問你這個,問你想轉(zhuǎn)轉(zhuǎn)不。我說洛陽我沒來過,轉(zhuǎn)轉(zhuǎn)當(dāng)然好。安小樂朝挎包里看。我說,挎包里還有錢嗎?安小樂說,還有。我等著安小樂說話,安小樂不看電車,回頭看看廠里,像問我,東西幾天能收到?我搖搖頭,安小樂說,剛才忘記問了。我拽著他又走向門崗,問門崗發(fā)貨的速度。門崗說,你們剛才沒問?我們說沒有。門崗說,要集中發(fā),不會單給你們一個人發(fā),發(fā)貨要去火車站。安小樂說,那我們再回去問問吧!門崗沒回答安小樂,拿起電話給銷售部打,打完后說,可能明天發(fā),兩天以后會收到。安小樂拉著我,走,我們也兩天之內(nèi)回去。
我們在洛陽轉(zhuǎn),沒什么明確的目標(biāo),先轉(zhuǎn)了王城公園,公園里落滿了金黃的秋葉,更多開放的是秋菊花。公園里有很多的樹,樹身上標(biāo)有名稱,好多樹種是第一次聽說。有一個大的牡丹園,可惜牡丹是在春天開,在每年的五一節(jié)前。我們?nèi)タ戳私紖^(qū)的關(guān)林,看過關(guān)林去白馬寺,白馬寺的票價有點高。我說,算了,那就不看。安小樂仰著頭,倔了一下,進(jìn)!出了白馬寺,安小樂說,其實看白馬寺主要是為你,你有文化,里邊的東西我看不懂,可能對你會有用。我說,我也看不懂,要慢慢才懂。本來我想買一本白馬寺的書,沒有把話說出來。龍門石窟沒有去,離洛陽城遠(yuǎn),去龍門是多年以后才實現(xiàn)的。
那半年,我和安小樂又去了徐州、西安、安陽、青島……每次都是從縣城坐火車去,縣火車站的場景現(xiàn)在一閉眼還能回憶出來。我們所在的公路段離火車站不遠(yuǎn),從公路段往東穿過一條馬路,過地下橋,就到了火車站。我跟在安小樂的后邊,像安小樂的保鏢。安小樂挎著綠色的行軍包,那包看著古老,鼓鼓囊囊的,我知道那里邊裝著錢,10元、50元、100元各種面值的都有,零花錢裝在安小樂的衣袋里。在火車站,我們等著坐的那一趟車過來,列車進(jìn)站或出站的聲音很好聽,像一只大鳥在叫,尤其在夜晚,窗口亮起燈光,晃動著身影,影影綽綽像模糊的畫面。每一趟列車過去,地面都在震動,屋檐上的鐵皮哐哐地響。每次坐上車,安小樂都會倚著座椅睡覺,挎包緊緊地貼在他身上。他在打瞌睡前問我,你不瞌睡吧?我點點頭,他指指身上的挎包,我再點點頭。
每到一個地方,我們都要在這個城市住一兩個晚上,安小樂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既然來了,就在這個城市看一看。一次去徐州,我們又去了附近的淮安,看了淮安的古塔、金山寺、洪澤湖,在洪澤湖看到了飛翔在水面上的大群的鳥,鳥在水面上鳴叫。如果在附近遇到了書店,我會對安小樂說,等我一會兒可以嗎?安小樂看著他手腕上的表,說,可以。安小樂跟進(jìn)來,說如果想買書你就買吧,不過回去了別讓我爺爺看見。我說小樂,我會還你的。安小樂頭搖得很堅決,不用!吃飯時,我主動說,我們吃得簡單些吧,把書錢省出來。他又搖頭,不用!安小樂說,你將來有了大學(xué)問,干了大事,別忘了我。我苦笑了下,我想我能干什么大事,這輩子也許就這樣平庸了,荒廢了,安小樂的話讓我孤獨(dú)。
安小樂喜歡喝一點小酒,喝了酒的人難免興奮,有幾句話是安小樂酒后說出來的。那天我們又一次去洛陽,安小樂叫我安駱叔,他老是這樣叫我,沒辦法,輩分在那兒放著。他說,我是學(xué)不成手藝的,我對那些安裝啥的瞧不懂,所以,爺爺老支我出來買東西,讓你出來是我要求的。安小樂接著說,你想離開時就離開吧!我一驚,安小樂說,你的心思沒在修理上,這我看得出來,爺爺也沒準(zhǔn)備讓你學(xué),你可能看出來了,天天讓你干那些清理除污的活兒。安小樂打了一個酒嗝,繼續(xù)說,爺爺?shù)男乃级荚谛「叩纳砩?,是二爺求我爺爺,爺爺才勉?qiáng)答應(yīng)你來的。我不想讓安小樂說下去,可安小樂還在說,爺爺說了,我和安小高是親孫子,他才愿意教,可我不想學(xué),也學(xué)不會……
安小樂說不下去了,倒在床上打起了呼嚕。我走出門,在城市的大街迷茫地走著,我想找一個留下來的地方,哪怕再去工地,可以掙到錢。安小樂的話提醒了我,我真得離開了,我每天都在清理那些油污,幾個月沒有見到一分的工錢,大伯對父親說,他是按學(xué)徒帶我,沒有工資。我一個人在洛陽的大街上走著,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一家文學(xué)雜志的牌子,記下了雜志社的地址,幾年后我在那家雜志上發(fā)表了我的一篇小說,《一個冬天的狼狽》。
6
來年夏天,我進(jìn)了鎮(zhèn)里的機(jī)械廠。
在這之前,我先是做了幾個月的代課老師,正是這次代課讓我有了去機(jī)械廠的機(jī)會。
我離開大伯是那年冬天。冬天剛剛來臨就下了一場小雪,修路工程好像也在緩下來,也有抓緊趕工期的,公路段的人天天都在忙乎。幾臺軋路機(jī)放在偏院里,天冷,修理這種活兒也受影響。我們在院子里找來樹枝和木頭,在機(jī)器旁邊點起一堆火,零件上的油污被凝固了,要熏化開,手也需要去火上暖一暖。點燃的木頭后來放進(jìn)一個鐵桶里,機(jī)器旁邊的地上沾著油,不敢讓火燃上,大伯有經(jīng)驗,這樣的教訓(xùn)他以前有過。
回家后的第三天,我相了一次親。那三天里,我每天都在拼命洗手,要盡力洗凈手上的油污,不想留下任何的痕跡,可那些油污已滲進(jìn)肌肉的深處,不可能洗得那么徹底。那次相親,那個女孩和我單獨(dú)在一起時,嗅嗅鼻子問,你最近在干什么?我說沒干什么。她說,怎么有一種味道?她接著又說,一種汽油和機(jī)油的味道。我奇怪一個女孩怎么會對汽油和機(jī)油這么敏感。她說,我哥是司機(jī),給人家開車,身上就有這種氣味。她問我氣味怎么來的。我如實告訴她。你要學(xué)會修軋路機(jī)嗎?我搖搖頭,我不是真喜歡,所以離開了。女孩有些失望,問我,你接下來干什么?我說還不知道。那次相親自然沒有結(jié)果,那個女孩有一種傲氣,她的身材比我高出幾厘米,穿一件流行的呢子大衣,而我那天穿得實在過于普通,棉衣上還沾著油污。
第二次相親是在斑鳩河邊,冬天的河灘顯得干燥,河岸上落滿黃葉。那個女孩站在橋頭的機(jī)井房邊,這是介紹人為我們約定的地點。女孩去得比我還早,穿得厚實,圍巾遮住了脖子和半張臉,我看見的只是她高高的鼻子和明亮的眼睛。我抱歉說,對不起,我來晚了。她捋起袖子看了一下,說,不遲,我也剛到。她把圍脖從臉上往下抹,露出了嘴巴、下巴,五官都挺端正。我有些動心,主要她還是一個初中的老師,雖然她教的不是語文而是數(shù)學(xué)。我們聊了一會兒,她問我的情況,我回答得很直接,我說目前沒有什么明確的目標(biāo),還很迷茫,但不會服氣。她笑了笑,誰服氣?可能最后都得服氣,不過是時間問題。我承認(rèn)她的觀點,我說我目前就是這樣的現(xiàn)狀,我說我之前跟著大伯干了幾個月的修理,可我對修理沒有興趣。我說我喜歡看書,在偷偷地寫作。說這些因為她是老師,以為她懂。她把圍脖圍了上去,只露出一雙眼睛,我知道該說再見了。河面空茫茫的,水上漂滿落葉。多年后,我們有過一次邂逅,她看著我,那時候我已經(jīng)算是一個小有成績的人了。她突然說,你那時候要是這樣,我們會成。
