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偉大的“奇想”
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大概還能記得當年中國科學家人工合成胰島素的事,有的人也許會說:“那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震驚了世界!”
人工合成胰島素的故事,應(yīng)該從1958年說起,這年的7月,上海市舉辦了一場規(guī)模頗大的科技展覽會,名曰“上海市科學技術(shù)展覽會”。開展這天,偌大的展廳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科技模型,墻壁上也掛滿了人們已經(jīng)付諸行動和尚未付諸行動的宏偉科技藍圖。一行人興致勃勃地走進了展廳,走在前邊的是周恩來總理,陪同其左右的有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李富春和上海市市長柯慶施。當大家行至一幅大海報前時,周總理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海報上畫了一只巨大的三角瓶,里面站著一個憨態(tài)可掬、呼之欲出的胖娃娃。講解員見周總理看得仔細,又面露不解,就急忙解說道:“總理,這是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的科學家們的宏偉藍圖。他們將在不遠的未來,人工合成一個蛋白質(zhì),也就是合成一個新的生命!”周總理聽了有些意外,追問道:“有這個可能嗎?可行性大嗎?”講解員回答:“完全有這個可能?!敝芸偫睃c點頭,說:“科學家就應(yīng)該有這種敢想的精神。古時候有嫦娥奔月的故事,我們總覺得這只是個神話而已,一代又一代的人誰想過人類能登上月球?第一是覺得不可能,第二是不敢想,可我們的蘇聯(lián)老大哥就把一只狗送到了太空,再過些年,說不定嫦娥奔月就變成可能了。”說完,他湊上前仔細端詳,隨后指著三角瓶里的娃娃,笑道:“這不,我們的科學家已經(jīng)展開了想象的翅膀嘛。這個想法好哇!我記得恩格斯說過一句話,‘生命是蛋白體的存在方式’。如果我們的科學家有朝一日合成了蛋白質(zhì),那將是一個偉大的事業(yè)?!毖援?,周總理轉(zhuǎn)身問講解員:“我們的科學家打算多久完成這個目標?”講解員激動地回答:“5年!”周總理點了點頭,沉吟片刻道:“5年太長了吧?同志們,我們得加快步伐呀。我們的蘇聯(lián)老大哥已經(jīng)放了第二顆人造衛(wèi)星,緊接著美國人也放了,相比之下,我們的科技大大落伍了!主席著急呀,他說自己寢食難安呀。主席的話對我是個鞭策!對大家都是個鞭策!我們要行動起來,只爭朝夕呀!”說完,他轉(zhuǎn)過身來,對李富春道:“富春同志,對這個計劃,你們要重點關(guān)注一下?!崩罡淮狐c了點頭,說道:“放心吧,總理!我們馬上組織行動起來?!币慌缘目聭c施也急忙表態(tài),將全力以赴支持他們。
1958年底,國務(wù)院有關(guān)部門起草了“1959年科研計劃(草案)”,周總理特地指示把人工合成蛋白質(zhì)列入該草案中。
1958年12月21日,中科院上海生化所把人工合成胰島素計劃正式上報中科院,時隔不久,人工合成胰島素就成為國家1959年的頭號重點研究項目,被定為機密級,代號“601”。
是從零開始的
1921年,麥克勞德、班廷、貝斯特和科利普向世人正式宣布發(fā)現(xiàn)了胰島素,并很快將其用于臨床。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的卡羅林斯卡醫(yī)學院為了褒獎麥克勞德和班廷,把1923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頒給了他們。
時至今日,注射胰島素仍是全球糖尿病患者最佳的治療手段。
英國著名雜志《自然》周刊是世界上最早的國際性科學期刊,自從1869年創(chuàng)刊以來,一直站在國際高度報道和評論全球科技領(lǐng)域最重要的科研成果,其權(quán)威性可想而知。對胰島素的研究進程,它始終給予重點關(guān)注。就在1958年秋天,《自然》雜志在綜合梳理了世界各國關(guān)于胰島素研究的進程后,下了一個權(quán)威性的結(jié)論:“人工合成胰島素,還有待于遙遠的將來?!?/p>
為了搶在世界同行之前完成任務(wù),中國科學家的研究是秘密進行的。1958年底,中央有關(guān)部門就此專門給中科院發(fā)出了這樣的指示和要求:凡國際上沒有做成的東西,中國要搶先一步做出來,這樣才具國際意義。你們在研究合成過程中要嚴加保密,不能向外界透露一點兒信息,更不能把我們的研究步驟、進展情況發(fā)布到社會上。
中科院對此高度重視,迅速把這一要求以機密文件的形式傳達給了中科院上海生化所及相關(guān)單位。在這之后,關(guān)于人工合成胰島素的一系列報告、文件都加了密級。
參與人工合成胰島素的科學家鄒承魯后來回憶道:“其實那時國內(nèi)外通信閉塞,人工合成胰島素進行了一段時間之后,我們才輾轉(zhuǎn)聽到國外有兩個小組也開展了類似的研究工作,一個是德國的,一個是美國的?!?/p>
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研究員杜雨蒼生前也有類似的回憶:“對國外同行的研究情況,中國科學家是到了1960年后才知曉的,國外對我們的了解應(yīng)該也是這樣的。在這之前,他們不知道我們,我們也不知道他們。”
對中國科研人員來說,人工合成胰島素是一個陌生而又神奇的領(lǐng)域,開始時無路可循,怎么辦?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所長王應(yīng)睞三天兩頭召集大家開“神仙會”“皮匠會”,那段時間,大會小會連軸開。生化所年輕的科學家們度過了一個個不眠之夜。
在一場“神仙會”上,鈕經(jīng)義提出不要急于下手,先操練一下,練練兵。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鈕經(jīng)義。怎么操練?怎么練兵?他們都急于在鈕經(jīng)義寬寬的額頭上找到答案,在他那張白皙的臉上找到蹊徑。
見大家都盯著自己,鈕經(jīng)義沒有吭聲,只是摸著自己的額頭。王應(yīng)睞見狀笑了,他看了一眼鈕經(jīng)義,道:“經(jīng)義,你有什么好辦法?說說看?!?/p>
鈕經(jīng)義也跟著笑笑,然后看了大家一眼,說:“目前,世界上已經(jīng)合成了催產(chǎn)素,大家知道,催產(chǎn)素有9個氨基酸,也含有二硫鍵,我們就先從合成催產(chǎn)素開始練手?!?/p>
大家聽了,都覺得這個辦法好。王應(yīng)睞點點頭,他知道,在生化所眾多的科研人員中,鈕經(jīng)義對合成胰島素是有一定發(fā)言權(quán)的。鈕經(jīng)義早年留學美國時做過一些有機合成實驗,在蛋白質(zhì)一級結(jié)構(gòu)測定中獲得了很多研究成果。
1958年中期,鈕經(jīng)義開始掛帥練兵,麾下有許根俊、陳常慶、王爾文、黃維德等人,可謂精兵強將。后來成為著名生化學家、中科院院士的許根俊時年23歲,其他人也都與許根俊年齡相仿,皆是青年才俊。這年10月,人工合成催產(chǎn)素已初見雛形,又過了數(shù)日,九肽合成物出現(xiàn)在玻璃試管里。人工合成催產(chǎn)素實驗當天,團隊邀來中科院生理研究所的專家鑒定。眾目睽睽之下,黃維德小心翼翼地捧出盛有合成物的試管,緊接著又拿出針管,抽出試管中的合成物,把針頭扎進了兔子的身體里,隨后她用手指輕輕一推,合成物便被注入兔子的肌體中。過了一會兒,專家通過儀器發(fā)現(xiàn),兔子的子宮收縮了,人工合成催產(chǎn)素起作用了。專家們原本板著的面孔露出了笑容,這笑容就是成功的信號,大家一下子被感染了,掌聲響了起來。許根俊、陳常慶、王爾文也都忘情地鼓掌,一下、兩下,越來越熱烈,這是勝利者的喜悅。年輕的黃維德用雙手捂著臉,喜極而泣。她能不高興嗎?這項研究耗去了大家多少心血?!在黃維德纖細的手指上,還留有實驗時被燒傷的疤痕。鈕經(jīng)義道:“這疤痕應(yīng)該叫功勛疤!”一句話,逗笑了黃維德。她說:“為了催產(chǎn)素,值了!”
