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朋友們大家好,很高興有機會跟大家來聊一聊我們都喜歡的宋代詩詞。今天晚上的話題,主要是圍繞《宋詩鑒賞》這本書來展開。
《宋詩鑒賞》的書名問題
《宋詩鑒賞》是北京語言大學韓經(jīng)太教授組織的一套叢書中的一種。之前韓老師主編過一本《中國名詩三百首》,那本書是從中國先秦時代一直選到現(xiàn)當代的詩歌選本,按照時代的先后順序,分八個時段,一共選三百首。在那本書出版以后,又按照這八個歷史時段,把八個部分分別擴大成一本書,由作者們各自選一百或兩百首詩,形成一套八冊的叢書,亦即現(xiàn)在的《中國新選名詩1000首》叢書。
這套叢書各個分冊的書名都是根據(jù)歷史朝代分段來定的,比如說第一本就叫作《先秦兩漢詩鑒賞》,第二本就叫作《魏晉南北朝詩鑒賞》。我編的這本,就叫《宋詩鑒賞》。最后的一本,便是《現(xiàn)當代詩鑒賞》。這套叢書的“詩”是指廣義的詩,亦即“詩歌”的意思。比如第一本書包括《詩經(jīng)》《楚辭》,而最后一本所選的主要是白話詩。然而即便如此,“詩”這個字在我所編的《宋詩鑒賞》的書名中,還是引起了一些異議。這本書剛剛出來,便有讀者反映:這本書有問題,莫礪鋒選的不全是宋詩,里面還“混”進去了不少宋詞。我聽到了讀者的這個意見,覺得有點冤枉。其實不是我“混”進去不少詞,而是這套書的編選體例就是讓我選100首宋詩和100首宋詞。因為編委會的成員都認為宋詩與宋詞同樣重要,應該占有同樣大的比重。之前我們編《中國名詩三百首》時,分給宋代的作品總數(shù)是60首,其中也是30首詩和30首詞,平分秋色。所以不是讓我選一本“宋詩”,我卻混進去一部分“宋詞”。
當然,單從書名而言,也不怪讀者朋友感到困惑。因為“宋詩”這個詞確實存在歧義。我們平常說到宋詩,往往想到的就是五七言詩,而宋詞則是另外一個專有名詞。但從另一方面而言,這套叢書題目有統(tǒng)一體例,每本書的題目都是一個朝代名后加一個“詩”,然后現(xiàn)加“鑒賞”兩個字。我的這本書不能題作《宋代詩詞鑒賞》。所以《宋詩鑒賞》這個書題中的“詩”字是取其廣義,意思是“詩歌”,而詩與詞都屬于“詩歌”的范疇,也是“宋詩”既容納宋詩,也容納宋詞。同樣,葛曉音老師所編的《唐詩鑒賞》中也包括了溫庭筠和李后主的好幾首詞,并不是她選唐詩時混進了幾首詞。
《宋詩鑒賞》的選目
說明書名以后,我們再來談談選目的問題。
把宋詩與宋詞放在一起來選一個選本,本身便有一個比較大的麻煩——它的作品總量比較大?,F(xiàn)存宋詩的數(shù)目,有24.7萬首,遠遠超過《全唐詩》;宋詞也不少,有2.3萬首。從這么龐大的基數(shù)上,各選100首,選起來是有一定難度的。
我今天講座的題目叫作《宋代詩詞的滄海明珠》。說到滄海明珠,大家馬上會聯(lián)想到一個成語“滄海遺珠”,意思是從滄海里打撈珍珠,漏掉了很多明珠沒撈起來。那么我這本書是不是有“遺珠”呢?選100首宋詩、100首宋詞,是不是遺漏了很多宋詩宋詞的好作品?按照邏輯推理,我想這是一個必然的結果。要從25萬首宋詩中選100首出來,無論怎么選,無論誰來選,可能都會有滄海遺珠,因為大家心目中的宋詩明珠更多,遠遠超過100首;現(xiàn)在只讓選100首,肯定會有遺漏。宋詞的情況也與宋詩相類似。
從另外一方面來說,要問選出來的是不是都是明珠,都是好作品?這方面我倒比較有把握,我覺得我所選出來的200首詩詞,肯定都是好作品。當然,讀者各人的口味不一樣,各人的欣賞標準也不一樣,各人對好作品的定義跟要求也不盡相同。但是我相信,我選在這本書里的這100首宋詩和100首宋詞,應該都是好作品。有很多讀者朋友心目中更好的作品沒選進去,這是肯定的。但是選進去的這些作品肯定也都是好作品。所以,我就比較大膽地用了這樣一個題目——“宋代詩詞中的滄海明珠”,來概括我今天的講座。
現(xiàn)代人做古代詩詞的選本,都面臨著不少問題。比如,在我們之前已經(jīng)有不少選本——唐詩就不消說了,我想葛曉音老師承擔的《唐詩鑒賞》要比我更加艱難,因為已有的唐詩選本實在是太多了,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大概有800來種。宋代詩詞的選本沒有唐詩那么多,但也還是有好幾種。那我們選詩時該怎么選擇?選擇標準怎么確定?這都是問題。
還有一個比較大的困難在于,以往宋詩和宋詞的選本,往往是分開選的,要么是宋詩選本,要么是宋詞選本,很少看到把詩與詞放在一個選本里。雖然大學中文系里用來配合古代文學史講授的作品選,會兼選詩、詞,而且還會選古文和其他文體的作品,但針對社會大眾的歷代文學選本多數(shù)是限于某一種文體的。當然,我也看見過為一個單獨的作者編選詩詞選,比如蘇東坡的詩詞就有合選的本子。但是將整個宋代的詩、詞合選成一種選本,過去比較少見。故而我編選《宋詩鑒賞》時,深感自己缺乏可以借鑒的對象,我無從借鑒前人選本成功的經(jīng)驗或者失敗的教訓。我只能在選詩的時候參考已有的宋詩選本,在選詞的時候參考已有的宋詞選本。但即便如此,將詩與詞合選在一本選本里,也許還應注意兩種文體的對應、協(xié)調等問題。此外,本書涉及的作者,有不少是詩詞兼擅,比如蘇東坡這樣的作者,他的名下選多少首詩、選多少首詞,兩者是否平衡?其入選總數(shù)跟其他作家的總數(shù)是不是平衡?有沒有合適的比例?諸如此類涉及方方面面的問題,我雖有所思考,但限于學力,也由于缺乏必要的參考,都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