我代課的老師叫栗蘭。
學(xué)校的一位老師找到我,他曾經(jīng)是我初中時代的老師,對我印象很好,我回村里后,一直替我惋惜。他告訴我有一個叫栗蘭的老師在找人代課,問我是否愿意去,他已經(jīng)向?qū)W校和栗蘭推薦了我。幾天后我見到了栗蘭,她家是瓦塘北街的,落落大方的一個女子,先打量著我,像在面試,一雙黑眼睛骨碌碌翻轉(zhuǎn)著,一頭剪發(fā)看上去很精神,然后說,我相信你!栗蘭告訴我,她要去南方,她的男朋友也是她的師專同學(xué)在南方發(fā)展,她要過去找他。我點點頭,說你放心,我會認(rèn)真對待的,等你回來把你的課還給你。栗蘭說,可能是幾個月、半年,甚至一年,現(xiàn)在說不準(zhǔn),要看情況。
我接過她留下的課本和教案。
可是,栗蘭很快就回來了。那是三個月后,連春天的季節(jié)都沒過,學(xué)生們剛喜歡上了我的語文課。栗蘭沒有馬上讓我離開,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主動去瓦塘北街找到栗蘭的,我聽到了消息,那個男同學(xué)背叛了她,南方正是狂熱開放的地方,她受到了打擊,回來后,整天在家里待著。
我知道一個女孩遭到感情的打擊后,不應(yīng)該天天窩在家里,她面對學(xué)生,或許走出來會快些。我把鑰匙交給她,她跟出來,對我說,安駱,對不起。我說,沒有,我本來就是臨時替你。栗蘭說,我聽說了,你教得不錯,學(xué)生也喜歡你。我搖頭,說,學(xué)生們經(jīng)常問他們的栗老師啥時候回來。
我走出她家院門,頭頂是黑色的天,不,天幕上掛滿了星星,似乎還有正在拱出的月亮??舌l(xiāng)村的夜晚很早就寂靜下來。這鄉(xiāng)村的夜晚好像缺少了什么,因為缺少和單調(diào)又充滿了什么。我似乎聽到了天籟之聲,大地的河流在發(fā)出低微的流淌聲,草和莊稼的生長都是有聲的,只是你要用心去聽……
我看見栗蘭還在門口站著。
不知哪來的勇氣,或者我被一種說不清楚的、糾結(jié)復(fù)雜的情緒拱動。我反過身,對栗蘭說,栗老師,我們在路上走走吧。
栗蘭無聲地答應(yīng)了。
瓦塘北街和瓦塘南街只是一地之隔,那些傳統(tǒng)的街道和普通的房屋,那些悠長的胡同和瓦塘南街是一樣的。我們走到了村外,在通過瓦塘南街十字路口時,栗蘭說,往北走吧。我們往北走,走出了瓦塘北街,那是另一個村莊——北塘。那是屬于另一個縣的另一個村莊,一公里之隔已經(jīng)是另一個縣的地界。在兩個村莊之間有一片蘆葦湖,據(jù)說三分之一屬于瓦塘北街,三分之二屬于北塘。葦塘邊有一個高崗,我和栗蘭后來坐在那片高崗上。月亮拱出來,在星光和月光下,我們看著大片的蘆葦,風(fēng)穿過那生長的、青翠的蘆葦,發(fā)出沙沙的響動。我們面對蘆葦湖坐了很久,栗蘭后來說,外邊的世界真的很大,成就人也會把人染成另外的顏色。安駱,你也可以去外面的世界里走走,但要做一個被成就的人。
7
這年夏天我進(jìn)了鎮(zhèn)里的機(jī)械廠。我知道是栗蘭幫我,栗蘭的姐夫魏福貴是老塘鎮(zhèn)機(jī)械廠的廠長,兼鎮(zhèn)里經(jīng)聯(lián)社的副主任。
栗蘭直接去家里通知我,說和廠里說好了,讓我準(zhǔn)備上班。我不知道我去機(jī)械廠干什么,我不喜歡修軋路機(jī),現(xiàn)在為什么要去機(jī)械廠?栗蘭說,去吧,廠里并不是都搞機(jī)械生產(chǎn)和維修組裝的活兒,會有適合你干的工作。那是栗蘭第一次去我家,看到了我正在看的書和桌面上攤開的稿紙,我正在寫一篇小說,就是后來發(fā)在洛陽那家雜志上的《一個冬天的狼狽》。栗蘭翻了翻我看的書,一本阿城的《棋王》,一本我看了兩遍的《北方的河》。栗蘭說,你果然如此熱愛學(xué)習(xí)。我笑笑,總得找點事兒干。
我去了機(jī)械廠,見到了魏福貴。魏福貴說,你去辦公室吧,配合會計搞統(tǒng)計,鎮(zhèn)里要什么材料你整一下,還可以為廠里搞一些宣傳。
沒想到機(jī)械廠還有辦公室。
我就這樣在機(jī)械廠上班了,我在廠里有一間宿舍,就在辦公室的旁邊。廠里把床鋪都安排好了,不回家的時候我就住在廠里,床邊有一張三斗桌,抽屜里放著我?guī)サ臅?。機(jī)械廠原來是生產(chǎn)農(nóng)用工具的,比如犁耬、鐮刀和鐵鍬,傳統(tǒng)的農(nóng)具逐漸淘汰,改成了生產(chǎn)小型的收割機(jī),就是小四輪帶的那種割麥機(jī)。割麥機(jī)面臨淘汰,又給幾個大廠生產(chǎn)零部件和鑄鐵件。車間里有車床,有電焊機(jī)、切割機(jī),焊光在車間里閃動。我?guī)蜁嫿y(tǒng)計各種零部件生產(chǎn)和加工數(shù)字,這種活兒一個人干和兩個人干沒有多大區(qū)別,廠里就給我增加了一項工作——寫黑板報。黑板報有兩塊,辦公區(qū)有一塊,車間外墻上有一塊,我交替著更換內(nèi)容,包括廠里新上產(chǎn)品受到市場歡迎,加工零部件被委托方增加訂量等。除此外還有國內(nèi)新聞和本省新聞,都是從報紙上摘抄的。我的字還算可以,加上替栗蘭做了三個月的代課老師,粉筆字功夫有所提高,至少顯得比較流利。魏福貴是鎮(zhèn)里廠里兩邊跑,偶爾也會站到黑板報前看我寫的內(nèi)容,點著頭,還算滿意。后來,我將黑板報逐漸改版,增加了插圖和題圖。我對照美術(shù)課本上的畫,反復(fù)地描繪,畫了幾次就在黑板報上畫插圖了,魏福貴看了更加滿意。當(dāng)然,廠里職工也越來越愿意看,中午吃飯的時候,有職工一邊端著碗,一邊看著黑板報。
有一天晚上我住在機(jī)械廠。生意不太好后,廠里只有白班,夜間的廠區(qū)一片平靜。操場上的燈光在夜幕里亮著,我在操場里轉(zhuǎn)了幾圈,走出廠子,在馬路上走一段路。夏天來到了,麥子又快到了收割的季節(jié),在馬路上都聞到了麥香。我想起安小樂,我離開他們半年了,安小樂還在不斷地坐著綠皮火車,奔波在幾個城市的筑路機(jī)械廠之間。我想起栗蘭,她回來兩個月了,一切恢復(fù)了正常,但她心靈上的傷痕又怎么抹平?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樣。