鈕經(jīng)義和他的團隊終于在1959年國慶節(jié)來臨時拿出了合格的人工合成催產(chǎn)素,上海生物化學制藥廠聞訊而來,以最快的速度從生化所取得了技術(shù)轉(zhuǎn)讓書。1960年初春,上海生物化學制藥廠正式投入生產(chǎn)人工合成催產(chǎn)素。
對生化所的科學家們來說,人工合成催產(chǎn)素的投產(chǎn)并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只是將其視為一次成功的大練兵,由人工合成催產(chǎn)素攀登到人工合成胰島素的高峰才是他們的最終目標。
人工合成胰島素成了那一代科學家永遠抹不去的記憶。每次說起往事,王應(yīng)睞都激動不已:“在人工合成胰島素的過程中,我們闖過了許多異乎尋常的難關(guān),做了前人沒有做過的事情。1955年,當英國科學家桑格第一次闡明胰島素結(jié)構(gòu)的時候,英國《自然》雜志就預(yù)言合成胰島素將是遙遠的事情。說實話,他們的預(yù)言并不保守,也不武斷。但是,誰能想到,僅僅過了3年的時間,中國人就敢做出跨越這個‘遙遠’的決定?那時候,我們攀登的珠峰不是一座,也不是幾座,而是無數(shù)座,可我們最終都勝利地登頂了。”
1958年深秋,上海生化所人工合成胰島素的準備工作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最初,所長王應(yīng)睞的壓力是很大的,對人工合成胰島素,他同科研所眾多科研人員一樣向往,可能否成功,他在心中打了一個很大的問號。
深夜,萬籟俱寂,王應(yīng)睞坐在自己的書房里寫著計劃。墻上的老式掛鐘響了,他抬頭看了看,時針已經(jīng)指向凌晨2點。他揉揉有點兒漲痛的太陽穴,又陷入了思考。他在想,人工合成胰島素僅靠上海生化所一己之力是遠遠不行的,應(yīng)該尋找一些得力的合作伙伴。他在腦海里一一搜尋著國內(nèi)實力強勁的大學、研究所,他想到了北京大學,北京大學的有機教研室可謂兵強馬壯。另外,合成胰島素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是對肽鏈的有機合成,再就是酶促合成,生化所在有機合成方面缺少經(jīng)驗,鑒于此,得邀請中科院上海有機化學研究所加入。
第二天上午,王應(yīng)睞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大家,曹天欽、鄒承魯?shù)热艘恢沦澇?。很快,生化所就派人到北京邀請北京大學參加。北京大學素來就是開先河的,與生化所一拍即合。復(fù)旦大學生化教研室也有意參加,該生化教研室是在中科院上海生化所鼎力相助下成立的,開展教學才幾個月的時間,王應(yīng)睞等幾位生化所的科學家是這里的兼職教授。對復(fù)旦大學自告奮勇加盟一事,生化所開始并沒有接受,后復(fù)旦大學再三要求,生化所才把其列入了合作單位。
對邀請中科院上海有機化學研究所合作的事,王應(yīng)睞心中沒底,他和有機所的所長汪猷雖沒有深交,但他知道汪猷是個“認死理”的人,脾氣倔。
就在王應(yīng)睞力邀有機所參加胰島素合成項目不久的一個初冬的下午,汪猷來到了王應(yīng)睞的辦公室,他一臉嚴肅地對王應(yīng)睞說:“王所長,我反復(fù)斟酌了一些時日,我們所決定參加人工合成胰島素項目?!?/p>
言畢,他從口袋里拿出筆記本,把他最近對胰島素的所思所想一一念給王應(yīng)睞聽,有些地方還做了詳細的分析。
王應(yīng)睞很感動,連聲說道:“歡迎,歡迎!你的認真勁兒真是名不虛傳呀!”
汪猷點點頭道:“認真才能不出差錯。對我們這些搞科研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幾天后,王應(yīng)睞開始升帳布陣,鈕經(jīng)義負責有機合成,天然胰島素拆合由鄒承魯負責,肽庫由曹天欽統(tǒng)管,酶激活、轉(zhuǎn)肽由沈昭文一并掌握。合成過程中,為了加強黨的領(lǐng)導,生化所還專門成立了由黨員組成的領(lǐng)導小組,組長是曹天欽,組員王芷涯、張友尚、陳常慶、杜雨蒼。
小荷已露尖尖角
1959年春,生化所人工合成胰島素上馬伊始就遇到了重重困難。鄒承魯和他的拆合小組成員杜雨蒼、許根俊、蔣榮慶、魯子賢等人反復(fù)實驗,一路左沖右突,可天然胰島素的3個二硫鍵還是牢不可破。何謂二硫鍵?從嚴格意義上講,它是個化學鍵,是連接同一個或不同肽鏈以及兩個不同半胱氨酸殘基的巰基的化學鍵,在蛋白質(zhì)分子中擔負穩(wěn)定肽鏈結(jié)構(gòu)的任務(wù)。
生化所的科研人員如果拆不開二硫鍵,項目就無法向縱深處開展。面對眼前的僵局,鄒承魯并不氣餒,他摸摸明亮的腦門兒,詼諧地對杜雨蒼他們說:“這二硫鍵就是哼哈二將,真是難攻難破呀!拆不開二硫鍵,咱們就進不了胰島素的門;進不了門,咱們就分不開胰島素的A鏈、B鏈。”杜雨蒼笑了笑,說:“破不了二硫鍵,A鏈、B鏈這對情侶就分不了手?。 编u承魯聞言怔了怔,不禁放聲大笑:“這比喻形象,太形象了!”笑畢,鄒承魯陷入了沉思。
1959年3月的一天,鄒承魯改弦易轍,決定用保溫法一試,方法是將天然胰島素、亞硫酸鈉、四硫酸鈉共同保溫。功夫不負有心人,二硫鍵終于被這些夜以繼日辛勤實驗的人感動了,它們欣然松開了一雙緊握的手,天然胰島素的A鏈、B鏈成功分離。這雖然僅僅是人工合成胰島素最初的一小步,但他們畢竟邁出來了,而且在攀登高峰的峭壁上找到了施力的抓手。鄒承魯他們松了一口氣,所長王應(yīng)睞也大大松了一口氣。可接下來該如何把A鏈、B鏈重新組合成胰島素呢?在這之前的數(shù)年間,世界眾多科學家都為此做過不懈的努力,但均以失敗告終。比如美國那位首次合成催產(chǎn)素的科學家,雖然奮力拆開了胰島素的雙鏈,但最后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把它們合起來。當時,他采用的是鈉氨法,他曾撰文說:“胰島素的雙鏈一旦拆開,就很難重新組合成胰島素!用這種方法是不可能合起來的?!彼囊诲N定音讓眾多科學家從此望而卻步。
合成胰島素不僅僅是將A鏈、B鏈相接那么簡單,如果是這樣,那么世界上那么多科學家就不可能屢屢失敗。A鏈、B鏈中好比有無數(shù)雙“手”,在相連過程中,A鏈中的“手”與B鏈中的“手”相牽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這就像將一對對熱戀中的男女聚集在一起,男女分列,然后讓他們各自去牽對方的手。目標自然都很明確,不會因人多而牽錯了手。而胰島素A鏈、B鏈相對而言更加復(fù)雜。它們把面目掩藏起來了,相互不知道去與誰“牽手”,一旦配錯了,合起來的兩條鏈就沒有活性,就是死水一潭。因此,鄒承魯?shù)热巳缏谋”?/p>
杜雨蒼這年剛出校門不久,雖是初生牛犢,可也心細如發(fā)。他把自己關(guān)在實驗室里反復(fù)實驗,終于有一天,他步履踉蹌地走出實驗室,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在長廊里忘情地跳著喊道:“生了,生了!”聲震屋宇。聲音里充滿了喜悅,充滿了振奮。大樓里的人聞聲走出房間,鄒承魯高聲道:“重合的胰島素有生物活性了!”掌聲瞬間響了起來。盡管重合后的胰島素僅有0.7%~1%的活性,可這足以振奮人心了。
這個消息讓所長王應(yīng)睞喜憂參半,喜的是有了好消息,憂的是萬一實驗有錯呢?杜雨蒼走進其辦公室時,王應(yīng)睞正來回踱步,時慢時快。杜雨蒼從他的步子中看出了其心中的忐忑。杜雨蒼急忙道:“所長,放心吧!”王應(yīng)睞抬頭見是杜雨蒼,一把握住他的手:“可靠嗎?確確實實有活性?重復(fù)做了幾次都是這個結(jié)果嗎?要是換了其他人還是這個結(jié)果嗎?”杜雨蒼用力點點頭:“一切都沒問題!”王應(yīng)睞有些釋然了,他抬頭望著窗外,好像對著杜雨蒼,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要是不使用氧化劑相助,又會是什么結(jié)果呢?”杜雨蒼道:“我們會找到更好的辦法的!”王應(yīng)睞回過神來,端詳著眼前這個年輕人,由衷地說:“雨蒼,你是好樣兒的!”這句話讓杜雨蒼很受鼓舞,他挺著胸脯道:“所長,我們會完成這個項目的!”
人工合成胰島素這支利箭已經(jīng)搭在拉開的弦上,弦滿月,箭欲發(fā)。鄒承魯、杜雨蒼他們不敢懈怠,只有全力以赴。他們要在胰島素拆合上尋找更好、更有效的途經(jīng)。又幾個月過去了,天氣由熱轉(zhuǎn)涼又漸冷,那一株株香樟樹寂然生長著。實驗室里還是很靜、很靜,大樓里的所有科研人員都期待著有那么一天,杜雨蒼就像上次一樣高喊著:“生了,生了!”可期待中的激動人心的喊聲遲遲沒有出現(xiàn)。有人嘀咕:“杜雨蒼什么時候會再喊‘生了’呢?”
1959年11月16日,一份來自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的報告擺在了中科院院長郭沫若的案頭,報告中寫道:“……目前,在胰島素再合成問題上,我們已經(jīng)搶先,希望能盡快向外公布。若等到人工A鏈、B鏈完全合成后再發(fā)表成果,則可能落后于國外,那樣我們就被動了……”
生化所是有前車之鑒的。早在1959年3月,鄒承魯、杜雨蒼他們拆開A鏈、B鏈時,就曾經(jīng)有公布消息的想法,當時也是出于保密原因,最后不了了之。不久,美國著名的《生物化學》雜志就公布了科學家貝利拆開了A鏈、B鏈的消息。
郭沫若看完這份報告后,激動得從椅子上騰地站了起來,用手連連拍著案頭,高聲喊道:“中國人了不得!中國科學家不得了!馬上向中央報喜,馬上向外界發(fā)布!絕不能讓資本主義國家搶了我們的風頭,趕在了我們前面!”
