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也溫柔
四個韓國工人跑高走低忙活了一周,房子粉刷一新,亞光的蛋殼白,細膩,干凈。在洛杉磯的冬日艷陽下,無論誰經(jīng)過望一眼,都會不由得面露歡喜的微笑。屋前房后走一圈,欣欣然清點物品,我發(fā)現(xiàn)側(cè)院墻角下,我種的黑金剛被攔腰截斷了,散落在地上,像戰(zhàn)場上士兵的殘肢。“新頭反正會再長出來,我媽說過。她當(dāng)年把我們家的院子變成了多肉花園……”房東杰伊邊說邊把那幾根斷枝插進花盆,說新的根須不久會茁壯地滋生出來。杰伊是個細心人,他把臨時借給工人的梯子、水桶歸位?!澳前鸭舻恫灰娏?。我媽的剪刀,不見了?!彼f得很輕,也并沒如我一樣習(xí)慣用皺眉表達沮喪,那失落輕得像一片雪花,只夠讓他灰藍色的眼睛黯淡了幾秒。
“一定是那個韓國工頭拿走了!昨天他跟我借過。我這就打電話要回來!”我急急地說,并不完全因為這幾個韓國工人是我找來的,杰伊對他母親的感情令我不敢掉以輕心。這個五十歲的單身大男人,其實只是個長著成年人體型和外表的大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正忙著四處找工作,母親患腦瘤去世了。不同于滿不在乎的弟弟,他被失母之痛擊倒——他答應(yīng)母親,掙半年錢,帶她去歐洲看看她祖先生活的牧場。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失眠讓他失掉了一頭濃密的金發(fā)。某天開車上班途中犯困撞上了公路護欄,被警察以兒時有癲癇為由扣留了駕照。他不得不單程花兩個小時倒三次公交車通勤,他失不起業(yè)。父親和弟弟拿走了家里所有的值錢之物,那把剪刀,還是他從車庫的一個破帆布袋里撿到的。他記得母親在廚房忙碌的身影,常有這橘色剪刀的陪伴。
做軟件工程師的他現(xiàn)在收入頗豐,可簡樸生活和他的微笑一樣,似乎刻在基因里了。他特別喜歡穿的兩件T恤,下擺和袖口都破了洞,我問他為什么不扔掉,他笑笑不答,后來才聽他弟弟說,那是當(dāng)年他母親買給他的圣誕禮物。而那個藍白條紋舊枕頭套,也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物件——大學(xué)離家時,他母親追出來塞進他的行李箱,“你帶著,放臟衣物用!”
其實,那只是一把很普通的剪刀,在任何文具店都能找得到,橘色的塑料刀柄,日久天長褪色了,一側(cè)臨近刀刃的地方還有一道裂痕,上面貼著一條顏色發(fā)黑的白膠布。
追查的結(jié)果是,那剪刀果然被那位黑瘦的韓國工頭隨手裝進工具箱帶走了。第二天,來領(lǐng)工錢,他順便歸還?!拔业募舻侗冗@可好多了?!蹦侨撕呛堑匦χ狼?,放著光的眼神,有一絲不加掩飾的不屑。
我很欣慰這物件回到了它的老地方——杰伊的車庫工具架上。在一片金屬色的鉗子鈑子鋸子中,它顯得過于光滑亮眼,像我在黑白照片上看到的那個安靜而略有些自負的美婦人,那是杰伊的母親著婚紗的玉照。另一張彩色照片,她已經(jīng)面帶中年滄桑,只有側(cè)臉面對鏡頭,因為她被杰伊迎面抱起來,赤著的雙腳懸空,但那笑容顯然比婚紗照里多了煙火氣和做母親的暖意。
有些東西跟人廝混久了,會不期然突然失蹤。也不知哪天,與莫名其妙消失的塑料勺子、水果刀子一樣,這剪刀又不見了!
我常為這樣的不告而別懊惱,都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從經(jīng)濟角度考慮并沒有太大損失,可那物件偏偏又是常用且用順手了的,突然失蹤,像家人或?qū)櫸镓摎怆x家出走了一般,讓待在原地的人頗有措手不及的沮喪。百思不得其解,四處翻找,終是不得其蹤,郁悶地放棄了找尋,仍會在某個瞬間想起它。
“沒什么,找不到就算了?!苯芤寥允禽p而淡地說。話雖這么說,仍不聲不響地跟我一起,瞪著大眼睛找遍了這兩層樓房的每個角落,唯一的希望就是某天它又突然冒出來。
三年過去了,那把剪刀的下落和它的故事徹底斷了,像斷成兩截的繩子,有一半墜下深不可測的懸崖,另一半空留在人的腦海,再也無法接續(xù)。我只發(fā)現(xiàn),杰伊?xí)抗褡由?,他母親的照片似乎比以往更加一塵不染。
幾天前的北京,另一個剪刀的故事上演,短促得像一出未經(jīng)彩排的獨幕劇。
初夏的早晨,我醒來尚在床上發(fā)呆,接到兒子的電話?!拔医裨缬悬c不舒服,到單位測了一下,兩道杠。我別傳染給你,想找個旅館住幾天?!眱鹤觿偵习嘁荒?,在北京那場新冠感染大潮中幸免,可夏日來臨,另一波感染熱出現(xiàn),他終于被病毒找上門了。
“你還是回家來住吧,我找地方去?!蔽乙膊挥勺灾鞯靥岣吡寺曊{(diào),心里想的卻是,還有三天,就是我的新書分享會的日子,我不能有半點閃失,感染了,分享會取消事小,萬一感染了沒測出來,去現(xiàn)場還不傳染給那十幾位友情到場的嘉賓和讀者?怎么偏偏是這時候?