我在操場上遇見了魏福貴。魏福貴在廠里有一間休息室,他不回家的時候,偶爾會到廠里住一夜,之前我在操場上遇見過他。這一次,魏福貴先是和我在操場上轉(zhuǎn)圈兒,他吸煙,煙頭的火星在夜色里隨著他的步子晃動。晃了幾圈,魏福貴停下來,在一頭的籃球架下瞅著我,由于他的身材比較高,他看我有些俯瞰,像一棵樹看著另一棵瘦小的樹。我聽見魏福貴說,安駱,有幾句話我一直都想問你,你對栗蘭的印象怎么樣?我說,我對栗蘭的印象挺好。魏福貴盯著我,你說的好是什么好?我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聽著很簡單的一句話,其實很具體。我遲疑了一下,說,栗蘭有知識,人也漂亮。嗯,長得還算可以。可我要問你,你喜不喜歡栗蘭?我如實說,我和栗蘭就那么幾次接觸。魏福貴說,你想不想多接觸?魏福貴把我問住了,那天夜晚在蘆葦湖邊,我產(chǎn)生過喜歡栗蘭的沖動,喜歡她那雙明亮又帶著沉郁的眼睛,我似乎聽見了她的呼吸,想過去拉住她的手。魏福貴說,栗蘭真是個好姑娘,心地善良,你來機(jī)械廠是她幾次求我?guī)湍惆才诺摹N艺f,我知道。魏福貴說,我每次見栗蘭,她都會問你在廠里的情況,真是對你挺關(guān)心的。魏福貴說得讓我感動,這次代課真是值了。魏福貴在操場邊一個連椅上坐下來,又燃起了一支煙,看著我,煙霧在他的眼前飄,我在夜幕里尋找著真實。安駱,我就問你,你愿意和栗蘭交往嗎?我驀然有一種微微的戰(zhàn)栗,那種戰(zhàn)栗后來我知道來自一種心理的反應(yīng),一種感受的反射。栗蘭,我可以嗎?我望著天空,我看見一根大煙囪,煙囪頂端飛著一只夜鳥。魏福貴說,安駱,別猶豫,交往一下試試,栗蘭是個好姑娘。我吞吐著說,人家是正式教師。魏福貴說,只要她愿意,都不是原因。魏福貴說,我會讓她姐告訴栗蘭,你做好準(zhǔn)備,你要主動。我站著,不知道該怎樣主動。我們離開操場回休息室,魏福貴的房間在一個走廊的中間。走向走廊時,魏福貴問,你家附近有小學(xué)生嗎?栗蘭教的學(xué)生?我說我得想想。魏福貴說,學(xué)生可以幫忙。
我給栗蘭的第一封信,是我們胡同里一個學(xué)生遞的。
我和栗蘭的交往從那個夏天開始了,我至今懷念那個和栗蘭在一起的夏天,后來的秋天和冬天。
那年秋天,安小樂來機(jī)械廠找我。
安小樂還和大伯在修軋路機(jī),他們越來越摸出了門道,安小樂不僅出去購買零件,還在搜集軋路機(jī)的信息,幫修路的老板購買新的軋路機(jī)、養(yǎng)路機(jī)、攤鋪機(jī)。安小樂越來越如魚得水,應(yīng)付自如地奔跑在修路機(jī)械的行當(dāng)里,他沒有背會詞典,卻比背了大半本成語詞典的我混得瀟灑開放。后來他們轉(zhuǎn)手了十幾臺軋路機(jī),安小樂和大伯、安小高配合著,買賣軋路機(jī)的生意風(fēng)生水起。安小高在一年多后,對機(jī)器上的小問題基本上可以自己解決了,大問題當(dāng)然還離不開大伯。那是安小樂得意的幾年,也是大伯光榮的退休時光,他們就那樣配合著,給大哥家掙下了幾十萬。安小樂曾經(jīng)炫耀,全縣的柏油路上都跑過他們修過或幫助購買的軋路機(jī)。大伯和安小樂、安小高成了大哥家的搖錢樹,他們的陣地,從公路段班師回營到村里一座廢棄不用的糧站里,安小樂的嘴皮子也變得越來越厲害。
安小樂那天去機(jī)械廠找我,他先到鎮(zhèn)里的信用社存了一筆錢,那筆錢是他們生意上的周轉(zhuǎn)金。那天中午,我們在大街拐角樓飯店吃的飯,炒了幾個菜,喝了啤酒。鎮(zhèn)里的大街越來越繁華熱鬧起來,飯店門口掛了兩個音箱,放著流行音樂。安小樂遠(yuǎn)遠(yuǎn)地就說,這音箱太響了,飯店的音樂不宜太響。憋不住的安小樂當(dāng)時就給人家提建議,之后音樂的聲音就舒緩了下來。吃過飯,我們走回機(jī)械廠,安小樂突然問,你和栗蘭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怎么樣?
安小樂很認(rèn)真,我們站在操場上,操場邊的草開始泛黃。怎么說呢?從夏天開始,我和栗蘭隔幾天見一次,我在瓦塘北街的路上等她,我掌握了她下午放學(xué)或晚自習(xí)后離開學(xué)校的時間。我和栗蘭又去過蘆葦湖邊,栗蘭好像是喜歡水的。在葦湖邊,栗蘭靜靜地坐著,湖水里不斷有魚躍聲,不斷有鳥在葦叢里閃動。她問過我,安駱,聽說你背過成語,背過唐詩?我說,都是老皇歷了。你覺得沒用嗎?你不是在寫東西嗎?是的,有用,怎么可以說沒用呢?我在寫作的時候,記憶里常常會涌出那些背過的成語,那些詩詞??赡切〇|西在一個女孩面前是蒼白的,當(dāng)男女異性兩個人在一起時,需要的不是成語,需要的是主動、心動,是熱血的涌動,甚至奔涌。栗蘭卻常常讓我冷靜。我們出去過,看過河流,看過濕地,看過古城。我牽過她的手,一次想抱她時,她掙脫了。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帶著歉意,說,安駱,對不起,我們都再等等好嗎?我的心驀然間體味到的是一種抵觸、一種距離,一條沒有辦法跨過去的溝,我悲觀地預(yù)感,也許難以逾越了。栗蘭說,耐心一點,我們需要過程。我是知趣的,或者說我知進(jìn)退,我慢慢地減少和她的接觸,也許頻繁地接觸并沒有用,也許過分和不知趣地陷入只會無趣和疼痛。我又頻繁地住在機(jī)械廠,我得逼自己珍惜時間,那個冬天我開始發(fā)表文章,關(guān)于一對青年男女的小說《雪湖》在省外的一家雜志發(fā)表,《夜鳥的天空》在旗城的《新作家》刊發(fā)……魏福貴有一天問我,怎么樣,和我那個小姨子談得怎么樣?我想了想,說,我們有時間就見見面。我沒有說那個“談”字,我越來越感覺我們只是見,不是談,不是談戀愛的那個談。
安小樂還在等我回答,你們怎么樣?你和栗蘭。
我說,一般。
安小樂說,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你喜歡栗蘭嗎?
我抓了抓安小樂的肩頭,我說,這是兩個人的事。
安小樂憋不住了,說,你知道嗎?栗蘭的男朋友回來了,就住在縣城。
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根本就不知道他長啥樣。
安小樂說,栗蘭的前男友一只手少了一根指頭,我知道他住在哪個房間,去見過他。
我奇怪了,你為什么要去見他?
為了你!安小樂很篤定地說。
為我?我不懂。
你懂,我是覺得栗蘭適合你。
我笑笑,可我得適合人家。
安小樂說,你說巧不巧?我和他就坐在一趟車上,坐在對面,知道他這次回來想找回栗蘭,想把栗蘭帶走,他在南方已經(jīng)有一家公司。
這都是那個男人對我說的。安小樂說。
我像被一塊石頭砸了一下,沉默著,理著頭緒,在想象那個坐火車回來的男人,他在一家賓館,等著栗蘭,之前他們肯定有了聯(lián)系,不管以什么樣的方式。
栗蘭去了嗎?他們見了嗎?
