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漫畫家,同時也是一名在中國美術學院教畫畫的老師,已經(jīng)任教24年了。剛開始,我每天都在努力地扮演著成年人。因為我覺得,老師需要什么都懂。
有一天,我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我講完當天的內(nèi)容后,一個男生緩緩地舉起了手,問道:“老師,如果我不想成為一個你那樣的人,我還要學這個嗎?”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他說的“一個你那樣的人”,究竟是指什么樣的人呢?
大約10年后,我畫了一個大學女老師的故事:29歲,名牌大學畢業(yè),留校任教,做著令許多人羨慕的工作;從小到大努力想要成為一個好人,卻一直沒有勇氣為自己而活。我在想,那個學生說的是這樣的人嗎?
這個故事我畫了13年,最近出版成書,叫《春暉》。春暉,是這位女老師的名字。
我是如何開始做老師的?
有一次,我給畢業(yè)班上完課后,問一個同學:“你找到工作了嗎?畢業(yè)后打算做什么?”這個同學說:“我想做老師?!本o接著,她問:“老師,你當年為什么想做老師?”
我看著她那雙滿懷期待、純真無邪的大眼睛,只能如實地告訴她:“因為我媽想讓我做老師?!?/p>
大學畢業(yè)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名大學老師。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畫漫畫,17歲發(fā)表了第一個漫畫作品。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自己以后會成為一名漫畫家。
但是在我大學畢業(yè)時,國內(nèi)還沒有什么漫畫家。正巧這個時候,中國美術學院成立了動漫專業(yè),邀請我留校任教。聽說這個消息后,我媽媽很高興。她覺得做老師既穩(wěn)定又有假期,對女孩子來說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直到現(xiàn)在,當我跟我媽打電話,告訴她我不想干了,我真的很不開心時,她總是勸我:“進入社會,就是這樣的,你忍一忍就會習慣的?!?/p>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教師職業(yè)和藝術理想之間拉扯。教師這個職業(yè)帶給我許多成長和改變,我和職業(yè)之間的關系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改變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在上學時,我是一個嚴格要求自己、力求完美的人。我覺得,漫畫就是我的生命。
成為老師之后,我覺得好老師的標準就是把學生培養(yǎng)得十分優(yōu)秀。我必須讓他們像我一樣努力才行。所以,我想讓畫畫占滿他們的每一分鐘,調(diào)動他們的全部能量。
我在上課時跟同學們說:“你們要像沒有明天一樣畫畫?!蓖瑢W們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為了鼓勵他們,我用了各種各樣的方法。和顏悅色法:我好言相勸、循循善誘,卻發(fā)現(xiàn)沒用;心靈激勵法:給大家一個想象,“你們可以畫出自己光明的未來”,也沒用;威脅推動法:我跟學生說,如果大師是高山,那他們就是平原,但他們看看這個差距,變得更沮喪了,也沒用;鼓勵競爭法,我對學習好的同學給予特別的關注,讓其他同學感到壓力,但還是沒用,而且我并不喜歡這個方法,后來我也不再用了。
成為“好”老師的過程,讓我感到挫敗。
還有更讓人有挫敗感的。我有一個得意門生,我輔導他的畢業(yè)作品得了國際大獎。我對他說:“老師看好你哦,你以后一定會大有前途的?!?/p>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個裝修市場里,看到一個人拿著玻璃朝我走來。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來者正是之前那個學生。我問他:“你最近專業(yè)搞得怎么樣?”他告訴我:“我沒在搞專業(yè),我在賣玻璃?!?/p>
聽到這句話,我很難過地走回了家。我想:我工作的意義是什么呢?