總之,我編選本書沒能像學術研究一樣采用非常嚴謹?shù)姆绞?,在選擇的過程中,我多少還是摻入了個人的喜好。我在往昔的閱讀中覺得某些作品確實是好,確實值得介紹給廣大讀者,我就把它們選進去,我主要的甄選標準就是這一點。從前錢鍾書先生選《宋詩選注》,他是從所有的宋詩別集出發(fā),再結合《宋詩鈔》之類的總集,總之是從原始的典籍里選。我的選本并非如此。雖然家里也有《全宋詩》與《全宋詞》,但是我選的時候,還是結合個人的閱讀印象、個人的喜好等因素來選,并非從總集、別集中像大海撈針一樣把所有的明珠全撈上來。當然我也絕非簡單地從現(xiàn)成的宋詩、宋詞選本中進行二次選擇,所以有時還會選出一些現(xiàn)有選本中未曾入選的作品??傊疫x《宋詩鑒賞》的時間雖然不是太長,但還是花了不少斟酌功夫,克服了一些困難的。
對《宋詩選》與《宋詩選注》的借鑒
下面就以宋詩為例,說一說我的編選情況。
在參加編選這套叢書以前,作為一個宋詩讀者和宋詩研究者,我最重視的當代人的宋詩選本主要是以下兩種:第一種就是我的老師程千帆先生和他當年武漢大學的同事繆琨先生合作的《宋詩選》。這本書的出版年月是1957年5月。第二種當然是大名鼎鼎的錢鍾書先生的《宋詩選注》,《宋詩選注》的出版年月是1958年8月。程先生的《宋詩選》比錢先生的《宋詩選注》早出版一年。我之所以把它叫作程先生的《宋詩選》,是因為程先生跟繆琨先生當年的分工很明確,程先生確定了全部選目并撰寫前言,而繆琨先生從事注釋工作。所以現(xiàn)在探討選目問題的話,可以說這本書便是程千帆先生所選。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錢鍾書先生的《宋詩選注》雖然比程先生的《宋詩選》晚出一年多,但是錢先生好像沒有看過程先生的那本《宋詩選》,至少他的前言沒有提過已經(jīng)有一本《宋詩選》,由程千帆所選。所以我們可以把這兩本書看作是兩位先生在互不相知的情形下,彼此獨立進行的宋詩選本。
那么,我的選目與程、錢兩位先生的選本有何異同呢?
如前所述,程千帆先生的《宋詩選》和錢鍾書先生的《宋詩選注》是彼此獨立的。但是兩者頗有一些偶合的現(xiàn)象,比如說梅堯臣的詩,這兩個宋詩選本都選了7首,7首里面有4首是重合的,即《田家語》《田家》《陶者》和《汝墳貧女》,這4首詩恰恰都是寫民生疾苦的。從存世作品數(shù)量來看,梅堯臣詩歌作品頗多,而程、錢兩人都從眾多的作品中選出7首,居然有4首完全重合,這或許與當時學術界比較強調詩歌要反映民生疾苦有關,故兩位先生都不約而同地選了它們,占他們所選梅詩的一半以上。就我自己的選本而言,因為全書僅100首宋詩,所以一共選了3首梅堯臣的詩,里面僅有一首跟兩位先生的“宋詩選”重合——《汝墳貧女》。另外3首寫民生疾苦的梅詩我雖然也很喜歡,但是我覺得它們還不夠資格排進這100顆明珠里面,所以我就沒選。我另外選的2首梅詩,都不是寫民生疾苦的。再比如張耒的詩。張耒詩的總量也相當多,兩位先生的宋詩選本中不約而同地選了張耒的《海州道中二首》。海州就是現(xiàn)在江蘇連云港一帶,張耒就是本地人,當時大概因為公務而路過。這兩首詩都描寫了凋敝、荒涼的農(nóng)村景象。《海州道中二首》我都喜歡,但是由于我的選本一共只能選100首宋詩,所以我忍痛割愛,只選了其中一首。應該承認,我選張耒詩的時候確實參考了程、錢的選本,他們兩人都選了張耒的兩首詩,我則從兩首中選了一首。
但與此同時,我的選本中也有不少作品,是程、錢兩位先生所沒有選的。比如說西昆派楊億的《南朝》、梅堯臣的《小村》,還有王安石的六言詩《題西太一宮壁》、蘇東坡的《定慧院東海棠》《寒食雨二首(其二)》《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黃山谷的《登快閣》《過家》《六月十七日晝寢》《題落星寺》《書摩崖碑后》、陳師道的《除夜對酒贈少章》《九日寄秦覯》《舟中》、陸游的《金錯刀行》《夜泊水村》、朱熹的《春日》《觀書有感》、汪元量的《潼關》,等等,這類例子還有不少。所以說,在這部《宋詩鑒賞》中,我還是選了一些我自己特別看好的詩,并非完全根據(jù)前輩的選本來二次選擇。
此外,兩位先生的宋詩選中都選了柳永的《煮海歌》。這首詩描寫鹽業(yè)工人怎樣熬海水為鹽、辛苦生活。柳永我們知道他,主要是因為他的詞作。我的書中,也選了不少柳永的詞。至于《煮海歌》,我反復地讀,也承認這是一首好詩,真切地反映了民生疾苦,而且是宋代其他詩人很少關注的鹽業(yè)工人的生活。但是,我只能選100首水平最高的宋詩,我反復琢磨這首詩,覺得它還是差了一點,只好舍棄。還有,我這本書里面選了文天祥的兩首作品,一詩一詞,占宋詩的百分之一,又占宋詞的百分之一,這個比重不算低。這一點待會兒我再詳細展開。
選目突出大家
《宋詩鑒賞》的選目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比較注意“突出大家”。
一個選本是否應該選比較多的小家,特別是把那些不太受人注意的小家的好作品,從大海里撈出來?還是說把比較多的篇幅留給大家?我傾向于后者。因為這部書是面向廣大的讀者群,讓社會上喜歡宋詩的廣大讀者來讀,還是應該突出大家。因為大家足以代表這種文體在一個時代中的主導地位。說起唐詩,大家自然會想到李、杜。那么,宋詩作者中,最能代表一代詩風的詩人是誰?應該是蘇、黃,再就是加上王安石和陸游。