安小樂說他去找了栗蘭,問栗蘭和我的關(guān)系,和我還有沒有發(fā)展的打算。安小樂說栗蘭很木然,她說對不起我,感謝我這段時間的陪伴。安小樂直直地盯著我,你們到底怎么樣?我說她說得對,能感覺她還一直在糾結(jié)。安小樂說,我想讓你成功!可成不成功不是一個人說了算,我承認(rèn)栗蘭是個好姑娘,也能感覺她在和我保持距離,只是還心有不甘或心有所系。
事情在幾天后就有了答案,栗蘭要離開學(xué)校了,她離開學(xué)校就是要跟她的那個男朋友到南方去,那個男人已經(jīng)在南方搭下了創(chuàng)業(yè)的架子。離開前,栗蘭見了我一次,在兩個村莊中間的小樹林邊,樹林外有一條流淌的小溪。栗蘭告訴我,那個男人回來找她,她看到了他的真心,他一個人在那邊的孤獨(dú)和奮斗,她和他是師范學(xué)校的同學(xué),那個人是一個敢于下海的人。栗蘭說了很多,說她一直在糾結(jié),感覺怠慢了我,請我原諒。我搖搖頭,對栗蘭說,不存在什么原諒,你心里一直有他,我感覺得到。栗蘭說,安駱,歡迎你去那邊找我們。
我和栗蘭的故事就這樣結(jié)束了,或許我們就沒有開始過。
8
安小樂和魏福貴的關(guān)系就是這時候接上的。那段時間,安小樂好像有意安慰我,不斷地到廠里來,他騎摩托車呼呼就到了廠里。我的侄兒安小樂就這樣引起了魏福貴的注意,魏福貴問我,你的這個侄兒到底干什么的?我如實地對魏福貴說了,魏福貴感慨,他們靠修路撈到了第一桶金。我和栗蘭的事,魏福貴也知道安小樂在中間操持過,對我說,你這侄兒講義氣。可能為了安慰我,栗蘭走后的第二個月,廠里給我漲了工資。
安小樂和魏福貴開始交往,我們?nèi)齻€人在鎮(zhèn)街的拐角樓吃了一頓飯。那次是魏福貴請,他有簽字權(quán),提前把字簽了。
安小樂對我說,你老板挺仗義的。
我說,吃一頓飯就受你夸獎了?
他不好嗎?安小樂疑惑地瞅著我。
我說,魏福貴這個人真的挺好的。
安小樂說,有機(jī)會的話可以合作,這個人值得合作。
后來,安小樂真的和機(jī)械廠、和魏福貴合作了。
安小樂說,機(jī)械廠的場地不利用起來太可惜了。機(jī)械廠的確是有兩處空地,那些空地原來是放原料、放產(chǎn)品的地方,兩個空蕩蕩的大通房,廠里紅火的時候,都被充分利用過。我和安小樂分開一年多,他變得越發(fā)有見識了,好像他手里掌握著好多的信息,那些信息都是往外跑的路途上得到的,列車上跑生意的人越來越多。那段時間安小樂的摩托車不斷地開到機(jī)械廠,我發(fā)現(xiàn)安小樂的目的是接近魏福貴。他每次來,先朝魏福貴的辦公室看,漸漸地就和魏福貴“噴”熱了,從魏福貴開始請他在拐角樓吃飯,變成了安小樂請魏福貴。安小樂請客的地點脫離了鎮(zhèn)里,魏福貴坐廠里的車和他去了縣城,不但吃飯,還洗桑拿。我不明白安小樂怎么忽然變得這么時尚,這么有膽子,他身上到底有多少錢可以讓他揮霍,他花的錢和大伯有關(guān)系嗎?
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花錢吃飯洗浴是有人請的,安小樂不過是一個搭橋人,那個人是安小樂經(jīng)常買漆認(rèn)識的一個漆老板。他跟老板去過一個地下室,空蕩蕩的地下室里摞滿了各種品牌的漆,老板是搞批發(fā)的。老板不滿足于現(xiàn)狀,想辦一個油漆廠,和安小樂來過機(jī)械廠,看中了機(jī)械廠的位置和空曠的車間。老板說,一個空車間就夠他們用了。
魏福貴一直都在尋找項目,想把空車間用起來,和老板見了幾次面,簽訂了合作合同,漆廠就建起來了。他們把車間進(jìn)行了改造,搭出來幾個加工平臺,機(jī)器運(yùn)來了,工人也是他們帶來的,生產(chǎn)就這樣開始了。其實,那些漆都是兌裝的,在外邊拉來的都是半成品的原料,像用酒精兌酒一樣,一桶一桶的漆兌了出來,各種顏色的都有。沒過幾天,車間的一頭摞滿了漆,再陸續(xù)被面包車運(yùn)走。
安小樂很少到廠里來了,用安小樂的話說,雙方達(dá)成協(xié)議,往下已經(jīng)沒他什么事了。安小樂還是不斷地往外跑,軋路機(jī)的生意還在持續(xù)。我發(fā)現(xiàn)安小樂另外的熱情就是搜集生意上的信息,他在外出購買零件的路途上,學(xué)會了和別人搭訕,盡量用好他的耳朵和嘴巴,比如漆廠的生意就是他不經(jīng)意中搭成的。他偶然來機(jī)械廠找我,或者回家后去找我閑“噴”,大都是這些話題,比如鋼材生意,比如糧食收購,比如鄉(xiāng)村公路……我發(fā)現(xiàn)他的確是用心的,他說的這些信息那幾年都慢慢地成為熱門行業(yè)。有一次我和他聊到漆廠的事,我問他是不是在股,就是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叫作股東。他搖搖頭,說,我是和他們偶然聊起來的,搭個橋,沒想到還真成了。真沒有嗎?安小樂沉吟了一下,有,漆老板給我介紹費(fèi),也不多,交個朋友。
魏福貴對漆車間的生產(chǎn)越來越懷疑了,仿佛看到了貓膩,有一種擔(dān)心。漆老板說,沒事的,漆這種東西就是兌出來的。漆老板讓魏福貴看那些原料,說,該有的成分一樣也不會少,漆這種東西沒有那么嚴(yán)格。漆老板說,我打算把你們機(jī)械廠的門窗都免費(fèi)上一遍漆,舊貌換新顏,也讓你看看漆的質(zhì)量。魏福貴朝那些門窗看去,的確有些舊,有些掉色了。但魏福貴沒有表態(tài),說以后再說吧。
漆車間還是出事了。半年后的一個晚上,幾輛執(zhí)行公務(wù)的車突然開進(jìn)了機(jī)械廠,直接闖進(jìn)了車間,把那些成品的漆都封了,車間的門也封了。魏福貴被告知,這些都是假冒偽劣的產(chǎn)品,是冒牌貨。是進(jìn)貨商先被查出來,順藤摸瓜查到了這里,那個漆老板被人監(jiān)管著從一輛車?yán)锍鰜?,對魏福貴說,對不起了,廠長。
車間又空下來,機(jī)械廠被罰了一筆錢,魏福貴的廠長職務(wù)也免了,這種事對上邊要有一個交代。之后機(jī)械廠來了一個新廠長,魏福貴回到鎮(zhèn)里的經(jīng)聯(lián)社,副主任的職務(wù)也免掉了。我回家去找安小樂,讓安小樂對這件事做出解釋??墒?,我連續(xù)幾天都找不到安小樂,我去他們修軋路機(jī)的地方找,有兩臺軋路機(jī)還在維修。大伯問,你找他干什么?大伯好像對那件事是不知情的,安小高也像什么都不知道。大伯說,你找他干什么?他出去買零件了。
大概一周后,安小樂終于出現(xiàn)了。我們?nèi)チ舜逋?,一起坐在斑鳩河邊。安小樂說,我真后悔,不知道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怎樣才能彌補(bǔ)魏福貴的損失?我說,他什么職務(wù)都被免掉了,你怎么補(bǔ)?安小樂說,魏福貴是個好人,我對不起他。我說,聽說魏福貴可能要離開老塘鎮(zhèn),停薪留職或者辭職,到南方去,去栗蘭和那個男人那兒。安小樂一陣沉默。事實上,魏福貴幾個月后真的離開了老塘鎮(zhèn),投奔到栗蘭他們那兒了。安小樂的做法我一年后才知道,他把油漆老板給他的幾千塊好處費(fèi),全給了魏福貴。安小樂是在魏福貴上車前,見了魏福貴,把東西塞到他的旅行包里。魏福貴嘆了一口氣,說,安小樂,我也算服你了。