隔著電波,兒子立即接收到了我的負面情緒?!皨?,對不起!我感染得真不是時候?!币呀?jīng)開始發(fā)燒的他坐在車里等消息。我打了三個電話,終于得到一位退休女友首肯,我可以去她家住一陣,她正在南城照顧九旬的父親?!凹依锾珌y,下不去腳。也就是你,我可以給鑰匙自暴家丑?!?/p>
兒子的心似乎也落了地,回到家,戴著口罩進屋直奔自己的臥室。我煮了簡單的早餐,把門開個縫,把食物放在地板上,關(guān)門。身后是他帶著咳嗽的責(zé)備:“你怎么不戴上口罩?!別管我,趕緊走!”好像他身處的是隨時可以爆炸的火線。
可能實在燒得難受,吞下幾粒連花清瘟后,他問正在收拾行李打算出逃的我是否能找一下體溫表。我兩年出外采訪不在家,對諸物已經(jīng)像在陌生人家里一般生疏?!霸谀闩P室的床頭柜上。”他的聲音已經(jīng)沒了剛才的底氣。體溫表壞了,我下樓去藥店買回一個。他測了,39℃。所幸家里藥箱有他去年躉下的藥。
“我定了一些試劑。馬上就送到,你走前也測一下?!?/p>
兒子在單親家庭長大,早熟得比我這個母親更像個成年人。當(dāng)年我們同去美國大峽谷旅游,忘情拍照的我離懸崖近一步,十五歲的少年的心懸高一寸,最后實在害怕了,一把把我拽回來。
我乖乖地測了,試劑上顯示一條紅杠。聽到我拉著行李箱離開的聲音,他又囑咐:“帶上幾個試劑?;顒忧扒跍y著點兒,有潛伏期的?!蔽乙姥阅昧巳菅b進背包。
事實證明,這位大姐一點也沒夸張,那十年前我去過的兩居室曾窗明幾凈,隨著主人的失意落魄完全淪落為一個倉庫,只進不出的倉庫。唯一能讓人容身的地方就是那張大床。上面至少有一半沒有被物品覆蓋。
沒有wifi,我可以應(yīng)付,用手機流量與主辦方交流會議細節(jié)??蓻]有睡眠,實在讓人沒底氣。房子在那十五層樓的東頭把角,躺在床上,一墻之隔,頭頂正對著那每幾分鐘就呼嘯而過的城鐵。墻的一半是落地窗,不到凌晨五點,天光就隔著那層薄薄的紗簾敞亮地照進來。讓好不容易剛睡著的我猛然睜開眼,望著四周堆放的雜物,愕然以為自己躺在露天的舊貨填埋場。
每天睡三個小時,耗了三個晚上,終于,活動搞完了。
“看完了,兩個小時的直播,很不錯!”
第一個祝賀微信,是兒子發(fā)來的。發(fā)著燒,刀片嗓,頭疼著,他居然還隔空關(guān)注著那個他放心不下的媽。
“既然可以換到陳伯伯郊區(qū)的書房,那就換過去住幾天吧,只當(dāng)度假。我每天都在測,想早點去上班。要不每天扣五百塊錢呢!”聽說我的借住條件太差,他啞著嗓子出主意,同時發(fā)來一張照片,一排試劑,一對對由深變淺的紅杠,那么醒目,像是被擋在路口的人期盼變綠的紅燈。他很珍惜好不容易找到的這份工作,周末不加班似乎才是不正常。出差染了病毒,休息幾天居然也要扣工資。我心疼又難過,想發(fā)幾句牢騷又閉了嘴。
我依言搬到了密云。每天給兒子發(fā)個信息算是盡母責(zé)。不時聽聞這個友人煲了湯閃送給兒子,那個鄰居放了西瓜在門外。想到我這躲出來的母親,心中凄然難過?!盎顒咏Y(jié)束了還沒回去?要是我,早回家照顧孩子去了?!蹦谴蠼阈闹笨诳欤屛易载?zé)落淚,打算搬回去。
“你千萬別回,最多還有兩天,我相信就轉(zhuǎn)陰了。你雖然得過一次,也不要再冒險,這病還是挺讓人難受的!對了,有幾個你的快遞,我都收好了?!?/p>
我答應(yīng)去看看司馬臺長城,他窩在床上回信息:“挺好,這才是生活!”
回到家那天是周五,剛轉(zhuǎn)陰的兒子已經(jīng)上班去了??吹介T的玄關(guān)處一堆紙盒,那都是我網(wǎng)購的衣物,還有幾本雜志。我們這普通的百姓之家沒什么家規(guī),可凡是外來的東西,寫誰的名字誰才能打開,從父親健在時家庭成員間就默認了這種對彼此隱私的起碼尊重。當(dāng)年我駐外工作,每年回國休假一次,明知是最普通的印刷品,如《作家通訊》,父親都一本本收好,連同其他信件原封不動地交給我。這份默契也被我和兒子保留著。
我進廚房,拿出那把總在刀架后立著的黑柄剪刀,劃開紙箱上的塑料封。是急于把紙箱連同廚房的幾個塑料水瓶清理掉嗎?我比往日開箱速度快許多。
中午約了朋友吃飯。下樓時匆忙把那堆大小紙箱丟到樓下分類垃圾箱中。下午,想用剪子剪掉衣物上的商標(biāo)時,才發(fā)現(xiàn)各屋找遍,也找不到那把黑柄剪刀。
懊惱之情油然而生,陡然間想起杰伊那把再也沒了下落的剪子。我知道,毫無疑問,我把它隨手放進紙箱,丟進了垃圾箱里!
