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要進行手榴彈實彈訓(xùn)練，新兵們早已手心癢癢，躍躍欲試地打探各種關(guān)于實彈實投的情況。

“班長，響不？”

“響，當然響，很響。”

“比起二踢腳呢？”

“比起二踢腳，那應(yīng)該叫十踢腳了。”班長們和新兵們開著玩笑，意圖很明顯，就是不讓他們太過緊張。

“那肯定好玩兒?！毙卤鴤儑\嘰喳喳，如一群小鳥。

而我卻輕松不起來。上午按照投彈的流程，將這群愣頭愣腦的家伙拉到操場上走了好幾遍，可每一遍都有不同的問題出現(xiàn)。雖然都是程序上的小問題，但實彈場上無小事，哪怕一個小小環(huán)節(jié)的疏忽，都有可能惹出彌天大禍。我特意將達來叫出來，跟他一再強調(diào)，一定要用正規(guī)的投擲方法，不能再出上次考核那樣的麻煩。

“可是，萬一不及格怎么辦？”達來始終對正規(guī)投彈沒有信心，他手里拿著背包繩，忐忑不安地問。

“實彈訓(xùn)練，就沒有及不及格的說法了，人在壕溝里站著，二十八米已經(jīng)在殺傷半徑之外?！蔽艺f，“手榴彈扔出去就爆炸了，沒有人給你測距離。再說，投擲點在山坡上，從上往下投，滾也能滾出個三十米?！蔽乙辉購娬{(diào)，還不放心，又將五班長也叫到一邊，叮囑五班長到時候千萬別忘了提醒。說實在話，實彈訓(xùn)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這個達來。

新兵們熄燈以后都睡不著覺，小聲地討論著明天的“十踢腳”。他們失眠了，興奮的；我也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失眠了，擔心的。

第二天一早，我換上作訓(xùn)服，等待著新兵集合，卻莫名地接到旅政治工作處黃主任打來的電話，電話是通知我到旅史館去做解說的。

“可是，主任，今天我的新兵投實彈。”

“我知道，都給參謀長打過招呼了。”黃主任顯然是有備而來。

好不容易熬完一上午，上級首長剛出門，我撒腿就往連隊跑。這時候，新兵們剛好從訓(xùn)練場回來，我順著隊列數(shù)了一數(shù)，七行五列滿伍，還好，新兵們一個不落地回來了，我長長地舒了口氣。

隊伍剛解散，達來就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臉色蒼白，嘴角哆嗦著扯動了半天，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出一句話：“排、排長，響了，響了。”達來說完話，雙手哆嗦著捧著臉，放聲大哭起來。

我被達來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逗笑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響，當然響，不響就是啞彈，出啞彈就該有問題了。”

“響了，真響了。”達來再說話時，幾乎抽搐得喘不過氣來，眼淚、鼻涕順著臉頰往下流。

“行了，響了就好，你太激動了，回去休息吧?！蔽覔]了揮手，忍俊不禁。

“我剛撿起，響了，就響了?！边_來依然滿臉的驚恐。

“什么？撿起？你撿了顆手榴彈？”我發(fā)現(xiàn)達來的舉止過于異常，不禁疑惑地問了一句。

“是，手榴彈滾到我腳下，我剛撿起，就，響了。”

“什么？！”我大吃了一驚，這才明白他為何這般緊張。

“誰、誰的？誰扔的？”我焦急地問。

“四班王剛?！边_來捧著臉，再也說不出話來。

“人呢？他人呢？”我喊道。

達來蹲在地上不說話，一只手捂著肚子，像是犯了胃痙攣一般。

我拼命般地往四班跑，一把推開門，只見四班的人都傻愣愣地站著，四班長和王剛不知去向。我轉(zhuǎn)身出房間，便看到王剛一個人躲在走廊盡頭的廁所門口，抽抽噎噎地哭著。

“怎么回事，王剛？”我問。

“排長……”王剛的情況看起來比達來更糟，小孩子般一把撲到我懷里，渾身幾乎都虛脫了。

“怎么回事？”我調(diào)轉(zhuǎn)頭，沖其他的人叫道。

“他一時迷糊，扔錯方向了?！币粋€戰(zhàn)士小聲地說。

“我的天哪！”我心里一咯噔，心想這下完了，婁子捅大了。

“傷著人了嗎？”我?guī)缀鯉е耷粏枴?/p>

“達來撿起來，扔、扔了?！绷硪粋€戰(zhàn)士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我此時腦子里一片空白，這是什么情況？偏偏擔心什么就來什么。我立時明白，實彈訓(xùn)練出事了，大事，天大的事。

