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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穿開襠褲長大的幾個朋友聚會,地點(diǎn)在一茶酒樓,離我家不遠(yuǎn),頂多二十分鐘腳程。吃完午飯,大家繼續(xù)聊滾鐵圈、打油板、點(diǎn)彈子。聊到四點(diǎn),各歸各家。
回家路上,一只小狗賴上了我。我走它走,我停它停。小狗是土狗,公的,肉嘟嘟,走路時,這邊一甩,那邊一甩,一身毛烏黑,油光水亮??礃幼樱瑳]有滿月,叫聲“吱吱”。該是剛走失,蠻干凈。好幾次,想蹲下逗它,怕它主人誤會我偷狗,捉著我一頓打,忍住了,裝作不知道它跟著我,沒搭理它,徑直朝前走。
離我們廠只有百十米了?;仡^望去,近處十多個行人,沒一個瞅它。它信任我,才跟著我走這么遠(yuǎn)。這是將命交給了我,我不管它,說不過去。我將小狗抱回了家。
我家在我們廠家屬區(qū)。我老婆是紡織廠擋車工,這天上零點(diǎn)班。上班前,必須睡幾個小時。小狗“吱吱吱”,叫個不停。老婆沒法睡著,脾氣發(fā)了幾個小時,直發(fā)到十一點(diǎn)一刻,去上班之前,丟下一句狠話:第二天早晨回家時,還看見小狗,保準(zhǔn)將它扔出門。
小狗吱吱吱地叫,一刻也不肯消停,我沒法睡,索性看電視。
我們省衛(wèi)視在播《水滸傳》。西門慶使著法子勾引潘金蓮。恰恰潘金蓮早厭了武大郎,巴不得和西門慶滾作一堆。兩個你想偷我,我想偷你,眼見著要上手,電話響了。我望了望墻上石英鐘,十二點(diǎn)整。拿起話筒,打個假哈欠,說:“喂,誰?”對方說:“嘿嘿,頭,是我?!?/p>
是酒仙。
我是我們廠保衛(wèi)班班長,酒仙是班上同事,守二衛(wèi)門,今天上零點(diǎn)班。我們廠有兩道衛(wèi)門。一衛(wèi)門在大馬路邊,管著家屬區(qū)進(jìn)出。要進(jìn)入生產(chǎn)區(qū),還得通過二衛(wèi)門。廠區(qū)路連接著一二衛(wèi)門。路筆直,兩車道。兩個門之間距離百米左右。每個門各安排了四個員工。加上我,班上共九個人。那八個,三班倒,四班三運(yùn)轉(zhuǎn),兩班一輪:兩個白班,兩個晚班,兩個零點(diǎn)班,兩天休息。我上長白班。我們班同事都管我叫“頭”。
酒仙家在湘江那邊,在我們公司另一個家屬區(qū),離我們廠足有十五里路。那個家屬區(qū)百十步外,有我們公司另一個廠。我們公司有五個廠,每個廠一百至兩百號人。
酒仙在哪打電話?他沒在二衛(wèi)門?唱空城計?這如何使得。我說:“酒仙,在哪?”他說:“能在哪?二衛(wèi)門??煨﹣?,有事。”萬萬別出事。我有些緊張,問:“什么事?”他說:“好事。不是好事,哪會打電話給頭?”我脾氣來了,說:“酒仙,你看看什么時候了。感謝你十八代祖宗,深更半夜,還記得打電話來?!睊炝藱C(jī)。
十二點(diǎn)半了。小狗時不時吱吱地叫。電視里,武松審著潘金蓮,眼見著要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殺了潘金蓮,電話響了。我預(yù)感到又是酒仙打來的,咬牙罵他,由著電話響。小狗叫聲比剛才大了許多,正人立著,兩只前爪抓著仿真皮沙發(fā),抓得嗞嗞直響。我心念轉(zhuǎn)了。太好了,送給酒仙,狗有了著落。酒仙肯定會喜歡它。廠里幾個同事喂了獅毛狗,有兩個還給狗做了衣服。酒仙嘲笑他們,喂狗都不知道該喂什么狗,說,獅毛狗,有吃就是娘,喂不親,他若喂狗,只喂土狗。土狗,忠誠,顧家,望著都順眼些。
我接了電話,說:“誰?”對方說:“頭,是我?!钡拇_是酒仙。我說:“酒仙,深更半夜,一次兩次打電話。吵死我,遺產(chǎn)又不會給你?!本葡烧f:“頭,說的什么話?好事,你來,保準(zhǔn)是好事。”我說:“好吧,我信了你,就去?!?/p>
我抱著小狗,到了二衛(wèi)門。
木沙發(fā)上,酒仙斜躺著,一只腳落在地上,一只腳搭在沙發(fā)扶手上,身上衣服像腌菜,臟得像從垃圾堆里扯出來的。頭發(fā)橫一根,直一根,斜一根,亂得像鳥窠。臉色像豬肝,一口黑牙,看不到半點(diǎn)白,眼內(nèi)有血絲,有眼屎,滿身都是酒氣。
酒仙站了起來,說:“頭,來了?”從褲袋掏出一包皺巴巴的軟白沙,抽出一支歪七扭八的香煙,遞給我,望著我手中小狗,眼里陡地放出光來,說:“乳狗,土狗,黑狗,一看就是好狗。多少錢?”我沒搭理他,徑直走進(jìn)里屋。對面墻角處,電爐上,鋁鍋冒著騰騰蒸氣,“嘭嘭嘭”響得熱鬧,空氣中飄著肉香。
我將小狗關(guān)在里屋,在辦公桌前椅子上坐下了,將那支歪七扭八的香煙理直,點(diǎn)燃,等著他說“好事”。酒仙看了看墻上石英鐘,說:“蒸了半個小時了,差不多了?!鄙碜雍孟駬u晃著,又好像沒搖晃,推開了里屋門。小狗吱吱地叫,情形像誰要?dú)⑺?。我的心像被誰攥緊了,忙走進(jìn)里屋。小狗躲在那邊墻角,蜷縮著身子,望鬼一樣,望著酒仙,眼里滿是怯,吱吱聲極是惶恐,看見我了,飛快跑過來。我抱起它。它直往我懷里鉆。我輕輕拍了拍它。它安靜了。酒仙打開他的柜子,拿出一雙筷子,揭開鋁鍋蓋,卻是一碗扣肉,香噴噴的。酒仙說:“我娘送給我五碗扣肉,我當(dāng)時就想到了你,就帶了一份來?!彼每曜哟亮舜?,說:“行了,爛了?!标P(guān)了電爐,一手拿塊抹布,端著扣肉到了外屋,擺在了辦公桌上。從柜子里拿出兩雙筷子、兩個飯碗、兩個茶杯、一瓶邵陽大曲,還有三個食品袋:一袋花生米、一袋鹵牛肉、一袋剁椒拌蘿卜皮。眨眼工夫,辦公桌上已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
酒仙柜子里,有鍋,有碗,有砧板,有菜刀,有油鹽醬醋,還有一瓶邵陽大曲。邵陽大曲酒便宜,六塊五一瓶,我們管它叫工人階級酒。
我在椅子上落了座,將小狗放下了。小狗望著酒仙,哪敢亂竄?身子緊貼著我小腿。它有些發(fā)抖。我輕輕拍著它,說:“酒仙,老是上班喝酒。哪天,我來了脾氣,扣你月獎?!惫疽?guī)定,上班喝酒扣月獎。我沒扣過班上同事獎金。酒仙“嘿嘿”兩聲,說:“頭,你哪會?你若扣,我每個月都沒獎金?!蔽艺f:“廠里查班,看見了,有你好看。”他說:“查班的走了,查過了。放心吧。”又說:“就是被他們看見了,我也不怕。他們,哼,惹毛我了,掀他們老底?!彼o兩個茶杯倒?jié)M酒。這種茶杯,倒?jié)M恰恰三兩三。我望一眼窗外辦公樓,所有辦公室都黑燈瞎火,再四望,沒個人影,除了蟲子叫聲,就是似無卻有的風(fēng)聲。辦公樓是棟兩層小樓,在宿舍區(qū),離二衛(wèi)門不到二十米。我確信安全,端起杯,和他碰了碰,喝了一大口。我說:“酒仙,你該喝了不少了?!彼f:“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
酒仙說:“頭,我三喜臨門,心里高興。一高興,就想請你喝酒。”他說,第一件喜事,他今天生日,四十歲。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四十一朵花。一朵花,當(dāng)然是喜事。第二件,他老婆抽了懶筋,肯打工了。上午時,聯(lián)系了一家餐館端盤子,明天正式上班。往后,他們家日子不會再緊巴了。他老婆原是針織廠擋車工,廠子破產(chǎn)后,做了全職主婦。酒仙叫她去打工,她哪肯?說是國有企業(yè)職工,給資本家打工,臉往哪兒擱?堅決不去。若不是酒仙爹娘給酒仙資助,憑他的工資,只怕難以養(yǎng)活三口人。酒仙有個女兒,十歲了。酒仙說,第三件,他家裝了電話,電信局客氣,送給他一個小靈通。又是電話,又是小靈通,只要一百塊錢初裝費(fèi)。他掏出小靈通,說,跟手機(jī)一樣。相比我?guī)啄昵把b電話,初裝費(fèi)一千,他賺了九百,最重要的,還有小靈通,手機(jī)一樣,洋氣。