那只是一把剪刀,比杰伊母親那把“名貴”一點,因為來自德國,是兒子當(dāng)年在國外讀書時往返飛行,用航空積分為我換的“雙立人”。如今,那個有著嬰兒肥的少年已經(jīng)是胡茬滿腮的成年男子。每次來了快遞,他亦如我,直奔廚房,取出那伴隨這個家十年的剪刀,劃開塑料膜開箱。那個剪刀像一個不會說話卻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員。
沮喪加自責(zé)。我知道唯一的彌補方式就是上網(wǎng)再買一把。京東果然有,而且還適逢六一八打折,原價148元,只要98元。果斷下單買下,心中似乎好受一點,雖然明知這一把早已不是那一把。
黃昏時分去公園走路,仍想著那剪刀的下落,悻悻地,期盼著它和杰伊的那把一樣,得到某個身心干凈的人珍惜善待?;貋頃r順便去院門口拿在小區(qū)群里預(yù)訂的葡萄和老玉米,經(jīng)過垃圾箱時,在路燈下依稀認出坐在三輪車上的女人,正是我不久前給過許多舊書和衣物的收廢品女人?!澳恪袥]有碰巧看到一把剪刀?我中午丟了幾個紙箱子在這兒……”我知道小區(qū)不止一個人頻繁地翻撿可回收物品換錢,絲毫不抱希望地問。
“剪刀?我看到了呢!我知道是你的,因為那紙盒上有門牌號。我還在想,這么好的剪刀咋就不要了哩?”快人快語地說罷,她從三輪上一偏腿下來,在放著一堆紙板和繩索的車斗里一通翻找,遞給我一把。
“不是這把?這也挺鋒利好使,要不你先拿去用?”她一臉耐心地笑。
“不。我就要我那把。你再找找好嗎?”我突然有些慌亂,生怕歡喜落空。
被楊樹的枝葉濾過一遍的燈光很暗淡,她擰開一個小手電筒,繼續(xù)低頭翻找了一會兒,忽然張大嘴巴揚起笑臉,手中舉著我那把黑柄剪刀。
半天的離別,這剪刀回到它的家,似乎經(jīng)歷了一生的流離。我用酒精濕巾仔細地擦拭它,一寸一寸,像擦拭著我自己的手腳。
我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杰伊,隔著浩瀚的太平洋,傳來他的聲音,依然輕柔如雪花?!癋ascinating(奇妙)!一把剪刀,原來也可以有這么溫柔的故事。我上周剛?cè)ツ沟?,給我媽添了一個小天使銅像……”
讓我借你半生
年少時自認為會刻骨銘心的日子,到了中年回望,還有多少仍在記憶之樹上懸掛著?父親的生日于我似乎一直是有些不確定的。和他那個年代的人一樣,他習(xí)慣了用陰歷來標(biāo)記那些生命中與他有關(guān)聯(lián)的日子。我長大后,有了一點經(jīng)濟能力為父親慶祝生日,自認為記住了那個屬于他的日子。因不在一處生活,那所謂的慶祝仍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那個日子也是忽隱忽現(xiàn)的。直到某一天,那個帶走他的黑暗的日子如烏鴉般降臨,我才痛心地把那個數(shù)字與父親牢固地聯(lián)系在一起——祭日,因為絕望,因為斷然,永遠比生日更切膚更難忘。
那本是個普通的早晨,我正開車去參加一個活動,接到弟弟從國內(nèi)發(fā)來的信息:姐,爸爸去世了。5月12日下午3點35分!
駐國外工作四年來,雖然一直擔(dān)心患癌的父親,擔(dān)心這懸在命運之手中的靴子落地,但它的到來仍不啻驚雷。病痛讓他等不及與他的女兒見上最后一面了,那個春日,窗外的槐花正開,油枯燈盡,他走了?!皼]等到你,爸的眼睛到最后都是睜著的!”
那張兩天后飛回去的機票,躺在我書桌上,無辜,無助。
淚水模糊了視線。趴在方向盤上,我大哭起來。我邊哭邊模糊地想,上次這樣大哭好像是我小時候,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從河北去重慶看望軍營里的父親?;疖囘^隧道時,我四歲的弟弟折斷了我心愛的發(fā)卡。
人都是要死的。他走了也解脫了。在天上他并不孤獨,與他的父母相聚。我們早晚都要在那兒相會的。
自我安慰著,擦干臉上和方向盤上的淚水,我發(fā)動車,繼續(xù)上路。
洛杉磯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湛藍。我抬頭使勁看著天,提醒自己深呼吸,假裝一切都正常??墒?,我不能自欺的是,那個因父親的離開而空出來的洞明明白白地就在心上了!沒有淌血,卻揪肝扯肺。自我懂事起,他就身在遙遠的南方軍營。他是我思念著的第一個異性。他留下的那個軍綠色搪瓷缸,成了我想念他的介質(zhì),輕撫著那脫落了一塊瓷的把手,我想象著他年輕好看的臉和那永遠干凈的軍裝。我戀愛、結(jié)婚、生子、離婚,他跟著或喜或悲。我事業(yè)起伏,福禍不定,他跟著快慰或擔(dān)憂。默默地,像面對他自己的另一個命運輪回。
從此我與他陰陽兩隔再會無期了!從此,我的另一種人生狀態(tài)開始了,一個沒有了父親的人生。廚房空了,那個給我烙芝麻燒餅的人走了。路邊樹下,那個等我下夜班的身影沒了。爸爸,那是我再也沒機會叫出口的稱謂。
我的天塌下來了,雖然,這個世界一切熱氣騰騰地照舊。
