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已是農(nóng)歷的七月中旬,秋后加一伏,空氣里充斥著熾熱的蟬鳴聲,更讓人心情煩躁不安。這天,我們走進了豫西南伏牛深山中的文殊寺,邂逅了五株生長了2800年的銀杏樹。銀杏樹在文殊寺的正殿門前,五株大樹茂密的枝葉覆蓋了整個寺廟的天空。寺內(nèi)是陰涼的,陰涼得仿佛與外界是兩個世界,兩重天。山路十八彎。進山的風(fēng)也是清涼的,山疊著山,路就在山的皺褶里蜿蜒伸向前方,有的地方路很陡,一上一下像坐過山車。膽小的司機望著高聳眼前的陡坡,腿肚子都要轉(zhuǎn)筋了,也有膽子大的,頭一仰,牙一咬,踩下油門上了陡坡,山路轉(zhuǎn)得車內(nèi)的人暈暈乎乎的,司機提醒:不要往路邊看。有膽大的客人打開車窗向外看,山路邊上就是不見底的深淵,植被覆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看不見底,只能想象深淵中的底。十年前,S型的山路被加固了安全護欄,這樣,膽大膽小的游客都能繞山路走進文殊寺,去瞻仰那千年銀杏樹了。
寺內(nèi)銀杏樹三雌二雄,看見時才覺驚嘆,會有一個大大的問號在腦子里問出來,這樹為什么會長成這樣?兩株七人合抱也抱不住的雌雄二樹隔有三米遠,中間還長著一株兩人合抱粗的雌樹。這是初秋,雌樹綴滿了青黃色的銀杏果兒。雌樹的銀杏葉比雄樹小一些,但葉子密實不透風(fēng),樹太大,仰頭向上望去,黑壓壓只看見樹葉,看不見樹頂。雄樹的葉子大一些,枝丫參天,向兩邊生長著粗壯的枝條,也許怕枝臂會斷下來,用水泥立柱高高頂起兩邊生長的枝臂,彎曲下來的枝條覆蓋著廟宇,綠蔭下的廟宇森涼,微風(fēng)輕輕地吹著。人說,銀杏雌雄二樹不能生長得太遠,長在一起才會結(jié)銀杏果兒,這說法是對的,大自然雌雄生命的繁衍是有基因遺傳的作用,雄樹的養(yǎng)分通過地脈輸送給雌樹,雌樹結(jié)出的銀杏果兒才肥實肉多,像父母給予孩子的養(yǎng)分都是自己身上的血脈乳汁。
文殊寺正殿的左前方還有雌雄兩株銀杏樹,也是七人合抱不住,雌樹果實累累,青黃之間的果兒泛著油光,銀杏葉帶著圓潤花邊的褶皺,像美術(shù)師刻意裁剪出來的圖形一樣美,這是大自然造物主所賜。兩千多年風(fēng)雨暗故園,銀杏樹在凄風(fēng)苦雨里展示著生命的博大。
人們知道,這除了銀杏樹生命的頑強,它也離不開優(yōu)良環(huán)境的地域滋養(yǎng)和清風(fēng)明月的映照。文殊寺百公里之內(nèi)全是大山綠色的植被,它深深覆蓋著遠古的山巒,天雨流芳的歲月形成了肥沃的土壤。山洪暴發(fā),泥石滾滾,也動搖不了山巒的堅固和山勢的走向。
文殊寺在穿越年輪的塵埃中,幸運地保存了下來,銀杏樹走過了2800年歷史的滄桑來到今天。
文殊寺是伏牛山中的一顆明珠,銀杏樹是文殊寺中鎮(zhèn)寺之寶,2800年間,諸多奇異的事情在這里發(fā)生,成了過往的事實。這里在古代就是先民們的祭壇,那時沒有任何建筑物,只有一個土筑的擺放祭品的架子,20多個世紀(jì)經(jīng)過,能逐步發(fā)展成為今天規(guī)模宏大的,具有深遠影響力的寺廟,與寺內(nèi)這五株千年銀杏是分不開的。從此有了文殊菩薩安身的地方。寺廟院落不大,占地也只有十幾畝,煙火氣息卻溢滿整個院落。亭臺軒榭,拱橋如虹,銀杏樹成了千年古樹,文殊寺成了千古名寺。
遠古的人們常遇山洪之災(zāi),文殊寺周圍的山脈,也包含著中原魯山的“魯山坡”,那時的“魯山坡”稱“露峰山”。在大禹治水之前,魯山往東只能看到一個露出水面的峰頂,故名“露峰山”,魯山往北有一個寨子叫“老婆寨”。那時候還是一片汪洋,秋初我到那里去,還看到有破敗的船只和船鼻兒。我走過去用手摸摸那只釘在一個鐵樁子上黑乎乎的東西,問過路的農(nóng)人這個東西叫什么,兩個過路的人搶著告訴我是古代時拴船用的鼻兒。