我趕忙往連部跑，卻在樓道口迎面碰上政治工作處負責新聞宣傳的李干事。

“我來采訪一下咱們的英雄?！崩罡墒滦ξ卣f。這個李干事呀，什么時候都少不了這張笑臉。

“英雄？什么英雄？人命關(guān)天，你還笑得出？”我手把樓梯扶手，下不是，上也不是。

“怎么不是英雄？你想想，一個新同志，在稍縱即逝、性命攸關(guān)的三秒鐘內(nèi)，果斷地撿起地上的手榴彈扔了出去，他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出發(fā)地線（指待命前往射擊或投彈地線的位置線，即等候區(qū)。）的所有人。”李干事說著話，已經(jīng)開始擺弄手中的照相機和錄音筆。

李干事上樓后，掏出錄音筆想詢問當時的情況?？蓱z的達來蹲在地上，一個勁地搖頭，什么也不說。

于是李干事將錄音筆對準我說：“你是他的直接領(lǐng)導(dǎo)，你最熟悉情況。”

我無奈地聳聳肩，說：“你說的英雄撿起那顆冒著煙的破手榴彈時，我正在旅史館念著講解詞?！?/p>

“那總該說說你平常是怎樣教育、培養(yǎng)他的吧？”李干事擺出不挖出東西絕不善罷甘休的架勢。

“該怎么教育就怎么教育，別人怎么培養(yǎng)就怎么培養(yǎng)?！蔽艺f。

“喂，哥們兒，你得配合我的采訪，現(xiàn)在英雄還沒有平靜下來，但他的事跡以及成長歷程必須讓全戰(zhàn)區(qū)，不，是全軍的官兵都知道，都來向他學習?！崩罡墒抡f。

“對不起，哥們兒，我比他更不能平靜，我甚至還沒搞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p>

李干事不甘心，開始在達來的生活細節(jié)上下功夫，五班的其他戰(zhàn)士都被他詳詳細細地問了個遍。

不大一會兒工夫，旅政委和參謀長也直奔新兵排。我知道，今天的主角是達來。只可惜大家都沒能和達來說上話，我們的英雄怕冷似的打開被子，將頭嚴嚴實實地蒙住，身體蜷曲著，冷不丁還顫抖幾下。

“首長，看來我們的英雄還沒有做好當英雄的思想準備?！蔽颐銖姅D出一絲笑容，說。

“好吧，讓他先靜一靜。”政委替他掖了掖被角，關(guān)愛地說。

各路領(lǐng)導(dǎo)陸續(xù)散去，李干事在班排邊邊角角搜集了一些材料，把達來平常的學習筆記里里外外翻了個遍。對于這么一件轉(zhuǎn)瞬即逝的突發(fā)事件，要去挖掘出些細節(jié)還真有點兒難度。但李干事一臉熱情，我也不好直接駁他，哼哼哈哈應(yīng)承了幾句，總算把他打發(fā)走了。

達來一直沉睡，仿佛還沒有從撿手榴彈的恐懼之中脫身出來，像一只受了驚擾的鴕鳥，需要把頭深深埋進沙土里尋找片刻的安寧。我反復(fù)交代五班長，不要再讓人去打擾他，不管什么英雄不英雄的，現(xiàn)在能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一覺，就是對他最大的褒獎。

要說達來也真能睡，自打中午回到宿舍便一睡不起，連晚飯都沒吃，直接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起床號吹響第一遍，宿舍里傳來掀被子的窸窣聲、鐵架子床晃動的咯吱聲、光腳跳到水泥地面的咣當聲。我自然起得比戰(zhàn)士們早，已經(jīng)穿戴整齊，站在走廊里等著集合出操的號令。

而更要緊的是，我心里到底還是放心不下達來，怕他嚇出個好歹，一睡不起。好在半夜里，我去他床前看過兩回，照常的輕鼾聲，照常的翻身咂嘴，跟以往查夜時看到的達來并沒有什么兩樣。

這會兒，我透過半開的門，看到達來像往常一樣起了床，一樣簡單地把床單被褥整理了一下，然后去穿自己的作訓(xùn)服外套。值班班長集合的哨音一響，他像別的戰(zhàn)士一樣，慌慌張張、匆匆忙忙，邊扎外腰帶邊往外沖。

等他沖到門口，我一把將他拉住，快速地里外檢查了一下，重點是看了看他的眼神。沒錯，還是平常那副迷迷瞪瞪沒睡醒的樣子。我特意站在隊尾，看著達來一如既往地下樓，站隊，跑操，一切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我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這樣的狀態(tài)是達來的正常狀態(tài)，他到底沒有被一顆冒煙的手榴彈給嚇倒。