路邊有墨西哥小販在賣石榴,圓鼓鼓的,塞了一竹籃子,頂上有一個打開了的,鮮紅的籽粒飽滿而多汁?!拔覀儽焕г谏嚼铮瑑商於紱]水喝,幸好樹上有石榴,我們摘了,就著壓縮餅干吃,真解渴!云南蒙自的石榴真大真甜!”父親不是一個有野心的男人。兒時的我感覺他活得過于隱忍,少年輕狂的我更曾怒其不爭。他曾有機會去讀軍校,可因為隨軍的妻子抱怨獨自帶兩個孩子太辛苦,他放棄了。轉(zhuǎn)業(yè)到地方時,他本可以留在重慶,華北那個小村里的父母寫家書要他回故鄉(xiāng)盡孝,他聽從了。在那個小縣城的衙門,他不時受著小人物的算計與傷害,難過著委屈著忍讓著到了退休。有兒女牽掛,有老狗相守,即使不到六十就絕癥纏身,他仍盡量讓自己活得平靜正常。
這個與世無爭與人無害的男子,還沒老邁到成為誰的負擔(dān),就被病魔無情挾去了冰冷黑暗的冥界。那離開,會是多么無奈和不甘!作為他摯愛的親人,誰也不能與他一起反抗和改變命運的軌道。想到此,淚水再次流了一臉。
在沃爾蒙特大街和110高速交會的路口,紅燈。我停住。無意中的一瞥,突然我看到他。坐在地上,背靠著電線桿正大口吞著一個面包,那個紙牌子顯然是新做的,還沒有太多風(fēng)吹日曬的痕跡:VETERAN,HUNGRY,F(xiàn)OOD。退伍兵,饑餓,食物。
他是那么餓,吃得那么專注。以至于沒聽見我搖下車窗的招呼,“Sir(先生)!”我連著大聲叫他。他仍疲憊而專心地啃著那個面包。
我探出頭,揮著胳膊,再提高音量,他才猛然看到我是在招呼他。利索地起立,大步走到我車邊,標(biāo)準(zhǔn)的軍人姿勢。那是一張如此年輕英俊的臉,高大魁梧的筆直身體,一點不輸好萊塢的那些硬漢明星。他是白人,可皮膚被曬得成了小麥色,棱角分明的五官透著軍人的英氣。
“給你的?!蔽疫f給他五美元紙幣。
他接過去,道著謝,一邊還下意識地整理著他的襯衣領(lǐng)子,似乎要保持一個軍人應(yīng)該有的儀容。
那姜黃色的短袖襯衣,我當(dāng)過兵的父親也有一件。這是怎么樣的一個巧合?一個失業(yè)乞討的美國退伍兵,在街角偶遇一個中國女子,她有一個剛剛升天了的中國退伍軍人父親,是什么樣的命運之手讓他們倆有了某種看不見的關(guān)聯(lián)?
父親!淚水已經(jīng)止不住地又流了一臉。雖然戴著墨鏡,可我知道他一定看到我的悲傷。他直直立在那兒,嘴里仍在道著謝,眼睛卻充滿不安地望向我的臉,似乎想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可又不好問。
我真想開口告訴他什么,我真想下車跟他坐在那電線桿子底下,跟他好好聊聊。聊我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父親,聊他患癌七年的堅強與掙扎,聊他幾小時前的未能閉上眼睛的離開,也聊這個美國大兵的經(jīng)歷與困頓……
可是,我什么也沒說。燈變綠了,搖上車窗,踩油門,離開。
甚至沒有勇氣扭頭再看他一眼。
我多么愿意相信,我那剛剛遁離了紅塵的父親,此刻在天上,微笑著看到這一幕。
其實我最后一次回京休假,癌細胞擴散到全身的父親已經(jīng)疼痛難忍,口服嗎啡只能維持一小段時間。早晨刷牙都要蹲在地上草草完成。半夜被折磨得無法入睡,醒著輕聲呻吟,一家老小跟著坐立不安,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
“我怕死,只因為死了要和你們分開?!彼曊{(diào)很低地說,下巴開始前突,從側(cè)面看越發(fā)像他的父親。他偶爾用我給他的小筆記本上網(wǎng),查看一些醫(yī)學(xué)常識。平靜地躺著對他已是奢侈,極度消瘦,床墊硌得他全身骨頭生疼。買了充氣墊,可新生腫瘤壓迫腹部,疼痛,是這個世界給他身體的唯一也是最后的感覺。
一室的花草似乎也感知到了主人生命的衰敗,這個人不會再照顧它們了,接著或枯黃或死亡。他是那個撿回別人丟棄將死的花耐心侍弄的花匠,那個端著小相機興致盎然四處拍照的發(fā)燒友,那個結(jié)識了新伙伴聚在公園打升級的河北老頭,那個打乒乓球時總照顧對手隨時喂球而不扣殺的球友,那個臉上總是溫厚微笑著的謙謙書生,那是滾滾紅塵中多么珍惜生之美好的人啊,就要撒手離開了!
“明年這桃樹再開花,我就看不到了……”他立在春天的樹下對著我,看著花,像是自語。人之將死,那不甘和恐懼的陰影是如此巨大猙獰,需要有多么堅強的毅力才能說服自己接受現(xiàn)實呢?白天,我故作鎮(zhèn)定,安慰著他和家人。半夜,跟朋友聊起如沉船一般滑進深淵的父親,我傷心欲絕哭腫了雙眼。我知道,我的愛拉不住他。我拼盡所有,也救不了他。
歸期又至,他掙扎著下樓送我?!胺较壬?,又辛苦你了??!”站在車旁,他努力有尊嚴地站直身子,客氣地跟送我去機場的朋友握手道謝。
坐進車里,扭頭回望著仍在招手的他,他眼里的不舍和無奈突然間讓我悲從中來,淚水奪眶,我徹底崩潰了。我似乎預(yù)感到,那一刻,那一幕,將是我最后一眼看到父親,我仍活著的父親!