相反,中科院黨組書記張勁夫看完這份報告后很冷靜。張勁夫,1914年出生,原名張世德,早年在上海參加地下組織,皖南事變后,出任新四軍第二師政治部副主任。作為一個有著豐富地下工作經(jīng)驗的人,張勁夫知道,胰島素的初步成果還不能向世人公布,一旦公布,世界上那些專注于胰島素合成的科學家也許會借此先一步合成胰島素。更重要的一點是,當時我們畢竟在合成上還沒有完全成功,萬一放了空炮,就會非常被動。后來,張勁夫說服郭沫若同意暫時不公布。
從首次重合胰島素,使其具有0.7%~1%的生物活性,到向中科院郭沫若、張勁夫提交報告的幾個月里,杜雨蒼又歷經(jīng)數(shù)次實驗,終于使拆合后的天然胰島素生物活性恢復(fù)到了5%~10%。在最后一次實驗中,杜雨蒼決定棄用氧化劑,他把拆開的A鏈、B鏈放在較低溫、較強堿性水溶液里,在空氣中緩慢氧化。僅在選擇什么樣的“較低溫”“較強堿性”合適這個環(huán)節(jié),他就反復(fù)實驗了上百次。
杜雨蒼又在走廊里喊開了,只是聲音里含著疲憊。
大家又奔走相告了:“杜雨蒼這次‘生’得更有高度了!”
幾個月后,加拿大兩位致力于胰島素研究的科學家迪克松、沃德洛在世界著名的《自然》雜志上發(fā)表了他們重合胰島素的成果,但他們恢復(fù)的生物活性僅為1%~2%。
1960年1月,在中國“第一次全國生化學術(shù)”會議上,27歲的杜雨蒼做了關(guān)于胰島素初步成果的報告,震動了中國科技界。他們的胰島素拆合法曾一度被廣泛應(yīng)用,后來被國際蛋白質(zhì)領(lǐng)域命名為“杜-鄒法”。
開路先鋒
中科院院士、著名生化學家張友尚晚年這樣說:“杜雨蒼很成功。就是他,把天然胰島素中的所有二硫鍵都拆開了,重新合成后得到了5%~10%的活力?!睆堄焉忻鎸χ醒腚娨暸_記者說這番話的時候,杜雨蒼已經(jīng)去世多年。對世界科學家,乃至整個人類來說,胰島素就是一片神奇的洪荒之地,杜雨蒼當年邁出的那關(guān)鍵一步,無疑是中國科學家攀登人工合成胰島素高峰的重要基石。
1959年,青年學子杜雨蒼把重合的天然胰島素活力恢復(fù)到了5%~10%后,王應(yīng)睞在一次會議上不緊不慢地說:“我們的研究已經(jīng)前進了一大步,大家應(yīng)該想想,我們怎樣才能把90%以上的雜質(zhì)分離出來呢?這恐怕不是一件易事!”
王應(yīng)睞講這番話的時候,聲音不大,語調(diào)也不急,這是他一貫的講話風格,但此時在大家聽來,有萬鈞之重。誰能解燃眉之急?誰能擔當此重任?
大家都知道,分離雜質(zhì)是攀上人工合成胰島素高峰的重要一環(huán)。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時都沉默不語。曹天欽沉吟片刻道:“讓張友尚來吧,我看他可以?!辈芴鞖J輕易不發(fā)言,可一開口就能說在點子上。大家的目光都聚到了曹天欽的臉上。曹天欽看了大家一眼,再次用肯定的口氣說:“他能行!”
就這樣,這個任務(wù)落到了張友尚的肩上。
曹天欽推薦張友尚并不是心血來潮,而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張友尚在幾所醫(yī)學院任教過,積累了不少實驗經(jīng)驗,雖然在科研上暫時還沒有什么建樹,可他的能力很強。
當王應(yīng)睞一錘定音的時候,張友尚正在上海漕河農(nóng)場的地頭上歡天喜地地拉京胡,身旁的人聽得津津有味。張友尚走到哪里,都會帶著他心愛的京胡,在農(nóng)場勞動的間隙,只要有人喊一聲:“張友尚,來一曲!”張友尚就笑笑,道聲“好”,接著從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京胡。張友尚常說,這把京胡是他的寶物,人生的酸甜苦辣都在里面裝著。
1959年的一個夏日,在農(nóng)場勞動的張友尚風塵仆仆地回到市區(qū),如果不是重擔在身,張友尚恐怕還會在那片在他看來充滿詩意的土地上待上一段時間。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知識分子常被下放到農(nóng)村或是某個農(nóng)場接受陽光和田野的洗禮。經(jīng)過幾個月的勞動鍛煉,張友尚結(jié)實了許多,皮膚也變得黝黑。有人調(diào)侃他說:“張友尚,看你朝氣蓬勃的樣子,你這是因禍得福啊?!睆堄焉行α?,說:“這都是大自然饋贈給我的?!?/p>
張友尚離開農(nóng)場并沒有回家,而是一頭扎進了實驗室。按說,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妻子了,應(yīng)該先回到自己的愛巢和心愛的妻子訴說一下衷腸。細心的王應(yīng)睞也是這么想的,他囑咐張友尚道:“先回家看看,別急著進實驗室?!睆堄焉悬c點頭,說先到實驗室看一眼再回家。可張友尚進了實驗室就沒有拔出腿來,那些熟悉的儀器好像一下子活了,有的扯住了他的衣襟,有的拉住了他的手,有的抱住了他的腳,張友尚覺得自己走不出實驗室了。
在今天,分離純化蛋白質(zhì)輕而易舉,因為我們有了各種先進的層析儀器??稍谀莻€年代,擺在張友尚面前的只有離子交換層析儀,科研工作者們把它視若珍寶。張友尚覺得這臺儀器會給他帶來驚喜,可是,1959年8月的那些不眠之夜讓他感到無比沮喪。他連續(xù)用了幾種方法,都沒能把雜質(zhì)分離出來。他知道,眼前的離子交換層析儀雖然能把胰島素的A鏈、B鏈分離出來,但對密集的雜質(zhì)卻無能為力。張友尚看著這臺機器,眼里有些茫然。
這年夏天,上海熱浪滾滾。人工合成胰島素實驗室成了一個大蒸籠,為了給張友尚等人解暑,王應(yīng)睞特地給他們找來了一臺電風扇,這臺老式的電風扇盡職地吹著,可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的。張友尚的衣服全濕透了,就像在水里泡過一樣。
張友尚的妻子毛曼霞并不知道丈夫已經(jīng)離開了郊區(qū)的農(nóng)場,當她帶著一包衣服和一肚子的話去農(nóng)場時,卻撲了個空。她很惱火,轉(zhuǎn)身返回了市區(qū)。這時已經(jīng)是夜晚,她下了車,徑直來到生化所。推開實驗室的門,她嚇了一跳,眼前的人是她的丈夫嗎?此時,他上身穿著一件皺巴巴的汗衫,下身只穿了條短內(nèi)褲,蓬頭垢面,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毛曼霞捂住鼻子扭過頭道:“你真是張友尚?”張友尚笑了,道:“不是我是誰?你丈夫又不是孫悟空,會72變,變出萬般模樣來?!泵伎粗扌Σ坏?,氣也消了,說:“這些日子你就睡在這里?”張友尚指指儀器旁邊的破沙發(fā)說:“就在那上面湊合,只是伸不開腿,蜷一夜人很累?!泵夹奶鄣卣f:“你呀,你呀,都成野人了?!?/p>
是啊,一向注重儀表的張友尚為了科學已經(jīng)顧不上其他了,他滿腦子都是胰島素提純,除了用離子交換層析法,他也用了別的方法,可一樣樣地試,都沒成功。
每到深夜,張友尚就拉京胡提神,并以此抒發(fā)心境。他并不知道,走廊里有一個忠實的聽眾,那就是王應(yīng)睞。所長王應(yīng)睞的家與生化所僅一墻之隔,他站在家中,生化所的一景一物盡收眼底。
在張友尚攻關(guān)之時,王應(yīng)睞常從家中帶飯菜給張友尚。為了不干擾張友尚,他很少當面問進展,可他幾乎每晚都在走廊里聽張友尚拉京胡,他能從旋律中判斷張友尚的實驗進度及成功與否。
京胡聲沒有響起,走廊里一片寧靜,同以往一樣,王應(yīng)睞看著實驗室的門,他盼著張友尚能走出來說上個一二,可實驗室的門依然緊閉著,王應(yīng)睞只得悄然離去。
1959年末的一個早晨,一夜未眠的張友尚踉蹌幾步走到顯微鏡前,他心中充滿希望,可也擔心像以往一樣又是失望。他低下頭,透過顯微鏡看到了胰島素結(jié)晶,那晶體不再渾濁,而是晶瑩明澈,潔凈無瑕!