蘇東坡當然是首屈一指的,在《宋詩鑒賞》中,我一共選了蘇軾的詩14首、詞10首,一共24首,在總量為200首的選本中,蘇軾一人就超過十分之一。在本書中,辛稼軒的詩我沒有選。說起辛稼軒,我曾經(jīng)選過他的詩。2000年巴蜀書社出版的《宋詩精華》,是一本由我和四川師范大學的趙曉蘭教授合編的宋詩選本,共選宋詩1000余首。當時我們選了一首辛稼軒的七言律詩,因為這首詩寫得相當好。但是總的來說,辛稼軒不算是宋代最有名的詩人。稼軒詩的成就,完全被稼軒詞的成就給掩蓋了。本書中我很突出辛詞的位置,選的辛詞達到15首,但沒有選他的詩。因為宋詩總共選100首,稼軒的詩好像排不進去。即便如此,辛稼軒的作品總數(shù)15首,在整個選本中僅次于蘇東坡的24首而居第二位??倲?shù)排第三的,是陸游,詩11首,詞3首,共14首。其次是黃庭堅,詩10首,詞2首,共12首。再次是王安石,詩8首,詞1首,共9首。隨后是李清照,詩1首、詞7首,共8首。接下來的是秦少游、姜夔,兩個人都是7首?!巴怀龃蠹摇保也桓艺f這是優(yōu)點,但可以說這是本書的一個顯著特點。
本書的學術基點:我對宋代詩詞的總體認識
下面談談,我選這本《宋詩鑒賞》時本人的學術基點。我編選這部選本的時候,并不想通過選本來宣揚某一種文學觀念,也不想通過選本來總結宋詩或者宋詞的某一方面的特征。我只是希望通過這個選本,把我心目中宋詩、宋詞中的好作品各挑100首介紹給讀者。我希望通過這些作品,來比較全面地展示宋詩、宋詞的風貌。所以我的選本不像清人王漁洋的《唐賢三昧集》或清人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集》那樣,體現(xiàn)出選者獨特的文學理念或詩學觀點。但是不管怎么說,選本是由選家來選的,選家對作品的基本看法、基本理解、基本判斷,肯定會體現(xiàn)在選本中。為了讓讀者更好地閱讀本書,我想簡單地說明本人對宋代詩詞的一些基本看法。
我認為,從總體成就上來說,宋詩和宋詞,可以說是春蘭秋菊,各有千秋。宋詩是非常好的一代之文學,宋詞更是非常好的一代之文學,這兩者很難分出高低來。但是我也承認,假如把它們分別放在各自的文體發(fā)展史中來看,也就是把宋詩放在整個五七言詩的發(fā)展過程中來看,把宋詞放在整個詞體的發(fā)展過程中來看,那么它們雙方所占的歷史地位還是有高低的,從這方面來看,宋詞的歷史地位是要更高一些的。
宋詩,它應該是整個詩歌史上僅次于唐詩的一代之文學。一些研究宋詩比較多的學者,甚至可能會覺得宋詩跟唐詩完全是平分秋色的。我也算是研究宋詩的一個學者,但是在我心目中,從讀者的角度來說,我覺得宋詩比唐詩還是稍微差一點,整個的成就要稍微低一點。
我們一般把五代詩歸入唐詩,所以宋詩是直接接續(xù)著唐詩的。在五七言詩的發(fā)展史上,當宋人開始寫詩的時候,他們就面臨著一個非常強大的文學遺產(chǎn)的壓力——唐詩的壓力,因為五七言詩發(fā)展到唐代幾乎是登峰造極。五七言詩,就是五言跟七言,分別配以絕句、律詩和古風,一共有六種詩體。在這六種詩體中,唐代詩人在各種詩體上都達到了巔峰。就詩歌反映社會生活、反映個人情感等這些內(nèi)容題材的方面來說,唐詩已是應有盡有了。就藝術風格來說,唐詩已經(jīng)做到了百花齊放。若以開礦作比喻的話,可以說唐詩已經(jīng)把所有有價值的礦產(chǎn)都開了一遍,都挖掘過了,有些地點已經(jīng)開采得非常深入了。留給宋代詩人的未開墾的處女地,以及還沒有發(fā)掘得很深的礦井還有多少呢?雖然說還是有一些,但是數(shù)量不會太多。故而宋人開始寫詩的時候,面臨著巨大壓力。這一點上,后人也看得非常清楚,所以清人就有這樣的話:“宋人生唐后,開辟真難為。”我們來看一看具體的情況。
《陳輔之詩話》中記載,王安石說過這么兩句話,一句是“世間好語言已被老杜道盡”,另一句是“世間俗語言已被樂天道盡”。意思是杜甫的詩是偏向于典雅一路的,典雅的好句子都被他寫完了,而比較通俗的、不太典雅的好句子,又被白居易寫完了。那么宋人還怎么寫詩?王安石是北宋三大詩人之一,連他都明顯地感覺到有壓力,他覺得在唐詩面前比較難開拓。那么王安石的話是不是夸張?是不是無中生有?我們說夸張也許是,但絕不是無中生有。我們有一個現(xiàn)成的例子,便是北宋初年的著名詩人王禹偁。王禹偁不算是北宋的一流詩人,但是畢竟是比較重要的詩人。王禹偁有一年被貶到陜南的商州,他到了商州以后心情不太好,生活也過得比較寥落。到了第二年,他寫了一首詩。內(nèi)容是在一個春天的早上,他看到自己的小院子里出現(xiàn)了相當奇特的自然景觀,他的院子里本來有兩棵桃樹、杏樹種在那里,到春天都開花了,但是那天晚上刮了一夜的大風,早上起來一看,有幾個很大的樹枝被刮斷了,樹枝斜在那里,枝頭還是鮮花怒放。他的這首詩寫得很好:“兩株桃杏映籬斜,妝點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shù)枝花。”為什么我說他寫得很好?因為這個景象比較難得,我當過十年農(nóng)民,我在江南水鄉(xiāng)待過十年,我的村子里面也有桃樹、杏樹,但是我從沒看見過這種景象,大風把樹枝刮掉了,枝頭鮮花還開著。王禹偁用非常生動的句子寫出一種難得之景,心里多半是比較得意的。沒想到過了幾天,他的兒子王嘉祐跑來對他說,父親大人,你前兩天寫的這首詩,好像是從杜甫詩里抄來的。王禹偁說,怎么可能?我完全是自己想出來的,沒有抄。