飛回洛杉磯的一路我都在自責(zé),迷糊入睡的幾個小時,夢里也全是尚健康的父親殷殷的笑臉。我是多么不孝的女兒啊。父母在,不遠游。明知他來日無多,我還遠赴他鄉(xiāng)去追尋所謂理想。即便回國探親,仍輕易忘記他是病人而失控發(fā)火。因為找不到那本作家莫言給我題字的《生死疲勞》,我竟不由分說地責(zé)問父母,說一定是他們把書借給別人了。父親委屈地說沒有外借過書給他人,僅有一次他一位老同事的孩子來探望,父親送了兩本我寫的書。后來我在北城的家里找到了那本書,頓時羞愧難當(dāng)?!澳闶嵌嗝床欢掳。∫槐灸钥蜌獾乜滟澞闶遣排暮灻麜?,就讓你不問青紅皂白地指責(zé)父母。就是真被人借走了不還了又算什么?你也太自私而幼稚了!”朋友的無情批評讓我無地自容。
第二天借著吃晚飯,我半開玩笑地借朋友的批評跟父親道了生平第一個歉。他仍是呵呵一笑,似乎根本沒介意過我的失禮。而有時,我對他的傷害卻是打著愛他的名義進行的。父親和奶奶一樣,愛吃油條,雖然明知路邊攤點的油條不衛(wèi)生,有時仍是忍不住買上兩條回家吃。我總是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劈頭蓋臉地斥責(zé)他,還堅決不許他碰那油條。其實,我怎么就不知道呢,我的無情責(zé)備讓他受的心理傷害遠遠比那毒油條大得多??!
他是那么驕傲女兒是個“作家”,把每月收到的《作家通訊》整齊地碼放在一起,放進我的書房。所有寫著我名字的來信,即使是沒用的廣告,他也絕不私自拆開來,因為他尊重女兒。從河北老家來北京看病,八年間他讀了我書架上大部分的書,雖然許多我從沒碰過一次?!拔液芟矚g史鐵生的文章,真可惜了,這么年輕就去世了?!蹦悄甓煳?guī)Ц改溉惤∽?,在一個小飯館點菜的間歇,聽到電視上播報。我想把話題岔開,便講我當(dāng)年采訪史鐵生的細節(jié),“他說他的職業(yè)是生病”。父親笑了,那時的他已經(jīng)患癌,只是還沒轉(zhuǎn)移惡化。
遠在異國,我既想打電話給父親聊幾句,又怕打給他,就像賈平凹說時時為他母親的病提心吊膽,我生怕又聽到壞消息。沒有更好的勸慰,我總是說美國這邊癌癥研究又取得了新進展。要有信心,總有一天人類會攻克癌細胞。直到某天,我突然聽不懂電話里的他了,似乎舌頭被絆住了,耳邊只是哇啦啦的雜音。“你父親的日子不多了,他老怪我們聽不懂他說話……”母親說父親現(xiàn)在唯一的盼望就是見上我一面了,他已經(jīng)徹底放棄飲食了,靠在醫(yī)院里接受營養(yǎng)注射維持一口氣。
他最終,沒能等到我。
就像隨時可以消失的那抹霞光,生命的大限,無人可以逃脫。
可是,他又何嘗真的離開了我?我立在寺廟的紅墻下,百年古槐枝葉婆娑,沙沙呢喃,那是父親欣慰的低語,他收到了我的祈禱。在公園晨練的人群中,我從某個陌生人的側(cè)影或走路的姿勢,看到了熟悉的他。樓下的灌木叢春天返綠前先綻出了暗紅的葉芽,女貞,那是他輕緩歡喜的聲音。他和女兒一樣對文字敏感,一個好聽的名字都讓他欣喜感動。
父親,借我的雙眼雙腳,繼續(xù)活著吧。還有半生的路,讓我攜你一起走。
夜焚者
中元節(jié)又至。
就算生活在都市,或客居在海外,我從未忘記這個很中國的節(jié)令。多少年了,在七月過半的這一夜,仰頭望著天上那輪月,像冷眼瞪視著我。聽到遠在家鄉(xiāng)的弟弟說,去墓地祭掃了,先是給我們的奶奶、爺爺,然后是我們走時只有六十六歲的父親。
異鄉(xiāng)的月亮和家鄉(xiāng)的一樣,圓而白,無聲地提醒我別忘了那音容模糊的親人們??伤质嵌嗝瓷n白無力啊,無法幫我為他們尋到幾枚紙錢。開車經(jīng)過洋人的墓園,金色的銀色的墓牌似規(guī)矩的名片,向路過的人謙恭地報上姓名。望著那些亡者的空殼,我總不由得心中悵然,故鄉(xiāng)親人的墳前,草青了又枯,我這貪心的人哪,只顧遠游久未踏足。
不止一次,我夢到他們,幾乎全都在清明、中元或寒衣節(jié)前一天。他們又何曾離開過我?不管我在何處落腳,孤身一人,碰壁或無助時,站在浴缸中閉眼沖澡,或躺在沙發(fā)上對夜無眠,腦中浮現(xiàn)的都是那幾張熟悉卻再也見不到的容顏。沒有誰的手可以握,沒有哪個電話能夠撥,我會和另一個世界的親人用想象和意念說話。干瘦的爺爺會坐在馬扎上,吸一口煙,瞇著細長的小眼,對那些傷害他孫女的人輕蔑地哼一聲。富態(tài)的奶奶則會嘆口氣,寬寬的額頭和大大的眼睛都寫著擔(dān)心與憂懼。我那耿直了一輩子吃過不少虧的爸爸則會說:“我看,就隨它去吧。死了才知道,世間的紛爭不過為了蒼蠅大的利益,根本就不值得掛懷!”