魏福貴出事前,我已經(jīng)離開了機(jī)械廠,被抽調(diào)到了鎮(zhèn)里。那年縣里組織各種活動,要寫很多的材料,鎮(zhèn)里從企業(yè)抽人抽到了我。從此我在老塘鎮(zhèn)政府一直干下去,成為鎮(zhèn)里所謂的筆桿子。離開老塘鎮(zhèn)是十幾年后,我依靠寫作,來到了旗城的一家文化單位。在我離開機(jī)械廠被抽到鎮(zhèn)里的那年冬天,我和瓦塘北街的鐘三艾辦了婚禮,用現(xiàn)在的說法,我們算是閃婚。
而在這十幾年里,安小樂身上發(fā)生了很多故事。
9
那天傍晚,我把被褥從機(jī)械廠往鎮(zhèn)里扛,機(jī)械廠離鎮(zhèn)政府也就千把米的距離。老塘逢集,路邊的攤子還在堅持著,有人在吆喝,“處理了,處理了,下集處理了……”我扛著包裹,從人縫里擠,看見一個賣搪瓷的攤子,攤子上擺著各種顏色的搪瓷茶杯、搪瓷飯缸。我彎下腰,順手挑了一個喝水的茶杯和一個搪瓷的飯缸,我要用它們開始在鎮(zhèn)里的生活。我是借用,工資還是機(jī)械廠開。當(dāng)穿過人群走進(jìn)鎮(zhèn)政府時,我并沒有看好我的未來,魏福貴離開鎮(zhèn)政府對我是一個打擊,我看到了人生的不確定。我能到機(jī)械廠,又從機(jī)械廠到鎮(zhèn)政府,魏福貴算我的貴人。
安小樂繼續(xù)奔跑在尋找商機(jī)的路上,我沒有想到安小樂會找人談項目,他變得越來越有膽量,越來越能和人“噴”了。
那是1993年或1994年,軋路機(jī)的生意開始清淡,第一波修路的高潮好像過了,他們翻新的最后兩部軋路機(jī)在那個地方放了好長時間,才賣了出去。還有一個原因,是大伯生了一場大病,有一天大伯突然頭暈,扶著軋路機(jī),兩手油污地躺到了地上。好在那天安小樂和安小高都在,大伯很快被送到了醫(yī)院,先是鎮(zhèn)醫(yī)院,后到縣醫(yī)院。大伯是突然眩暈,血壓升高,從此吃上了降壓藥,還查出血脂高等問題,軋路機(jī)的生意就此結(jié)束了。
大伯出院后,決定到西都去一趟。安小樂陪著爺爺一起去的,廠里對大伯不薄,大伯原來住的那間房子還一直給大伯留著,爺孫倆在西都度過了愉快的一個月。安小樂回來后對我說,太遺憾了,那個小房子沒有安家的人繼續(xù)住了,為什么我沒有接爺爺?shù)陌嗳ノ鞫迹课艺f,孫子輩是不可以接班的,如果可以,你和小高肯定會去一個人。安小樂點點頭,說我知道。爺孫三人的合作基本上告一段落,坊間傳說,技術(shù)上大伯傳給了安小高,私房錢卻給了安小樂。安小高的維修技術(shù)回來基本沒用上,沒見人來請他出去修軋路機(jī),新的軋路機(jī)大量生產(chǎn)出來了,而且技術(shù)不斷更新,老式的軋路機(jī)慢慢淘汰。安小樂繼續(xù)在路上跑,那一年他跑到深圳,他是帶著一張名片去的,名片上堂而皇之地印著:長遠(yuǎn)防腐有限公司項目經(jīng)理安小樂。那是一個到處充滿名片的年代。
安小樂的名片是由另一張衍生出來的。有一天,他在幾十張名片里翻找,翻出了一張防腐公司的名片,名片的主人是個女人。他回想著名片的來歷,那一次是在列車上,那個女人坐在他的對面,長長的頭發(fā),鼻子翹翹的,聽他說話,看著他,說,我知道你是哪個縣的人。女人開始用方言和他聊天,原來女人是長遠(yuǎn)縣的,在長遠(yuǎn)縣一家防腐材料廠上班,然后就拿出了名片遞給他。那張名片他一直留著。這一次,安小樂按照上邊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女人聽出了他的意思,他想出去跑一跑防腐材料,對這種生意有點興趣,便對安小樂說,那你過來吧。幾天后,安小樂去了長遠(yuǎn)縣,找到了女人所在的那家公司。公司請他吃飯,又進(jìn)行了一個多小時的介紹,類似于一種臨時的業(yè)務(wù)培訓(xùn)。很快,就有人把制好的名片送到了他的面前。至于他來廣東,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是那個女人向他建議了廣東,包括廣東的幾個城市,女人說,那里發(fā)展得很快,所以會有商機(jī),最好去深圳看看;二是他想到了在深圳的一個關(guān)系,安小高岳父的弟弟,也就是他弟媳婦的叔叔,是深圳一家公司的經(jīng)理。安小樂見過這個叔叔,他回老家時,安小樂請他吃過飯,在安小高家陪過他喝酒。如果還要找一個原因,那就是跑了幾年,他竟然沒去過深圳,哪怕空手而回,也要彌補(bǔ)一次深圳之行。
那時候安小樂有了一部大哥大,他有大哥大在瓦塘南街是名列前幾名的。在出發(fā)之前,安小樂又把自己捯飭了一番,跑這種生意和買零件不一樣,要像個人物。他買了名牌皮鞋,一件半皮的風(fēng)衣,手里的提包也價值不菲,從皮鞋、風(fēng)衣到提包,將近一萬元。然后,他躊躇滿志地出發(fā)了。
坐幾十個小時的列車后,安小樂到了深圳。
安小樂后來對我描述他剛到深圳車站的場景。那是一個特區(qū)都市的夜晚,光怪陸離的燈光下,他像沉入一條大河里。他拉著行李箱,在一家酒店前停下,進(jìn)入房間。他打開窗戶朝大街上看,一個干凈又熱鬧的深圳。安小樂有一種感慨,錢還是太少了,要擁有城市的生活還需要太多的錢。他越來越理解了爺爺為什么孤單一人,在西都生活工作了幾十年。
所以要掙錢!安小樂感慨。
他睡了一個好覺,卸掉了身上的風(fēng)塵,用他的大哥大打了叔叔的電話,很快就和叔叔見面了。那個時候的安小樂已經(jīng)掌握了說話的技巧,他沒有那么急躁地拋出自己的想法,待叔叔聊熱乎了,問安小樂現(xiàn)在在干什么時,他才適時地把那個名片拿了出來。叔叔是見過世面的,問安小樂,你怎么去了長遠(yuǎn)縣?安小樂沒有兜圈子,就如實說了,說一直在和爺爺修軋路機(jī),軋路機(jī)的生意從高峰降下來了,加上爺爺生了場病,他就轉(zhuǎn)行了,自己得找個地方干。安小樂說他先去了公司,了解后才愿意做公司業(yè)務(wù)員的。叔叔把名片收起來,放進(jìn)了一個盒子里。
幾個月后,已經(jīng)過了春節(jié),安小樂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那個叔叔的,說,你過來一趟吧,你和公司的人一塊過來。公司去了幾個人,包括那個女人,在省城機(jī)場坐的飛機(jī),那是安小樂生平第一次坐飛機(jī)。
安小樂接下來陸續(xù)在深圳待了將近一年,合同真正簽下來是在這年五一節(jié)前。公司派了施工人員,還要找一部分打工的人。安小樂說,在我們那兒找可以嗎?公司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安小樂從我們村帶走了七八個人。他問過我,說,你在鎮(zhèn)里怎么樣?如果不如意,就和我去深圳。我當(dāng)然沒去,其時我在鎮(zhèn)里已基本落腳,成為辦公室的一名寫手,說好聽點是一個文秘。
那是安小樂轉(zhuǎn)行的第一桶金,具體賺了多少我不知道。
