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假期間,我回老家,在街上碰到多年前在一家縣屬媒體打工時的同事詹兄,他正抱著一條扎著紅色蝴蝶結(jié)的白色小狗遛彎,小狗梳著妹妹頭,穿著紅底金花褂褂,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像個懂事的孩子。他也認(rèn)出我來,盡管三十年過去了,多了些皺紋,少了些頭發(fā),但基礎(chǔ)身形沒大變——即使歲月再高溫高壓,京叭不會變成法斗,吉娃娃也不可能長成哈士奇嘛。
他問:“你現(xiàn)在在哪里漂?”
“在省城靈活就業(yè),你呢?”
他的嘴角,有一絲極不易察覺的微笑,眼里升起一些同情:“我嘛,還在那里,前幾年解決了正科,現(xiàn)在是‘三調(diào)’。”
他說的話,我不怎么聽得懂,一如我想說的“U盤化生存”之類,他也不怎么明白一樣。
我們彼此都有點同情對方,但又確實想不出下一句該說什么了。
我向他和狗狗道了別,在他抓起狗爪,準(zhǔn)備替它喊聲“叔叔”之前,飛快逃了。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三十年前我們在酒桌上的那一次爭論。
那時,我們辦公室一共四人,詹兄、老魚、阿悶和我。阿悶是唯一的女性,并且家住單位附近,很少和我們混。故而,我們?nèi)齻€光棍,常一起喝酒,一包花生,兩瓶老酒,再加一堆天花亂墜的酒話,就能混到大半夜,搞得守門的老頭經(jīng)常告我們,說整個大樓的鼠患,都是我們引起的。
那時候聊的大多內(nèi)容,基本都不記得了。不外乎老魚永遠(yuǎn)在感嘆他那不解風(fēng)情的老婆給他的各種壓力和悲傷;詹兄愛說社長和主編的新動向和矛盾;我愛說又想寫個什么東西并且往哪里投稿,大家有附和有抬杠有面紅耳赤。讓我記憶最深刻的,卻是并不最激烈的那次,話題是屎與巧克力。
話題是誰提起的,已不太清晰。好像是在資料室剪報時看到的一個心理實驗,大意是:“在屎味的巧克力與巧克力味的屎之間,該怎么選擇?”作為一個上好的酒話話題,被扯了出來。
老魚先選屎味巧克力,他說雖然味道并不好,但本質(zhì)上是巧克力,對身體并無實質(zhì)傷害,雖然也覺惡心,但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詹兄選的是巧克力味道的屎,管它的,只要味道還行,就不多想了,什么本質(zhì),終究還是元素周期表上的那些,只要味道是巧克力,它就是巧克力!
還沒等我選,他們倆就吵了起來,一如之前他們爭吵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之類高深問題一樣,再容不下我插嘴。我在心里自問了一下,兩個答案,無論怎么選,都脫不掉吃屎感,如果允許,我選擇不選!
就像我們酒后發(fā)生過的所有爭論一樣,隨著酒味散盡新話題來臨,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凈。
但今天遇到詹兄,卻如同三十年前射出槍口的一顆子彈,突然擊中我面前的西瓜,頓時滿天滿地,答案飛濺。
選擇屎味巧克力的老魚,因為拉廣告很厲害,最先調(diào)出我們辦公室,每天穿行在客戶之間,堅守“讓買單那個人覺得自己是最帥最聰明那個人”的銷售秘笈,壓著自己喜歡與人辯論的毛病,多喝酒,少說話,每年都拿創(chuàng)收冠軍,提成賺得盆滿缽滿,并且改掉了寫詩的愛好,夫妻關(guān)系明顯改善,年過40歲生了老二,過得還算幸福。
詹兄的過往,從前同事們的口中,多少也有些耳聞。他與社長的女秘書結(jié)了婚,那女的是社長在省城進修MBA時認(rèn)識并帶回來的,社長夫人頗有微詞,直至她與詹兄結(jié)了婚,才稍稍好些。那女的不僅相貌才藝過人,不久便在小城認(rèn)了些干爹干哥,還繞十八道彎與縣太爺結(jié)了表親,詹兄也平步青云,一路由工人身份變?yōu)槭聵I(yè)編,而后不斷進步,直至今日,滿面紅光地向我展示我聽不太懂而且也不太知道其妙趣的成就。只可惜,此時的我,從讀過的“歪書”里,已懂得每一份輝煌,終將以寂寞來償還。詹兄這些年,想必付出了很多,也一樣很辛苦吧。
不能不說,此時莫名想起的關(guān)于巧克力與屎的爭論,不是我心里失落的投射。潛意識是不是已很卑鄙地將曾經(jīng)沒有選擇的路,刻意污名而想象出諸般不如意來,以讓自己的心情好受些。這未嘗不是心理防御機制被觸發(fā)后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而已,是我多愁善感的心思想象出來的,如紙上印著的那些陽光下微笑的鮮花和陰雨中悲哭著的柳枝之類的句子。
鮮花當(dāng)然不會笑,柳枝斷然也不會哭。
而巧克力和屎嘛——
就當(dāng)我什么也沒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