我是班長,在崗位上和當(dāng)班人員喝酒,怎么說,也不是個事。真給查班的逮著了,臉上如何掛得住?我得早點(diǎn)走人??戳艘谎蹓ι鲜㈢姡咽且稽c(diǎn)半。我將小狗的來龍去脈說了,說:“酒仙,你是一朵花,總要有個護(hù)花的,喏,護(hù)花使者?!倍似鸨f:“公司在改革,聽他們說,這次是真改。往后,門衛(wèi)工資只怕最低。趁早換個崗位。”他說:“頭,你在哪,我就在哪。天下人,我就相信頭。”我一口喝完杯里酒,說:“你喝完杯里的,不要再喝了。”
我起了身。小狗跟著我起了身。酒仙動作敏捷,飛快地貓下身子,伸手一撈,抱起小狗,說:“放心,喝完這點(diǎn),不喝了。”小狗望著我,目光先是乞求,后是絕望,吱吱聲不斷,叫得惶恐。我牙一咬,心一橫,頭也沒回,回家睡覺去了。
2
八點(diǎn)差五分,我快到二衛(wèi)門了。肉坨坨的鄭姐,站在二衛(wèi)門前,雙手叉腰,望著值班室。樣子像將軍,蠻威武。鄭姐比我小十五歲,上白班。我們班五男四女,數(shù)我年齡最大,四十三歲,酒仙第二,四十歲“一朵花”了。其余的,都不到三十五歲。男的,除了酒仙,我管他們叫“哥”,女的,管她們叫“姐”。
右手邊辦公樓,二樓陽臺上,公司總經(jīng)理,公司辦公室主任,我們廠廠長,副廠長,廠辦公室主任,站成一排,一看就知道,個個是角色。總經(jīng)理五十歲。公司辦公室主任,廠長,副廠長,均是四十歲不到。廠長第一學(xué)歷比我差點(diǎn)兒,高中沒畢業(yè),命比我好。他原是總經(jīng)理司機(jī),給總經(jīng)理開了十年車,在職大弄了張正經(jīng)文憑,來了我們廠當(dāng)廠長,當(dāng)了兩年了。廠辦公室主任二十二三歲,五官生得好,中規(guī)中矩,身上該凹的地方凹,該凸的地方凸。鄭姐說,說到一身好肉,我們廠有兩個女人,一個是她鄭姐,身上肉堆肉,稍微一動,橫豎甩,看著都逗人高興,一個是主任,一身肉雪白嫩凈,蘸上醬油就能吃,看著讓人喜歡。
蹊蹺,這么早,總經(jīng)理來干什么?檢查?往常,怕要半年,總經(jīng)理才來我們廠一次。
到了二衛(wèi)門。我說:“鄭姐,得搞衛(wèi)生了。”班上這些活祖宗,除了酒仙,個個蛇鉆進(jìn)屁眼懶得扯。我上班第一件事,大多數(shù)日子,還是唯一的事,就是督促他們搞衛(wèi)生。酒仙千不好,萬不好,這事兒卻好,自己邋里邋遢,搞衛(wèi)生不用喊。鄭姐指著值班室內(nèi),笑道:“頭,你有本事,你進(jìn)去。滿屋都是仙氣,聞了,變神仙?!?/p>
臨窗辦公桌上,擱一網(wǎng)絲袋。袋里是小狗的頭。狗頭的毛清理干凈了。網(wǎng)絲袋這邊,擺兩瓶邵陽大曲。一瓶空了,一瓶還有三四兩酒。網(wǎng)絲袋另一邊,擺三個菜碗。一個碗里余著些許扣肉湯和幾點(diǎn)腌菜。另兩個碗盛著紅燒狗肉。一碗狗肉堆起來了,一碗還有大半碗。地上,狗骨頭這兒一塊,那兒兩塊。酒仙閉著雙眼,袖著雙手,斜躺在木沙發(fā)上,兩只腳擱在椅子上,半張著嘴,一聲高,一聲低,打著哨響般酒鼾。地上滿是他嘔吐的穢物,酒餿味和腳臭氣撲面而來。
領(lǐng)導(dǎo)們已下了樓,朝生產(chǎn)區(qū)走來。
我輕聲喊“酒仙”。酒仙不睬我。我伸出手,要拍他的臉。他臉上有穢物,哪能拍?只得拍他的腦門。拍了十?dāng)?shù)下,他醒了。我說:“酒仙,你真不是人。小狗呢,你把它殺了?”我意識到了,總經(jīng)理來了,狗是次要的。聲音大了些,說:“快點(diǎn)起來,總經(jīng)理來了?!本葡蓪⒀郾犻_了些,說:“頭,留了一碗,給你。”兩眼一閉,頭往一邊歪去,又打起了酒鼾。領(lǐng)導(dǎo)們的笑聲已傳了來。我急了,哪管他臉上有沒有穢物,“啪啪”,拍著他的臉,說:“背時鬼,祖宗,我求你了,你醒好不?總經(jīng)理來了?!本葡赡牟俏遥烤器宦暩纫宦曧?。
領(lǐng)導(dǎo)們已到了二衛(wèi)門,站在值班室門外,一個個臉色都是鐵青。我迎了上去??偨?jīng)理望著廠長,說:“你叫我放心。怎么放心?你是叫我好看?!睆S長賠著笑,說:“工作沒做好,我檢討?!睉崙嵉赝乙谎?,說:“怎么當(dāng)班長的?”我正尷尬,公司辦公室主任拍拍我的肩,和顏悅色,說:“你是班長?”我說:“是?!彼f:“我姐夫,哦,王市長今天上午十點(diǎn),要來視察。”他姐夫是王副市長,誰不知道?他每次提起王副市長,都必先說“姐夫”。他接著說:“趕快去找?guī)讉€人,將酒醉瘋子弄走,將衛(wèi)生搞了。還有兩個小時,手腳麻利點(diǎn),來得及?!睆S長說:“快去,去綠化班,將老吳、老黃叫來?!?/p>
生產(chǎn)區(qū)盡頭,有三五間臨時工棚。建廠時,十?dāng)?shù)個建筑工人住在這。我們廠投產(chǎn)后,做了綠化班住所。綠化班只有兩個臨時工,一個叫老吳,一個叫老黃,都在五十歲上下,身體都蠻健碩。同事們說,我們廠工資最低的,事做得最多的,得數(shù)老吳和老黃。栽樹,修剪綠籬,搬運(yùn)東西,掃馬路,都是他們的事。
我到綠化班時,老吳、老黃各拿柄大剪刀,正要出門。我將來意說了。老吳說:“酒醉了,死人一樣重,搬不動。得給酒仙派專車?!?/p>
他們帶著斗車,跟著我到了二衛(wèi)門。領(lǐng)導(dǎo)們沒了影子。鄭姐在值班室外,左邊一扭,右邊一扭,跳著廣場舞,一身肉如她自己說的,橫豎兩邊甩,就是甩不掉,賴都要賴在她身上。值班室內(nèi),酒仙躺在地上,右手握把菜刀,閉著雙眼,酒鼾也不打,安安靜靜,身下是他嘔出來的穢物,衣和褲都濕了一大塊。
老黃說:“我的天,醉成這樣,怕喝了一斤?!蔽艺f:“至少一斤半?!崩蠀恰昂俸佟眱陕曅?,說:“沒死吧?我們那,前段日子,一個壯漢酒醉死了。”蹲在酒仙邊,伸出右手食指,在酒仙鼻子下探了探,笑道:“沒死,氣還蠻足?!?/p>
老吳將酒仙手上菜刀拿開,扔在辦公桌上,抓著酒仙雙手,老黃抓著酒仙雙腳,將酒仙抬出值班室,抬到斗車邊,同時喊:“一二三?!比铀拦芬粯?,扔進(jìn)了斗車。老黃說:“拖到哪去?”老吳笑著說:“還能去哪?總不能去火葬場。去綠化班,讓他醒酒?!蓖现葡勺吡恕?/p>
我說:“鄭姐,搞衛(wèi)生?!编嵔阒钢峭攵哑饋淼墓啡?,說:“一碗好狗肉?!蔽艺f:“搞完衛(wèi)生,你拿回去。”鄭姐“嘿嘿”笑,說:“頭,你說的,我真會拿回去。酒仙找麻煩,我就說你拿回去了。”鄭姐住在廠宿舍區(qū)。我說:“好好好,就說我拿回去了?!编嵔汩_始收拾碗筷。我將皮管一頭拖到洗手池邊,套在水龍頭上,沖洗值班室。
鄭姐說:“頭,你怕得為酒仙講情。好歹同事一場?!蔽覜]吭聲。鄭姐說:“沒人講情,酒仙只怕會被開除?!蔽艺f:“開除?不會,頂多扣月獎?!编嵔阏f:“知道不?酒仙掀了總經(jīng)理和廠長的底。只怕總經(jīng)理和廠長都不能忍?!蔽覇枺骸跋频??掀什么底?總經(jīng)理和廠長有什么底好掀?”
