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在龍泉山上聚餐,飯畢,天色漸暗,我們外出散步。走了一會兒夜色愈濃,路燈慘白,有山風吹過,微冷。我和妹妹說起,如果媽還在的話,絕不會夜晚出門。妹妹說確實是這樣,媽最怕鬼了,她走夜路會做噩夢。我媽深信鬼神之說,怕走夜路,我們姊妹幾個都不信這一套,不能理解她的驚恐,還經(jīng)常打趣她封建迷信。想來她當時多么恐懼、難過又無奈啊,現(xiàn)在那個最怕鬼的人也做了幾年的鬼了。
我的母親,躺在山坳處的柏樹下已經(jīng)七年了。
我并不算孝順女兒,在她生前沒有理解她愛她,在她死后也少有回去祭拜。所謂“父不知子,子不知父”,我們母女一場彼此也知之甚少。有一次她到成都來住在奶奶家,剛好是周末我就提出開車送她回去。她當時十分詫異地問我什么時候買車了,多少錢,還問我會開車嗎。等到我用略帶魯莽的車技將她送回老家后,她用手扶著胸口心有余悸地說想不到我不但會開車,還開得這樣毛躁,好幾次拐彎的地方她都差點被甩了出去。我不置可否,心里卻有一種“你才知道啊”的得意。母女一場,本應親密無間,卻十分遙遠。
我的母親,因為她父母的重男輕女而孤苦無依,婚后又因為我父親對婚姻和子女的極度不負責而承受了許多痛苦。對于這些我是知道的,但在她活著的時候并不能體會,我的關注點都在自己沒有得到母親的理解、關心與支持上。
母親生了三個女兒,平心而論她最喜歡的是二女兒,也就是我的雙胞胎妹妹。她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第一句話就是“桐花,你知不知道燕子……”,后面的話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因為心里不舒服,埋怨她對我的關心太少了。她渴望我的理解,我渴望她的關愛,最終我們都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我們的距離漸行漸遠。
后來母親生病住院,我們姐妹輪流照顧她。有一次我們獨處時,她突然對我說:“真對不起你啊,三個孩子里面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了。從生下來就把你丟給你奶奶,我沒有管過你,你結婚坐月子帶孩子我都沒有幫忙,害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你和我不親,和你奶奶親,我也不怪你?!蔽野参克瑳]事,都過去了,反正我也長大了。
我心里知道她跟我道歉是想靠近我拉近和我的距離,可是我當時還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得失中,沒有選擇靠近,雖然坐在一起,但我們的距離仍然很遠。她生病以后行動不便,有一次我提出幫她洗澡,她很高興,一個勁兒地說話,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記不得她說了些什么,只記得她掉落的頭發(fā)和干枯的后背,當時多想擁抱一下她啊。可能因為缺少和母親這種身體上的親密,在她去世之后,每次想起她,我總想躺在她身邊,或去抱一抱她。
原本以為我會有很長的時間來表達被忽視的不滿,我要申訴,我要告訴母親:“你也應該愛我一點?!笨墒钦l知一切來得那么突然,突然就再也不可能說話了,我們還有好多話沒有說,我要傾訴,哭泣,道歉,還要原諒??上В僖矡o法靠近了,生與死的距離無法跨越。
在她走后的這幾年里,我常常想起小時候,想起母親獨自帶著我們姊妹三人所吃的苦和受的罪,想起在婚姻中她受的委屈和不公,想起她無依無靠地活著,想起她對我們姊妹幾個的贊嘆,贊揚我們敢吵敢鬧的勇氣和決絕。她常說自己軟弱又愚笨,好在三個女兒一點兒也沒有隨她,她下半輩子有福了。
可惜她只活了五十歲,沒有下半輩子。在她活著的時候我計較自己得到的母愛太少,導致我們的距離那么遠?,F(xiàn)在生死阻隔,我卻經(jīng)常想到她,并且慢慢覺出她在苦難之中堅守的偉大,也體察和理解到她的勤勞、寬容和豁達。
如此短暫的一生啊,別讓那些彎彎繞繞的計較和陰暗阻隔了吧,去袒露,去傾訴,去接受,去原諒。
(作者單位: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