張友尚感覺渾身的血都涌到了腦門兒上,呼吸也急促起來,大顆的淚珠落到了顯微鏡上。
他拿起身旁的京胡,很快,一陣激昂的旋律在實驗室里響了起來,聲音很大也很有力,最后沖出實驗室,在走廊里回蕩著。這時,實驗室的門一下子被人推開了,王應(yīng)睞笑容滿面地闖進來,后面緊跟著曹天欽。張友尚停下演奏,從破沙發(fā)上一下子站了起來,疲倦的臉上堆滿了笑意。
王應(yīng)睞慢聲細語道:“聽你的京胡聲,就知道有眉目了?!睆堄焉杏昧Φ攸c點頭,顫抖著聲音道:“所長,已經(jīng)分離出來了,純的,是純的!”王應(yīng)睞緊緊握著張友尚的手,點點頭,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正當我們?yōu)楹铣梢葝u素費盡周折的時候,1961年夏末,一位叫安芬森的美國科學家對外界宣布:“蛋白質(zhì)的一級結(jié)構(gòu)決定高級結(jié)構(gòu)。”安芬森1916年出生,1943年獲哈佛大學生物化學博士學位。1961年初,45歲的安芬森和同事用桑格試劑等方法,拆開了單鏈核糖核酸酶的二硫鍵,然后進行重合,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酶活性很高,由此安芬森有了一級結(jié)構(gòu)決定其高級結(jié)構(gòu)的科學斷言。正是因為有了這項劃時代的貢獻,他于1972年登上了諾貝爾化學獎的領(lǐng)獎臺。
其實,中國科學家在人工合成胰島素的關(guān)鍵點上,比安芬森早了一年多,只是當時基于保密要求,我們沒有對外界發(fā)布成果罷了。
相比于中國科學家的研究成果,安芬森拆開單鏈核糖核酸酶4個二硫鍵要簡單得多。
富有戲劇性的是,當1961年安芬森把他的蛋白質(zhì)一級結(jié)構(gòu)決定高級結(jié)構(gòu)的理論公布于眾時,中科院上海生化所主辦的《生物化學與生物物理學報》上也發(fā)表了杜雨蒼、張友尚、魯子賢、鄒承魯共同署名的文章,標題為《從胰島素A及B鏈重合成胰島素》。
對于中國科學家的卓越表現(xiàn),遠在美國的安芬森是否知道和了解,我們不得而知。
無論世界科學家知道與否,中國科學家已經(jīng)證明,拆開天然胰島素A、B鏈,在一定條件下能夠按照原來的天然結(jié)構(gòu)進行二硫鍵配對并自動盤曲為胰島素,無須其他分子參與,更不用加上外力讓A、B兩鏈如同少女跳舞般扭動纖細的腰肢。
而這一切,曾經(jīng)讓世界著名的生化學家維格納奧德及眾多科學家望而生畏。
就在1959年末生化所的杜雨蒼和張友尚這兩位年輕人在胰島素上取得初步成果的時候,以鈕經(jīng)義為首的合成小組也打開了喜人的局面,他們已經(jīng)把B鏈30個氨基酸小肽合成了。
我們來報喜
1960年4月19日,中國科學院第三次學部會議在上海錦江飯店舉行,時任國務(wù)院副總理、國家科委主任聶榮臻,中科院院長郭沫若專程出席。參加這次大會的都是重量級的專家學者,可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4月24日,北京大學學生葉蘊華趕到首都機場準備乘機遠行。在那個年代,能乘機遠行是很多人不敢想的事,可幸運落到了年輕的葉蘊華的頭上,給葉蘊華帶來這次幸運的正是人工合成胰島素。
置身在人群中的葉蘊華手里提著一個小箱子,看得出,她把這個箱子看得格外重要,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有絲毫的閃失。
周圍的人都不知道箱子里的秘密,可葉蘊華知道,里面裝的是胰島素A鏈,那可是北京大學師生們用心血合成的??!
葉蘊華臨走的時候,被千叮嚀萬囑咐:“要人在箱子在,這可是無價之寶呀!”她是專門到大會上報喜的。
24日上午,也就是葉蘊華從上海機場乘車趕往上海錦江飯店的時候,曹天欽邁著沉穩(wěn)的步子走上了報告席,他自豪地宣布:“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就在這次大會開始的第二天,我們生化所的科研人員已經(jīng)成功合成了半人工合成胰島素(人工B鏈和天然胰島素A鏈合成的胰島素)?!?/p>
曹天欽停頓了一下,緊接著又高聲說道:“下面請鈕經(jīng)義同志給各位專家做詳細報告?!?/p>
鈕經(jīng)義在臺上講得很激動,臺下反響也很熱烈,掌聲陣陣。坐在前排的湯佩松、童第周更是興奮不已。這一年,湯佩松57歲,童第周58歲,這兩位在生化領(lǐng)域卓有成就的科學家深知人工合成胰島素的重要性和深遠意義,聽到這樣激動人心的好消息,他們怎么能不欣喜呢?湯佩松連連點頭,童第周則低聲說了幾個“好”字。最后,兩位科學家的手不自覺地緊緊握在了一起,越攥越緊,眼里流下了喜悅的淚水。
正當大家歡欣鼓舞的時候,葉蘊華提著小箱子快步走進了會場。她低聲對大會的工作人員說了幾句話,隨后就邁著輕盈的步子走上發(fā)言席。她此時很激動,沒有鋪墊,也沒有渲染,開門見山地宣布:“我們北京大學已經(jīng)成功合成了胰島素A鏈……”
她的聲音抑揚頓挫,很悅耳,很動聽,也格外鼓舞人心,會場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聽說她是北京大學胰島素合成的負責人時,與會的科學家們對這位扛大旗的年輕姑娘更是刮目相看。湯佩松伸出大拇指,連連說:“北京大學了不得,了不得!少年可畏!后生可畏!眼前的這小丫頭更可畏!”
湯佩松話音未落,會場外突然傳來一陣鑼鼓聲,那是報喜的鑼鼓聲,是那個年代常有的。不過,報喜的鑼鼓聲直接敲到錦江飯店會場外還是第一次。大家愣怔間,鑼鼓隊已經(jīng)進了會場,有人看到,領(lǐng)頭的竟是復(fù)旦大學校長、著名數(shù)學家蘇步青。蘇步青1902年出生,時年58歲。這位被人們譽為“數(shù)學之王”的大科學家,雖已近耳順之年,可精神矍鑠,舉手投足間不見老態(tài)。他是浙江人,個子不高,此時正起勁地揮手指揮著鼓點,每一次用力,都好像要跳起來一樣。
大會主持人請?zhí)K步青發(fā)言。蘇老邁著矯健的步子走上發(fā)言席,手輕輕一揮,鑼鼓聲戛然而止。他高聲道:“同志們,我們今天特地趕來報喜,這是一件大喜事,一件激動人心的大喜事!我們復(fù)旦大學已經(jīng)成功合成了A鏈和B鏈。”
蘇步青話音未落,會場上已經(jīng)響起熱烈的掌聲。
本是生化所來報喜,可最后火了北大,紅了復(fù)旦,作為專業(yè)科研單位的生化所成了配角,紅花變成了綠葉。王應(yīng)睞、曹天欽、鈕經(jīng)義等科學家坐不住了,年輕的科研人員也如坐針氈,有的人甚至悄悄溜走了。
湯佩松握著王應(yīng)睞的手急急道:“應(yīng)睞,你們可被遠遠拋在身后了,這樣可不行!學生超過了老師呀!不要氣餒,要抖擻精神,開足馬力,盡快趕上去!”
王應(yīng)睞笑笑,面露尷尬之色。
是?。?fù)旦大學的生化專業(yè)是生化所一手拉扯起來的,是名副其實的小字輩,生化所的王應(yīng)睞、鄒承魯、曹天欽、鈕經(jīng)義、沈昭文等人皆是復(fù)旦大學的特聘教授,常在那里傳經(jīng)送寶。沒想到長江后浪推前浪,還沒畢業(yè)的學生超越了老師。
鄒承魯不甘示弱,他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道:“誰是最后的成功者還要看最終的結(jié)果。”
鄒承魯何出此言?原來,杜雨蒼和張友尚正在實驗室里進行人工A鏈和B鏈的合成,一旦合成,人類首次合成胰島素就算成功了。
那該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
就在杜雨蒼和張友尚全力以赴的時候,北京大學、復(fù)旦大學等單位的代表已經(jīng)在中蘇友好大廈舉杯慶祝各自的勝利了。
另一邊,剛參加完會議的聶榮臻、郭沫若及生化所的王應(yīng)睞等科學家正在靜靜地等候生化所的消息。
然而,捷報還是沒有來。
1960年6月28日,上海市科委舉辦了一場“大協(xié)作動員會”,參會的有生化所、有機所、復(fù)旦大學生化專業(yè)、北京大學化學系。上海市科委的領(lǐng)導說:“這次大會是受國家科委委托舉行的,是一次大協(xié)作動員會。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就是希望大家不要搞山頭、搞封鎖,胰島素不管幾家搞,什么單位來搞,都是為了一個目標,那就是為國爭光。今天大家坐到一起,要把各自的看家本領(lǐng)拿出來,不能藏著掖著,這樣才能取長補短,才能加快速度實現(xiàn)這個偉大的目標?!?/p>
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zhuǎn):“大家都不要潛伏著了,是時候暴露一下自己的目標了?!毕旅娴娜寺犃?,都發(fā)出會心的笑。
有了這樣的鋪墊,大家都放松下來,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率先發(fā)言,把A鍵、B鍵的拆合過程和盤托出,復(fù)旦大學、北京大學見狀也竹筒倒豆子般各自把合成過程說了一遍,最后干脆把實驗報告發(fā)給了大家。
這次會上,復(fù)旦大學的代表底氣很足,他興奮地說:“我們的結(jié)晶已經(jīng)讓小白鼠驚厥了,小白鼠跳得也很歡,這證明合成是成功的!”
鄒承魯笑笑,說:“很歡?歡到什么程度?”
會后,鄒承魯?shù)热笋R上鉆進了實驗室,鄒承魯高興地說:“我們就順著復(fù)旦大學的實驗路子做,看結(jié)果怎么樣?!?/p>
張友尚道:“以我的經(jīng)驗來看,他們的實驗方法應(yīng)該是錯誤的?!?/p>
鄒承魯?shù)溃骸皩嵺`出真知!”