遠古的人們面對自然災(zāi)難,空蒙的心靈思維里,總想找個歸宿。開始他們是以村寨為單位搞祭祀活動,后來以族群為單位祭祀。祭天地風(fēng)雨,以期莊稼收成豐腴。祭祖先神靈,以示孝道長運,兒女繁衍,多子多福,天下太平。建壇時依照八卦原理,祖先將寺廟前三后三,方圓周正,錯落有致栽下了六棵銀杏樹。后來山洪沖走了一棵,大禹趕到魯山坡的時候,寺廟中那棵樹已經(jīng)順著魯山坡洪流而下,追不上了。他揮舞鎬鋤,在大水中砍下了銀杏的一條樹枝,把這條樹枝挨著那棵雌銀杏樹栽在了它的身旁,后來就成了前三棵中雌樹的兒子,兩人合抱的小樹長在了雌雄二樹的中間,寺內(nèi)依然是五株銀杏樹。
銀杏樹葉一歲一枯榮,春風(fēng)吹來的時候,銀杏葉青綠油嫩。一個夏季掠過,淺黃變成了深黃,如寺廟外的夕陽映照,遠近的山民們用這樹葉泡水泡茶,特別是老年人愛喝,將葉子搗碎了摻進面粉,就著山泉喝下,人們的肌膚發(fā)亮,沒有疾病的疼痛,嵐煙代代,只有幸福快樂。果真,文寺村的長壽老人就是現(xiàn)在也特別多,活到80歲、90歲的老人幾乎每家每戶都有。
文殊寺有魯山一高的教師義工史達觀,他把我領(lǐng)到寺院門前有著一汪清水的拱橋邊,水坑不大,四四方方,紅魚在清水里穿梭不停。他說寺里那棵后來大禹栽下的小雌銀杏樹,原先長出的銀杏葉又小又瘦,也不結(jié)銀杏果兒。就在大禹治水返回的途中,他日夜行至群山峻嶺中,饑渴難耐,大汗淋漓,草鞋也破了,索性坐下來稍事休息,抬眼望去,四周青山逶迤,鳥語鶯歌,山體各異,大禹心中禁不住贊嘆。一陣微風(fēng)吹來,送來縷縷煙火香氣,往不遠處看,一座祭壇藏在大山的臂彎里。大禹向祭壇走去,隨即看見祭壇的西墻角被山洪沖毀,他當(dāng)即揮動鋤鏟,俯下身拼命地修補。不一會兒就修好了。當(dāng)他離開時,又發(fā)現(xiàn)他第一次路遇文殊寺栽下的銀杏小樹被山洪沖得露出了樹根。大禹就近挖土培根。史達觀說這個拱橋的魚池就是當(dāng)初大禹挖土留下的深坑,日積月累,深坑被雨水沖刷,被游人踩踏深陷,坑變得越來越深,后來就在上面修筑了小拱橋。橋下的深坑里清水流注,水從地下涌出,滔滔不絕,自深坑邊沿處一點也不向外溢出,放養(yǎng)紅魚,一派喜慶。我和史達觀在魚池邊上立了許久看魚,魚隱現(xiàn)水中,一會兒又蹦出來,一會兒沉沒水底,不知深坑究竟有多深,可見魚成群結(jié)隊,喜氣洋洋,給寺廟平添許多陽氣和樂趣。
從此后,小銀杏樹變得枝繁葉茂,依偎在雌銀杏樹腳下,雖不及母樹粗壯,但也郁郁蔥蔥,長勢喜人。
在文殊寺院的東南方,緊挨著雄樹的根部,立著一塊墨色的長方形刻碑,上寫著“國樹銀杏”。銀杏樹是第四紀(jì)冰川的孑遺植物,是中國特有的珍稀名貴樹種,被稱為“活化石”。又稱公孫樹,白色果實,它的樹種出自東方的神秘國度……這塊碑文是新立的,是21世紀(jì)之初立上去的,20年之久。
關(guān)于銀杏雌雄五樹說法不一。魯班的一斧頭是最真實可信的說法。你走進文殊寺,就會看見一方長木梯立于東南雌雄二樹的旁邊,當(dāng)然,剛走進寺廟時,不會想到這方木梯有何用處。