王嘉祐就把杜詩拿來,翻開一看,果然杜甫在成都草堂的詩中就有這么一首也是寫的類似景象:“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墻低還是家。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倍鸥φf:我親手種的桃樹、李樹,不是無主之花。我是個“野老”,就是老農(nóng)民、鄉(xiāng)下老頭,我的圍墻很低矮,但是盡管如此,這個院子并不是無主地,這是我的領地、我的院子,是我的私人財產(chǎn)。春風居然來欺負我,吹了一夜,把幾枝大的樹枝刮斷了,枝頭還開著花。此詩的后面兩句,拿來跟王禹偁的詩比一比,確實是非常相像。這就是典型的“世間好語言已被老杜道盡”!王嘉祐指出這一點以后,王禹偁沒有生氣,詩話里面記載他反而大喜,他為什么大喜?他高興地說我的詩寫得這么好,已經(jīng)跟杜甫接近了!但是盡管王禹偁很高興,盡管這僅僅是暗合,畢竟還是證明了王安石說的“世間好語言已被老杜道盡”。當然我們還可以舉出更多的宋詩的句子“已被老杜道盡”以及“已被樂天道盡”的例子,說明宋代詩人確實面臨著唐詩的巨大壓力。所以我們現(xiàn)在來評價宋詩,如果要把它跟唐詩做比較的話,必須要注意到這一點:宋人是在唐人開拓過的地方繼續(xù)開拓,所以他們必須在唐人開發(fā)過的礦井里再向深處挖掘,或者盡量去特別荒野的、唐人還沒有注意到的角落里尋找新的礦產(chǎn),所以他們是在特別艱苦的條件下寫詩。換言之,宋朝的詩人是付出了加倍的努力才創(chuàng)作了一代宋詩。
那么宋詩作為一個整體,跟唐詩來比,它有沒有創(chuàng)新的地方?當然是有的,比如說題材,它盡可能地把唐人所忽略掉、唐人所很少寫的,或者說唐人覺得不能寫的那些題材,填補到詩歌的領域中間來。比如宋詩中有比較多的寫農(nóng)具的詩,而唐詩中比較少;宋詩中有相當多的關于飲茶的詩,唐詩中也比較少。不是說唐人不懂飲茶,茶圣陸羽就是唐朝人,但是唐詩中寫飲茶的好詩,我只記得盧仝有一首《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其他就沒有了。但是我們看蘇東坡、黃山谷關于飲茶的詩,反復唱和達六七次,寫出很多好詩來詠茶,把飲茶寫成非常高雅的一種文化生活,這都是填補唐詩空缺的。在唐人看來,生活中有些過于俗的題材或者對象是不能寫到詩歌中去的。比如唐朝詩人劉禹錫,當時人稱為“詩豪”。有一年重陽節(jié),劉禹錫想寫一首重陽節(jié)的詩,本來想寫“餻”這個字,“餻”是一種食品,重陽節(jié)民間有吃餻這個習慣,因為餻跟“登高”的“高”是諧音。劉禹錫本來要寫一首詠重陽的詩,他想用“餻”這個字,但是他后來一想覺得“餻”這個字“六經(jīng)中間未見”,換言之,儒家的六經(jīng)中沒有這個字,因為“餻”是個后起字,比較俗,不是典雅的字,他就不敢用了,結果就沒有寫成那首詩。到了北宋,宋祁在一首寫重陽節(jié)的詩里面就諷刺劉禹錫,說:“劉郎不敢題餻字,虛負詩中一世豪?!边@個劉郎就是劉禹錫,他說劉郎這個人白白稱作“詩豪”,寫詩居然不敢用“餻”字。
換了宋朝詩人,豈但是敢用“餻”字?我們看看蘇東坡的詩,蘇東坡被貶到海南島后,有一次寫一首七言絕句,描寫一個有趣的生活場景。他說自己喝醉了酒,認不得回家的路了,然后向他的鄰居問路?!鞍胄寻胱韱栔T黎,竹刺藤梢步步迷。”我喝得醉醺醺的,向各位黎族老鄉(xiāng)詢問歸路。因為海南島是熱帶嘛,植物瘋長,長滿了“竹刺藤梢”,走一步就要迷路。下面兩句很有意思:“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這兩句是黎族老鄉(xiāng)告訴他的話:你呀只要看路上的牛糞,跟著牛糞走,你就找到家了,因為你家就在牛欄西邊!牛是隨地拉糞的,我在農(nóng)村放過牛,你拉著牛一路走,它就一路排便?!芭J浮本褪桥<S,唐朝人劉禹錫連“餻”都不敢寫,而宋朝的蘇東坡連牛矢都敢寫進詩去。所以說宋朝人寫詩的題材范圍之大,語言文字上的以俗為雅,這種開放的、無所拘束的態(tài)度,應該說是超過唐人的。正因為如此,所以宋詩對唐詩是有所填補的,題材、風格、主題都有所填補,所以它的范圍比唐詩更加寬廣,所以它才能跟唐詩相媲美,有如春蘭秋菊。
下面再說說我對宋詞的看法。宋詞在本朝的文學中是跟宋詩平分秋色的,它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詩體。但是如果在詞體自身的發(fā)展史上進行評價,可以說宋詞就像唐詩一樣,它是登峰造極的。所以我們現(xiàn)在說起專有的文學史名詞,總是唐詩宋詞,宋詞是可以和唐詩匹配的,它在文學史上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當然宋以后詞體還在繼續(xù)發(fā)展,元明清一直到現(xiàn)在還有很多人寫詞,特別是學界有很多人認為清詞中興,清詞地位是遠遠超過元明詞的,甚至可以跟宋詞抗衡。但是我想如果從一般讀者欣賞的角度,清詞恐怕很難說能夠跟宋詞抗衡。清詞中,大部分的題材也好,寫法也好,藝術風格也好,可能都是受宋詞的影響,是對宋詞的一種模仿,也有一些超越,但總的來說,還不能跟宋詞抗衡。就詞體來說,宋詞無疑是空前絕后,達到了最高水準。