杜雨蒼、張友尚點點頭,他們按圖索驥,照著復(fù)旦大學的實驗步驟一一做下去。幾個人在實驗室里忙碌了一夜,經(jīng)過反復(fù)實驗,最后發(fā)現(xiàn)復(fù)旦大學的方法是錯誤的。
當年的中科院生化研究所檔案中有這樣的記載:“經(jīng)過我們實驗,最終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復(fù)旦大學的兩類測試方法都非常不規(guī)范,或者說根本就是錯誤的?!?/p>
在熊衛(wèi)民的訪談錄中,有鄒承魯?shù)囊欢位貞洠骸按蟾旁趺醋鏊麄冋f了,主要的問題是每一步都不經(jīng)過分離鑒定,就稀里糊涂一步步往下做,這樣能不能拿到東西?再有一點,他們測活的方法可靠不可靠?我記得有一個關(guān)鍵是,他們將最后的產(chǎn)物用冰醋酸溶解后直接注射到小白鼠的腹腔里,而胰島素的要點是用水溶液注射。用冰醋酸溶液代替水溶液會出現(xiàn)什么現(xiàn)象?我們當天晚上連夜做了這個實驗,發(fā)現(xiàn)單純注射冰醋酸就可以得到一些與注射胰島素類似的現(xiàn)象,那種現(xiàn)象不是胰島素引起的,而是冰醋酸引起的?!?/p>
中科院上海分院數(shù)百人的攻關(guān)大兵團也是浩浩蕩蕩,就如中科院院士戚正武回憶起當年情景時所言:“用排山倒海之勢來形容毫不為過。大家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都一臉倦意,有的已疲憊不堪了,還在那里硬撐著。有的趕也趕不走,跟領(lǐng)導玩起了‘捉迷藏’。最后大家不得不互相監(jiān)督,強制休息??墒?,領(lǐng)導也是如此?!?/p>
講起那個年代的往事,汪克臻的表情豐富起來。他說:“那時候上上下下一條心,不攻破難關(guān)不算完。王應(yīng)睞、汪猷這些人,那個時候都是學部委員了,學部委員就是現(xiàn)在的院士,我記得他們也經(jīng)常在實驗室通宵達旦地干。別的不說,當年人們的這種精神就足以讓人敬佩了?!?/p>
打消了顧慮
1960年后的一段時間,是胰島素合成的低潮期,大家甚至產(chǎn)生了自卑心理。有的同志認為多肽合成是有機化學,自己的有機化學基礎(chǔ)差,不是搞多肽合成的材料。有的則認為自己根本就不是搞研究工作的料兒。年輕的同志見比自己水平高的同志都覺得不行,那以自己的水平就更難應(yīng)付了,所以就得過且過,不去好好鉆研了。再就是大家覺得那些外國專家搞胰島素合成都有十幾年的經(jīng)驗了,而且人家設(shè)備比我們的好,我們沒法兒和他們比。這樣一來,一些人就像泄了氣的皮球,更沒有士氣了。
帶過兵打過仗的聶帥知道這時候要鼓舞士氣,第一場戰(zhàn)斗敗了不可怕,關(guān)鍵是打好下一場。他要當面給大家打氣。
1961年的一天,聶帥來到了生化所。一下車,聶帥就直奔實驗室,他問大家:“現(xiàn)在有多少人參與攻關(guān)?”王應(yīng)睞回答道:“也就幾十個人?!甭檸淈c點頭:“這樣好,很精干。不能像以前那樣了,搞科研不需要大隊人馬,需要的是精神和一支專業(yè)隊伍。過去我也說過搞科學人多力量大之類的話,我也需要檢討!”
大家聽后都笑了,心理負擔也一下子減輕了。
聶帥接著問:“這些年咱們用掉了多少錢?”王芷涯伸了一下指頭:“也就100萬元吧。”聶帥笑笑說:“我看不多。雖說咱們國家還不富裕,但為了科學還是要大氣一些。”隨后他語氣一轉(zhuǎn),說:“你們不要有思想包袱,盡管做。在科學上,我們不能以成敗論英雄,再大的責任我們承擔,不打你們的屁股?!?/p>
聶帥看了一眼張勁夫,說:“對不對呀?”
一旁的張勁夫笑道:“對,對!出了問題打我們的屁股?!?/p>
大家都笑了起來。
聶帥收住笑容,臉上嚴肅起來,他說:“人工合成胰島素項目總理很重視,臨行前他專門囑咐我,讓我問候大家,他說他等著你們的好消息??偫砣绽砣f機,可還在牽掛這個項目,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全力以赴!今天搞不出來,還有明天、后天,我們這一代人搞不出來,還有下一代人。總之一句話,人工合成胰島素哪怕搞100年,我們也要搞下去!我們一定要有這個志氣!就在幾個月前,中央批準了《關(guān)于自然科學研究機構(gòu)當前工作的十四條意見(草案)》,雖然還是個草案,但已經(jīng)動起來了。同時我們還專門寫了一個《關(guān)于當前自然科學工作中若干政策問題的請示》報告,以后,科研環(huán)境會越來越好,也越來越穩(wěn)定,大家放下思想負擔,安心搞研究吧!”
聶帥生化所之行解開了大家的心結(jié),打消了科學家們的顧慮。
八肽跳樓
時至今日,生化所的老科研人說起胰島素合成,還時常提及“八肽跳樓”的事,且津津樂道。
當年“八肽跳樓”后,生化所的人心疼得捶胸頓足。
什么是“八肽跳樓”?
是誰讓八肽跳了樓?
一連串的問號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當年的親歷者或垂垂老矣,或已經(jīng)作古,時過境遷,那些健在者也很少有人能夠?qū)Α鞍穗奶鴺恰币皇抡f出個子丑寅卯來。
我心生惋惜,但也心有不甘。
2016年3月的一個春日,一位當年的親歷者坐在了我的面前。他叫張魁榜,個子不高,胖胖的,戴著一副眼鏡,一說話就面帶笑意。
張魁榜到生化所純屬偶然。生化所成立之初,缺少職工,就從社會上招了一批年輕人。這些人大都是初中生、高中生,他們幫著做實驗,干一些實驗室的雜務(wù)。為了讓他們成為有用之才,王應(yīng)睞著手搞了個培訓班,號召專家業(yè)余時間為他們補課。后來,這批人有的考進了大學,有的成為生化所的研究員。
張魁榜是江蘇泰州人,出生在上海,從小跟著祖父母在鄉(xiāng)下讀書,初中畢業(yè)后回到了父母身邊。那時他在派出所臨時打雜,有一次一個民警對他說:“科學院招人,你快去吧,那是個穩(wěn)定的工作?!焙髞?,張魁榜成了生化所的一員,初時他跟著鄒承魯。
張魁榜說:“我總是覺得,只有在那樣的一個年代,有那樣的一群人,才能搞出人工合成胰島素來。”
他一邊說,一邊比畫著,左手中指上那個金戒指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亮閃閃的。
他看了我一眼,接著說:“我說這話你可能心下犯嘀咕,可事實就是這樣?!?/p>
我急忙道:“沒有。你知道‘八肽跳樓’這事嗎?”
他一時怔住了,睜大眼睛看著我,臉上好像有些悲戚。他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很久沒有說話,可最后還是開口了。
他一字一頓地說:“這個讓‘八肽跳樓’的人就是我的愛人呀?!?/p>
我有些意外,很快又心下一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張魁榜又看了我一眼,道:“意外吧?”說著,他又喝了一口水,接著就打開了話匣子。
1956年7月的一天,一個年輕的女孩提著行李走進了中科院上海生化所。姑娘名叫葉箐,剛從北京十二中學畢業(yè),到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當見習員來了。
葉箐是滿族人,其外祖父的姨媽是葉赫那拉氏。葉箐身材高挑,皮膚白皙且富有彈性,一頭濃密的頭發(fā)透著微黃,長長的睫毛,眼睛水汪汪的。她的到來,猶如一只金鳳凰飛到了生化所,一下子就把年輕人的目光吸引住了。
葉箐和張魁榜一樣住集體宿舍,同很多年輕人一起學習,一起吃飯,一起上課。猶如月亮圍著太陽轉(zhuǎn),小伙子們也都圍著葉箐轉(zhuǎn),有人還不時地向葉箐表達愛意。那時候,張魁榜和葉箐年齡相仿,都是十八九歲,張魁榜有著南方人的細心、周到、體貼,常無微不至地照顧葉箐,讓這位遠離家鄉(xiāng)的女孩心底生出不少暖意。久而久之,兩人走近了,心也靠在了一起。有人和張魁榜開玩笑說:“你的名字可真是名副其實,這下你不僅中了榜,還是頭魁!”
年輕人性情活潑,每日在實驗室里對著的不是三角瓶、試管、燒杯,就是干燥管、燈泡瓶、小毛細管,難免感到單調(diào)、枯燥,可為了早一天合成胰島素,他們都很有耐心,也很有定力。
當年常出現(xiàn)的一個情景是搖反應(yīng)瓶。肽合成是雙分子反應(yīng),要先把兩個反應(yīng)物溶解在三角瓶或燈泡瓶中,為了使溶解物反應(yīng)更充分、更徹底,需要不停地搖晃瓶。那個時候,沒有機器搖,全都靠人工,每人手持一瓶,老科學家在搖,年輕人也在搖,有的站著搖,有的坐著搖,有的蹲著搖,雖然姿勢各異,可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蒲泄ぷ鲉握{(diào),沒有轟轟烈烈,也沒有一波三折,可為了胰島素的合成,大家都想爭口氣,出把力。
那幾日,葉箐身體有點兒虛,張魁榜讓她請假休息,葉箐不答應(yīng)。張魁榜三勸兩說,葉箐就火了,她白了張魁榜一眼,道:“大家都這樣拼,我怎么坐得住?”
