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人不同，林羽不是因為等待和悲傷而疲憊，而是有一種負罪感在灼燒著他的心，他沒法對別人說。爸爸和爺爺正在東廂房里坐立不安。時不時地，他們走到奶奶身邊，聽聽她還有什么話想說；媽媽給奶奶換好了壽衣，把林羽領(lǐng)回到他自己的房間里，又回了東廂房。他一直想跟奶奶講些什么，可大人們不讓他太靠近奶奶，說不吉利。

奶奶傍晚時在院子里突然跌倒，生命危急。爸媽趕忙開車帶她去了縣醫(yī)院。醫(yī)生跟爸爸說，奶奶的生命體征已經(jīng)在減弱，建議準備后事。媽媽說奶奶那時還能說出話來，林羽便問她說了什么。

“家……”奶奶說，“回家?！?/p>

媽媽說，回家的車上，爸爸哭得很厲害。奶奶從晚上七點鐘一直挨到現(xiàn)在接近十點。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像彈奏過的琴弦在恢復最初的寂靜。

此刻林羽躺在床上，他有好幾次聽到奶奶像在叫他，喚他過去。他害怕得用被子把頭蒙住，哭個不停。奶奶平時很疼他，他也總愛湊到奶奶身邊聽她講故事，可現(xiàn)在他卻渾身顫抖不止。

下午時，他和伙伴們在海邊公園撿樹枝，玩擊劍游戲。他撿到的是一節(jié)硬挺的竹竿，圓潤光滑，非常稱手?？恐@根竹竿，他在游戲中百戰(zhàn)百勝。他很喜歡這件武器，回到家便把它靠在了東廂房的墻邊。沒過多久，奶奶便在院中跌倒了。他看見奶奶身邊躺著這根竹竿。是竹竿倒下來絆住了奶奶，還是奶奶想把竹竿收起來，不小心跌了一跤呢？這兩種可能糾纏、撕扯著林羽的心。他像被火爐煎熬著一樣，十分疲倦。

林羽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入睡的。他只覺自己突然醒了過來。夜異常安靜。他起身來到院子里，可家里竟一個人也沒有。推開院門，咸咸的海風灌過來，吹得林羽淚痕干疼。他感覺自己被家人拋棄了，心急地沿著下坡路狂奔，來到沙灘上。他以為家人（包括奶奶）會在沙灘上，可這里也空無一人，只有海水翻騰著涌來，發(fā)出一陣陣低沉的吼聲。林羽蜷縮成一團，想把自己變成一塊石頭，永遠地陷進沙子里去。他哭，可眼淚被風帶走，聲音淹沒在大海里。

這時有個聲音從他頭頂上方傳來。那個聲音輕柔得像個小女孩兒，問他：

“你在哭什么呀？”

林羽抬起頭，只見一個黑影站在他面前。黑影并不高，纖瘦，輪廓邊緣散發(fā)著月暈一樣的光。那個黑影說完便蹲了下來。林羽這才看清黑影并沒有面孔，也未身著衣物。那只是一團光滑而又徹底的黑，黑里面什么也沒有。林羽并不恐懼，也不驚奇。他反而覺得這個黑影親切。他看不見黑影的眼睛，卻明白黑影在看著他。

“我奶奶去世了，”林羽說話時還在哭，“是我把她害死的?！?/p>

黑影伸出手，替林羽擦掉了眼淚。

“別哭，”黑影說，“跟我說說是怎么回事兒?！?/p>

黑影的聲音特別溫柔，有種使人鎮(zhèn)靜的魔力。林羽不再抽泣，把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話說完后，他心里有某種東西像化作了一團氣似的，從他胸腔里輕輕飄出來了一些。

“你后悔嗎？”黑影又問，說著把手搭在了林羽的手上。

“后悔什么？”林羽一時間沒聽明白。他覺得黑影的手涼絲絲的。

“后悔把竹竿放在墻邊?！?/p>

林羽試圖回想自己為什么要把竹竿靠在東廂房的墻邊，可他想不起來。他放完之后就忘記了這回事。他只是隨手一放而已。他把這些如實告訴黑影。黑影撫摸著他的手：

“這說明你不是故意的，對嗎？”

林羽著急確認，趕忙點頭，生怕這個回答的機會稍縱即逝。

“負罪感在折磨著你，真可憐?！焙谟暗穆曇敉嘎冻鐾?。

林羽又快要哭了。

“不要哭，”黑影安慰道，聲音略顯嚴肅，“林羽，假如現(xiàn)在有一個機會，讓你奶奶活過來，你想要嗎？”

林羽猛烈點頭。

“先別急，聽聽我的條件。我是說如果用你自己的生命去換你奶奶的生命，你愿意嗎？”

林羽先是震驚、猶豫，接著便想到死亡的痛苦?？刹恢趺吹?，那種對死亡的恐懼又好像貼地飛行的燕子，倏忽間消失了。他驚訝于自己不再猶豫，而是再次點頭，說：

“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換我奶奶的命。我愿意用一切交換，只要我奶奶能再活過來?！?/p>

黑影中傳出笑聲。她贊許地握緊了林羽的手，拉著他走向海里。海水涼得透骨?？闪钟鸷翢o畏懼，甚至滿懷希望，迫切地想再見到奶奶。

進到海里，林羽看見海面之下居然有一大片竹林，碧綠悠然，在海底搖曳生姿。竹葉間隙，奶奶的背影正沉下去。

“奶奶！”林羽大喊了一聲。

奶奶回過頭，沖林羽微笑，笑容比平時還要欣慰。林羽轉(zhuǎn)頭看向旁邊的黑影，想再跟她確認一下自己愿意以命換命讓奶奶健康平安，但他卻發(fā)現(xiàn)黑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奶奶站在他身邊，溫暖的手握著他的小手。

“奶奶，對不起，”他猛地撲進奶奶懷里，眼淚洶涌流出，浸濕了奶奶胸前的衣襟。

“傻孩子，別哭，奶奶怎么會怪你呢？這是奶奶的命數(shù)?！?/p>

奶奶領(lǐng)著他從海水里出來。這時黑夜已經(jīng)退去，太陽早已升起，陽光在沙粒間閃著光。林羽緊緊抓著奶奶的手，害怕再次失去她。他們沿著上坡路，一步步爬上來，到了家門前。奶奶把他領(lǐng)進他的臥室。

“睡覺吧，”奶奶慈祥地說，“奶奶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林羽心里安穩(wěn)而又踏實。他知道奶奶原諒了他。黑沉沉的夢一下子將精疲力竭的他裹住。

過了很久，他才從夢里醒來。這時奶奶已經(jīng)離開，只剩他孤身一人，四周一片漆黑。悲慘的哭聲從東廂房那邊穿過夜色傳過來。透過淚眼，林羽看見墻上的鐘才剛指過十點十分。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