鄭姐說,我去綠化班,沒一分鐘,廠長走進(jìn)值班室,大聲喊酒仙,喊了四五聲。酒仙終于睜開了眼。廠長說,要扣酒仙月獎、年終獎。酒仙說,你敢,我怕你?廠長脾氣更大了,說要開除酒仙。酒仙搖晃著,站起來,硬著脖頸,紅著眼睛,聲音如炸雷,說廠長不是東西。指著值班室后面的灌木叢——灌木叢以及那邊半邊山,是我們廠的備用地——說,就在幾天前,他上白班,上午十點(diǎn)左右,他去那撒尿,看得清清楚楚,灌木叢中,廠長摟著辦公室主任親嘴,一只手伸進(jìn)主任領(lǐng)口內(nèi)使勁摸。辦公室主任哇的一聲哭了,說酒仙胡說八道。捂著臉,回辦公室去了。總經(jīng)理義正詞嚴(yán),說酒仙怕是想進(jìn)班房,上班醉得一塌糊涂,還信口胡言亂造謠。酒仙搖晃著身子,拿起那瓶還沒喝完的酒,說,喝酒怎么了,我下班了,我喝給你看。脖子一仰,咕咚幾聲,將余下的酒喝得焦干,走到門口,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指著總經(jīng)理鼻子,說,你以為你是好東西?你將那個工程給了我二叔,問我二叔要了多少錢?你將屁股擦干凈,再來說我。又說,只要總經(jīng)理、廠長敢動他,敢扣他一分錢,他就去上面告狀,將這些丑事說給上面聽。酒仙愈說愈氣,搖晃著身子,進(jìn)了里屋,走出來時,手上握把菜刀,說要為公司清理敗類,砍了總經(jīng)理和廠長。
鄭姐不吭聲了。我說:“后來呢?”鄭姐“嘿嘿”笑,說:“領(lǐng)導(dǎo)們走了。酒仙左邊一搖,右邊一搖,往地上一倒,睡著了?!彼鞍Α钡貒@口長氣,眼睛一眨一眨,說:“頭,你說,酒仙說的是真是假?”我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說:“我琢磨,只怕是真。將心比心,我在總經(jīng)理位子上,也會搞錢。有權(quán)不用,過期作廢。再說廠長,天天望著主任那身好肉,如何不打主意?我是廠長,也會打主意。這不,近水樓臺先得月,廠長不搞誰搞?難道頭你搞?”我搖著頭,說:“你別到處亂說。沒鬧好,引火燒身。”
十一點(diǎn),王副市長一行十多個人,總經(jīng)理、公司辦公室主任、廠長、副廠長陪著,在廠內(nèi)待到十一點(diǎn)半,走了。公司總經(jīng)理、公司辦公室主任也走了,和他們一起走的。
3
一衛(wèi)門值班的是胡姐。
胡姐三十歲,腳不方便,人緣卻好,惹來了滿屋女人。有沒上白班的同事,有職工家屬。
女人們說,湘江那邊的建設(shè)路,有棟鬼屋,打麻將時,會無端多出一只手。四個人打牌,九只手在桌上。不知不覺中,話題轉(zhuǎn)了。有女人說,柳葉湖邊有個瞎子,算命看相厲害得沒邊,好多有頭有臉的人都找他算命看相。我沒法忍住笑,笑了,說:“這個瞎子厲害,會看相?!贝蠹叶夹?。過了會兒,女人們的話題轉(zhuǎn)到了總經(jīng)理身上。胡姐說,世界上的人,說到聰明,就數(shù)總經(jīng)理,兩年必定玩一次雙向選擇。公司那些中層干部,只要聽到改革,個個嚇成雞崽子:趕緊送禮,不然,位子不保。改革完了,總經(jīng)理賺得盆滿缽滿了。現(xiàn)在又在改革,又是老套路。雙向選擇,競爭上崗,只怕總經(jīng)理又要發(fā)個不大不小的財。
我說:“胡姐,有些話,別亂說??偨?jīng)理賺得盆滿缽滿,你怎么知道的?”胡姐嘿嘿笑了兩聲,說:“猜的。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這樣。”
辦公桌上電話響了。電話是內(nèi)部電話,酒仙打來的,找我。酒仙說:“頭,來二衛(wèi)門吧。有事。”我去了二衛(wèi)門。
酒仙站在值班室中央,苦著眉毛,使勁抽煙。那邊簸箕里,有一小堆煙頭了。地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到處是煙灰。他取下夾在耳朵上的煙遞給我。煙是芙蓉王,二十五塊錢一包。我點(diǎn)燃了。他說,早晨來上班,在公交車上遇到一個熟人。那人給的,他舍不得吸,留給了我。我和酒仙抽的都是軟白沙,四塊錢一包。
我在他身上使勁聞。酒仙說:“干什么?”我說:“蹊蹺,沒酒氣?!本葡伞昂俸佟眱陕?,笑得比哭還難看,說:“頭,都是酒害的。你說,廠長會不會扣我月獎?老吳和老黃說,總經(jīng)理、廠長都知道我酒醉了。”我們公司獎金有大半個月工資高。我吃驚地望著他,說:“前天的事,你不記得了?講過什么話,做過什么事,都不記得了?不可能吧?”他搖搖頭,說:“我只記得殺了狗,搞熟了,吃了幾坨,喝了幾口酒,就睡著了。醒來時,在綠化班,睡在一塊門板上。老吳和老黃在下棋。我問幾點(diǎn)了,老吳說一點(diǎn)半。他們告訴我,廠長和總經(jīng)理都知道我醉了。頭,你跟廠長說說,能不能少扣點(diǎn)?”我說:“酒仙,你真是仙人。扣月獎?能不能保住工作,都要看你家祖宗菩薩站得高不高。”他說:“頭,別嚇我。怎么會?酒醉,最多扣月獎?!?/p>
我將鄭姐說的話,一五一十說給他聽。酒仙望著對面墻壁,臉色漸漸發(fā)白,不一會兒,慘白了,額上沁出了汗珠。他說:“頭,你說的是真的?我真鬧了?”我說:“真鬧了。”他翻著眼睛望天花板,望了半晌,說:“只怕真鬧了??偨?jīng)理和廠長的事,除了我,沒人知道。”他猛地雙手緊箍著我的右胳膊,說:“頭,你得幫我,我只能靠你了。開除了,如何得了。我除了守門,再沒別的手藝?!蔽艺f:“我算什么,誰會聽我的?”他說:“你好歹找廠長,幫我說說好話。只要不開除,我管你叫爹,給你磕頭。”我說:“酒仙,不是我不幫你。我去說,肯定是白說。”他照舊要我去找廠長,照舊說只有我會幫他。我說:“酒仙,好,我去找廠長。有句話,我說在前面,你千萬別指望廠長會聽我的?!?/p>
到了辦公樓下,意識到我是求廠長,得買包好煙。我在廠外小店買了一包芙蓉王。
廠長室內(nèi),廠長在看我們市日報。我雙手捏著一支芙蓉王遞給廠長,給他點(diǎn)燃了,自己點(diǎn)燃了一支,在木沙發(fā)上坐下了。廠長說,日報報道了我們廠,說這兩年,我們廠各項工作都上了新臺階。我趕緊拍馬屁,說我們廠自從他任廠長后,大家干勁更足了。全廠員工,提起廠長,沒人不豎大拇指:有能力,有水平,長得也帥。他重新拿起了報紙。我知道,是催我走的意思。我又掏出一支芙蓉王,雙手捏著,遞給他,給他點(diǎn)燃,說:“廠長,有件事,我知道,我不該來說??墒?,我不說,又對酒仙不起,只得硬著頭皮來了?!彼遥豢月?。我說:“酒仙畢竟是老職工了。前天,酒仙……”他打斷了我,說:“那件事,廠里調(diào)查清楚了,酒仙喝酒,是下班后喝的,廠里不宜處理?!蔽蚁渤鐾?。我的天,這話是如何來的?管他如何來的,有利于酒仙就成。忙說:“對,對,下班后喝的?!睆S長說:“廠里不處理,班上還是要處理。你扣他一個月獎金吧,班上也能多幾個班費(fèi)?!蔽艺f:“廠里不處理,班上如何好處理?”他說:“也是。這件事,到此為止,大家不要瞎議論了?!?/p>
回到二衛(wèi)門時,十一點(diǎn)了。辦公桌上擺塊砧板。砧板上,擺著約二兩瘦肉,兩只大紅辣椒,一只茭瓜。酒仙握著菜刀,正將瘦肉切成絲。我說:“三絲?”酒仙說:“三絲?!狈畔虏说?,也不管手上油漬漬,伸進(jìn)褲口袋掏煙。我掏出“芙蓉王”煙盒,抽出兩支,說:“抽這個。”遞給他一支,自己點(diǎn)燃了一支。我說:“煙是你的。”將那盒煙丟在辦公桌上。他說:“別開玩笑,我抽得起?”我說:“為了你,我在廠長面前做小孫子,置了這包煙招待他。你得給我煙錢?!本葡傻念^雞啄米一樣點(diǎn),說:“給,給?!睂擂我恍?,說:“出門時,急了點(diǎn),沒帶這么多錢。明天給。不會開除我吧?”我說:“廠長說,你是下班后喝的酒,不處理了?!蔽以掍h一轉(zhuǎn),說:“我就想問清,你為什么將狗殺了?!彼坏粫婚_除,獎金也不用扣,我當(dāng)然得說狗的事。他笑逐顏開,說:“我賠你一百塊錢,不,賠兩百,明天一起給。頭,你肯定為我說了好話?!蔽艺f:“沒有。廠長自己說的。”酒仙說:“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為我做證,說是下班后才喝酒。廠長拗你不過,只得說是下班喝的酒。”我說:“不是,真不是。狗是我撿的,錢,我不要你的,給我煙錢就行。我就想罵你祖宗三代?!彼f:“你罵,你罵,罵十八代?!蔽蚁肓R他,可是,好像再罵,說不過去了。我說:“真是廠長自己說,你是下班后喝酒?!彼麚u著頭,說:“頭,我不至于那么蠢??隙ㄊ悄銥槲易鲎C了?!?/p>
次日,酒仙上第二個白班。他拿出兩百二十五塊錢遞給我。我收了二十五塊,堅決不要那兩百塊。酒仙說:“你對我這么好,我總得想個法子感謝你?!庇终f:“頭,往后,我上班再喝酒,就摑我嘴巴,就踢死我?!?/p>