那一年,安小樂又盯上了一個大型水利工程上的防腐項目。一天晚上,安小樂去找我,向我打聽一個人,河西村的支部書記。我說,你打聽他干什么?安小樂說,我主要是想去找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在一個大型水庫上做工程師。我聽說過,河西村的支書能當(dāng)上支書和他哥哥有關(guān)。他的哥哥叫吳保水,大學(xué)是水利專業(yè),畢業(yè)后一直在省水利廳,前幾年黃河上建設(shè)一個大壩,吳保水被派過去??晌液蛥潜K牡艿芤簿褪枪ぷ魃系年P(guān)系,他到鎮(zhèn)里開會辦事時見過幾次面,沒有多深的交情。安小樂后來找到吳保水的一個同學(xué),那個同學(xué)在縣里一個部門工作,和吳保水一直有聯(lián)系。安小樂終于把吳保水家的門敲開了,吳保水勉強(qiáng)答應(yīng)下來,告訴他,不要急,要等待工程進(jìn)度,會提前給他消息。安小樂感覺自己又要成功了,就把這消息告訴了公司,公司承諾,成功了就把給他的提成再往上提。接下來就是等待,大壩是大工程,周期的確比較長。在等待的時間里,每逢節(jié)日,安小樂都提前到省城去。吳保水對他的態(tài)度越來越好,但還是讓他耐心等待。
第二年的五一節(jié)前,安小樂突然要見我。那天我剛回到家,安小樂就推開門,把我往外拉,大概是有些話不想當(dāng)著我妻子的面說。他把我?guī)У酱謇锏囊患倚★埖辏覀冏谛★埖晡ㄒ坏难砰g里。關(guān)上門,安小樂滿臉沮喪地說,出事了,吳保水把我送他的東西都退了回來。我問安小樂,還有什么消息?安小樂搖搖頭,其他不知道,生意是做不成了。我安慰安小樂,做不成這個,再繼續(xù)找機(jī)會。安小樂嘆口氣,做成一樁生意真不容易。那天晚上我和安小樂喝了一瓶白酒,安小樂帶著情緒,很快就有了醉意,我把他送回家,看見良英在路邊等。
不久,就傳來了吳保水出事的消息,被人舉報了,沒有查出大問題,但降職使用,離開了大壩,調(diào)離了水利廳,到下邊一個偏遠(yuǎn)的水利部門工作了。
安小樂暫時沉寂下來。那一年大伯病情漸漸好轉(zhuǎn),開始帶著釣竿,去村東或者村西的河邊釣魚,也到附近其他的地方去,安小樂愛上釣魚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他每天陪著爺爺一起去,先是看爺爺釣,慢慢地也有了自己的魚竿,坐在爺爺?shù)纳磉?,怡然自得地釣起魚來。村里人經(jīng)??吹?,在某一條河邊或溝邊,坐著一老一少兩個釣魚的人。
10
安小樂再出山是多年以后,兩個兒子安早春和安立秋都畢業(yè)了:老大安早春上了一個普通的高中,勉強(qiáng)參加了高考,榜上無名;老二安立秋干脆從初中上了個技校。那幾年,瓦塘南街連續(xù)建起了十幾家造紙廠,各種規(guī)格的瓦楞紙、包裝紙源源不斷地運(yùn)往外地。全國市場海水一樣打開,紙箱生產(chǎn)供不應(yīng)求,他們生產(chǎn)的瓦楞紙就是專門用來生產(chǎn)紙箱的原料,所以銷路不成問題。那幾年,瓦塘南街三分之一的人家都在紙廠參與股份,安小樂經(jīng)過好幾撥的動員,巋然不動,沒在任何廠里參股,倒是安小高很早就入了股份。那一年安小樂的二兒子安立秋技校畢業(yè),本來有南方的廠家來技校招工,安小高勸阻了侄兒,讓安立秋和他去了他參股的紙廠,負(fù)責(zé)進(jìn)料和后勤管理。
兩個兒子讓安小樂有些失望,怎么都那么不上進(jìn)呢?村里的大學(xué)生越來越多,每年八九月份,都會有人為兒子和女兒考上大學(xué)擺宴席慶賀,安小樂基本都參加了,兩個兒子卻沒有一個人給他設(shè)宴慶賀的機(jī)會,讓他沒有臉面。那就早點成家立業(yè)吧,所以大兒子安早春在二十歲那年就舉辦了婚禮,兒媳婦是一個村的,結(jié)婚的次年就生下一個孫子,這填補(bǔ)了安小樂失望、有失顏面的心理,成為奶奶的良英天天為孫子忙碌起來。
也是安小高出的主意,安小樂那年出去賣紙了。村里的紙廠越來越多,成就了一大批賣紙專業(yè)戶,慢慢地,瓦塘南街的紙賣得越來越遠(yuǎn),銷路在南方的省份逐漸打開,安小樂就是這時候出去的。安小樂想想自己在家悶了幾年,河里的魚都被他釣怕了,口才也沒有用武之地。他找出了行李箱,反復(fù)地擦拭,又找出幾件出門的衣裳,包括那件皮風(fēng)衣,在一天早晨坐上了南下的列車,躊躇滿志,準(zhǔn)備再試身手。
果然和北方不一樣,南方的街道建筑和北方都是不同的風(fēng)格,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水汽,尤其女人,濕漉漉、水靈靈的。安小樂很快進(jìn)入角色,找到了客戶,讓安小高馬上發(fā)貨,規(guī)格和數(shù)量都報給了安小高。幾個月后,安小樂把安早春帶了過去,安小樂已經(jīng)鋪好了路,建立了自己的營銷網(wǎng)絡(luò)。安小高在后方保證貨源,如果自己廠里暫時供應(yīng)不上,想法協(xié)調(diào),從其他廠里發(fā)。安早春悟性不錯,很快適應(yīng)了南方的節(jié)奏,甚至比安小樂適應(yīng)得更快。安小樂讓安早春和那些年輕的客戶打交道,開拓年輕客戶的資源,父子倆如魚得水,掙下了不少的錢。
安小樂沒想到,安早春在其他方面也發(fā)展得很快,有兩個客戶的錢遲遲沒有轉(zhuǎn)過來,他過去問,才知道給了安早春,被安早春留在了賭場上。那天晚上,安早春又是很晚從賭場里回來,安小樂把門關(guān)緊,拿出準(zhǔn)備好的一根竹條,突然朝安早春打去。安早春躲避著,最后去他手里奪竹條,爭奪的過程中,兩個人的手都被劃破了,竹條落在地板上,印出一片紅色。安小樂揮著血淋淋的手說,小子,你回去吧,不要讓我看到你這樣的敗家子。手上的血還在淌著,安早春服軟了,找來一塊手帕,為父親包扎。然后,往樓下跑,買來了止血和止痛的藥,創(chuàng)可貼和膠帶。安早春為父親清理著手,用膠帶黏好,愧疚地表態(tài),我改,我不敢了。
一連幾天安早春做完生意后,早早地回到住的地方,安小樂的心輕松下來。父子倆這樣合作多好,將來把孫子安置到城里上學(xué),有了錢在縣城里買個房子,孩子的教育要比在村里好。安小樂有個打算,自己也要在縣城里買個小房子,和老婆良英住進(jìn)去,享受一下在城里的生活,在城里住煩了就回到瓦塘。
日子平靜地過去了一段時間。
安早春又賭上了。他改變了策略,不再是晚上賭,白天借出去的機(jī)會就進(jìn)了賭場,把生意都耽擱了。而且,安小樂聽到了另外的信息,兒子和一個女人好上了。那個女人也是從北方過來的,在這里開一家有北方風(fēng)味的飯館,主要接待從北方來的客人,安小樂也去那里吃過,飯館里的鹵肉和面很合他的口味。那天晚上,安小樂等著安早春回來,上次那個竹條已經(jīng)扔掉,他想著怎樣教訓(xùn)一下安早春,想來想去眼淚突然掉下來。打人是沒有用的,人一旦沾上了壞毛病,只有當(dāng)事人咬了牙才會戒掉。以前他很少對孩子們動手,現(xiàn)在竟然讓自己想到用武力去教訓(xùn)。他的淚撲嗒嗒地流著,安早春恰在這時候推門進(jìn)來,安小樂不說話,倚著桌子,任淚水肆意而流,安早春驚呆了,趕忙去拉父親。安小樂流著淚不說話,安早春喊著,爸,你有啥話說啊。淚流滿了一張滄桑的臉,縱橫交錯,安小樂最后終于吐出一口氣,早春,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對我說說,你到底是過來干什么的,你能不能把你自己救過來……
安早春低著頭,說,偶然打幾把,和生意有關(guān),也是一種交際。
安小樂說,可以前沒這樣的交際,生意沒做嗎?