現(xiàn)在我們來看一看宋詞自身走過的路程。為什么宋詞特別好呢?為什么從晚唐五代就有詞了,宋詞仍然遠遠地超越前代詞,甚至比后代的詞更好?我的理解是,這或許跟宋代作家的身份特征有關系?,F(xiàn)在社會上有很多人對宋代很感興趣,從學界到社會,大眾對于宋代的整體評價都跟以前的評價有點不一樣,有點改變。以前大家一說到宋代,就是積貧積弱,認為宋代是一個落后的、貧窮的,一天到晚挨人侵略的朝代。好像漢、唐都很輝煌,宋代不輝煌。但現(xiàn)在這個看法慢慢地有變化,至少像我們這些研究宋代文學、宋代哲學的學者來看,實際上并非如此。這當然說來話長,也不是今天應該說的內(nèi)容。那么我要說什么呢?就是宋代政治的總體特征被后人概括為“偃武修文”,這一點對于宋代文學,對于宋詩、宋詞的發(fā)展,都起了非常好的推進作用,這個作用主要是通過作家創(chuàng)作主體來發(fā)揮的。
所謂“偃武修文”,其實就是北宋王朝采取的一種國策,這不是因為趙匡胤、趙光義,也就是宋太祖、宋太宗他們弟兄兩個,在政治上有什么過人的見解,而是對前朝政治形勢借鑒之后,而不得不采取的新的對策。因為從晚唐五代以來,影響國家安定繁榮的最主要的因素,是軍閥割據(jù)。五代時期,軍人非常跋扈,朝廷的政權、國家的大事,經(jīng)常是各個手擁重兵的那些節(jié)度使、將領說了算,這樣一來很容易導致政權的動亂。北宋的君主,特別是開國的宋太祖和宋太宗,非常清醒地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從立國之始就采取了“偃武修文”政策,提升文臣的地位,國家也重視文化建設,北宋甚至最高軍權的掌管者——樞密使,也都由文官來擔任。這樣一來造成了什么結果?就是宋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也就是詩人隊伍的主要組成部分——士大夫,他們的地位上升了。不但地位上升,而且他們的自尊心、主體意識得到了非常大的提升。在這種政策下,宋代最有地位、最有影響的是哪些人?是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的這些讀書人,新一代的士人。
這里我們必須為宋代的科舉稍微說幾句好話??婆e當然不是產(chǎn)生于宋代,科舉是產(chǎn)生于隋代,到唐代基本形成制度。唐代的科舉一直沒停過,一直在舉行。但是相對來說,唐代的科舉錄取人數(shù)很少。同時,唐代的進士科舉制度不嚴格,往往還沒考試,狀元就已經(jīng)決定了。很多人并非靠考試,而是靠其他的推薦手段進入錄取名單。比如杜牧,考試之前就有人向主考推薦,說杜牧這個人非常了不起,今年應該要中狀元,結果主考說狀元已經(jīng)有人了,前四名都有人了,怎么辦?只能錄為第五名。杜牧那一年果然考取了第五名,其實都是內(nèi)定的。宋代這種情況就沒有了。宋代的科舉至少從制度上來講,基本上是一個公平的考試。第一錄取名額較大,北宋一般每科錄取好幾百人,蘇東坡的那一榜有500多人中進士,最高甚至達到1000人。所以每年有相當數(shù)量的人,從社會的各個階層,很多是從社會下層,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
第二,宋代的進士考試非常嚴格,嚴格到什么程度?現(xiàn)代考試中的很多防止作弊的手段在宋代已經(jīng)有了。比如說糊名,考卷上考生的姓名不給考官看,用糨糊把它貼起來。然后謄錄,因為古人用毛筆寫字,筆跡很容易認出來的,雖然糊了名,但是如果主考大人今年有一個侄兒來應試,他平時看熟了,侄兒的字就能認出來。于是所有的考卷收上去以后,政府專門雇了很多抄手來把所有的考卷都謄錄一遍。你原來是用黑顏色寫的叫作墨卷,抄手用紅顏色抄,叫作朱卷,主考官看的是朱卷,看不見墨卷,看了朱卷,判了分數(shù)以后再拆封、拆號,然后才能知道是誰。這樣一來,作弊基本上不可能,所以就比較公平。
經(jīng)過這樣比較公正的考試來選拔,又擴大了招生的數(shù)量,所以宋代大量出生于社會下層的優(yōu)秀的人才,通過進士考試進入了上層,成為士大夫中的一員。我們所熟悉的歐陽修、范仲淹、蘇東坡,包括王安石這些人都是這樣子上來的,這些人成為宋代士大夫的主體,當然也成為宋代詩詞寫作的主體。
所以宋代的士人就跟唐代的詩人不一樣,第一,這些人有國家主人翁的意識,所以宋詩中會有那么多議政的作品。宋詩中有很多作品在表達政見,對朝廷的事情、對國家的形勢表達他們的看法,當然也有很多描寫民生疾苦的作品。因為這些創(chuàng)作主體、這些詩人把自己看作是國家的主人翁,是社會的棟梁,他們當然會在創(chuàng)作中顯示其主體意識。第二,因為宋代的政策是偃武修文,優(yōu)待士大夫,所以宋代士大夫的生活待遇是比較優(yōu)裕的,他們有比較好的物質享受,特別是做官做到一定等級以后,也就擁有了聲色的享受。比如說家里會有歌伎,就是以歌舞藝術來娛樂主人、娛樂賓客的服務人員,其中主要是歌女、舞女。這樣一來,宋代的士大夫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候,就產(chǎn)生了一種現(xiàn)象——詩詞分流,詩詞分工。他們把詩與詞看作是兩類文體,詩是一種嚴肅的雅正的文體,表現(xiàn)政治,表現(xiàn)比較積極的社會內(nèi)容,有關國事、有關朝政、有關民生疾苦的內(nèi)容,大多寫在詩里;詞則寫比較私人化的情感,也寫男女之情等,比較私密化。用英語來說就是private,這種privatewriting是個人化的寫作。兩者是分開的。晚唐五代詞主要是給歌兒舞女來唱的,到了宋代,詞開始向個人抒情這方面發(fā)展,也還寫男歡女愛,但是,像晏幾道或秦少游等,他們寫男女愛情的詞作,大部分是有自我在里頭,詞成為個人的抒情作品。