幾天后,晚上,我們夫妻睡得正香,門被敲得“篤篤”直響。我和老婆都醒了。老婆望著我,我望著老婆。老婆說:“這個時候,不會是搶劫吧?”我一骨碌爬起來,到了電話邊,準(zhǔn)備報警。我大聲問:“誰?”門外人說:“頭,是我。有好東西?!笔蔷葡伞N曳帕诵?,打開了門。
酒仙一手掐著一條蛇的七寸,一手抓著蛇身。那蛇少說也有一米七長,七八厘米粗細(xì),背上黃一塊,青一塊,肚皮是純黃色。我心跳驟然加快,后退了三五步,說:“酒仙,你搞什么鬼?”酒仙走了進(jìn)來,蛇在他手上扭。他滿臉是笑,說:“我剛?cè)ブ蛋嗍液竺嫒瞿颍匆娏怂?,就捉了。你對我這么好,我不知道該怎樣謝你。這條蛇,少說也值一兩百。我就殺,就炒,讓你跟嫂子吃餐好蛇?!逼拮诖采?,從敞開的房門內(nèi)望著酒仙,急迫地說:“走,走,求你了,走?!蔽艺f:“酒仙,快走,快走?!本葡烧f:“沒毒,菜花蛇,好吃?!蔽艺f:“不要,不要。你走,你走。”酒仙蒙了,眼里滿是失望,說:“哦,那我走了。”轉(zhuǎn)過身,走了。
妻抹著胸口,說:“嚇?biāo)廊肆?,心臟都嚇出來了。怕又是喝多了酒。”我說:“他沒喝酒,也不敢喝,要改過自新了?!?/p>
我看了看石英鐘,兩點(diǎn)二十分了。
4
班務(wù)會地點(diǎn)照例是一衛(wèi)門,我遞給鄭姐一張幾天前的市日報,指著頭版一篇文章,說:“這篇?!笔腥請竺總€班都有。文章是廠長指定的。廠長兼著黨支部書記,思想政治他也得管。廠長說,他既當(dāng)?shù)?,又?dāng)媽。文章蠻長,至少要念十分鐘。鄭姐一懶二聰明,念一段,丟兩段,飛快地念完了。
我左手拿著“崗位工資系數(shù)表”,右手指著表上相關(guān)欄目,將廠長在調(diào)度會上說的,照葫蘆畫瓢,說了一遍。往后,無論誰的工資,都按崗位系數(shù)發(fā)。全廠定員比以前多一個,各崗位職數(shù)和以前一樣。多了一個崗位:綠化崗位,定員一名。綠化崗位系數(shù)最低,一點(diǎn)零。其次是保衛(wèi)崗位,系數(shù)一點(diǎn)二至一點(diǎn)三五。其他崗位一點(diǎn)五至一點(diǎn)六五。保衛(wèi)班長一點(diǎn)七二。其他班長最低二點(diǎn)一。我舉著例,說一點(diǎn)零工資是一元的話,一點(diǎn)三五,工資就是一元三角五分。我說,我估算了,我的工資比以前略有增加,高于廠里平均數(shù)。大家趕緊找門路,去別的崗位,留在保衛(wèi)班,工資比以前會減少許多。我拿著“雙向選擇表”,說:“這張表,兩年填一次,都是老師傅了,用不著解釋了?!睂蓚€表發(fā)給了大家。
酒仙說:“頭,你去哪?”我說:“廠長說,我昨天做什么事,今天還做什么事?!本葡烧f:“我是問,你報什么崗位?你的水平,哪個崗位的班長不能當(dāng)?你報別的班長,我跟著你報別的崗位。反正你到哪,我到哪?!编嵔阏f:“酒仙,你肯定沒喝酒。”酒仙說:“這兩天上白班,哪能喝酒?”鄭姐說:“你不喝酒,人蠢些。頭的意思,仍是門衛(wèi)頭,你還在啰唆。”酒仙說:“頭,真的?”我說:“嗯,真的?!本葡勺街k公桌上的圓珠筆,將“雙向選擇表”填了,報了保衛(wèi)崗位。我在班長意見欄寫了“同意接收”,簽了大名。酒仙去后衛(wèi)門了。鄭姐兩手拍著自己的臉,拍得臉上的肉蕩來漾去,說:“我這身好肉,只有我們頭稀罕,別人只怕會嫌棄?!碧盍吮?,報了保衛(wèi)崗位。我寫了“同意接收”,簽了大名。
那幾個“哥”“姐”,說這個崗位如何,那個崗位如何,你問我,我問你,準(zhǔn)備報什么崗位?這個說,這個崗位的班長,天天板著一張馬臉,不好說話,只怕報也是白報;那個說,那個崗位的班長,菩薩一樣,罵他的娘,也是笑臉,不知道他會不會同意。鄭姐嘻嘻哈哈,說:“你們還真將自己當(dāng)角色?拿鏡子好好照照,哪個崗位會要?趕緊在頭這兒占位子。別人占了,這位子也沒了,到時候,你們拿著石頭打天?”那幾個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將表填了,報的均是保衛(wèi)崗位,我張張都寫了“同意接收”,簽了大名。
散了會,走出值班室,見二衛(wèi)門那邊,酒仙在掃馬路。我忙走過去,說:“酒仙,你掃馬路干什么?掃慣了,這段馬路就歸我們班掃了。”掃馬路是臨時工的事。酒仙笑得燦爛,樣子像吃了幸福屁,有幾分驕傲,說:“廠長叫我掃?!蔽倚恼f:“你蠻蠢,這種事如何能答應(yīng)?”掉轉(zhuǎn)頭,去了一衛(wèi)門。
那天,星期五,上午,剛上班,廠長將我叫到他辦公室,遞給我一支芙蓉王煙,說:“你得幫廠里一個忙?!蔽倚χf:“廠長將我當(dāng)角色了?我能幫什么忙?”廠長說:“這個忙,只有你能幫?!蔽艺f:“廠長下令,我毫不猶豫執(zhí)行就是?!彼f給我一張“雙向選擇表”。填表人是外廠的,女的,姓巫,二十五歲。在我們公司,說到名氣,巫姐僅次于總經(jīng)理。在戒毒所待過幾次,據(jù)說次次都戒了毒。沒結(jié)婚,男人不會比蘇小小的少。我說:“我們班沒空位子了?!睆S長拉下臉來,說:“廠部研究了,安排在你們班。酒仙去綠化。這是最后的決定?!蔽抑钢菑埍?,說:“叫她去綠化吧。酒仙喝酒,不吸毒。酒仙只有一個老婆,她有好多老公。酒仙做事蠻勤快。再說,這段日子,酒仙在改,沒喝酒?!睆S長哼了一聲,說:“正因?yàn)樗诟模也沤o他一個機(jī)會。如果還是以前,三天兩頭醉,我將他退給人力資源部。別啰唆了,簽字吧。”我“哦”了聲,簽了字。廠長說:“酒仙今天四點(diǎn)進(jìn)班吧?”我說:“是的?!彼钢菑埍?,說:“今天起,她上酒仙的班。酒仙到了,你叫他來找我。”
酒仙三點(diǎn)半到了。班務(wù)會后,十天過去了,酒仙接班,都是提前半個鐘頭。有段日子了,酒仙身上沒酒氣。往常,酒仙大多提前五分鐘接班。沒酒氣的日子,少得可憐。他將他的柜子打開,手上的塑料袋,放進(jìn)了柜子。塑料袋里有兩枚雞蛋,兩只紅辣椒,一蔸白菜。
酒仙握著拖把準(zhǔn)備拖地。我不敢望酒仙,望著窗外,說:“酒仙,別拖,干凈?!本葡烧f:“拖一下吧?!蔽艺f:“別拖。有什么好拖的?”他“哦”了聲,擠出笑來,說:“頭,你今天怎么了?”我說:“廠長叫你去他辦公室?!本葡煽隙ǜ杏X到了什么,拄著拖把,半張著嘴,一動不動,過了足有五秒,問:“什么事?”他聲音有些抖。我說:“不清楚。”酒仙說:“肯定是背時事?!蔽艺f:“我不知道。你去了,就知道了。”酒仙又“哦”了聲,自言自語:“又有什么背時事?”去辦公樓了。
不一會兒,巫姐到了。巫姐好瘦,除了骨頭就是皮。她拍拍我肩膀,說:“大哥,你是班長吧?”我說:“是的?!彼麣馓螅艺J(rèn)識她。我沒名氣,她不認(rèn)識我。她說:“廠長說,我在二衛(wèi)門上班?!碧统鰞砂饺赝?,將沒開封的那包丟給我,從開了封的那包內(nèi)抽出兩支,遞給我一支,給我點(diǎn)燃了后,給她自己點(diǎn)燃了,順嘴吐出一個溜圓的煙圈。我將那包煙扔在辦公桌上。她將那包煙硬塞在我口袋內(nèi),說:“大哥,莫嫌少,好不?”我轉(zhuǎn)念一想,惡心歸惡心,不要白不要,說:“搞衛(wèi)生吧?!彼f:“第一天,也得搞衛(wèi)生?”我說:“今天的晚飯,吃不?”她說:“不吃。我得減肥。”我心說:“三根骨頭兩根筋,減肥,減你娘?!毙χf:“第一天,飯可以不吃,衛(wèi)生得搞?!彼芭丁绷寺暎劬λ耐?,找到了拖把,開始拖地。
我不時望著辦公樓。四點(diǎn)半時,酒仙離開了廠長辦公室,下了辦公樓,一步一落寞,往廠外走。我想追上去,和他說點(diǎn)什么??墒?,追上去,又能怎樣?說什么都是多余。我望著他的背影,感覺他步子好重,一步一個難,直至他走出一衛(wèi)門。
上午九點(diǎn)時分,我和老婆買菜回來,路上碰到了胡姐。胡姐也是買菜回來。胡姐問我為什么不要酒仙要巫姐,說,一個吸毒鬼,有什么好?十個吸毒鬼也比不上一個酒鬼。我說,廠長決定的,我除了服從,還能怎的?胡姐“哦”了聲,說,昨天,酒仙在一衛(wèi)門外小店喝酒,喝到晚上九點(diǎn),喝得東倒西歪,回去了。說她真擔(dān)心,酒仙一個不慎,被汽車撞死。她說,老板告訴她,酒仙沒帶錢,賒的賬。
5
八點(diǎn)差一刻,我到了一衛(wèi)門。恰恰酒仙走出衛(wèi)門前小店,朝一衛(wèi)門走來。他一手提塑料袋,一手提塑料壺。塑料袋內(nèi),一坨二兩左右瘦肉,三只紅辣椒,兩片香干,一小把空心菜。塑料壺上有“二十斤裝”“酒壺”字樣,盛滿了稍嫌渾濁的液體。