安早春回,遇到了這樣的人,就得應(yīng)酬一下。
安早春把他的賭說得云淡風(fēng)輕。
安小樂把另一個問題兜了出來,像生怕有人聽到,他放低了聲音,那件事呢?
哪件事?
兒啊,你非讓老子說出來,你找相好的事!
安早春搖了搖頭,你別聽人亂嚼舌頭,我哪里有什么相好?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你不是也去那里吃飯嗎?不是你帶我去的嗎?
兒啊,人變壞是很容易的,走下坡路很快,可你以后就洗不清了。
安早春說,你起來。
我起來干什么?還不如死了算了。
安早春去拉他,說,沒有那么嚴(yán)重,我們想得不一樣,我不會誤了正事的,我以后不賭了行吧?
安小樂說,一個男人不能屢教不改。
安早春把他拽起來。
安小樂躊躇幾次,把安早春的事兒和弟弟安小高說了。兄弟倆在電話里商量著對策,安小高勸哥哥不要生氣,雖然安早春已結(jié)婚生子,但畢竟沒那么大年紀(jì),人生哪有一帆風(fēng)順的?碰幾回釘子,栽幾個跟頭未必不是好事。安小樂說,他哪里感到不順?吃喝嫖賭一點也不發(fā)愁,栽跟頭、不順的是我。安小高說,你把財務(wù)把好,他吃幾次虧,說不定就浪子回頭了。安小樂說,老二,你做了幾年廠長,倒學(xué)會做思想工作了,人生哪等得起啊,我們都一把年紀(jì)的人了。兩人最后達(dá)成了一致意見,讓安早春的媳婦也過去,身邊有個女人把著,興許會好一點。
一個月后,安早春的媳婦李曉翠來到了這邊,安小樂在隔壁一家租了兩間房,讓小夫妻住過去。這樣,生意上成了三個人,兒媳婦主要守在公司,中午和晚上在家里做飯,生意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三個人整天忙碌著,安小樂把監(jiān)管安早春的事兒交給了兒媳李曉翠。一天早晨,李曉翠腫著半張臉站到了安小樂面前,叫了一聲爸,說,你兒子變壞了,要敗家、要墮落了。安小樂心一沉,李曉翠捂著腫起來的半張臉,說,他昨天晚上半夜回來,我問他咋這么晚才回,就打起來了。爸,我知道他賭,他的眼都是紅的,像輸了架似的。安小樂頹喪地坐在椅子上,椅子朝外歪了一下,他差一點摔倒。安小樂又站起來,說,曉翠啊,再管管吧,把你叫過來就是要管一管他。李曉翠說,你說我怎么辦,和他吵和他鬧還是和他離婚?安小樂說,不要一下子就往絕處說,日子還得過下去。李曉翠說,別蒙我了,我在家就知道了他的事,他不但賭,還找女人。安小樂陡然一驚,說,曉翠,可不敢亂說,讓你來就是要管住他。這時候,滿臉惺忪的安早春跟了過來,拉李曉翠回去,說,你在這里胡說什么?李曉翠直愣愣看著他,我是胡說嗎?安小樂始終鎮(zhèn)著一張臉,早春啊,曉翠過來和我們一起做生意,那么小的孩子丟在家里,你該知道我們的良苦用心,自己不克制誰也救不了你!
安早春拉著妻子說,回去吧,看你蓬頭垢面的,我以后早點回來還不行嗎?
你能保證嗎?
能!安早春瞅著李曉翠。
讓安小樂后悔的是他把安早春引到了這邊來,沒有料到兒子會被誘惑,手里有錢就開始胡來。安小樂后來跟我說,這是他最大的失策,是他人生的敗筆,他一個到處求生掙錢養(yǎng)家的人,怎么培養(yǎng)了這么一個敗家子?
第二年春天,我大伯,也就是安小樂的爺爺再一次犯病,病到釣魚竿都無力舉起。大伯是勉強(qiáng)從河邊回到村莊的,他高大的身子趴在自行車上,手緊緊地?fù)е囎浦氖俏覀冟従蛹业膯“?。啞巴四十歲的年紀(jì),胡子拉碴的,是他把大伯背出了河灘,讓大伯趴在自行車上。啞巴用自行車前輪撞開了大伯家的門,我大娘和大哥他們吃驚地看著啞巴哦哦著,比畫著。家里人很快請來了村里的醫(yī)生,聽村里醫(yī)生的話去了鎮(zhèn)里衛(wèi)生院,又從鎮(zhèn)里衛(wèi)生院去了縣里的醫(yī)院。正是這時候安小樂回來了,他天天守在大伯的身邊,侍候著大伯??纱蟛纳眢w沒有像上次一樣恢復(fù),一個月后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停止了呼吸。
安早春和媳婦李曉翠回到了瓦塘南街。葬禮后的第三天,安小樂對安早春和李曉翠說,你們先回去吧,馬上進(jìn)入今年的高峰期,每年麥季前都會有一個用紙的高峰。安小樂說他過了大伯“三七”再回到南方。李曉翠噘著嘴,手拽著孩子,問他能不能早點過去。安小樂說,我說過了,過你老爺?shù)摹叭摺焙蠡亍?/p>
安小樂在家的日子,幾乎每天去大伯釣魚的河邊,后來開始釣魚了。有時他會看見啞巴在岸邊瞅著他,身邊還有幾只羊,啞巴天天都來河灘上放羊。在這之前,他為感謝啞巴,給啞巴送了一條煙。啞巴會坐在河岸上,一邊吸煙,一邊看著他的羊。安小樂知道,大伯釣魚,經(jīng)常會送幾條魚給啞巴,啞巴是個知好歹的人,所以那天他看見大伯異常就跑了過去。
幾天后,李曉翠就從那邊打來了電話,在電話里抽泣,告訴他安早春的老毛病又犯了,和安早春過不下去了,安早春不只是賭,和那個女人的關(guān)系一直都沒有斷。大伯的“三七”未到,安小樂接完電話卻突然暈倒了。
好在沒有什么大礙,住了一個星期的醫(yī)院,安小樂挺了過來,他必須再回到南方去,把安早春攆回來,不然他在那邊打下的江山要全敗掉了。這個不孝之子,他不是來掙錢來努力的,是來拆這個家的臺,拿錢打水漂的。
安早春不回去,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
安小樂看著這個兒子,竭力忍耐著,勸說著,讓他回去,說他不宜再待在這里,來這里是為掙錢養(yǎng)家,不是來吃喝玩樂的。安小樂說,走吧,當(dāng)初我是一個人過來的,接下去還是我一個人就行了。生意有大有小,我干不動大的,干點小的,總好過把錢扔在了賭場。安小樂說,回家吧,你在這里,把錢都扔坑里了。
安早春不回,我好好地做生意,不賭了。
李曉翠說,你能嗎?