那天上午葉箐搖的是燈泡瓶,里面裝的是剛剛合成的八肽。葉箐搖瓶的動作很好看,一搖三晃,婀娜多姿,那燈泡瓶成了她手中的道具,她搖得有節(jié)奏,搖得韻味十足。隨著燈泡瓶的搖動,瓶口冒出了一縷縷氣體,這氣體有毒,嗆得葉箐涕淚橫流。于是,她走到窗口把手伸出去搖,搖得筋疲力盡,胳膊酸疼。一陣困意襲來,她終于支撐不住,眼皮牢牢地黏在了一起。
后來,葉箐跟張魁榜說:“那天我覺得自己軟得就像面條一樣,老是有一張床在腦子里轉(zhuǎn),那床太有誘惑力了,我就爬呀爬呀,終于爬到了床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p>
葉箐睡過去了,手中的燈泡瓶掉到了樓下,她一下子驚醒了!看看原本拿著搖瓶的手——空空的,葉箐哇的一聲哭了,邊哭邊往樓下沖。旁邊有人喊:“不得了了,八肽掉到樓下了,八肽掉到樓下了?!比藗円捕技奔蓖鶚窍屡?。
大家都一下子圍了上去,不知誰在喊:“快回收,快回收!”
葛麟俊跺著腳道:“燈泡瓶都摔得四分五裂了,還回收啥?”
鈕經(jīng)義帶著哭腔喊:“我的八肽呀,你怎么就跳樓了呢?!”
曹天欽眼巴巴地盯著八肽“殞命”的地方,一動也不動,好像那只摔碎的燈泡瓶在瞬間復(fù)原了,八肽還完好無損地裝在里面。
張魁榜火了,沖著葉箐喊:“你為啥打瞌睡?看你這瞌睡打的,八肽這一跳樓,多少人的心血都沒有了!”
葉箐眼巴巴地看著腳下破碎的燈泡瓶,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哭得聲嘶力竭。
這時,一個年輕人壓不住火了,大聲嚷嚷道:“你還哭,你怎么不跟著八肽一起跳下去?!”
葉箐的哭聲遽然停了,隨后一下子站起來,尖聲尖氣地喊道:“是我對不起大家,對不起八肽,我跳,我也跳下去!”
說著,她扭身向樓上跑去,大家慌了,幾個人沖上去拉住了她。
“八肽跳樓”從此在葉箐心底留下了很大的陰影。這以后,很多人發(fā)現(xiàn),葉箐的笑容不見了。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她時常在夢中突然醒來,連聲哭喊著:“對不起,對不起!”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數(shù)年,為此,她還患上了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很久以后才慢慢好轉(zhuǎn)。
張魁榜說,在老伴兒葉箐面前,他至今都不敢再提胰島素合成的事。
2015年9月,張魁榜瞞著老伴兒參加了生化所慶祝人工合成牛胰島素50周年活動。按說,葉箐也應(yīng)該去的,但張魁榜擔心會勾起老伴兒心底的傷痛。
臨分別時,張魁榜反復(fù)囑咐我,如果見到了他的老伴兒,千萬別提胰島素合成的事。
一心一意搞出
“中國的胰島素”
1963年,中國國民經(jīng)濟開始復(fù)蘇,各行各業(yè)也有了精氣神,中科院決定策馬揚鞭,繼續(xù)未竟的科研事業(yè)。
8月,中科院上海生化所、中科院上海有機所、北京大學再次大聯(lián)合,成立人工合成胰島素協(xié)作組,王應(yīng)睞任組長。三方各有任務(wù):A鏈的前九肽和后十二肽,由北京大學和有機所分頭合成;B鏈的全肽仍由生化所擔綱,最后完成A鏈和B鏈的合成。三方各司其命,不能越界。
1963年寒冬,北京大學的邢其毅、文重、施溥濤、陸德培、季愛雪、葉蘊華、李崇熙登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一路上,邢其毅等幾位男性都聊得很熱烈,還不時發(fā)出一陣陣歡快的笑聲。
另一邊,葉蘊華、季愛雪張口閉口都是自家的孩子。葉蘊華她們都是初為人母,都有一個一歲出頭的孩子。車廂里的這兩個女人說起自己的孩子,一個喜形于色,一個眉飛色舞,母愛像花一樣盛開在她們的臉上,可是說著說著,淚水就打濕了她們的睫毛。
中科院上海有機所的汪猷對他們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在全所大會上,汪猷說:“為了胰島素,他們拋家舍業(yè)來到了上海。女同志更不容易,她們?yōu)榱艘葝u素,不得不給幼小的孩子斷了奶?!?/p>
一句話讓葉蘊華、季愛雪紅了眼圈。
汪猷頓了頓,接著說:“他們在上海沒有肉票怎么辦?咱們不能讓他們肚子里一點兒油水也沒有呀!大家勻出點兒肉給他們吃,我先帶這個頭!”
當年的情景,葉蘊華至今記憶猶新。在熊衛(wèi)民的一份訪談錄中,我看到了葉蘊華的回憶:“那時候我們離開北京也是很困難的,李崇熙、季愛雪老師和我,孩子都只有一歲多,都難以放下……那時候真是不容易,我家3口人,分別待在3個不同的地方。我在上海,丈夫在湖北,孩子才一歲多,我們沒錢,請不起保姆,只好把他送去了南京姥姥那兒。姥姥得工作,就托另外一位老人給帶著……
“季老師他們在上海還有親戚,所以偶爾會出去一趟。我和李老師在那里舉目無親,都是一天到晚泡在實驗室里。大家都相處得很好,沒有人爭名爭利,更不論什么主角、配角,都甘愿給人打下手。舉個例子,當年季老師負責合成一個四肽,我負責合成一個五肽,我們倆將合成的中間產(chǎn)物交給李老師合成九肽,李老師又把他合成的九肽交給陸老師,供他合成二十一肽。大家常常給別人制備原料,都沒想過什么名利問題。發(fā)表文章時,作者排名也是領(lǐng)導定的,大家沒爭過。”
北京大學教授湯卡羅說:“當時的科研攻關(guān)我覺得那真叫較勁,現(xiàn)在的人估計有這樣感覺的不多了,恐怕也做不到了。那時候,我家是上海的,可我就住在所里,我媽后來還老說我:‘在家門口你也不回來一趟,你那工作比媽還重要?’我開玩笑說:‘人家大禹治水還三過家門而不入呢。’我們那時候幾乎天天把自己關(guān)在實驗室里,從早上天剛蒙蒙亮一直干到下半夜。季愛雪非常仔細,又有耐心,有時候我們做出來的多肽是油狀體,她就在有機溶液里磨來磨去,像磨繡花針一樣,最后就把固體磨出來了,我們就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小蘑菇’?!?/p>
當年留在北京大學的李崇熙、季愛雪、葉蘊華、湯卡羅等青年教師后來都成為北京大學成就卓著的名教授。
用氨基酸一步步合成晶瑩剔透的胰島素結(jié)晶,那真是過五關(guān)斬六將,要通過200多步化學反應(yīng),每一步都要經(jīng)過嚴格把關(guān)檢驗,中間產(chǎn)物鑒定合格后才能進行下一步反應(yīng),缺一不可,沒有合格證別想蒙混過關(guān),更不能投機取巧。如果放在現(xiàn)今,元素分析輕而易舉。當年元素分析半靠人工,半靠儀器,要幾天才能出結(jié)果,眾人等得心急如焚,望眼欲穿。汪猷常讓人帶著元素分析單來插隊,上面還手書一個大字“急”!汪猷的“急”不是一般的急,是急得冒火,得讓化驗員馬上給他“開后門”。這時就有人說,干脆等多步反應(yīng)搞完后再進行分析,要不光分析這一關(guān)就得花費不少時間和精力。
汪猷把臉一板,說:“結(jié)果可能對了,那多步反應(yīng)的過程錯了怎么辦?科研過程,寧可多一些加法,少一些減法,貌似是浪費時間,實際上是縮短過程?!薄霸趺崔k”是汪猷的口頭禪,科研人員每天開始實驗前,汪猷都像醫(yī)生查病房一樣到處轉(zhuǎn),他一是看,二是摸,三是問。目光就像蒼鷹的眼神一樣銳利,手就像感應(yīng)器一樣敏感,問題就像連珠炮一樣不停。有人笑道:“這老頭兒,是追命來了。”
汪猷又道:“急著分析,但不能急功近利!有人說我犟,干事業(yè)就得有點兒犟的精神!”