我上下打量他,說:“滿臉通紅,一身酒氣。不要命了,喝早酒?”酒仙指著一衛(wèi)門外小店,說:“起床晚了,在店里吃面,有酒,就喝了?!毙〉曜鍪畴s生意,也做早餐。我們廠同事、家屬,大都在小店吃早餐。酒仙和我一樣,早餐一般在家吃。我指著塑料壺,說:“酒?”酒仙說:“酒,好谷酒,試味不?”我搖著頭,問:“好多錢一斤?”酒仙說了價錢,說前天,星期六,去了他外婆家。他外婆在鄉(xiāng)下。上屋里有個誰,祖?zhèn)魇炙嚕劦墓染?,遠(yuǎn)近都說好,要緊的是還便宜,一斤邵陽大曲能買三斤。他說:“我買了四十斤,兩壺。的確好,比邵陽大曲好多了。拿個空可樂瓶來,我倒點(diǎn)給你。真正是好酒?!?/p>
酒仙往廠內(nèi)走去,路過二衛(wèi)門時,踅進(jìn)了值班室。十幾分鐘后,老吳和老黃一人拿一柄大剪刀,走出了二衛(wèi)門,在辦公樓前修剪綠籬。酒仙仍未走出二衛(wèi)門值班室。得給他提個醒,他背時背到家了,不能背更大的時了,萬萬不要和廠里拗著來。我走了過去。
二衛(wèi)門值班的是胡姐。胡姐跟人換了班。
胡姐坐在椅子上,雙肘拄著辦公桌,雙手掌撐著頭,望著窗外發(fā)呆。酒仙坐在一旁沙發(fā)上,手端茶杯,正送到嘴邊,喝了一小口。茶杯里是酒,有大半杯。見我來了,站了起來,說:“頭,可樂瓶呢?”我說:“我家有酒?!彼f:“我的酒沒毒。毒死你,我全家抵命。”我說:“好吧,下午帶來?!彼以嚲莆?,我笑著說:“不試,沒你的膽子?!?/p>
我望著胡姐后腦勺,說:“八點(diǎn)半了,該搞衛(wèi)生了?!焙阏f:“干凈,也要搞?”我說:“你說呢?”胡姐說:“搞,也是做樣子?!蔽艺f:“樣子也要人做?!焙闫鹆松?,拉著臉,一腳高,一腳低,去了里屋,握著掃把,開始掃地。
我遞了支煙給酒仙,自己點(diǎn)燃了一支,指著窗外,說:“酒仙,老吳和老黃在辦公樓前剪綠籬?!本葡烧f:“他們剪不剪,關(guān)我啥事?”我說:“要不,你去坐鎮(zhèn)綠化班?”他說:“頭,什么意思?趕我走?”我說:“廠長要巡視了,看見了對你不好?!睕]特殊情況,上班不久,廠長會去各崗位巡視。酒仙說:“不去。我就坐在二衛(wèi)門,看他能將我吃了?!?/p>
我望著廠辦公樓。廠長走出了辦公室,下了樓,朝二衛(wèi)門走來。我說:“廠長來了,別喝酒了?!本葡勺叩街蛋嗍议T外,一手叉腰,一手端著杯子往嘴里送。廠長走近了。酒仙聲音蠻大,說:“頭,真的是好酒,嘗嘗。”廠長雙手叉腰,在酒仙前站定了,說:“酒仙,老吳、老黃剪綠籬剪了一陣了,你好意思?”酒仙喝一大口酒,硬著脖頸,鼓著眼睛,說:“一點(diǎn)零,你還指望我當(dāng)勞模?”廠長生氣了,說:“就你這態(tài)度,一點(diǎn)零都不配?!本葡烧f:“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吸毒,四不亂搞女人,你倒是說清,哪不配?”廠長一怔,沒再理會酒仙,去各崗位巡視去了。
和酒仙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廠長只怕會對我生出反感。我去了一衛(wèi)門。
酒仙除了解手,整天沒有離開二衛(wèi)門。
接下來的日子,只要上班,酒仙準(zhǔn)坐在二衛(wèi)門,大多數(shù)時間,手上端一杯酒。廠里無論哪個領(lǐng)導(dǎo),路過二衛(wèi)門時,望都不望值班室一眼。酒仙收斂了些,不再故意端杯酒站在門外。
為免麻煩,除了早晨督促“哥”“姐”搞衛(wèi)生,我很少去二衛(wèi)門。
巫姐上了一個半月班后的那天,來了一輛警車,走下三個警察,問了巫姐姓名,將巫姐帶走了。半個月后,巫姐才來上班。沒來的那些日子,她的班,由我頂。巫姐丟給我一包芙蓉王。我明知故問:“這段日子,干什么去了?”她說:“能干什么?進(jìn)修去了。”
那天,鄭姐上白班。十點(diǎn)左右,她打電話給我,叫我去后衛(wèi)門,說有要事。
我到了后衛(wèi)門。酒仙坐在木沙發(fā)上,手上照例端杯酒。鄭姐說,酒仙剛才罵總經(jīng)理,罵廠長,說一個吸毒鬼,不開除,待遇還比他好。她說:“頭,我望著那女人就惡心,想不想將她趕走?”她指的是巫姐。我說:“你說趕走就能趕走?”她望著酒仙,說:“酒仙,想不想回衛(wèi)門?”酒仙說:“想,當(dāng)然想?!编嵔阊壑榈瘟锪镛D(zhuǎn),笑道:“我老公不回家吃午飯,頭老婆上白班。食堂飯菜像鬼吃了頭遍。酒仙,你招待午餐。吃人嘴軟,我教你一個好辦法?!本葡烧f:“行,行。只是沒菜?!编嵔阏f:“你帶了肉。我看見了,你柜子里還有塊臘肉,還有一小袋火焙魚。我回去拿幾根大蒜、幾枚蛋,拿把小菜來?!本葡烧f:“我就搞飯菜?!?/p>
酒仙開始煮飯切菜。鄭姐回家拿來了一把大蒜、一把辣椒、四枚雞蛋、一把小白菜。
十二點(diǎn)一刻,飯菜全熟了。
酒仙做了五個菜:肉炒大蒜辣椒,臘肉炒大蒜,火焙魚,煎蛋,白菜。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了一辦公桌。我們半圍著辦公桌站定了。酒仙將兩個茶杯擺好,便要篩酒。我說:“我不喝?!编嵔阏f:“你在家喝不?”我說:“那是在家。”鄭姐說:“你下班了?!蔽摇芭丁绷寺?,覺得大白天在崗位喝酒,有點(diǎn)說不過去,又覺得下了班,該是可以喝。正猶豫,酒仙已給我篩了滿杯。鄭姐說:“還別說,這酒好香。喂,酒仙,男女平等?!本葡烧f:“沒杯子了?!编嵔阏f:“碗?!本葡烧f:“碗也沒了。”鄭姐將熱水瓶蓋取來,說:“三分之一?!本葡山o她篩滿了。我說:“鄭姐,我是下班,你在上班?!编嵔阏f:“放心,酒仙在。他們來了,我將酒倒給酒仙。我喝酒,不紅臉。他們以為是酒仙喝的。酒仙有免死金牌,沒人管。”
酒是好酒,入嘴易,好下喉,香噴噴的,濃度不低于四十度。
酒仙望著鄭姐,說:“什么好法子?可以說了吧?”鄭姐說:“急什么?你得保證,有麻煩,不能說我出的主意,也不能怪在我頭上?!本葡烧f:“好?!编嵔阏f:“打死也不能說今天我們和你一起喝酒?!本葡烧f:“好?!编嵔阏f:“說了如何?”酒仙說:“死全家?!?/p>
鄭姐點(diǎn)點(diǎn)頭,喝了一口酒,手背抹了嘴,說:“酒仙,還記得那天,王市長來我們廠視察不?”酒仙說:“你說?!编嵔阏f:“你那樣鬧,天都捅了窟窿,公司和廠里處理了你沒?”酒仙說:“沒?!编嵔阏f:“知道原因不?”酒仙說:“頭給我做證,說我下班后喝的酒?!编嵔阃遥f:“頭,你不是這樣的人吧?”我說:“我告訴酒仙了,說我沒做證。是廠長自己說,酒仙是下班后喝酒的。酒仙不相信?!编嵔銚P(yáng)起筷子,敲在酒仙頭上,說:“酒仙,你這腦袋白長了。頭,一是一,二是二,他說不是,就肯定不是。我告訴你原因吧。是你說了,要掀他們老底,你又偏偏掌握了他們老底。他們在跟你做交易:你不掀他們老底,他們不處理你?!本葡晒闹劬?,望著鄭姐,半晌后,說:“不可能,不可能。是頭做證?!编嵔阏f:“頭自己都說了,不是?!本葡烧f:“我們頭就是這樣,幫了你,都說沒幫。”鄭姐說:“好好好,就算是你說的這樣?!彼掍h一轉(zhuǎn),說:“酒仙,認(rèn)真聽,好主意來了。你多喝點(diǎn)酒,不要真醉。選個廠長室沒別人的時候,你裝醉,跑到廠長室去鬧,要拍桌打椅,聲音要大,你就說,再讓你在綠化班拿一點(diǎn)零,你就去上面告狀,說總經(jīng)理受賄,說廠長亂搞女人?!本葡煞劬ν旎ò?,一會兒后,說:“他們會恨死我?!焙龅?,他眼里有光,猛地喝了一大口酒,說:“我有辦法了。能成就成,不能成,哼,他不讓我活,我不讓他安生。就是死,也要叫他這輩子做噩夢。”
一點(diǎn)半,我和鄭姐吃完了。酒仙仍端個杯子,站在辦公桌邊。我說:“酒仙,快點(diǎn)收工?!本葡裳劾餄M是絕望,說:“頭,還得喝一點(diǎn),才有膽子?!钡搅藘牲c(diǎn),所有菜碗都空了,他仍站在辦公桌邊,端個杯子,時不時喝一口。鄭姐不管三七二十一,將辦公桌收拾干凈了,將碗筷洗了。酒仙給他的杯子又加了小半杯酒,坐在沙發(fā)上,時不時喝一口。
兩點(diǎn)半了,長白班上班了。二衛(wèi)門成了是非之地,我去了一衛(wèi)門。
6
三點(diǎn)時分,內(nèi)部電話響了。我拿起話筒,說:“誰?”辦公室主任說:“快點(diǎn),出大事了?!蔽艺f:“主任,打錯電話了。一衛(wèi)門?!敝魅握f:“就是找你??靵?,出事了?!蔽艺f:“什么事?”主任說:“急死人了,你還啰唆,酒仙要上吊??靵??!?/p>
我到了辦公樓下。廠長室傳來酒仙的聲音:“我死我的,關(guān)你們什么事。他讓我活不下去,我不死在他辦公室,死在哪?死在你家?”我到了廠長室。
酒仙坐在木沙發(fā)上,使勁喊“要死”“讓我去死”“一點(diǎn)零,養(yǎng)人不活”。老吳抓著酒仙左手,老黃抓著酒仙右手,副廠長摁著酒仙雙肩,一個行管人員摁著酒仙頭。廠長像熱鍋上的螞蟻,這邊走向那邊,那邊走向這邊。吊扇上,掛一根小指粗麻繩,辦公桌上,滿是鞋印。地上,一把靠椅橫躺著,茶杯的碎片,這兒一塊,那兒一塊,酒氣滿屋都是。
我說:“酒仙,怎么了?”酒仙說:“頭,我好可憐。他不讓我活,也不讓我死?!?/p>