安早春說,我能。
安小樂搖搖頭,勸早春,回吧,徹底改好了、想好了再回來,我以前一個人,現(xiàn)在還繼續(xù)一個人。
安早春不想回家,去了另一個地方,離那里不算遠(yuǎn)的另一個城市。
李曉翠回去了。
安早春在新地方租賃了一個門面房,生意很快開張了。其實,那幾個客戶還是之前打過交道的。幾天后,安早春讓叔叔安小高給他發(fā)貨,說在這個地方找到了客戶。安小高和安小樂商量,要不要發(fā)貨?安小樂猶豫,對安小高說,你自己拿主意吧,先不要多發(fā)。安小高不想往壞處去想安早春,手一揮,發(fā)貨了。
安早春卻是用那兩車紙錢去還賭債的,他不是沒生意,他從另外的渠道找到了貨源,生意也能維持。李曉翠回去了,安早春更加肆無忌憚,直到在賭場被人打了,在床上躺了幾天,他才決定回到瓦塘?;貋淼陌苍绱喝チ丝h城,在縣城里租了兩間房,說是要在縣城里做點生意,開一家游戲廳或一家小超市??傊?,就是不愿待在瓦塘南街,安小高讓他去廠里上班,他拒絕了。一個月過去,安早春無所事事,什么事兒也沒干成,手癢,又去賭了。李曉翠看不到希望,這年冬天,堅定不移地和安早春辦了離婚。李曉翠沒和安家爭孩子,她還年輕,想出去闖一闖,那個孩子就天天跟著奶奶良英。
李曉翠去了南方,和她弟弟一起去了安早春曾經(jīng)所在的地方,她在這里時結(jié)識了一些客戶,還有安早春原來的幾個客戶也在保持著聯(lián)系。當(dāng)她回到南方時,安小樂沒有反對,這個兒媳一直是不錯的,給安小樂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在生意上也照顧著李曉翠和她的弟弟。李曉翠和安早春辦離婚的那幾天,安小樂回到過瓦塘,想最后挽回安早春離婚的局面,卻終究失望。辦完手續(xù)的那天晚上,李曉翠跪在安小樂和良英面前,含著淚說,爸、媽,孩子就托付給你們了。李曉翠把聲音壓低,我等早春三年,他如果真正悔改,看在孩子的面上我也要回來,你們的兒子如果沒有重找女人,我還做你們的兒媳婦。
安小樂和良英眼含熱淚,趕忙拉起了李曉翠。
這年春節(jié),安小樂過了小年才回到村里。每年的大年初一,安小樂都要出門給族里的長輩拜年,找人喝酒,這年初一他沒有出門。他覺得這個門沒法出,沒有了臉面。安小樂給我打了電話,讓我跟父親說一聲,請我的父親諒解。初一晚上,雪輕輕地飄起來,安小樂披著新年的第一場雪敲開了我家的門。我們坐下來喝酒,安小樂說了很多傷感和感慨的話,說著說著眼淚就落了下來。我和妻子趕忙勸說,大過年,不可流淚,一切都有轉(zhuǎn)變的可能。安小樂推開門,見外邊已是滿地白雪,說我們出去走走吧。我們出了門,在鋪滿雪的村莊里晃蕩著,后來走到了村外,走到了斑鳩河邊。
雪匆忙地下著,大地蓋上了一層白雪,安小樂說,做個人真不容易。
11
三年后,因為環(huán)保政策,瓦塘南街的紙廠停產(chǎn)轉(zhuǎn)產(chǎn)了,原來的紙廠空下來,機(jī)器都生了銹。安上樂在南方的生意直接受到影響,進(jìn)貨的渠道還有,但很多人都朝那些渠道擠,貨源緊缺,價格飛漲,生意做起來難度增加了很多。安小樂也疲倦了,張羅著退房和轉(zhuǎn)讓的事。就在這時候,一個親戚出現(xiàn)了,這個親戚是安小樂的一個表妹夫,這幾年也在這邊做生意,起初安小樂曾幫過他,他一直記掛著。他有意把安小樂的公司,包括他的客戶都攬過去,問安小樂是不是同意。這個表妹夫之前已經(jīng)收購了兩家公司。安小樂自然同意,很快公司就盤給了這個表妹夫。在簽協(xié)議前,表妹夫想了想,說,我收購別人的公司都是一次性算清,對你我想增加一項內(nèi)容,你可以挑選:這個條件就是安小樂現(xiàn)在把公司無償?shù)亓艚o他,他以后每年給安小樂分紅。安小樂有些不確定,我怎么分紅呢?你的收入我都不知道。表妹夫說,這樣吧,我算了算,按每年不低于十萬給你。安小樂在心里算了算,問,你能連續(xù)干下去嗎?表妹夫知道他擔(dān)心的是給一年后不給了,對安小樂說,我保證至少在三年以上,這是最低保證,也可能八年、十年或者更長,我們都可以寫在協(xié)議上。安小樂不再猶豫,至于那個妹夫在這里扎根、發(fā)跡,那是以后的事,是安小樂沒有料到的。
安小樂離開南方,打道回府了。
好像在等待安小樂的回來,一直在縣城游蕩的安早春因為和人打架致對方輕傷被抓進(jìn)去了。安小樂仰天長嘆,這是報應(yīng)啊!讓他改造一下吧,也許對一個浪蕩的人來說是一種拯救,如果浪子回頭,教訓(xùn)也是值得的。
安小樂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安小樂和妻子良英輾轉(zhuǎn)去監(jiān)獄,看到剃了頭、長臉清瘦的兒子。安早春先是沉默著,而后問孩子怎么樣。安小樂說,這你放心,在上學(xué),就是老是見不到你。安早春的兩行淚蚯蚓一樣在臉上爬,低下頭,有些抽泣。安小樂說,很快就出去了,到時就能見著孩子了,這地方我們不打算帶他來。安早春點點頭,對對對,不能帶他來這里。說了幾句話,安早春提出一個要求,爸、媽,能讓李曉翠來看我一次嗎?安小樂和良英沉默,不敢答應(yīng),這是沒有把握的事,雖然曉翠還和他們聯(lián)系,但問的都是孩子的事。安小樂說,回去了我們和曉翠聯(lián)系試試。
安小樂真正喜歡上釣魚,實際上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他變得沉默少語,每天起來就整理釣魚的工具,敲打幾下自行車,后來騎摩托去遠(yuǎn)處釣魚,再后來他有了現(xiàn)在的電動三輪,上邊帶篷子的那種。那天他們夫妻回家后和李曉翠聯(lián)系了,沒想到李曉翠會答應(yīng),說,我可以去看看他,我要聽他對我說什么。幾天后,李曉翠去了,看到了安早春,安早春直直地看著她,嘴咧著,說不出話,停了一會兒,才說,謝謝你,曉翠。曉翠說,你要是個人,出來后就換個活法,那樣才不愧來世上一遭。安早春不斷地點著頭。
李曉翠走出監(jiān)獄,看到了安立秋。安立秋開車送她過來的,他沒進(jìn)去,想讓嫂子單獨(dú)去見哥哥。李曉翠朝天上看,陽光明亮亮的,兩只鳥在比翼飛,她看著鳥一直飛遠(yuǎn),聽見一聲喊,嫂子。李曉翠朝大門里看看,立秋,我還是你嫂子嗎?你是,你不是還一直單著嗎?李曉翠瞅著安立秋,那要看安早春出來后怎樣做人!安立秋說,我和叔叔正在籌辦服裝廠,說好了給哥留一股。
那一年我已經(jīng)調(diào)到了旗城,在旗城一家文化單位里做編輯,這些變故和故事安小樂都跟我說了。他找到旗城,和我喝酒。喝著喝著話越說越多起來,他說他在河邊其實無所謂釣魚不釣魚,就是想靜一靜,看河水一波波怎樣流走。他說,安駱叔,你背的那些成語起作用了,要不,你可能來不了旗城。我說那只能是一個因素。安小樂說,啥不是一個因素加一個因素弄成的?他說安立秋在城里買了一套房,安早春和安立秋的小孩將來都要去城里上學(xué)。我說,你可以到縣城住了。他搖搖頭,那是過去的想法,現(xiàn)在就想做一個自由的釣魚人。
又是一年多過去,有一天,我忽然接到安小樂的電話,安小樂很莊重地說,告訴你,我們家里的一件大事。我聽著,安小樂說,安早春和李曉翠又一塊兒過了,李曉翠還是咱家的媳婦!
這就是我的侄兒安小樂,他現(xiàn)在最大的樂趣就是釣魚和當(dāng)總管。不當(dāng)總管的日子,不是在釣魚,就是走在釣魚的路上。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
作家簡介
安慶,本名司玉亮,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22屆高研班學(xué)員,河南“中原小說八金剛”之一。曾獲第三屆河南省文學(xué)獎、第二屆杜甫文學(xué)獎、第八屆萬松浦文學(xué)獎、河南省第十二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等。小說多次被選刊轉(zhuǎn)載,收入多種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遍地青麻》《扎民出門》《父親的迷藏》、長篇小說《鎮(zhèn)》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