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天楊”就是白楊樹，在我們魯中南農(nóng)村隨處可見。

我對白楊樹有一種天生的好感。一是我姓高，“穿天楊”恰好長得高，看到它就有一種近乎同類的親切感；二是上高中時，恰巧學過一篇茅盾的《白楊禮贊》，文章高度贊美了白楊的筆直、偉岸、堅強不屈，像極了北方的農(nóng)民，像極了中華民族的精神。白楊樹最后儼然成了中華民族的象征，以偉岸的身軀挺立在中華大地上。白楊被賦予了這種精神，我讀得熱血沸騰，豈有不喜歡之理。

白楊樹極易栽種。它對生長環(huán)境要求極低，不會挑肥揀瘦，不怕干旱水澇，不顧風吹雨打，成活率高，生長快，樹干直，成材后大多用來做蓋屋用的梁柱，支撐屋頂，為人們遮風擋雨，蔭庇眾生。栽種白楊，據(jù)說有的地方是有禁忌的，因為它的葉子寬寬大大，形似小“蒲扇”，風一吹，嘩嘩作響，夜深人靜的時候讓人聽了不免驚悚萬分，于是便被冠以“鬼拍手”之污名。這的確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有的是庸人自擾的多事之人。這實在令人可氣，竟然這樣污名化這無辜的白楊。不過，在我們魯中南一帶，對栽種白楊卻沒有什么禁忌，房前屋后、角角落落都可以種。當然，種得最多的地方還是西河兩岸。

村西有條河，名叫石漏河，是泗河的一條支流，自南向北折而向東，環(huán)繞了大半個村子。我家就在村西頭，出了家門向西一拐就是石漏河。我們習慣叫這條河西河。在兒時的記憶中，西河兩岸曾經(jīng)長滿了蘆葦，每逢夏季，蘆葦花開了，雪白的蘆花隨風搖擺，整個蘆葦顯得異常神秘。大人們常對不聽話的孩子們說，蘆葦蕩里有野貍，野貍會把哭鬧的小孩兒抱到蘆葦蕩里吃掉，哭鬧的小孩兒聽到這兒，一下子就會鉆到母親大衣襟底下，再也不敢出一聲大氣。因此，小孩兒是萬萬不敢一個人到蘆葦蕩去的。好在不知從哪一年起，蘆葦被刨了個精光，代之以白楊樹苗。剛栽下的樹苗只有一人多高，細細的、柔柔的，似乎經(jīng)不住風雨的摧折，時刻都有歪倒的可能性。遠遠望去，河岸上近乎光禿禿的，看不到這些白楊樹苗的存在。但是，你不要擔心，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你會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些樹苗躥出兩人多高，樹頂上發(fā)出許多的枝杈來，寬大的楊樹葉子便會掛滿枝頭。這時候再看去，河岸已然成了白楊樹的天下，儼然一片楊樹林了。家雀們有時也會飛上枝頭，隱藏在密密的葉子間嬉戲打鬧，相互追逐。人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實際上用不了十年工夫，只需六七年的工夫白楊樹便可成材。長大的白楊樹在春天里會開出花來，農(nóng)村里把這種花叫作“無事忙”。我至今不知道這個名字是如何得來的，又包含著什么含義。“無事忙”花色呈紅色和淡綠，沒有絨毛。這種花的形狀像極了豆棵上的一種蟲子——“豆蟲”，顏色紫褐色，形狀長條狀，風兒吹來，微微擺動，好像無數(shù)只“豆蟲”在空中跳舞?；ㄩ_過之后就會落到地面，人們就會去撿這種“無事忙”。要知道，“無事忙”是可以食用的，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它曾幫許多人家度過了最為艱難的日子。由于西河岸邊的白楊眾多，所以不用擔心撿不到。撿回家后，摘掉花根部的花蒂，在清水里浸泡一下，再放到開水里焯一下，撈出后就可以炒食了。切上點兒蔥花、姜絲，放到油鍋里翻炒幾下，加點兒鹽，盛出來放進嘴里嚼一嚼，一股淡淡的清香氣瞬間溢滿兩頰。簡直就是一道誘人的美食。當然，這只是其中的一種吃法。還可以拌上豆面，放在鍋里蒸煮，另有一番風味。據(jù)說這種花是可以入藥的，可以直接抑殺病原體，提高人身機體的免疫功能，營養(yǎng)物質(zhì)極為豐富。

白楊樹貢獻給人類的當然不只是“花”，還有它的葉子。每當秋風刮起的時候，白楊樹的葉子便呈現(xiàn)出金黃色，秋霜一來，葉子便會隨風飄落，地上鋪滿了金黃色的樹葉。那個時候，農(nóng)村里燒鍋做飯，楊樹葉子成了人們最為青睞的一種燒柴。記得，雞剛剛叫過兩遍，娘便喊我起床搶樹葉了。天仍然黑黢黢的，我實在不愿離開熱乎乎的被窩兒，但去晚了，河岸的楊樹葉就會被別人圈占了，我們就會拾不到的。“快點兒，晚了就沒有了！”在母親的催促下，我會打著呵欠，揉著惺忪的睡眼極不情愿地跟在娘身后去拾柴火。山村秋天的早晨已透著寒意，時不時讓人打個寒戰(zhàn)。沒有月亮，黑咕隆咚的，好在家離西河不遠，三步并作兩步，一溜小跑，跟在娘后，不多會兒便來到河邊。但每次當我們趕到時，都已有人在搶拾楊葉了，這都怪我太磨蹭了。白楊樹林里一個個黑影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大掃帚似乎也在呼呼作響。娘拿了一把大掃帚，我?guī)Я艘话研◇灾悖琶φ枷铝艘黄錆M楊葉的領(lǐng)地，快速地將楊葉掃成堆狀。唰唰，呼呼，這聲音塞滿了整個白楊樹林。天色微明的時候，我們就會裝滿一大麻袋和一小化肥袋子，娘背著大的麻袋，我背著小的化肥袋子，滿載而歸。遠遠望去，像兩座柴垛在移動，根本看不到人在哪里?；氐郊依?，弟弟們還在被窩兒里酣眠。

遇到下雨的時候，我們就會換一種撿拾楊葉的方法。風雨過后，楊樹的葉子會落得特別多。但用掃帚無法清掃，沾滿了雨水和沙子的楊樹葉子根本掃不動。人們發(fā)明了用鐵條串楊葉的方法去拾取。將一根較粗的鐵條取直磨出尖頭來，然后再彎出一個手柄，一個拾取楊樹葉子的工具便造成了。這種方法雖然較掃帚會慢些，但在潮濕的河岸上很管用。串滿一串，擼到筐里，再去串，很有成就感。小孩子似乎不是在勞動，而是在做一種很有趣的游戲。

白楊樹長到七八年的時候，就會被砍伐掉。伐樹的時候，每棵樹上都寫上了號碼。每個號碼代表了一種價格，相中哪棵伐哪棵。頃刻間，那片充滿無限生機的楊樹林便不存了，河岸上變得光禿禿的。

不過，你不用擔心，明年的春天，一棵棵小樹苗就會種上，過不了幾年，又是一片郁郁蔥蔥的“穿天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