廠長望我一眼,說:“跟我來?!蔽腋搅烁舯跁h室。廠長拿出一包芙蓉王,遞給我一支,自己點(diǎn)燃了一支,走到門口,大聲喊著主任。主任走了過來。廠長說:“拿包煙過來?!敝魅文脕砹艘话鼪]開封的芙蓉王。廠長接過了,順手遞給我,說:“拿著。”我接過煙,塞進(jìn)口袋。他說:“工作煙。他今天喝了多少?”我搖著頭,說:“不知道?!睆S長說:“你想想辦法,讓他打消上吊念頭?!蔽艺f:“廠長,他這個樣子,只怕誰的話也不會聽?!睆S長說:“總得讓他收場吧。你應(yīng)該有辦法。你對他好,他聽你的。”我說:“有些不該說的話,能說不?”廠長說:“你說?!?/p>
我說,那次,王副市長來視察,他瞎鬧了那一場后,喝酒少了些,至少沒醉過了,上班時,沒明目張膽地喝酒了。雙向選擇那陣子,身上酒氣也沒了。再說,酒仙不懶,做事不耍奸,退一萬步說,不吸毒,廠里不該讓他去搞綠化。一點(diǎn)零,養(yǎng)人不活,換誰都會想不通。
廠長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說的,我都聽進(jìn)去了。當(dāng)務(wù)之急,你將他送回去。這是任務(wù)?!蔽艺f:“你不答應(yīng)一件事,我沒本事送他回去?!睆S長說:“什么事?”我說:“讓他去哪個崗位都行,獨(dú)獨(dú)不能在綠化班。”廠長仰著頭,望了一會兒天花板,說:“去你班上,也只能去你班上,生產(chǎn)崗位,他如何去得?為難你了。”我說:“最好讓他去別的崗位。我也想輕松。在我那,我得短幾年陽壽。這要管他,那要教他?!睆S長說:“只能去你崗位?!蔽艺f:“廠長硬要塞給我,我也只能服從。拜托一件事,將吸毒的那個弄走。不然,兩個活祖宗,會要了我的命?!睆S長說:“廠里會考慮。你告訴酒仙,新到一個崗位,工資只能拿最低檔。這是制度決定的,任何人都不能特殊。”我說:“他離開才幾個月?!睆S長說:“也是到新崗位?!蔽艺f:“廠長說什么,就是什么。我服從就是?!?/p>
回到廠長室,我蹲在酒仙面前,說:“酒仙,廠長是恨鐵不成鋼,恨你喝酒不分場合。你看你,四十歲的人了,像個什么樣子。廠長說,他故意讓你去綠化班,讓你清醒清醒。他早就和我說了,讓你回我們班。我沒答應(yīng)。你這個樣子,鬼想要你。廠長剛才對我發(fā)脾氣了,說,你今天鬧這么大動靜,都是我害的。說我接收你得接收,不接收也得接收。你這家伙,不知道好歹,廠長對你這么好,你在廠長這橫吵直吵,要死要活?!本葡烧f:“我要死,頭,你別管我。我想死?!蔽艺f:“酒仙,廠長說,你明天就回保衛(wèi)班。你再鬧,我走了,不管你了。不知道好歹的人,誰愿意惹?”酒仙安靜了。副廠長、那個行管人員、老吳、老黃都松了摁酒仙的手。廠長指著門外,對副廠長說:“喊輛的士,喊輛的士,送酒仙回去?!?/p>
老吳箍著酒仙左胳膊,老黃箍著酒仙右胳膊,走出了廠長室,下了樓。的士到了。酒仙上了的士后座,我坐在副駕駛位子上。車啟動了,出了一衛(wèi)門。我說:“酒仙,上吊這種把戲玩不得。假如廠長不阻攔你,你怎么辦?難道你真死?”酒仙說:“我真死了算了,反正活得窩囊。頭,我真做好了死的準(zhǔn)備。”
到酒仙家時,已是五點(diǎn)。我說我得馬上回去。酒仙一定要留我吃晚飯。我打了電話給老婆,說在酒仙家吃晚飯。老婆說:“怎么到酒仙家去了?”我說:“回家再告訴你?!?/p>
酒仙家很亂,沙發(fā)上,凳子上,這里一件衣服,那里一雙襪子。家具有紅的,有黃的,有白的。倒是地干凈,一塵不染。酒仙老婆上班去了,在打工的酒店吃晚飯,他女兒在她爺爺奶奶那。上學(xué),爺爺奶奶一起送,放學(xué),爺爺奶奶一起接。酒仙說,幸虧有個好爹,有個好娘,這幾個月,又貼了他不少。
酒仙做了三個菜,一個豬耳朵,一個肉片湯,一個紅燒苦瓜,給我和他各篩了滿茶杯酒。茶杯和他帶到崗位上的茶杯一模一樣,篩滿恰恰三兩三。
八點(diǎn)時,我起了身,說:“酒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本葡赡贸鰞蓚€空可樂瓶,灌滿了谷酒,說:“你一瓶,鄭姐一瓶。沒你和鄭姐,打死廠長,也不會答應(yīng)我回保衛(wèi)班?!蔽艺f:“酒仙,要你戒酒不可能。上班時,別喝了。在家里隨你怎么喝,一天一醉,醉死都沒人管你?!本葡烧f:“都聽你的,頭。放心?!?/p>
我拿著送給我的那瓶酒,告了辭。
剛上班,廠長將我叫到辦公室,說:“酒仙情緒穩(wěn)定了吧?”我說:“穩(wěn)定了。上車就睡著了。的士到了他們家樓下,我叫醒他,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扶上樓,進(jìn)了屋,往床上一倒,又睡著了。”廠長說:“這就好,這就好。這個背時鬼,嚇?biāo)廊肆恕!彼覍⒌氖科苯o他,數(shù)了錢給我,說,他考慮了一晚,酒仙回保衛(wèi)班,鄭姐去另一個崗位。說那個崗位,班長問他要人,要了很久了。我想說,讓巫姐去。一想,去那崗位工資高得多,有好處的事,不給鄭姐,反而給巫姐,哪對得起鄭姐?我說:“廠長怎么安排,我服從就是?!?/p>
唉,背大時了,給我個酒鬼,換走了定海神針。
鄭姐高就了,我將全班員工掂量了個遍,班上當(dāng)數(shù)胡姐白字念得少。我找了胡姐,說:“我們班,說到水平高,就數(shù)你?!焙阏f:“不是我吹,說到文化素養(yǎng),和他們比,怕不是高一個檔次?!蔽艺f,班上往后的政治學(xué)習(xí)、黑板報、各種記錄,得由她負(fù)責(zé)。我說:“這些事,只有你才有水平做。”胡姐說:“要我做,也行,不會比鄭姐做得差。得先說清,年底的先進(jìn)、工會積極分子都是我的?!蔽艺f:“放一萬個心,只要有獎,全給你?!?/p>
7
酒仙回保衛(wèi)班大半年了。他上班時,廠領(lǐng)導(dǎo)、行管人員,進(jìn)出二衛(wèi)門,照舊不會往值班室望一眼。廠長路過,更是將腳步放輕,目光落在衛(wèi)門對面圍墻上,像是在數(shù)圍墻上有幾株草。有人開口說起酒仙,領(lǐng)導(dǎo)們大多皺起眉毛,說,不提這個人。
酒仙仍是原來的酒仙,半點(diǎn)改變也沒有。頭發(fā)蓬亂像鳥窠,一身衣服像腌菜,一身酒氣熏天,臉色如豬肝。許多時候,走路好像有些晃,又好像不晃。二十斤裝的塑料酒壺,酒一天比一天少,眼見著沒了,第二天,又是滿壺。
蹊蹺的是,這么長時間了,居然沒人見過酒仙在上班時喝酒。即使飯時,大家見到的,也是酒仙在吃飯吃菜,絕沒見他端過酒杯。不少次,他身上酒氣分明比剛才濃,我確信他喝了酒,說:“酒仙,拜托,上班別喝酒。”酒仙說:“沒喝,真沒喝,喝了不是人。”或者說:“沒喝,真沒喝,喝了是你兒子?!?/p>
那天,老婆上白班,我在食堂吃完飯,準(zhǔn)備回家午睡。陡地想做偵探,看酒仙搞什么鬼。我不相信他上班不喝酒,更不相信他飯時也不喝。到二衛(wèi)門時,酒仙正將飯菜端上辦公桌:煎了兩枚蛋,炒了一小碗萵筍葉,添了一大半碗飯,一雙筷子架在飯碗上。酒仙抬眼望了望我,喊了聲“頭”,陡地眉毛皺了,臉苦著,一手捂肚子,一手從報架上撕下大塊報紙,說:“哎唷唷唷,人有三急,急?!蓖k公樓跑去。
二衛(wèi)門四個“哥”“姐”,撒尿去后面的灌木叢,拉屎去辦公樓的衛(wèi)生間。
我聞到了酒香,四望,沒看到酒仙喝酒的茶杯。走進(jìn)里屋,酒仙的柜子兩扇門敞開著,酒壺蓋擰得鐵緊。我湊近聞了聞,沒半點(diǎn)酒氣跑出來。酒壺邊只有一個“三兩三”的茶杯。還有一個茶杯呢?我猛地意識到,那個杯子盛著酒,躲在辦公桌抽屜內(nèi)。
辦公桌有左中右三個抽屜,都沒有上鎖,左邊抽屜打不開。我笑著往辦公桌左側(cè)望去。離桌面十厘米位置有口鐵釘。我將鐵釘抽了出來,打開了抽屜,的確有滿茶杯酒。這種把戲,我小時候玩過。那時,我家有個柜子,上部是三個抽屜。我找了根鐵絲,燒紅了,在柜子側(cè)面離柜面十厘米位置,燒出一個小洞。小洞穿過了柜壁,也穿過了抽屜壁。找了一顆鐵釘,從這個眼里插進(jìn)去。不能讓爹娘知道的東西,都收在這個抽屜內(nèi)。沒想到,幾十年后,這把戲派上了用場,讓我破了酒香迷案。
我將抽屜關(guān)上,將那顆鐵釘從小洞插了進(jìn)去。