很多宋代士大夫,他們是廣義的詩人,既是詩人也是詞人,這些人在寫詩詞作品的時候,在表達內(nèi)心情感的時候,就向兩方面發(fā)展。比較雅正的,比較積極的,那些可以公之于眾的情感、思緒,就寫進詩。比較個人化的,比如有關愛情的,就寫進詞。兩者往往是分開的。在有的作家身上,詩作與詞作表現(xiàn)的抒情主人公面貌是不一樣的。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歐陽修。歐陽修的詩和文,我們讀了以后覺得他是一代名臣、一代名儒,剛正耿直,嚴肅端方,是正襟危坐的一個正面形象。但是看到歐陽修的詞,溫柔旖旎,風花雪月,好像是一個多情種子。所以當時就有人覺得歐公的詞怎么不像他本人的為人,甚至有人說歐陽修的詞不是他寫的,是別人寫的偽作,甚至還有人說歐陽修寫愛情寫得特別好的詞是他的仇人寫的。是仇人寫了愛情詞來嫁禍于他,說歐陽修裝成正面君子、一代名臣,而私下寫那么溫柔的愛情詞,可見他實際上是假正經(jīng)。這真是很有意思,現(xiàn)在我們讀歐陽修的一些愛情詞,寫得很好,“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一對青年男女,相親相愛,女子問男子,鴛鴦兩個字怎么寫?這是多么生動活潑、款款動人!說實話,要是哪個朋友,你寫一首很好的愛情詩來偽托在我頭上,說這是莫礪鋒教授寫的,那我太高興了,太感謝你了,把這么美麗的作品送給我。但當時人的觀點不是這樣的,當時人認為這種愛情詞可以敗壞歐陽修的名聲,所以會產(chǎn)生如此稀奇古怪的解釋。
那么詩詞分工是不是會損害詩詞的寫作?我覺得不會,它實際上對兩種文體都有好處,分工以后都可以充分發(fā)展。在詩體方面,所有積極的、雅正的,有關國計民生的、政治的內(nèi)容,可以充分地在五七言詩體中得到發(fā)展。另外一方面,比較私人化的、有關男歡女愛的、比較隱秘的感情,可以在詞體中充分發(fā)展。因為詞體被宋人看成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不會有人用政治標準來要求你。所以你看蘇東坡在烏臺詩案中有那么多詩文作品被御史們當作罪證,收集來審問他,來往他身上潑臟水,但是御史們沒有引到一首詞。為什么?蘇東坡那時候也寫了很多詞,都沒有引起政敵的注意。因為大家都覺得詞里面是不會有什么政治含義的,詞體是不同于五七言詩的一種獨特詩體。
當然,我還必須補充一下,不是所有的宋詞都走的是從晚唐五代詞過來的婉約詞的老路子。因為詞作為一種文體,它自身要得到充分發(fā)展,一定會合乎邏輯地去占領各種題材、各種風格。所以,慢慢地,詞就從歌兒舞女之詞變成士大夫之詞了。這一點,是王國維早就指出來的。詞體自身的發(fā)展,一定會逐漸吸收詩體的表現(xiàn)手段、表現(xiàn)題材。這跟我剛才說的兩者分流有沒有矛盾呢?不矛盾的。詩詞分途以后,個人化的寫作,它主要體現(xiàn)在婉約詞派身上,從晏幾道到秦少游,到李清照,一路繼續(xù)向前發(fā)展,直到南宋。但是另外一方面,有一部分詞人開始吸收詩體固有的題材內(nèi)容、表現(xiàn)手段,開始把詞體詩化。用一句傳統(tǒng)的術語來說,就是“以詩為詞”。所謂“以詩為詞”,就是用寫詩的態(tài)度、寫詩的手段來寫詞,把詞看作詩的一種,僅僅是長短句的形式不同于五七言詩而已。這樣一來,詞的天地就大大地擴大了,不光是在題材上,在風格范圍上也獲得了擴展。這個過程,可以說從北宋初年,從范仲淹、潘閬、王安石等人難得一見的豪放詞中出現(xiàn)苗頭,然后到蘇東坡這個足以引領一個時代的文學潮流的大文豪手里,就非常自覺地順應時勢,向這方面付出非常大的努力。蘇軾寫了300多首詞,其中真正風格豪放的,只有30多首,大概占總數(shù)的十分之一左右,但是他對豪放詞風的開創(chuàng)意義是應該充分肯定的。你看他在密州寫過打獵,以前的詞里沒有的。他在徐州寫農(nóng)村題材,他到農(nóng)村去勸農(nóng),寫到“牛衣古柳賣黃瓜”,一個老農(nóng)民穿著粗布衣服在柳樹下面賣黃瓜,這些過去從不入詞的內(nèi)容開始入詞了。所以蘇東坡是大大地解放了詞體,使宋詞開始向豪放詞的方向發(fā)展。終于使宋詞演變成婉約派、豪放派雙峰并峙,到南宋還出現(xiàn)了典雅詞一派。于是宋詞就在題材、風格、內(nèi)容等方面極為豐富多彩,真正形成了一代之文學。
愛國主義:宋代詩詞的最大亮點
下面,我比較集中說一下宋代詩詞的最大亮點。作為一代文學,北宋加南宋一共將近300年,在我們?nèi)A夏民族創(chuàng)造的詩歌百花園中,宋代詩詞的最大亮點是什么?我覺得是愛國主義。愛國主義主題,在宋代的詩人、詞人的筆下,提高到了詩歌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出現(xiàn)了非常多的好作品。這是宋代詩人對古典詩歌發(fā)展的巨大貢獻。