當年的親歷者徐杰誠對往事記憶猶新:“為了鑒定每步縮合產(chǎn)物的純度,每一個中間體都要通過分析、層析、電泳、旋光測定酶解及氨基酸組成分析。其中任何一項分析指標達不到要求,都要進一步提純后再進行分析,力求全部通過。當時我們稱之為‘過五關(guān)斬六將’。汪猷是絲毫不留情面的,不行就推倒重來,就算前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得從頭開始。所以,只能小心再小心,唯恐哪里出現(xiàn)一絲差錯?!?/p>
汪猷在科學上的嚴謹讓年輕的葉蘊華心生敬佩。她離開生化所回北京時,特地帶走了一張汪猷寫有“急”字的元素分析申請單,一直珍藏至今。
生化所這邊也是全力以赴。
鈕經(jīng)義領(lǐng)導的B鏈合成組又有了進展,他們已經(jīng)合成了八肽和二十二肽,B鏈由30個氨基酸組成,如果能把八肽和二十二肽成功鏈接起來,B鏈就完成了。
龔岳亭這一年36歲,雖是男兒身,卻有一雙織女一樣靈巧的雙手,鈕經(jīng)義就把合成B鏈的任務(wù)交給了他。
龔岳亭1928年出生于上海,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在上海圣約翰念的。圣約翰大學創(chuàng)辦于1789年,也稱圣約翰、約大,最初為圣約翰書院,是中國第一所現(xiàn)代高等教會學府。
圣約翰大學可謂聲名顯赫,是那個年代全國最著名的大學之一。不僅如此,它還是在中國開門辦學時間最長的一所教會學校。這里曾經(jīng)走出了著名的外交家顧維鈞,還有宋子文、顏福慶、嚴家淦、劉鴻生、林語堂、潘序倫、鄒韜奮、榮毅仁、經(jīng)叔平、貝聿銘、張愛玲、周有光等傳奇人物。
后來成為中國著名生物化學家、中科院院士的龔岳亭,自然也為母校增光不少。龔岳亭3歲喪父,是慈母含辛茹苦把他撫養(yǎng)成人。少年就知苦滋味的龔岳亭,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好學生。他的母親雖不識字,可識大體明大理。她常對愛子說:“你一定要學好學問,有了學問,賊偷不掉,強盜搶不掉,你就可以為國家效力了?!蹦赣H的話影響了龔岳亭的一生。
晚年的龔岳亭曾經(jīng)說:“我的母親是一個偉大的母親。”
龔岳亭的母親身體不好,晚年還患上了直腸癌,常常疼得大聲呻吟。為了人工合成胰島素攻關(guān),龔岳亭很少回家,偶爾回去一次,龔母擔心影響兒子搞科研,就打起精神,連說自己身體好著呢。
龔岳亭聽后就放心了,給母親按摩幾下雙腿,很快又回到了實驗室。老人見兒子走了,又躺在床上大聲呻吟起來。
母親的去世讓龔岳亭猝不及防。他后來對女兒說:“我還沒來得及好好孝順一下你的奶奶,她就過世了,這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說完,他淚流滿面。
龔岳亭酷愛京劇,一招一式頗見功底,興致來時他張口就唱;他還織得一手好毛衣,也是妻女眼中的好廚師。他膝下二女龔維屏、龔維敏每說起父親來都贊不絕口。龔岳亭做飯也像他搞實驗?zāi)菢泳?。他包餛飩時,將雞蛋、肉、菜、水嚴格按比例調(diào)成餡兒,燒菜更是講究色香味俱全。
1949年冬,龔岳亭從圣約翰大學畢業(yè),來到了剛剛組建不久的生化所,師從著名的生物化學家沈昭文。在科研中,他很快就表現(xiàn)出了過人的才華,在后來的胰島素B鏈合成小組中被委以重任,擔任副組長。
鈕經(jīng)義讓龔岳亭負責八肽和二十二肽的鏈接,龔岳亭、葛麟俊等人連續(xù)幾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成功,不知下一步該如何動手。
于是,大家都靜下心來梳理思路,尋找蛛絲馬跡。氨基酸很“嬌貴”,是個“大家閨秀”,實驗之前,得用保護基把氨基酸某一部分保護起來;實驗開始時,先用其他試劑脫掉“穿”在氨基酸身上的“保護衣”,再把“裸體”的氨基酸縮合連接起來。前邊都能愉快合作,可到了B鏈末尾,氨基酸怎么就鬧起情緒了呢?
在小組會上,龔岳亭說:“天然B鏈是沒有‘保護衣’的,人工合成B鏈是不是也不需要?”
鈕經(jīng)義一拍腦門兒說:“對呀,把最后一個氨基酸的‘鞋子’脫了,讓它‘赤腳’上陣。”
葛麟俊連聲說:“對、對,天然B鏈本來就是‘赤腳’的嘛!”
“赤腳”兩個字看似簡單,可里面蘊含著多少科學元素呀!
讓氨基酸“赤腳”后,問題果然迎刃而解。
就這樣,B鏈成功合成了,龔岳亭稱了一下,說有6克多。
這6克多粉狀物,咱們平時用的小匙子就能裝下,6年時光僅為此,這真是粒粒皆辛苦,顆顆是乾坤。110步化學反應(yīng),終于換來了人工合成B鏈。
龔岳亭落淚了。這些年,他唱了多少出“關(guān)云長敗走麥城”!激動之下,鈕經(jīng)義、龔岳亭抱在了一起,接著又各自擁抱了汪克臻、陳常慶、張申碚、胡世全,大家都淚流滿面,語不成句!
葛麟俊、黃維德兩位年輕的姑娘手拉著手,跳著、笑著。
風景這邊獨好。
有機所這邊合成A鏈卻碰了釘子。汪猷道:“有了咱們的十二肽和你們北京大學的九肽,再往下走怎么就難住了呢?這A鏈合成難道比B鏈合成難?純度為什么就這樣低?”
李崇熙道:“咱們借鑒一下合成B鏈的經(jīng)驗,把十二肽推倒重來,如何?”
施溥濤也贊成,說:“我看行!”
李崇熙點點頭,道:“B鏈合成用了110步反應(yīng),A鏈是65步,與十二肽相關(guān)的也只是30余步,可若要推倒重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能從零開始!”
汪猷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不能從頭再來了,下大力氣再次提純,每一步都要仔仔細細。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p>
大家都知道汪猷的脾氣,不撞得頭破血流決不回頭。
1964年初,中科院得到消息,美國、德國科學家已經(jīng)得到了具有胰島素活力的產(chǎn)物。中科院立刻通報給上海生化所,所有的人都急了,B鏈在翹首等待著與A鏈相會,卻遲遲不見A鏈身影。
有人開玩笑說:“人家牛郎、織女雖然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可每年都能見上一面,這B鏈和A鏈見一面咋就這么難呢?人家美國、德國A鏈和B鏈都‘結(jié)婚生孩子’了,咱們的這條鏈還打光棍兒呢!”
大家議論紛紛,李崇熙坐不住了,急得直拍大腿。
李崇熙是河北人,方臉,濃眉,嗓門兒粗,性子也急。在大家的議論聲中,他一個箭步登上了實驗臺,大聲喊道:“我們一定要趕,要是趕不上去,一切就白用功了!”
汪猷火了,指著李崇熙道:“趕什么?你這是趕雞呀?你也是30多歲的人了,又是個知識分子,怎么站在實驗臺上嚷嚷開了?成何體統(tǒng)!下來,下來!”
李崇熙臉紅了,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嘿嘿笑了兩聲,嘟噥道:“我這一著急,沒控制住,就上了實驗臺?!?/p>
李崇熙生于1935年,1956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化學系,后留校任教,1961年研究生畢業(yè),曾任北京大學分?;瘜W系主任,后成為著名的有機化學家,2010年1月去世。
李崇熙急了,施溥濤惱了,汪猷還是無動于衷。這時候李崇熙他們就想到了組織,兩人一前一后來找有機所黨支部書記丁公量。李崇熙說:“不調(diào)整合成的路子確實不行了,可汪猷所長堅決不肯,還朝我們吹胡子瞪眼的?!倍」抗恍Γ溃骸霸诳茖W面前,我是門外漢。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我先去聽聽大伙兒的意見?!边@時龔岳亭、葛麟俊來了,猶如天兵天將下凡。丁公量說:“你們這可是傳經(jīng)送寶來了?!?/p>
龔岳亭說:“丁書記,十二肽合成的路子要改變,我們一開始也碰上了這樣的釘子?!?/p>
葛麟俊說:“走不通了就應(yīng)該回頭,要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不行。”
丁公量道:“咱們不怕打敗仗,關(guān)鍵是如何吸取經(jīng)驗教訓?!?/p>
丁公量決定召開“神仙會”,聽聽各路“神仙”怎么說。北京大學的邢其毅、文重前幾日就趕到了上海為A鏈“會診”,在“神仙會”上,他們堅持從頭再來,其他人也都紛紛響應(yīng)。
汪猷沉默了,隨后他站起來,道:“現(xiàn)在來看,是我太獨斷了。我同意這個方案?!?/p>
丁公量帶頭鼓起了掌。
汪猷與邢其毅耳語幾句后,決定讓有機所和北京大學各出一人負責。有機所派出了陳玲玲,北大派出李崇熙。
陳玲玲20歲出頭,正是花樣年華。
汪猷沙場點將后就出國了。
陳玲玲、李崇熙等一干人重新扎臺唱戲。合成A鏈要走65步化學反應(yīng),這65步可不是咱常人走的步子,那可是九曲十八彎。在陳玲玲等人的一路護送下,“大家閨秀”氨基酸闖過了險灘,爬過了高山,足足走了兩個月,才修成正果。
兩個月后汪猷回國時,新的A鏈已經(jīng)合成。
陳玲玲高興地說:“這A鏈、B鏈加起來有175步化學反應(yīng),真是步步艱難!”
李崇熙感慨道:“那孫猴子護送唐僧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咱們男男女女護送氨基酸走了6年,闖過了175難!”
這時,有人開玩笑說:“氨基酸名花有主了,咱們的陳玲玲可錯過了郎君?!?/p>
陳玲玲莞爾一笑,說:“先把這‘大家閨秀’嫁出去再說!”
科學家的摳門
如前期一樣,天然胰島素重合后初見活力,科學家們乘勝努力,最后將活性提高了50%有余,用人工B鏈和天然A鏈相合,結(jié)果如此,再用人工A鏈與天然B鏈相合,活性相當。要是把人工A鏈、人工B鏈相合,能不能得到活性物質(zhì)呢?