這個中元節(jié),我本來應(yīng)該在歐洲了。一個月前,回故鄉(xiāng)看望母親,友人們說,下月回來吧,中元節(jié)了。我心虛地沒敢應(yīng)承。是天意嗎,我經(jīng)停轉(zhuǎn)機的那個城市發(fā)生騷亂,在歐洲的朋友堅決勸我取消行程,說萬一路上……于是,我退了票。心中有些不甘,打開行李時,想到第二天就是中元節(jié),便暗自慶幸,天意如此吧?我可以去給親人掃墓了。
弟弟卻在電話里急急反對,說我對兒子那特斯拉電動車功能一無所知,萬一路上……他說每年都會在墓前跟那邊的人念叨我的牽掛。“心意在,無論多遠,他們都收得到。”
在歐洲的朋友心細,邊聽我念叨,邊幫我在網(wǎng)站上訂購了一堆燒紙,半小時后就由那送盒飯的快遞小哥送到了我手中。沒錯,人回不去,可以在家附近找個路口燒一燒。
一疊黃色的草紙,帶著鏤空的古幣圖案,還有幾打我叫不上名字來的剪紙,大概是陰間通用的,唯獨沒有我見慣的印有天堂銀行的面額幾萬或上億的紙錢。兒時,跟爺爺奶奶給太爺掃墓,我們燒的是那種紙錢。長大了,隨父親給爺爺奶奶掃墓,燒的也是那種冥幣。長方形的一疊捆成捆兒,很有真錢的形式感。于是,我也上網(wǎng),買到五摞,并一些看著眼熟的燒紙。
這個燠熱的夏天,除了一早去公園晨跑,我?guī)缀鯊牟怀鲩T。生怕晚上忘了,那堆送往天堂的錢被我放進一個無紡布袋,靠墻立在門側(cè)。在朋友的提醒下找到兩個打火機,一盒火柴,也放進去。收拾陽臺上的殘花,看到支著蝴蝶蘭莖的金屬簽子,取下來剛要扔,想到晚上燒紙也許會用上,也收進袋子。
晚上七點半,洗碗時望向窗外,看到樹影已經(jīng)暗下來了,想著,一會兒就下樓。
換衣服時,我看到了他們。
奶奶眼巴巴地望著我,像當(dāng)年知道我要去城里,盼著我會給她買回來她最愛吃的油條。爺爺明知有盼頭,卻不想被看出來,叼著煙袋鍋像下象棋時一樣坐在炕頭沉思。姥爺,那個只知道像牛一樣干活兒的老實人,根本不記得這是一個他應(yīng)該被想起來的日子,閉著眼皮很雙的眼睛在享受難得的歇息。
“我說,你得穿長袖衣服,外面有蚊子!”唯一出聲的是父親,這么小的事,他的口氣卻不容置疑。兒時在南方蚊蟲多,我手臂被咬了,癢得亂抓一氣,化膿,去醫(yī)院被切了一刀才好。
我依了,雖然剛穿上就出了一身汗。
樓下,蟬鳴仍像在白晝一樣強勁,從樹的高處恣意射出,熾熱如電流。夜幕遮住了太陽,熱氣像看不見的河流仍未消退。
我走出小區(qū)大門,立即后悔出來早了。雙層公交車還在熱鬧地上下乘客。摩的排在人行道側(cè)裝卸快遞包裹。馬路對面水廠門口那幾盞燈白亮得刺目。乘涼遛狗的人趿著拖鞋走來走去。我肩上挎著那袋子,心虛地沿街走著,不知道這久違的任務(wù)能否在這沸騰的大都市順利完成。其實,早先住南城時我也曾燒過一次紙,當(dāng)時那里還沒完全開發(fā),小區(qū)幾排樓后就是農(nóng)田,找個僻靜地方并不難。
如今這高樓大廈林立的所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要找個適宜所在行鄉(xiāng)俗之禮,好像有點不易。
仰頭看天,樹和樓遮了視線,那一小塊殘缺的天幕上,我望不見月亮。走了十分鐘,我打算回去,想等夜深人靜了再出來。腳步打退堂鼓,心里卻不甘,走過小區(qū)大門口,我沒進院,而是沿街繼續(xù)向前走。雖然身上已全是汗水,我卻并不覺得特別熱,甚至想到不遠處的公園走一圈兒,回來也許就人少街凈了。
忽然,我愣住了,興奮地看到不遠的路口處,有團團火光,沒錯,至少有三簇,就在人行道上,或貓腰或蹲著的人面前燃燒著的正是一堆堆紙錢。
像在黑暗中的魚,終于找到了同類。我不由得快走幾步。一位穿黑T恤的小伙子正用木棍翻轉(zhuǎn)著那火焰,手法并不嫻熟,表情卻有幾分凝重虔敬??次艺咀⊥Ц觳膊亮艘幌履樕系暮顾?。
“這會兒,是不是早點兒?”我遲疑著問。
“那是,是該再晚點兒?!彼夷醯卮鸬溃@然看到了我挎在肩上的袋子,似乎我是他的近鄰,這對話一點也不唐突。
不同于他的獨自一人,幾步之遙,兩個燃著的火堆旁邊,都是倆人結(jié)伴兒。他們邊照看面前的火堆,邊略帶警覺地觀望著遠近的動靜。
“就在這馬路邊兒,允許嗎?”我有點不安地問那好脾氣的年輕人。
“我也是怕再晚了出來有人查,才趁早兒來的。”他一邊說,一邊往火苗上又添了幾張紙幣。
紅綠燈閃爍。車輛或行或止。路邊,這些通往天國的祝福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被火苗舔著舞著,好像急著飛升上路。