我們把宋代跟以前統(tǒng)治時間較長的朝代做對比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漢朝和唐朝最后都是滅亡于內(nèi)亂,滅亡于軍閥混戰(zhàn)或者農(nóng)民起義,唯獨宋代不一樣。北宋亡于金,南宋亡于元,而北宋除了亡于金以外,還受到了西夏和遼的長期軍事壓迫,整個宋代是亡于外族入侵,游牧民族的鐵馬蒙氈侵略過來,確實是所向披靡。
有人說宋人積貧積弱,南宋人在蒙元的大軍面前沒有還手之力。其實不是,南宋抵抗蒙古侵略堅持了40多年。而蒙古橫掃歐亞,從亞洲一直打到歐洲多瑙河流域,一共只花了兩年多的時間,南宋抵抗的時間非常長,抵抗得非常頑強。但是,畢竟冷兵器時代的游牧民族戰(zhàn)斗力太強大,所以兩宋最后都是亡于外族。正是在北宋亡于金,南宋亡于元,以及滅亡以前的長期交戰(zhàn),這種國家危亡的形勢促進了宋詩宋詞中愛國主義主題的輝煌。就這點而言,真是國家不幸詩家幸。
我個人認為,南宋愛國主義詩歌寫作最主要的典范作者,是陸放翁和辛稼軒。愛國主義主題的五七言古詩寫得最出彩的就是陸放翁,詞無疑就是辛稼軒。辛稼軒作為詞人,在南宋詞壇挺然崛起。東坡詞中始見苗頭的豪放詞風,到了辛詞就蔚然成風,辛稼軒把豪放詞的整體成就提高到完全可跟婉約詞平分秋色的高度,真正完成了豪放詞風的建構。這背后的主要原因在哪里?就在于他的特殊身份。辛稼軒是從北方、從淪陷的山東鐵馬渡江而來,他是一個英雄,是一個戰(zhàn)士。辛稼軒闖入南宋詞壇的時候,他是挾帶著北國的風霜和沙場的風煙這兩個因素的,所以他的詞完全是烽火連綿的形勢下產(chǎn)生的戰(zhàn)斗詞,是一種軍旅詞,這非??少F。以陸游詩跟辛稼軒詞作為代表,宋詩宋詞在愛國主義主題方面獲得了巨大的提升,這是宋代詩歌的無上光榮,是整個古典詩歌史上的耀眼亮點。
下面我來回答一下剛才提到的一個問題,我在《宋詩鑒賞》選進了文天祥的一詩一詞,我為什么要選文天祥的這兩首作品?
先說著名的《正氣歌》。說到《正氣歌》,我們馬上會回顧學術史上的一段往事,錢鍾書先生《宋詩選注》中沒有選《正氣歌》,后來引起種種的議論。不光是中國人議論了,日本學者小川環(huán)樹也議論了,他也覺得好像應該選。那么錢先生不選又是什么原因呢?學界當然有種種解釋。王水照先生寫過文章,說“選不選《正氣歌》不成為問題”,我覺得王水照先生的說法很對,我也完全贊成。在一本宋詩選中間一定要選《正氣歌》么?當然不一定,選家是有自由的,錢先生選的是文天祥的其他詩,包括文天祥被元軍俘虜以后寫的某些詩,同樣也是表現(xiàn)愛國情緒的,他沒選《正氣歌》,當然有他的理由。跟錢先生的《宋詩選注》不一樣,程千帆先生在1957年版《宋詩選》中,便選了《正氣歌》。我這樣說當然不是認為程千帆先生是我的導師,他更高明。程先生在《宋詩選》中選了《正氣歌》,但是后來程先生寫了一本關于宋詩鑒賞的著作《讀宋詩隨筆》,便沒有選《正氣歌》,而選了文天祥的另外一首詩《過零丁洋》。程先生另外一本影響非常大的古代詩選《古詩今選》中,也沒有選《正氣歌》。所以說,不選《正氣歌》并不是一個值得追究的問題,你不能追究說為什么不選《正氣歌》,這方面選家完全有其自由,可以選,也可以不選。
錢先生不選《正氣歌》,他后來在書信或其他文章中表達過,是因為他認為這首詩在藝術上有瑕疵。當然,這個意見不是從錢鍾書先生開始的,前人比如說清末民初的陳衍等人已經(jīng)有過議論了。他們認為《正氣歌》有什么瑕疵呢?主要有兩個方面:第一,《正氣歌》這首詩,用了比較多的古文句法,有以文為詩的傾向?!墩龤飧琛犯渌说墓盼淖髌酚斜容^多的相似度,有的地方融入了古文的寫法,甚至把現(xiàn)成的古文句子移過來了?!墩龤飧琛返牧⒁狻⒔Y構與蘇東坡的《潮州韓文公廟碑》和北宋石介的《擊蛇笏銘》等有所雷同。有的觀點、有的句子,比如說“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是從蘇東坡的《潮州韓文公廟碑》“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里化用出來的?!疤斓赜姓龤狻?,《正氣歌》里列舉了正氣鐘于人而成的杰出人物,共有12個,其中有3個跟石介那篇《擊蛇笏銘》是重合的,所以有人認為,這首詩有因襲別人的缺點。第二,他們認為《正氣歌》中所寫的兩個正面人物,并非純粹的“正面”,就是“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這兩句,前一句是寫三國時期巴蜀將領嚴顏,劉備的軍隊進蜀的時候,嚴顏一開始是抵抗的,說“蜀有斷頭將軍,沒有降將軍”。后來張飛待之以禮,嚴顏就投降了。批評者認為嚴顏最后還是投降了,并沒有堅持到底,并不是“斷頭將軍”?!盀轱讨醒保讨惺秋B。嵇紹仕晉,做到侍中這個官,在晉室內(nèi)亂時,他以身體庇護皇帝,亂兵把他打死了,他的血濺到皇帝的衣服上。日后有人要洗這件血衣,皇帝就不讓洗,因為上面有嵇侍中這位忠臣的血。有人議論說,嵇紹的父親嵇康,是被西晉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司馬師殺掉的,所以西晉統(tǒng)治者是嵇紹的殺父仇人,嵇紹反倒做了晉的臣子,還去保衛(wèi)皇帝,可見嵇紹也不是一個正氣所鐘的人物。