酒仙打轉(zhuǎn)了,站在桌邊開始吃飯。我說:“酒仙,聞到?jīng)]?酒香?!本葡烧f:“哪有?我怎么沒聞到?”我說:“有,肯定有。”酒仙說:“沒有,真沒有?!蔽蚁肓讼?,既然廠領(lǐng)導(dǎo)能忍容他喝酒,我也沒必要做惡人:只要他不醉,能把守好門。我說:“回家,午睡。”走到門口,覺得不說破他的把戲,在他心里,以為天下人都比他蠢。我說:“酒仙,別醉。”酒仙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頭,莫說鬼話。喝都沒喝,怎么醉?”我說:“醉了,對你不好,對我也不好。主要是對你不好。實(shí)在要喝,將酒杯放在抽屜內(nèi),做賊一樣喝兩口?!本葡梢徽^而笑了,說:“知道,知道。你去午睡吧?!蔽艺f:“跟你講過幾遍了,跟你講最后一遍。廠里要給百分之十的職工上調(diào)工資系數(shù),我們班有一個指標(biāo)。你是我們班工資最低的,這么長工齡,該加的。別喝酒將機(jī)會喝沒了。總要船過得,舵才過得?!本葡烧f:“頭,你對我太好了,放心吧。我如果上班喝酒,是畜生?!蔽倚恼f:“知道老子知道了,還睜眼說瞎話?!闭f:“下班時,記得將那顆釘子扯出來,別讓接班的人打不開抽屜?!?/p>
那天,開班務(wù)會。第一件事,照舊是學(xué)習(xí)市日報上一篇文章。胡姐念得認(rèn)真,念了足足十分鐘。本來只要念七分鐘,胡姐念得慢,又不肯少念一個字,多念了三分鐘。
我說,第二件事,廠里給我們班一個上調(diào)工資的名額。大家議議,給誰?我先說說個人想法。酒仙年齡比大家大不少,工齡長了一截,系數(shù)最低,只有一點(diǎn)二。如果不是去綠化崗位蹓一圈,酒仙絕不只一點(diǎn)二。我說:“各位哥,各位姐,我看,指標(biāo)就給酒仙算了?!蔽捉阏f:“行,給誰都行,只要不給我?!焙惆滓谎畚捉?,說:“廠里的意思,肯定是獎勵工作搞得好的人,不是誰工資低就給誰。這種搞法,誰工作還會積極?”她說,她和大家一樣上班,卻比大家多了許多事:念報紙,做記錄,出黑板報,按理說,這個指標(biāo)只能給她。胡姐說:“做事想到我,加工資了,不提我,說得過去?”胡姐工資一點(diǎn)三。鄭姐沒走時,鄭姐系數(shù)一點(diǎn)三五,一檔。鄭姐走了,去別的崗位拿高工資去了,我們班沒有一檔了,只有三個二檔,三個三檔,兩個四檔:酒仙和巫姐。酒仙說:“胡姐,我負(fù)擔(dān)好重,老工人了,別和我爭好不?明年你加,行不?”酒仙就說了這么幾句,噴出的大把酒氣,有些嗆人了。酒仙和胡姐剛出零點(diǎn)班。胡姐說:“頭,你聞,你聞,酒仙酒氣有多重。大家聞到了吧?按廠規(guī),酒仙得扣月獎,還指望加工資?”酒仙臉紅一陣,白一陣,硬著脖頸,說:“我哪喝了酒?哪有酒氣?哪有?胡說八道。”
胡姐和酒仙爭了起來。胡姐說酒仙喝了酒,酒仙說沒喝,就是沒喝。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聲音愈來愈高,語速愈來愈快,兩個脖頸都吵紅了,望著對方的目光,都是要將對方吃了。我聲音提高了八度,說:“吵,吵,再吵,兩個都不加?!眱扇俗×俗臁?/p>
胡姐說的當(dāng)然有道理。鬧不好,她不做那些要文化的事了。到時候,我拿石頭打天,還是我自己做?且不說白字比胡姐念得多,字比胡姐寫得差,犯得著沒事找累?酒仙的確工資太低,不給他,我良心是被狗吃了。正左右為難,巫姐說:“投票,票多的加?!薄案纭眰儭敖恪眰兌颊f這辦法好。胡姐和酒仙你瞪著眼望我,我瞪著眼望你,沒表態(tài)。我問胡姐:“投票表決,同意不?”胡姐說:“同意。反正不給我,我不做那些背時事了?!蔽倚恼f:“你硬不做,老子矮子里再拔高子?!眴柧葡桑骸澳隳?,同意不?”酒仙支支吾吾,不表態(tài)。我說:“酒仙,沒別的辦法,只能投票了?!本葡烧f:“投吧。投了我,我請大家下館子。”胡姐馬上說:“投了我,也請大家下館子。就在今天中午,吃海參席?!本葡烧f:“別信她,摳得像鬼,會請客?還海參席?!焙阏f:“保證請,保證海參席?!?/p>
我做了九張票,每張票上,都寫著“一”和“二”,一代表酒仙,二代表胡姐。將票發(fā)給了大家。投票結(jié)果,酒仙三票,胡姐六票。
酒仙滿臉失望,長嘆一聲,起身準(zhǔn)備走人。巫姐說:“胡姐,午飯準(zhǔn)備在哪個店?”胡姐說:“剛才忘記了,今天有事。好重要的事。改天,保證請。”酒仙指著那些“哥”“姐”,咬著牙,切著齒,說:“一個個活寶一樣,信她。”胡姐紅著臉,不再吭聲,頭也不回,一腳高,一腳低,回去了。
8
晚上八點(diǎn)許,電話響了。我接了電話。兒子打來的。兒子在一所民辦中學(xué)念初三,寄宿,兩個星期回家一次。一個月前,他娘給他置了小靈通。小靈通和家里座機(jī)同號。
兒子喊了“爹”,便要他娘聽電話。我猜是想吃什么菜了,叫他娘送飯。她娘臉像春風(fēng)吹過,溫柔一聲:“兒子,好吧?”“娘想你,怕影響你學(xué)習(xí),不敢打你電話?!崩^而半晌說聲“好”。說了三聲“好”后,掛了電話。老婆說:“你兒子嘴好金貴,開口就是墨魚炒肉?!?/p>
老婆剛掛機(jī),電話又響了。老婆抓起話筒,溫柔地說:“兒子,還有什么事?”轉(zhuǎn)瞬臉上春風(fēng)沒了,將話筒遞給我,說:“酒仙老婆?!蔽摇拔埂绷寺?。酒仙老婆說:“頭,酒仙快死了?!甭曇衾镉锌抟簟N揖o張起來,說:“別急,別急,什么情況?”
酒仙老婆說,上午回家后,不知道誰得罪了他,端個杯子,一聲不吭喝悶酒。中午時,她搞好飯菜,端上桌,他也不吃飯,也不吃菜,仍然喝悶酒。天知道他喝了多少。三點(diǎn)時,忽然肚子痛,痛得要死,臉色慘白。幸虧她今天休息,幸虧她遇事不慌,見情況不對,馬上打120,不然,只怕死在家里了。
我問:“什么病?”我想,該是酒精中毒。她說:“急性胰腺炎。”我心跳驟然加快,祈禱神靈,萬萬別讓他就這么走了。我有個發(fā)小,就是患這病走了的:白天還沒事,晚上喊痛,愈來愈痛,還沒到醫(yī)院,就死了。我說了些吉利話,說:“發(fā)現(xiàn)及時就沒事?!彼f:“酒仙今天還有一個零點(diǎn)班?!蔽艺f:“知道。要他好好養(yǎng)病。過兩天,我去看酒仙。”
我掛了電話,撥了廠長手機(jī)號碼。廠長接了,說:“碰碰碰,別動,碰四筒。”我說:“有事向廠長匯報。”廠長說:“嗯,嗯,你說。九筒?胡了,清一色,胡三六九筒。呵,中了三只鳥。一百五十塊錢。你說,什么事?”我告訴他,酒仙得了胰腺炎,住院了,這段日子,我得上他的班。廠長說:“知道了?!睊炝藱C(jī)。
十一點(diǎn)四十分,我接了班。交班的是巫姐。我跟她說了酒仙的事。巫姐將一百塊錢遞給我,說她最討厭醫(yī)院的藥味,“那個氣,是人都聞不了”,就不去看酒仙了,叫我將錢帶給他。我在前后衛(wèi)門都寫了通知,說,酒仙患了胰腺炎,希望各位同事能去醫(yī)院探視。在一衛(wèi)門寫通知時,胡姐瞄了一眼,望著窗外,說:“肚子餓了,前面店鋪這么早就關(guān)門,做什么生意?”
第二天早晨,交班時,廠長走近我,說:“你昨天晚上打了電話給我?”我說:“是的?!彼f:“什么事?”昨天晚上說過的話,我又說了一遍。廠長說:“知道了?!鄙限k公樓去了。
三天后,我進(jìn)第一個晚班。上午八點(diǎn)時分,撥了酒仙家電話。我估計小靈通在他身邊。他老婆接了電話。我問她要了酒仙住院的病室號和病床號,去了廠辦公樓,到了副廠長辦公室。副廠長兼著我們廠工會主席。我將酒仙的情況向他匯報了,說:“我上午去醫(yī)院看他,你是工會主席,是不是一起去?”副廠長摸著后腦勺,說:“酒仙,嘿嘿,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又不是了不起的大事,我就不去了,你去,代表工會就行了?!蔽艺f:“我代表工會?鬼都能笑出尿來。我有什么資格?”副廠長說:“你是會員,我授權(quán)給你,當(dāng)然可以代表?!蔽艺f:“我記得以前職工病了,廠里會派人照看?!备睆S長笑著說:“那是什么時候的老皇歷?如今,除非是工傷?!蔽艺f:“廠工會得買點(diǎn)慰問品吧?”副廠長說:“買一百塊錢吧。記得開發(fā)票。買多了,你自己出錢。”
我走到一衛(wèi)門時,鄭姐在值班室門前和一女同事閑扯。她問去哪,我說了。她問了幾句酒仙病情。對那同事說:“沒帶錢出門。借我一百塊?!蹦峭逻f給她一百塊,她順手遞給我,要我?guī)Ыo酒仙,笑著說:“你得告訴他,我這錢,是給他買酒喝的?!?/p>
到了醫(yī)院,到了酒仙所在房間。房間里有兩張床,酒仙躺在臨窗這張床上,兩眼無神,臉上沒半點(diǎn)血色。他老婆坐在床沿上,正用棉簽蘸水在他嘴上涂。吊針架上,七個大大小小的藥瓶或者藥袋。他老婆說,二十四個小時都要吊水;禁食,水也不能喝。
酒仙坐了起來,說:“我知道你會來看我,也知道,只有你會來看我?!蔽艺f:“酒仙,大家都關(guān)心你。廠長再三和我說,要酒仙好好養(yǎng)病。沒辦法,廠里事多,領(lǐng)導(dǎo)們哪走得開?班上同事也個個要我?guī)г?,問你好。巫姐說要來看你,有事,搭了一百塊錢來。鄭姐離開班里這么久了,仍關(guān)心你。剛才,她在一衛(wèi)門等我,要我?guī)Я艘话賶K錢來?!彼掀庞謱⒉〉倪^程說了一遍,說,這段日子,她請了假照顧酒仙。我說,是不是請酒仙爹娘替替手?酒仙老婆說,他們要照顧孫女,哪能分身?