事實上，在達來昏睡期間，我利用全排點名的時間，跟每個人都做了強調(diào)：這件事情，如果達來不想提起，我們大家就都當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那時，我把在軍校學的那些淺顯的心理學知識忘得一干二凈，本能地以為，這件事情只要大家主動都不去當回事，當事人也就不會覺得事情有多嚴重了。我所有的努力，只是想讓大家都恢復(fù)到正常的狀態(tài)，就好像一切真的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吃過早飯，上午的操課我也打算一如既往地開展。就像我打算得到的結(jié)果那樣，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但顯然，有很多人并不想讓一切就悄無聲息地過去。臨集合前，政治工作處通知讓達來留在宿舍里，具體做什么沒有說明。

等大家都離開宿舍集合時，我看到達來坐在自己的學習桌前搓著手，很不自在的樣子，我那顆早上放松下來的心這一會兒又懸了起來。

上午的訓(xùn)練剛開始，我的心里就像有十五個桶在打水，七上八下。兩個小時后，中場休息時我更加心神不安，腦子里有一個聲音在反復(fù)提醒我，必須馬上回趟宿舍，看看達來在干什么。

我把訓(xùn)練現(xiàn)場交給一班長，一路小跑回了班排。

等我進到樓里時，值日員用一種慌亂的眼光看著我。

“怎么啦？”我問。

“是李干事，帶了好多人來。” 值日員說。

五班宿舍里亂成一片?？看暗膬蓮堣F架子床被挪到了靠近門的地方，給窗口騰出一片開闊地。一臺攝像機背對著門架立，兩側(cè)還布設(shè)上了陽傘一樣的補光器材。達來板板正正地坐在攝像機前，身后是他的床鋪和疊得一絲不茍的被子。

我推了推門，門被挪過來的床給擋住了一半。我本想一腳將門踢開的，忍了忍，沒有發(fā)作，不聲不響地側(cè)身擠進門內(nèi)，想看看里面到底在干什么。

這會兒，達來正在座椅上扭來扭去，仿佛屁股下點著一團火一般難受。

“剛才這條不行，重來，咱們爭取這條一遍過?！?/p>

李干事在攝像機后面指揮著，忙碌著，邊上的幾個幫手趁著空隙，把達來額頭上的汗粒擦了擦。

“來，繼續(xù)，看這里，要有感情?！崩罡墒抡f著話，舉起手里的一塊大紙板，手指臨空彈了一下，“開始。”

“我、我馬上想到、想到……”達來在鏡頭前繼續(xù)結(jié)結(jié)巴巴。

“停，停，停?！崩罡墒掠行┎荒蜔┑胤畔录埌?，叉著腰，說，“讓你有感情，不是讓你自己有想法，必須照著臺詞念，把感情放到臺詞里，不要想你自己當時到底在想什么。你的想法，我都替你寫好了，你要告訴自己，當時，你就是這么想的，這么大的字，念就行?！?/p>

“我、我沒想那么多。”達來委屈地辯解道。

“我知道，你沒想那么多，但現(xiàn)在，你必須這么說，這些都是我們連夜挖掘出來的。作為一個英雄，你必須這么想，否則，怎么能讓別人信服呢？”李干事的態(tài)度明顯有些居高臨下。

我終于明白眼前的這一切，他們在讓達來演戲呢。

看著達來像木偶一般被人擺弄，我心頭的怒火終于壓制不住了。我解下腰上的武裝帶，猛地砸在身邊的鐵架床上，啪的一聲巨響，圍著達來和攝像機忙碌的四五個人全都回過頭來。

我裝著跟誰都不認識，板著臉，怒氣沖沖地對達來說：“怎么回事，不訓(xùn)練，在這里閑扯什么？”

“蕭排長，這是……”李干事迎了上來，被我一把推開。

“達來，戴帽子，扎腰帶，準備訓(xùn)練?！蔽铱炊疾豢蠢罡墒拢譀_達來大喊道。

“是?！边_來猛地起來，快速轉(zhuǎn)身，到自己的床頭拿起帽子、腰帶，迅速穿戴好，筆直地站在我的面前。

“樓下集合，快點兒?！蔽矣趾暗?。

我聽到達來如釋重負一般，踩著歡快的步子，跑到了宿舍門口，一側(cè)身，擠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我看也不看現(xiàn)場傻愣著的眾人，轉(zhuǎn)身也往門外走。

達來的事跡不久后還是上了報紙，配了一張他在訓(xùn)練場投彈的照片。達來的名字一下子成了旅隊的焦點，電視臺、報社紛紛往我這邊跑，達來不想說的話，我全都替他搪塞過去。