大家都明白,這才是終極目標,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這個,就像唐僧西天取經(jīng)一樣,少了一難,就拿不到真經(jīng)。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鄒承魯?shù)牟鸷辖M。
這時,王應(yīng)睞派出了杜雨蒼,有機所汪猷點了女將張偉君,北京大學派出的是施溥濤。
三方商定,由杜雨蒼任“升帳大將”。
數(shù)年后,杜雨蒼憶及此,不禁對采訪他的記者笑道:“什么大將呀,其實就是主要操作人,壓力也最大,比泰山還大。在胰島素全合成沖刺階段,指揮部指定我負責帶一個小組攻關(guān),主要是負責探索將人工合成的A鏈與B鏈總裝配接合、合成產(chǎn)物的反復(fù)抽提、微量純化及毛細管內(nèi)結(jié)晶和鑒定等關(guān)鍵步驟。那就好比登山接力,前面三棒已順利交接,山峰就在我面前,如果在我這一棒出現(xiàn)問題,整個過程就失去意義了。”
實驗定在1965年春日的一天。前一天夜里,汪猷幾乎一夜未眠,天剛剛亮,他就趕到了單位,院子里春意盎然,一片鳥語花香。汪猷無意春色,徑直進了辦公室,在房間里來回走動,不時自語道:“先給生化所多少毫克呢?”合成的人工A鏈太金貴了,汪猷一時下不了這個決心。那太上老君煉丹也只用了七七四十九天,這人工A鏈、B鏈的合成花了大家6年的時間;煉丹用的是三昧真火,人工A鏈、B鏈的合成用的是科學家的心血、汗水和精氣神。汪猷的目光落到了桌子上的那一張申請單上,他終于下了決心,拿起筆在申請單上寫下了“100毫克”。
同汪猷一樣,王應(yīng)睞、曹天欽、鈕經(jīng)義、鄒承魯、王德寶也早早趕到了實驗室,所有的科研人員都聚集在了實驗室門外,大家眼巴巴地盯著實驗室的門,期待著那個偉大時刻的到來。
實驗室里,杜雨蒼、徐杰誠、施溥濤正緊張地工作著,從早上到下午,又到了傍晚,人工胰島素合成了。這時,施溥濤提來一只小白鼠,杜雨蒼麻利地把合成物注射到小白鼠體內(nèi),隨后又把小白鼠放回籠子里。三個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小白鼠,小白鼠在籠子里很悠閑,很放松,一點兒要跳動的苗頭都沒有。
實驗失敗了。
杜雨蒼他們測試了一下產(chǎn)物,活性僅10%多一點兒。他們知道,人工合成胰島素成功的標志是結(jié)晶,要想得到結(jié)晶,產(chǎn)物的活性必須在80%左右,最低也得是70%。
討論會上,王應(yīng)睞提出重做實驗,然后將目光落到了汪猷身上。重做就意味著有機所要繼續(xù)提供人工A鏈,汪猷急了,揮著手說:“這次失敗,不是B鏈有問題就是實驗方法有問題?!?/p>
杜雨蒼搖搖頭,道:“B鏈合成已經(jīng)很成熟了,天然A鏈和人工B鏈重組就很成功呀!問題肯定不在這上面。”
汪猷道:“那就是接合出了差錯。”
杜雨蒼有些不高興了,大著嗓門兒說:“我這些年做了多少次接合?我可以肯定地說,問題不在接合上?!?/p>
最后大家不歡而散。
到底哪里出了差錯?杜雨蒼寢食難安,腦海里總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大問號。徐杰誠說:“咱們試一試抽提結(jié)晶的方法?!倍庞晟n點點頭。汪猷不給A鏈,那就先進行模擬實驗。幾個月下來,杜雨蒼他們累得筋疲力盡,苦不堪言。功夫不負有心人,杜雨蒼創(chuàng)造了兩次抽提、兩次凍干微量法,將合成抽提物的活性提升到了50%,是原來的數(shù)倍。
杜雨蒼走出實驗室時,已是深夜,天地間寂靜無聲。他深深吸了口氣,做了幾下擴胸運動。他覺得自己有把握也有能力接受下一次挑戰(zhàn)了,從那個明媚的春日到炎炎酷夏,又奮斗到初秋,真是柳暗花明。他決定明天就去找有機所的汪猷。想到這里,他的腳步一下子輕松起來。
今晚,這位年輕人可以踏實地睡個好覺了。
這天上午,汪猷聽了杜雨蒼的要求,一時沒有說話。杜雨蒼是急性子,他催促著,眼巴巴地等著汪猷的“金口玉言”。汪猷咳了幾聲,板起臉,問:“真有把握了?”杜雨蒼點點頭,說:“我敢立下軍令狀!”又是一陣激烈的心理斗爭,汪猷終于同意了:“我再拿出20毫克給你。雨蒼啊,你這是在割我的肉呀!”說完,汪猷心疼得直吸氣。杜雨蒼笑了,說:“汪所長,你可真摳門?。 蓖糸嘁残α耍f:“從自己身上割肉誰不疼?”
小白鼠跳起來了
同那個春日的實驗一樣,1965年9月3日,全合成實驗再次開始了。杜雨蒼每往試管里放進一點兒試劑,就停下來耐心等待。他知道,1959年那次之所以成功,是因為用的是溫和反應(yīng),一次次實驗證明,用緩慢氧化方法能出最佳效果。世界上那些專注于胰島素的科學家為什么沒有成功?他們采取的都是強烈反應(yīng)的方法,結(jié)果那些生物分子還沒反應(yīng)就夭折了。
杜雨蒼就像一個技藝高超的廚師,在拿捏著最佳火候。他這是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在不知不覺中,花開了,草青了,柳綠了。
傍晚時分,人工胰島素合成了。杜雨蒼把裝有合成物的試管捧在手里,就像慈母托著剛出生的嬰兒。他雙腳緩步向前,其他人小心翼翼地簇擁著他,像眾星捧月,又像百鳥朝鳳。他們走到冰箱前,把試管放進了冰箱里,又一齊注視著。
冰箱上鎖了,也把大家的期待一起鎖到了里面。人工合成胰島素將在冰箱里靜臥14天,在這14天里,它將在恒溫下日臻完善。
1965年9月17日上午8時,生化所、有機所、北京大學的代表神情莊重地走進了實驗室,最為關(guān)鍵的時刻到來了!走廊里的人連同實驗室的人,都屏住呼吸,整個生化大樓竟像沉睡了一般。
杜雨蒼覺得自己的心在咚咚作響,好似隨時要跳出來一樣。他俯下身想打開冰箱,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卻遲遲不敢完成。旁邊的人說:“丑媳婦總得見公婆,快讓它出來吧?!倍庞晟n答應(yīng)了一聲,可聲音都變了,他的腿有些發(fā)軟,手也在抖。他深吸了口氣,終于平靜了許多,然后打開冰箱門,拿出了試管。試管是冰涼的,可杜雨蒼覺得它是滾燙的。他小心翼翼地將試管舉到眼前查看——試管里的合成物已經(jīng)變成了粉末狀。杜雨蒼的呼吸又一下子加快了,他輕輕轉(zhuǎn)動著試管,逆光下,那些粉末狀的物質(zhì)閃閃發(fā)光。
杜雨蒼抑制住滿心的喜悅,立即從試管里取出少許粉末放到顯微鏡下觀看,那是一粒粒的晶體,通體晶瑩閃耀,光彩奪目,與天然胰島素結(jié)晶形狀無二。
杜雨蒼這才走出實驗室,走廊里的人都睜大眼睛等著杜雨蒼張口,可杜雨蒼雙目含淚,嘴唇嚅動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所有人的心都一下子揪緊了。
王應(yīng)睞說道:“無論是什么結(jié)果,都要告訴大家?!?/p>
一句話好像提醒了杜雨蒼,他揮動雙臂,大聲喊道:“我們已經(jīng)得到了結(jié)晶!”
大家一下子跳躍起來,很多人都相擁落淚了。
王應(yīng)睞揮揮手,示意大家停下來。他說:“接下來是小白鼠驚厥測驗,這是最為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等測驗成功后大家再鼓掌也不遲?!?/p>
聽了王應(yīng)睞的話,大家遽然靜了下來。是啊,如果小白鼠沒有跳起來,就意味著合成失敗了呀!大家的心又一下子揪了起來。
測驗開始了。一些人跟著杜雨蒼他們擁進了另一個實驗室,這個時候,裝有144只小白鼠的籠子已經(jīng)一字擺開。按照預(yù)先方案,測驗共分3次,每次有48只小白鼠上陣,其中24只小白鼠被注入天然胰島素,余下的則被注入人工合成胰島素。
注入完畢,大家又把小白鼠一一放在了玻璃箱中間。
大家等候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空氣也仿佛一下子凝固了,每個人好像都能聽到鐘表秒針走動時的嗒嗒聲。
20分鐘后,本來還悠閑自在的小白鼠全都像受了電擊一樣同時抽搐了一下,接著紛紛跳了起來。
所有的人都在喊:“跳了,跳了!”
小白鼠跳起來了,所有的人也都跳起來了。
緊接著,他們進行了第二次、第三次測驗,從開始的大劑量到最后的微劑量,3次實驗證明,合成物和天然物的活性完全一樣。
最后科研人員又進行了層析、電泳、酶解圖譜等測定,合成物和天然物的化學結(jié)構(gòu)也完全相同。
杜雨蒼大聲喊道:“成功了!成功了!”
聲音回響在整個大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