我掏出五百塊錢,遞給酒仙老婆,說:“一百塊錢是廠工會的,一百塊錢是巫姐的,一百塊錢是鄭姐的,一百塊錢是我的,一百塊錢是班里的?!卑嗬锔F得要死,本沒錢。前不久,一輛外來車撞了一衛(wèi)門大門,撞去了點(diǎn)兒漆。我打黑臉要錢,要五百。那司機(jī)好說歹說,我心一軟,讓了步,只問他要了三百塊賠償款。
酒仙說:“頭,你信不?我會戒酒?!蔽倚Φ溃骸靶?。你說太陽打西邊出來,我也信?!本葡衫掀耪f:“不戒不行。就因?yàn)楹染普T發(fā)的。醫(yī)生說,再喝酒,會再次誘發(fā)胰腺炎,會轉(zhuǎn)慢性,還喝,轉(zhuǎn)胰腺癌,這輩子就完了?!?/p>
半個月后,酒仙上班了。臉色白了些,身上半點(diǎn)酒氣也沒有。精氣神遠(yuǎn)沒以前好,說話提不起氣。走起路來,不朝兩邊晃了,只是有些飄。
酒仙打開柜子,指著那個塑料酒壺,說:“頭,你帶回去?!本茐乩镞€有十六七斤酒。我說:“不要,留著你自己喝。”酒仙說:“真戒了,不戒不行,要命。你拿去,一是幫了我,二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也算一點(diǎn)心意?!蔽艺f:“給你爹吧?!本葡衫履榿?,說:“家里那壺給我爹。這壺你不要,我就倒掉。你太看人不起,拿我的酒當(dāng)毒藥?!蔽艺f:“別說這話了,我提回去就是。得找個大壇子。”他說:“要壇子干什么?壺也給你?!?/p>
半年后,酒仙臉色更白了些,仔細(xì)看,還有紅潤,走路一不晃,二不飄,步步都扎實(shí),精氣神都比以前好許多。我笑他,如今才是“一朵花”,那時,哪是一朵花,就一堆狗屎,比狗屎還不如。酒仙說,戒了酒,身體好多了,以前走路,時不時有些頭暈,如今,好久沒暈過了。
酒仙像變了一個人。以前,除了有車輛進(jìn)出二衛(wèi)門,酒仙得開門關(guān)門,一般縮在值班室,懶得出來。如今,時不時會在門前馬路上,這邊走到那邊,那邊走到這邊。以前,遇到同事,他哪會主動打招呼?大多時候裝作沒看見。如今,老遠(yuǎn)便是一張笑臉,定會向?qū)Ψ絾柭暫茫g或還會和同事說上一陣子。
如今酒仙上班時,廠領(lǐng)導(dǎo)、行管人員,進(jìn)出二衛(wèi)門,大都會朝值班室望上兩眼。廠長、副廠長進(jìn)出,還會擺出領(lǐng)導(dǎo)該有的樣子,拉下臉來,說:“酒仙,閑著也是閑著,將門前掃掃?!薄熬葡?,沒事?沒事看看報。你看你,一身腌菜一樣,像個什么樣子?”酒仙大都賠笑臉,說:“好好好?!绷ⅠR按領(lǐng)導(dǎo)的指示辦。哪像以前?杯子一端,除開我,誰說他,他懟誰。有理,他占理,沒理,躺著拉屎橫霸蠻,他也占理。那時候,提起他,同事個個搖頭。領(lǐng)導(dǎo)們更好,望著他都怕,惹都不愿意惹他。
兩年后,同事們說,人家越活越老,酒仙越活越年輕,比兩年前,至少顯年輕五歲。若是穿身整潔衣服,再將頭發(fā)梳上幾梳,可能還有幾分帥氣。
9
隆冬時節(jié),天氣一天比一天冷。
早晨八點(diǎn)時分,下了會兒毛毛雨,停了。樹上,草上,綠籬上,道路上,零星出現(xiàn)了薄冰。薄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kuò)張,到下午三點(diǎn)時分,天仍然是灰色天,地卻是冰凍地了。
接下來的日子,天氣預(yù)報一定有四個字:冰凍維持。新聞?wù)f,南方冰災(zāi),百年一遇?;疖囃_\(yùn),長途客運(yùn)汽車停運(yùn),電網(wǎng)損壞嚴(yán)重。到那天,我們市公交車停運(yùn)了。
不少同事和酒仙一樣,沒住在我們廠宿舍區(qū),來上班,得走路來。騎單車,騎摩托,一寸一滑溜,想死也不敢。公交車停運(yùn)的第一天,走路來的同事,沒有不遲到的。酒仙最遠(yuǎn),也就到得最晚,遲到了兩個多小時。他們鞋上大多系了麻繩,酒仙更是洋氣,工作皮鞋上套雙草鞋。我指著他鞋上草鞋,說:“小時候穿過,遠(yuǎn)沒這么大。好多年沒看見了。多少錢?”他說:“我爹見有人賣草鞋,給我買了十雙。沒問他價錢?!蔽覇柧葡桑叨嗑??酒仙說,路太滑了,抄近路,也得走兩個多小時。
接下來的幾天,酒仙均提前十分鐘左右到了。那些沒住在廠里,比他近的同事,倒是遲到的多,有幾個,每次都在半個小時以上。
冰凍第十五天,酒仙上白班。八點(diǎn)時分,酒仙沒到,他老婆電話打到了廠里。辦公室主任接了電話。酒仙老婆說,酒仙早晨五點(diǎn)半從家里出發(fā),穿過板石巷時,摔倒了,倒在旁邊那塊麻石上,斷了三根肋骨。幸虧我們公司同事看見了,將他送進(jìn)了醫(yī)院。不然,不痛死,也會被凍死。
酒仙在醫(yī)院住了三個月。我去看了三次,巫姐去看了一次,鄭姐去看了兩次。我拿了一百塊錢給酒仙,代表廠工會拿了一百。班里著實(shí)沒錢,只得不拿。巫姐大方,拿了三百。巫姐說,見酒仙那樣子,好可憐,一百如何拿得出手?巫姐爹娘有幾家不小的水果店,有錢。鄭姐拿了一百。我們公司領(lǐng)導(dǎo)和廠領(lǐng)導(dǎo)都沒去看他,其他同事也沒去。
那天,酒仙來上班了。
我說:“好利索了沒?”酒仙說:“還沒,有時隱隱作痛?!蔽艺f:“干嗎不好利索再來?工傷,這么急著來干什么?”他說:“不會吧,自己摔的,工傷?”我說:“上面有規(guī)定,上下班路上,算工傷?!彼赝遥肷尾耪f:“上面這么好?”我說:“你問你自己,我騙過你沒?”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頭,你說的,肯定是。”
不一會兒,廠長去各崗位巡視,到了二衛(wèi)門。我們忙走出值班室。酒仙猶豫著掏出一包皺巴巴的軟白沙,抽出三支歪七扭八的香煙。廠長擺了擺手,說:“不用,不用。酒仙,上班了?”酒仙說:“上班了?!蔽覍⒕葡稍撍愎氖抡f了。廠長說:“酒仙搞不清,你也搞不清?這么大的事,廠里有什么權(quán)?公司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p>
廠長巡視去了。酒仙說:“頭,后天,你陪我去找總經(jīng)理,好不?”我說:“又不是去打架,要多叫些人。你自己去就是?!本葡烧f:“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會說話。”我答應(yīng)了他。
我們到了公司,找到總經(jīng)理??偨?jīng)理說:“這事兒,公司蠻重視,早報到勞動局了,勞動局說不能算工傷,公司也沒辦法?!笨偨?jīng)理將人力資源部主任叫了來,說:“酒仙工傷的事,公司是哪天報到市里的?”那主任蒙了片刻,說:“我親自送去的?!蹦侵魅芜€說了個日期,又說:“勞動局不批,我們想照顧都不可能。誰敢違反規(guī)定?”
我們到了勞動局,找到了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聽完我們匯報,說:“不可能。只要報上來了,這種情況,肯定會認(rèn)定工傷?!彼?dāng)著我們的面,在電腦里查了,說:“你們公司沒報上來?!?/p>
我們再次找到總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叫我們直接找人力資源部主任。我們找了那主任,那主任說:“報上去了,他們不批?!蔽覀儗趧泳诸I(lǐng)導(dǎo)的話向他匯報了。主任說:“什么意思?哪沒報?我親自報的。”我說:“你能不能和我們一起,去一趟勞動局?”主任一怔,繼而發(fā)脾氣了,說:“你們這樣不相信我,什么意思?報了就是報了。他們不批,我去了就會批?笑話?!庇终f:“你們叫我去,我就去?將別的工作都撂下?”我說:“拜托你,再報一次,好不?”主任說:“又不是過家家,辦酒,哪能再報?”
走出公司,酒仙說:“頭,你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本葡烧f:“還去勞動局不?”我說:“勞動局仍說公司沒報,怎么辦?我們再去公司?公司照舊說報了。”酒仙一聲長嘆,說:“算了,不找那些家伙了?!?/p>
那天,酒仙上晚班,三點(diǎn)四十分接了班。我倆蹲在二衛(wèi)門值班室門前。他遞給我一支煙。我正要點(diǎn)燃,聞到了酒氣。我怕自己弄錯了,再使勁聞了,的確有酒氣。我說:“酒仙,你怎么又喝酒了?不要命了?”酒仙說:“頭,我算想明白了。不喝酒時,他們想怎么弄我,就怎么弄我,我沒膽子和他們吵。喝酒時,他們哪敢?他們弄我,我就和他們死扛到底?!蔽艺f:“你瞎鬧。命要緊,懂不?”他說:“我明天多喝些酒,去公司鬧?!蔽覜]吭聲了。
過了幾天,酒仙告訴我,總經(jīng)理說,他算工傷了。我說:“你真喝了酒去公司鬧?”他說:“嗯,砸了總經(jīng)理一個茶杯,罵了他祖宗十八代。不鬧,他們會?”我沒問他具體怎么鬧的。酒仙說:“知道不,總經(jīng)理將人力資源部主任叫來,捉著他一頓臭罵,說他玩忽職守。就這樣,我算工傷了?!?/p>
10
酒仙恢復(fù)了老樣子,天天泡在酒里。不久,酒仙又患了胰腺炎,住進(jìn)了醫(yī)院。出院后,酒仙仍不肯戒酒。酒仙說,他只要戒酒,人家就會欺負(fù)他。過了一段時日,胰腺炎又復(fù)發(fā)了。酒仙說,醫(yī)生說他已是慢性胰腺炎,動不動就會復(fù)發(fā)。酒仙照舊不肯戒酒,說,戒了酒,人家就會欺負(fù)他。
終于,酒仙患了胰腺癌。
終于,酒仙死了。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