當(dāng)年魯班幫助修造登封中岳廟,修廟的宗師要求木料必須是千年銀杏木做中心板。這一天,魯班來到“魯山坡”的文殊寺,眼前一亮,五株銀杏樹猶如“擎天壯士,立地巾幗”。樹冠聳頸抱翼,虬枝盤旋,扭抱一團,形似巨傘。魯班想,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呀!魯班手舉利斧,準(zhǔn)備砍樹,忽然覺得自己的做法實在不妥,他望著十幾丈高的銀杏樹嘆息:這樹太美了,是神樹哇,在清風(fēng)明月中生長了千年,怎么能因為一塊中心板就把它毀于一旦呢?他看著樹思來想去,最后突然就想到一個辦法,巧妙地在寺廟東南方那棵雌樹中間抽取了一塊中心板,銀杏樹的生長竟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魯班把銀杏中心板運到登封中岳廟時,領(lǐng)工的人根本就不相信這老頭能弄來銀杏樹中心板,原想只是試探他的手藝罷了,萬沒有想到魯班真的弄來了銀杏板。這時候梁都已經(jīng)上去了,寺的房頂也封好了,工匠們只好將這塊千年銀杏板安放在中岳廟的大雄寶殿的大梁上,一直存放至今。這個典故是不是真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登封中岳廟的大雄寶殿的橫梁上就有那么一塊板在上面擱著,擱多少年了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知道是不是銀杏樹板。
今天,2800年的銀杏樹心仍留著被魯班鋸掉中心板的空隙和鋸茬的痕跡。在文殊寺旁的文寺村,村主任給我領(lǐng)來了村里最年長的老人任富松,他今年已經(jīng)89歲了,還眼不花,耳不聾,走路一陣風(fēng),行動自如,他說他童年時,常和村里的小伙伴們把手伸進雌銀杏樹的樹洞里,樹洞里有鋸茬剌手的感覺。
義工史達觀幫我扶著木梯讓我趴在雌樹洞口往下看,寬闊的樹洞里,看不到一絲鋸過的痕跡。已近三千年了,歲月穿透塵埃,魯班抽掉的那塊銀杏中心板,也許早就在千年銀杏樹的生長中消失了痛覺。木刺長平了,樹洞留下了。給后人以警醒,再不要隨便去驚動大自然平衡穩(wěn)固的態(tài)勢。也讓后人知道這一次拿走中心板的代價,這個樹洞就是留下的前車之鑒。
樹洞生長千年不愈合,人說還有一個原因是造福人類的魯班老師傅抽取的中心板,也讓后人記住魯班,困難面前不退縮,有勇往直前的勇氣和毅力才取到了中心板。
抽取銀杏樹中心板,銀杏樹落葉紛紛,但它依然生機盎然,枝丫一蓬蓬,火熱地向天生長,這不是奇跡嗎?
文殊寺的銀杏樹年年深秋落果打葉,碧黃的銀杏葉落滿寺院。僧人走在一尺二的方磚上,有厚厚的銀杏葉踩在腳下,腳下是軟軟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就是寂靜的寺院沒有聲音的時候,寺院的門打開了,走進來兩個逃難的人。走進文殊寺逃難的兩個人是宋代的才女李清照和她的丈夫趙明誠,靖康之變,中原淪陷,她與丈夫南流,凄涼悲苦地途經(jīng)魯山坡,她走進文殊寺的第一眼就被鋪天蓋地的銀杏樹震驚了。她站在寺院內(nèi),仰天看銀杏看不見天,只看見綠葉層層疊疊,疊疊層層的翠綠鋪滿天空。她驚嘆這個地方是人間的桃花源,外面的世界戰(zhàn)亂紛紛,百姓妻離子散,民不聊生。這里卻霽月秋風(fēng),一派寧靜,時光倒流。那晚,沒有明月,沒有人跡,只有她的丈夫趙明誠陪在她的身邊,她對著銀杏樹念出了千古絕句《瑞鷓鴣·雙銀杏》:
風(fēng)韻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為奴。誰憐流落江湖上,玉肌冰骨未肯枯。
誰教并蒂連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居士擘開真有意,要吟風(fēng)味兩家新。
這首詞托物言志,借銀杏抒情,賦予銀杏樹以崇高的品格,借銀杏樹葉喻她和丈夫趙明誠伉儷情深。