關于第一個瑕疵,宋代的詩歌中以文為詩早已成為傳統(tǒng),而且宋代寫作有破體的傾向,把各種文體予以打通,所以,把成功的古文手法乃至某些句子移植到詩歌寫作中去,無可非議,這是正常的。而且《正氣歌》有60句,這些詩句占的比重非常小。同時,《正氣歌》里所舉的為正氣所鐘的12個古代英烈之士,其中有3個跟石介的《擊蛇笏銘》重合,這也毫不稀奇。像這樣一份歷史上的忠臣義士名單,是大家公認的。石介《擊蛇笏銘》排了一份名單,文天祥《正氣歌》又來排一份名單,中間有3個人重合,一點都不稀奇,你要完全回避重復的話,你就沒法再排了,大家公認的就是這些人物。至于嚴顏跟嵇紹的問題,在我看來即使是瑕疵也是小瑕疵,為什么呢?其實文天祥的《正氣歌》寫嚴顏這個人,就是取他這句話,“蜀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至于后來張飛又待之以禮,他后來降服了,這是后事。更何況我們要考慮到這是在南宋寫的詩,南宋在三國的正統(tǒng)問題上,是堅持持蜀漢為正統(tǒng),劉備這一支是正統(tǒng),所以嚴顏投降張飛、投降蜀漢,不是一件壞事情。至于嵇紹,嵇康被殺的時候他才10歲,而且嵇康臨死的時候把他托孤給山濤。嵇康說了一句話:“山巨源在,汝不孤矣?!本褪钦f山濤還在,你就不算孤兒。他明明知道山濤是司馬氏的親信,還愿意把這個兒子委托給山濤。對于嵇紹日后之仕晉,嵇康未必堅決反對。至于嵇紹本人,本是晉臣,他保衛(wèi)晉朝的皇帝,血濺帝衣,是忠烈的行為,沒有什么可批評的。所以,我覺得《正氣歌》即使說藝術上有一點問題,最多只是白璧微瑕。這里我把我在《宋詩鑒賞》中所寫的幾句話讀一下:“我們切不能忘記《正氣歌》的寫作場所是百沴充斥的敵國牢獄,此詩的寫作背景是斧鉞之誅隨時都會降臨的生死關頭,此詩的寫作心態(tài)是亡國之痛與仇敵之愾交織而成的悲憤填膺,此詩的表達方式是無心推敲的噴涌而出。”文天祥在燕京監(jiān)獄中,在被殺之前一年的時候寫《正氣歌》,他不可能像后代文人那樣來仔細推敲藝術的問題,做到無所瑕疵,對他來說是不可能的。此詩主要是表達胸中磅礴涌出的愛國情緒,有一點點瑕疵、考慮不周到,不足為奇。我們不應該對它吹毛求疵。
此外要交代一下文天祥的這首詞,也就是他的《念奴嬌》,這是在我們南京寫的。這首詞我把它選進去,有什么問題嗎?有的,問題在于這首詞的作者有異說。在以前的文天祥別集中,這首詞毫無疑問就是文天祥的作品。到了后來有人提出異議,把它說成是文天祥的一個朋友,就是在崖山那里被元軍俘虜?shù)囊粋€難友鄧剡寫的。這主要是我們的詞學大師唐圭璋先生的觀點。唐圭璋先生在1962年寫了一篇文章,就是《文天祥念奴嬌詞辨?zhèn)巍?。他根?jù)的是清代出現(xiàn)的一個文天祥的所謂家集本,這首詞的副標題“驛中言別友人”后面有一個“作”字,唐先生就說這首詞的副標題是“驛中言別,友人作”,也就是這首詞是文天祥的友人鄧剡所作。唐老的這個判斷實際上是不對的,限于時間我就不多講了,如果大家感興趣的話,介紹你們?nèi)プx一本書,是劉華民先生寫的《文天祥詩研究》。劉華民先生是常熟理工學院的老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他是我的朋友,這本書是他送給我的。我們有些學者因為所在的平臺稍微低一點,所寫的書學界就不太關注。其實劉華民先生在這本書里,對于這首文天祥《念奴嬌》詞的版本問題說得非常清楚、非常準確。所謂清代出現(xiàn)的文天祥的家集本中這個副標題“友人作”完全是不可靠的,因為在以前的文天祥所有的集子中,如明代刻本里面都沒有這個“作”字,副標題就是“驛中言別故人”,我在驛站中間告別友人,這樣的一個標題當然是文天祥所寫的。而且我們現(xiàn)在看明代的所有詞話,一直到清代前期的所有詞話,在談到這首詞的時候都把它認定為是文天祥的詞,所以我覺得這首詞應該是文天祥的作品,沒有疑問。
最后我要強調一下,我為什么要把文天祥的《正氣歌》和這首《念奴嬌·驛中言別友人》放在一起選入這本《宋詩鑒賞》,視同壓卷之作?是因為我認為這些作品為宋代詩詞畫上了一個光輝的句號。在文天祥以前,陸游的詩、辛稼軒的詞已經(jīng)寫得非常好。到了最后,在南宋滅亡的關頭,由我們的民族英雄文天祥用一詩一詞來表達他胸中的愛國思想,來表達他對故國的忠貞,這真是為宋代詩詞畫了一個光輝的句號?,F(xiàn)在網(wǎng)絡上有很多朋友經(jīng)常討論崖山之后有沒有中華的問題,我的看法是崖山之后中華依然存在,中華巋然獨存。因為崖山淪亡的僅僅是趙宋王朝,我們中華民族,她的尊嚴,她的氣節(jié),都由在崖山背著小皇帝跳海殉國的陸秀夫,以及三年以后在北京慷慨殉國的文天祥等人保存下來了。文天祥的這一詩一詞,用悲憤的情感、沉郁的字句抒發(fā)了他心中的愛國感情,為宋詩宋詞中的愛國主義主題畫上了一個光輝的句號,我愿意把它們選為這本書的壓卷之作。
以上就是我對“宋代詩詞中的滄海明珠”這個問題的一些想法。限于我自己的水平,《宋詩鑒賞》中的錯誤及缺點肯定不少,我盼望著讀者朋友能夠向我指出來,讓我有機會來修訂它。謝謝大家!
(本文為作者2023年6月29日在騰訊直播的演講,據(jù)記錄稿整理)
作者:莫礪鋒,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長,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南京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主任,梅庵書院首任院長。著有《唐宋詩歌論集》《江西詩派研究》《朱熹文學研究》《杜甫評傳》《古典詩學的文化觀照》《莫礪鋒詩話》《莫礪鋒說唐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