我看到馬路對面,一株槐樹下,也有幾堆火在燒。不同于這一側(cè)緊鄰民居,那邊鄰著一個工廠院墻,院墻與人行道之間是一片高大的竹叢。我暗自比較著,等紅燈一變綠,立即走到街對面。我的家人們都愛植物,我相信他們寧愿我在那竹旁樹下送出祝福。
竹叢邊的便道上,那幾個火堆旁,也都是貌似夫妻兩兩組合,在這城市夜幕下認真進行著鄉(xiāng)野間的儀式,似乎每個人都不過昨天才從農(nóng)村進到這城里。借著路燈的光,我看見還有幾處只余灰燼的白圈兒,顯然有人更早向先人盡了心意。
“請問,這白圈兒您是用什么畫上去的?”我蹲下,猶豫著是否用那鐵簽子畫圈兒,看到旁邊剛直起腰的那六十歲左右的男人面容和善,便問。
“哦,得用粉筆?!彼蛺偟卮鹬┥砣ふ抑?。
“這兒呢。”他旁邊的女人從地上撿起那粉筆頭遞給我,火光映紅了她圓潤的臉龐。
我想起早晨跑步時,在一個路口的水泥地面上看到過這樣的白圈兒。
我抬眼看看那株挺拔的槐樹,就在圍著樹坑的磚垛邊畫了一個圈兒。
“得留個口兒,要不收不到?!甭曇魪牧硪粋?cè)響起,一位黑瘦的大爺沖我笑著說,他正撲打著面前那堆殘灰。
我依言在旁邊重畫了一個。打火機,還是火柴?不用多想,我劃著了一根火柴。七八歲時,我第一次學(xué)會劃火柴,給奶奶點著了灶膛里的麥秸,那口大鐵鍋里,放著她剛放進去的一張肥白柔軟的大餅。點著了一捆帶錢印的黃紙,很暄的紙,易燃。輪到那幾捆紙幣了,因為互相間貼得緊實,得用那鐵簽子不停挑動著才能充分燃燒。簽子短,很快,我的手就發(fā)燙了。給我粉筆的那對夫妻燒完了,起身離開時,把那根約一米長的木棍遞給了我。
我蹲在那兒,小心翼翼地?zé)?,全神貫注地?zé)?,全然聽不見車輛與人聲?;痣x得那么近,小小一堆,不會比奶奶當(dāng)年燒飯的灶膛大,通紅得卻像一片滾燙的火海。很快,一片片,一塊塊,由紅轉(zhuǎn)黑,只是一瞬,就像陽間與陰間的轉(zhuǎn)換一樣迅速。爺爺,奶奶,姥爺,爸爸,我小聲依次呼喚著,看到他們就蹲在黑暗中,望著我和那堆對他們至關(guān)重要的火苗。
最后,我把十幾張宣紙也放上去,那上面有我寫的毛筆字?!拔恕钡囊宦?,火勢一下更旺了,有兩小塊還頑皮地飛升到空中,躍上了那株槐樹。我有些驚異地仰臉望著它們,帶著火星的碎花布塊一樣,落到綠葉上了。害怕它們會引起火災(zāi),我就不安地呆望著,只幾秒鐘,它們眨了幾眨眼,乖乖地熄了。
我剛上小學(xué)時,喜歡把鉛筆削得極細,寫出的字極小,向大字不識幾個的奶奶炫耀?!扒莆覀兇笱惆?,寫的字真好真秀氣!”奶奶舉著那作業(yè)本打量著。她是十七歲就為抗日傳遞情報的老革命,解放后自愿從縣城回村當(dāng)農(nóng)民,她做婦聯(lián)會主任,老伴兒是村支書。到死最大的驕傲就是她孫女上大學(xué)時填表,家庭成員那一欄,她的奶奶是黨員。
寫得一手好字的父親一直希望我練字。他鮮少要求和評價他的孩子,只記得讀初中時,給他看我在美術(shù)課上畫的背書包的男中學(xué)生立姿。他微笑著說:“你畫的這衣袖,打彎兒處都沒一個褶兒,跟氣兒吹起來的似的。”明明被批評了,我卻被這話逗得樂彎了腰。想想,當(dāng)時的父親不過三十多歲,是氣宇軒昂的軍官。后來我開始發(fā)表作品,需要簽名,練了一陣兒給他看。六十歲的他剛被確診為癌癥,仍是心平氣和:“筆畫太軟,像煮過了頭的面條啊!”爸爸!你那些生動的比喻,如今都在說給誰聽?
我用那根木棍仔細地翻動著,好讓每一個紙片都燃盡,好讓它們無一例外地飛到另一個陌生的世界。
這時,又走來了兩撥人,都很熟練地蹲下,畫圈,點火。一個婦人還用粉筆在圈里寫上了亡者名字。另一個與同伴討論著那個圈的開口應(yīng)該沖著西方,因為那亡者的墓在這個城市的西邊。我聞言看了看自己留出來的那個缺口,是西南,正好,那是我故鄉(xiāng)的方位。
得益于那根粗細長短正好的木棍,我也努力把那些黑色的蝴蝶都撣成細灰,直到再也看不到一點火星。我用手捏起飛到圈兒外的一撮,捻了一下,居然只是微溫了。那么絲滑細膩,我相信那是亡人骨灰的質(zhì)地。
我用木棍輕輕將細如塵土的灰掃過那磚垛,滑落進露著泥土的樹坑?!斑@樣好,可以做樹肥。”這次,是爺爺干癟緩慢的聲音。
往家走,抬頭,仍是沒看到月亮。
回到屋里,脫掉外衣?lián)Q上睡衣。
“放心吧,身上一個包也沒被咬。”輕聲地,我對親人們說。
孤兒樹
十年前,哀米粒剛到洛杉磯。發(fā)小兒X從波士頓帶著兒子前來觀光,當(dāng)然主要是讓她七歲的兒子看看迪士尼和環(huán)球影城。哀米粒問那聽得懂漢語卻只肯用英語說話的小男孩:“這里和你家有什么不一樣?。俊薄皹?!這里到處都是棕櫚樹!”