他真的成了英雄。

一個平凡的人做了不平凡的事情，大可以稱其為英雄。

“排長，我就撿了顆手榴彈?！边_來拿著報紙，有些不安地對我說。

“問題是，別人沒撿，你撿了。關(guān)鍵是，再過三秒鐘不撿，就要出人命，無數(shù)條人命。所以你是英雄，理所當然的英雄?！蔽夜膭钏f。

“可是那顆手榴彈剛好滾到我腳下，第一個要炸到的就是我，我不撿誰撿？”達來解釋說。

我無話可說，但還是極力安慰他，好讓他不至于成天不安。

達來隨后在戰(zhàn)區(qū)大會上被通報表揚，他榮立二等功一次。

是英雄，自然少不了要到臺上去做幾回報告。

達來成長的細節(jié)，我當然最清楚，當初他可是被別人推來搡去的矮個子小兵，是我一把將他拽進了一排。

他犯的每一個錯誤，他取得的每一個成績，那些錯誤背后的緣由，那些成績背后的曲折，件件樁樁，我都如數(shù)家珍。

只是我也不知道，這些細節(jié)跟他撿起那顆冒著煙的手榴彈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

上臺做報告那天，達來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在掌聲、閃光燈和攝像機鏡頭的簇擁下上了講臺。盡管已經(jīng)接受過好幾次采訪，但面對鏡頭和眾人關(guān)注的目光時，達來仍舊顯得極不自然，走上講臺的幾步路，竟然還順拐了，身體僵硬得像個木偶。好在他周身都被英雄的光環(huán)籠罩，沒有人去在乎這些小小的細節(jié)。

上臺后達來將事先準備好的發(fā)言稿往桌子上一放，并不打開，定了定神，往臺下張望，像是在尋找，我猜他是在找我，找了幾回，臺下黑壓壓一片，當然沒找到，于是他握了握拳頭，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一樣，對著話筒說：“首長、戰(zhàn)友們，今天大家把我當成英雄，其實我不是。我只是撿了一顆滾到腳邊的手榴彈，我當時什么也沒想，只知道如果不扔開那顆手榴彈，將會炸到我……

“如果這樣也可以成為英雄的話，那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英雄，只要看有沒有冒著煙的手榴彈滾到你的腳下?！边_來接著說。

觀眾席里有幾名新兵沒忍住，噗的一下笑出聲來，轉(zhuǎn)頭看邊上的老兵都不動聲色，便硬生生把笑聲給憋了回去。

“所以，坦白點兒說，我真算不上英雄?！边_來不慌不忙，繼續(xù)說道，“但我確實想表現(xiàn)得好一點兒。為了表現(xiàn)得好一點兒，我往新被子里抹涼水，我還半夜跑出去練習投彈。但不管怎么努力，我還是那么平凡，就好比我矮小的個子一樣，永遠無法改變?！?/p>

達來講到這里，禮堂里鴉雀無聲。某種程度上，達來在說自己，也在說別人，他的經(jīng)歷跟在座的每一個人產(chǎn)生了共情。

事實上，我們都是那個想表現(xiàn)得好一點兒，但努力很久也不一定得到肯定的平凡人。

“我做了很多傻事，經(jīng)常被人笑話，在家里是這樣，到了部隊也是這樣，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一個好的期許，我無非是想讓自己變得好一點兒罷了?！边_來又說。

“老兵們都說，部隊是座大熔爐。這話真不假，不管我們是礦石還是鐵疙瘩，都離鋼還有一段距離，離刀刃的距離更大，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百煉成鋼的道路注定磕磕絆絆，除非自己停下來，否則誰也阻止不了你的步伐?！边_來又說。

接著，達來講了很多自己當兵的心路歷程，雖然不怎么光彩，但都是真實的經(jīng)歷，也是自己真實的想法。最后，達來說：“講到這里，要說英雄，其實我覺得自己也算個英雄，不是因為那顆手榴彈，而是因為我敢于面對自己，敢于動手修剪身上的枝枝蔓蔓，而這一切都只為把自己變得更好。

“冒煙的手榴彈不是誰都能撿到，當然，也不是每個人都愿意去撿。沒有手榴彈的時候，我們可不可以對生活認真一點兒，對自己真實一點兒，去做一個能讓自己認可的人？每一個做好平凡的自己而又不甘于做平凡的自己的人，我認為都是英雄。”

一瞬間，臺下掌聲雷動。達來的報告平實而生動，精彩非凡，非常成功。

英雄到底是英雄。

我們與英雄的差距，恰恰就在那一份真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