一個月后,李清照與趙明誠離寺南下,帶走了寺里往年陳曬好的銀杏果兒和銀杏葉一大包。這闋詞留在了魯山坡文殊寺,又過了多少個世紀(jì),她用銀杏比作玉潔冰清,永葆氣節(jié)的賢士,比作患難與共、不離不棄的戀人,貼切深刻?!耙黠L(fēng)味兩家新”,借用諧音手法,略帶詼諧之意,超凡脫俗,竟感動了無數(shù)留宿文殊寺的游人和香客。
從此,文殊寺的北墻上刻上了宋代詞人李清照的《瑞鷓鴣·雙銀杏》,過往的游人看到這詞,時時憶起宋代的才女李清照逗留在寺內(nèi)的一個月,與銀杏樹促膝共足,也讓人想起宋朝那時戰(zhàn)亂的情景,更讓人仰望銀杏樹浮想聯(lián)翩當(dāng)年的李清照填這首詞的逸事。歷史往往留給后人的是進益補缺,文殊寺代代都有先賢雅士路經(jīng)和留住,留下筆墨,留下意趣。伴隨歲月中的銀杏樹成長,刻進樹心內(nèi)恢宏的思想。
元結(jié)、顏真卿、梅堯臣、范仲淹……多少達官、文人在此留宿,僧俗一堂,與銀杏結(jié)伴,聽清風(fēng)過耳,看明月飄逝,刻銀杏樹金字,他們聊人間俗事,也聊國事、家事,也聊民生,聊過往,也聊前程。晨曦初露,意猶未盡!
范仲淹有詞《清平樂·文殊寺》,梅堯臣有銀杏詩多首。顏真卿揮毫寫下“文殊寺”三個遒勁的大字,光陰荏苒,這三個大字至今仍然懸掛在“文殊寺”的門額之上。邐道元說這寺應(yīng)該叫彌陀寺,以山命寺,靈氣互通……
農(nóng)歷七月的文殊寺,銀杏葉還碧玉般翠綠,進山的路已好走多年,寺內(nèi)依然游人不多,他們說這里是細水長流,每天都有游人光顧。這里長壽的老人居多。文殊寺內(nèi)釋門慧修尼,已經(jīng)67歲了,我與她對坐,她身體清朗,頭發(fā)烏黑,脊背挺得溜直,面容似30歲模樣,話語詼諧,讓談話者一點兒也感受不到她是個年近70歲的老人,清癯的面容上還時時泛著紅暈。她說她50歲以后一直喝銀杏葉清茶,年歲漸大也沒有三高,在山中行走,一般人是追不上她的。她在寺里負責(zé)藥師殿,藥師殿不僅僅供著藥業(yè)行的祖師仙宗,還有一項任務(wù)就是收集寺里深秋時節(jié)銀杏樹葉和下樹的白果兒,晾曬干后,打成一小包一小包的,這些產(chǎn)品常年免費贈送給游人帶回家中。銀杏樹葉在立冬之前全部落完,寺里將飄落的銀杏葉收拾進庫房,一個冬天,就是文殊寺藥師殿最忙的時候。
魯山坡海拔800~1200米,是伏牛山最深的豫西南山區(qū),氣象部門有實地考察預(yù)告,以文殊寺為圓心是個絕佳的小氣候中心。每年355天是優(yōu)質(zhì)的天氣。你早晨站在文殊寺旁邊的山脊上,就感覺遠處的山巒清晰,植被蒼蒼茫茫,眼界十分開闊,瞬間你就會呼吸順暢,心情極好,腳下有山泉流動,聲音似遠似近,渾然有水珠滴落下來,空氣中的富氧離子比山下多了十幾倍。
十月,你來魯山坡文殊寺,金黃的銀杏樹葉在寺廟內(nèi)成了一道風(fēng)景,你站在小拱橋上說一句話,頭頂?shù)你y杏葉也會“嘩嘩”落下一層;你仰臉看向碧空,銀杏樹透過陽光就灑在你的臉上,金光一片,細細碎碎。你禁不住會咧開嘴笑出聲來,然后會說,我這是在人間還是在天上?生態(tài)的平衡,讓這里的人們悠然自得,生活習(xí)慣跟著山間的風(fēng)兒走動,吹在身上,疏松了筋骨,強壯了肌體,更點燃了心智,長壽就光顧了大自然,還有人類的生命。
責(zé)任編輯 徐亞麗
趙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作品見于《散文選刊》《海外文摘》《散文》《北方文學(xué)》《莽原》《牡丹》等刊,獲河南省第七屆“五個一工程”獎,《莽原》青年文學(xué)獎。多篇散文收入《中國年度散文卷》等多個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