小孩子觀察力強,他說得一點沒錯。沿著大街小巷,到處都是棕櫚樹的身影,無論身邊是露天而臥的流浪者,還是深居簡出在豪宅里的億萬富翁,棕櫚樹們只是從容堅定地立在那兒。
在哀米粒眼里,高大挺拔的棕櫚樹們著實讓洛杉磯有了夢幻色彩和異域風(fēng)情。有人說洛杉磯的棕櫚樹,遠比星光大道上的星星還多??蓻]多少人知道的是,這棕櫚樹在這個天使之城扎根竟也不過一百多年時間,它們隨著18世紀(jì)傳教士的到來而引進,就像把葡萄引種進來,是為了釀圣酒,把棕櫚樹帶來是為了棕枝主日。直到1932年,羅斯??偨y(tǒng)為了刺激美國經(jīng)濟走出大蕭條,給百姓提供就業(yè)機會,撥款修建歷史遺跡的同時,城市綠化、修建國家公園和自然保護區(qū)也成為全美各州的重頭戲。洛杉磯也正是在那一年,栽種下了四萬株從墨西哥引進的棕櫚樹,每株當(dāng)時的價格是3.6美元。
哀米粒讀到這些歷史,感到越發(fā)喜歡棕櫚樹,而且她發(fā)現(xiàn)除了那挺拔高大只在頭上頂著一叢稀疏葉片的墨西哥棕櫚,還有許多種類,她非常喜歡那枝干略矮卻粗壯、有著更多翠綠扇形葉片的加州棕櫚,被稱作蒲葵。它們是僅有的加州土生土長的棕櫚,更耐寒耐旱。
有了自己一方小院,哀米粒除了在后院沿墻根種上了東方色彩的竹子,還想種上幾株芭蕉。她認為那是中國園林中最美的植物景觀。可為了現(xiàn)實考慮,她最終還是用一叢香蕉替代了芭蕉,一來芭蕉不耐寒,她所在的山谷小城冬天最低氣溫有時會降到零下;二來除了有著闊大的綠色葉片,香蕉還可以結(jié)果實。
待這兩樣都爭氣地活下來并茁壯成長了,哀米粒又打起了棕櫚樹的主意。她散步時看到路邊山坡上的灌木叢里到處都是棕櫚樹的幼苗,也不時看到園丁們用電動工具把它們毫不留情地抹掉。它們顯然不是栽種的,而是隨鳥兒的糞便隨處安家落戶的。她留意到那些小苗長大了就是加州本土的蒲葵,她多次在鄰居家院墻外看到過它們成年時的樣子,葉片像淺綠色的油紙折疊成的手風(fēng)琴,只不過更好看,因為是圓形,有著分叉的邊緣。她相信兒時農(nóng)村奶奶家人人都搖著一把的蒲扇就來自這類棕櫚。后來她才查到中國也是棕櫚的發(fā)源地,有一種叫中國蒲葵。
“你干什么呢?哎呀!”那天仍是黃昏,哀米粒和美國房東杰伊正散步,她忽然停下腳步,從背著的小帆布包里取出一把小鏟,彎腰從路邊的樹下挖一株棕櫚樹苗,驚得那理工男東張西望,生怕有路人經(jīng)過,看到她“薅資本主義羊毛”。
那小苗只頂著三片蠟質(zhì)的葉子,像哀米粒兒時踢的毽子上那撮雞毛。真挖起來,她才知道那根系原來那么深。費了半天勁,終于挖出了大部分的根,放進她早就準(zhǔn)備好的塑料袋里。
結(jié)果,那看似皮實的小苗竟然水土不服一般,死了。
哀米粒除了繼續(xù)羨慕鄰居家的棕櫚,也看到苗圃有賣的,稍大一點的竟然要上百美元一株。
不久,她便回了中國。再回洛杉磯已是一年后,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前后院竟然都冒出來兩株棕櫚樹苗,而且都在合適的地點——前院的在與鄰居分界的灌木叢邊,后院的在沒有其他樹木的墻角。
她興奮地指給鄰居格瑞大叔看?!罢婧?,這樣自己冒出來的植物叫孤兒,說明這塊土壤適合它。這樣從一粒種子自己破土而出的植物生命力往往最旺盛。放心吧,你就是不管不顧,它也死不了?!?/p>
格瑞說得一點沒錯,只不到一年工夫,它們像比賽似的,已經(jīng)高至哀米粒的肩頭。
孤兒樹。這個叫法,讓她更加珍視它們——因了注定的緣分吧,它們是特意來投奔她的!
不久,她又在前院玫瑰叢中發(fā)現(xiàn)另一個孤兒,柔細枝條上長著窄小的葉片,到了春天,竟開出秀秀密密的小粉花。她后來在苗圃看到它們,驚喜地讀到它的芳名:breathinheaven,天堂的呼吸!
自此,每逢哀米粒和朋友聊天,由衷地說道“我是被保佑的,意為我很幸運”時,她腦海里都會閃過這幾個孤兒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