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葵,本名武海崗,1984年生于山西晉城,現(xiàn)居山西太原。自選代表作:《新疆別》《十月》《在湖邊》《無窮花》《所在》《高地》《燒磚》《青蘿卜之冬》。
所在
五個人喝了四瓶汾酒,東倒西歪之后
古槐所翳的夏日長街,紛紛被那些舊事包圍
重新在夢中醒來,黑暗攜帶著雨滴
撒豆子般倒在地上
胃酸占領了身體,木棒在我太陽穴上打鼓
想倒一杯水,想翻閱一本短的充滿火焰的書
冰箱里已空無一物,自動抽水馬桶發(fā)出嘩嘩的水聲
一只蟑螂鬼頭鬼腦從電子秤下竄出
聲控燈又一次把我放到黑暗里,想到出生地
走過的地方,春天的祭祀,腐葉深深的叢林
手寫的文字,沒有來處的藍色拖鞋
還有我的所在,是空蕩的房間,是系舟山的南部
高原的余脈,盆形的褶皺
一把大火后的劫后余生
高地
巴音郭楞的一個生僻名字的高地
鳥鳴與花香,雪雨與樹影,淡化了
手工鑿穿的山體,與汽車的顛簸同時到達
盤山公路的頂端
懸崖邊賣蜂蠟的小孩
給了我一把詩歌的舟楫
不規(guī)則的晶體中,柏葉與樹須的碎片
涂抹出一首詩的靶心
一千克蜂蠟
有"400萬片蜂鱗,需要家族工蜂
忙碌春夏兩季
1500余首的《杜工部集》,則耗費了杜甫
飽醮饑苦的大半生
夏末
難以判斷,那是什么聲音
電鉆撞擊墻壁,還是葡萄藤拔節(jié)
它們執(zhí)拗地
生長在我體內(nèi)
灑水車過去了
太陽也懶得蒸發(fā)這些水珠
泛著泡沫的水
像氣息奄奄的逃兵
攪碎整個夏季的
并不是廚房的攪拌機
而是那些曾經(jīng)光彩奪目
隱藏于人們心間的念頭
溪流中的枯葉
枯葉順著河流的走向
跋涉著,它背負著灰塵——
那種萬物的故國
從石與石的間隙穿行而過
溪水在兩岸拍打起泡沫
浮游動物數(shù)度爬上它的脊背
與它分享生命里的一刻
有時候,它馱著某種昆蟲的尸體
聆聽著死神潮濕的耳語
雨水不斷落下來
像急速打出的氣釘
多么細小的河流啊
它卻像江中的孤舟一葦
鹵肉店
像獵豹突然發(fā)現(xiàn)了適宜休憩的樹杈
像一個精確的詞賦予了心情的形狀
金老師來了一通電話,讓我去鹵肉店小酌
他的腹部曾做過膽囊的小手術(shù)
略傾斜的下嘴唇,為了懷念縱酒的日子
時常談詩,偶爾談人,談鹵料進入肉里的速度
談酒精,古人在疲倦的勞作中發(fā)明了詩
談在痛苦與興奮交織的迷路的林中,雨后,發(fā)現(xiàn)了
腐爛的作物發(fā)酵的酒精
這使得鹵肉店的高個子胖老板,像個堿大了的饅頭
笑嘻嘻地看著我們
我們?nèi)舜┻^積雪未消的馬路
我們?nèi)舜┻^積雪未消的馬路
尋找一家小館子
元旦新年朝發(fā)夕至
把一個下午像切一個西瓜一樣
淡黃色的面湯滾燙,把子肉糯軟
黑豆絲與胡芹、水煮花生彼此交疊
交談,因寒冷,口中總有熱霧產(chǎn)生
為一個我們未必真正知道的事物
而布置交談,各自交換偏見
在此之前,成捆的啤酒是必須的
濃烈的白酒是健談的佐餐
在此之間,詞語的漂泊者需用
演講的長梯練習移動
一面攪動碗中的面條,暗紅的醬汁
沿食管而下,片刻聆聽心中暗語
益將簡單,電喇叭里重復播放叫賣者的嗓音
灰白的餐盤,紅色的車厘子商標圖
像眼睛里的標的物
而我們穿過電鋸經(jīng)過復合板的噪音
踏雪后消融的屋頂雨滴
尋找一種瀕臨消失的寂靜
它像閃電之手撫過松林
必有擊毀和燃燒
嘿,兩個人
想起一個很美的地方
與一個詩人有關(guān),他是古代的
博物學家,也是被流放的諫議大夫
“秭歸”,大意是,姐姐
趕著馬車,載著弟弟歸來
到后來一個叫“秭歸”的地方
弟弟是書卷里的,是褒衣博帶里的
一個人,瘦弱、窘迫的一個人
被俘獲的塞萬提斯
和他在骯臟泥濘的囚室里
寫下的那個——偏執(zhí)的堂·吉訶德
同樣瘦弱、窘迫
他們都在麇集黑暗中微小的熒光
像赤腳的窮小孩在河邊捕捉
螢火蟲,像那只妄圖埋葬大海
名叫“精衛(wèi)”的傻小鳥
餓了,就請吃《楚辭》里的卷耳或萱草吧
渴了,就請喝阿爾卡薩爾鎮(zhèn)泥溝里的水吧
同樣在角落
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兩個人
用寒冷豐富了江河的熱量
用傷痕擦亮了暗夜的恒星
兒子
你在青石上清洗兒童網(wǎng)球
手搖鈴放在兩只粉色拖鞋旁邊
像我抽屜里的過時之詩
你已熟悉人間的響動
開始探尋更多未知
自來水的涼意,蒲公英的鐘狀苞頭
來自大孩子們野蠻的拒絕,寫詩時我所
摁下的神奇的刪除鍵
紅薯苗的根莖,長滿歡樂
洗衣機中的馬達獨自轉(zhuǎn)動,永不知疲倦
隨意用聽不懂的語言,與我的茫然
達成和解
你只有小小的目的,哭聲不要帶著
鋸齒來回折磨你
你身邊就那么幾個熟人,你不懂熟悉的稱謂里
藏有整個世界
帶你散步回來,你將所有的見聞
塞入一個網(wǎng)兜,埋進一堆腐爛的落葉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