我曾經(jīng)固執(zhí)地認為,成為藝術家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我發(fā)現(xiàn),我的學生們并不一定想成為藝術家。我也發(fā)現(xiàn),做老師跟畫畫是不一樣的。做老師是一種與人打交道的工作。和人相處的過程會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阻力,會讓人感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有同學問我:“老師,你看我應該怎么畫?。俊币揽慷嗄甑穆殬I(yè)素養(yǎng)和聰明才智,我說:“你可以……”
結(jié)果,她還是堅持像原來那樣畫。
這件事情讓我反思,我們作為大人,認為的正確是什么?我們之所以能看到前面是死路一條,是一個大坑,是因為我們走過很多彎路,掉進過坑里。
但是成為大人,會使我們忘記這一點。甚至,我們不允許年輕人走同樣的路。但走過一段哪怕看起來很愚蠢的、很傻的、很沒有必要的路,年輕人才能有所收獲。
愛是什么?
很多時候,我們遇到的矛盾、痛苦,會讓我們直面這個問題:我們究竟愛的是自己還是對方?這也是我在工作中經(jīng)常面對的一個問題。
小時候的春暉說:“我不想彈鋼琴了,我不喜歡?!绷硪粋€人,也許是她的爸爸,問:“那你知道,你媽媽喜歡你彈鋼琴嗎?”她說:“嗯?!彼謫枺骸澳悄銗勰銒寢寙??”小春暉的想法被這句話堵了回去。
愛變成了一種操控,而用愛去操控似乎比較簡單。
我很久以前看過的一本書里寫道:“當你真的很想要一個東西的時候,得到它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給別人?!?/p>
我最想要的東西是什么呢?是被愛、被看見、被聽見、被贊美,還有被接納。所以,如果說我能給學生帶來什么,或許就是這些我未曾擁有過的東西。
有朋友看完《春暉》,告訴我:“在我的人生路上,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這樣的老師。如果遇到過的話,也許我會成為一個不一樣的人。”其實我也沒有遇到過。就是因為沒有遇到過,所以我想成為一個這樣的老師。
我從一個自我的藝術家,變成了一個可以看到他人的老師,這份工作改變了我。
我們到底在害怕什么?
在藝術教學中,我經(jīng)常問大家:你們的感受是什么?你們感覺怎么樣?你們有什么想法?
每當我問這些問題的時候,學生們就開始目光游移不定。就像臺風突然席卷了一片生機勃勃的向日葵花園,把向日葵吹得東倒西歪。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想:為什么他們不敢看我的眼睛?他們到底在害怕什么?
每年我們學校都會舉辦規(guī)模非常大的入學考試。有一次在考場上,有個女孩子突然舉手說:“老師,我不小心把這個條形碼撕破了一個小角。”我看了一眼說:“沒關系?!?/p>
我看到她驚恐的神色,突然覺得好熟悉。我從小到大考試時涂答題卡都會害怕——萬一這支2B鉛筆有問題呢?萬一答題卡讀不出來呢?我生怕在漫長的升學道路上走錯一步。更可怕的是,如果掉隊的話,我會去哪里?
在這場考試中,每一個考場有40名考生,那一年我們學校的錄取比例是40∶1。這意味著在這一場考試當中,平均每個考場只有一個人被錄取??荚嚱Y(jié)束,我看著她滿懷心事地慢慢離開,我的內(nèi)心充滿酸楚。
我在《春暉》里寫道:“不管你在哪里,那些掉隊的人、那些被落下的人,我希望你好好的。”
被落下的人去哪兒了?
在《春暉》里,我做了個比喻:我們?nèi)ツ昱嘤幕?,直徑達到了8.3厘米,校長要求我們今年培育的花,直徑要達到8.5厘米,甚至8.8厘米,這是名校追求的榮譽。
但是有些花就是達不到這個標準。當我看到這些花時,我覺得正是因為它們很瘦小,所以才需要更多的關注和愛。而且即便人是種子,至少也不都是同一種植物的種子。
比如,跟一朵桂花說:“你為什么不能開得像玫瑰一樣?”這樣對桂花是公平的嗎?所以,我很想告訴每一個學生:“你不需要證明什么,你的存在已經(jīng)足夠了?!?/p>
我把我的工作比作在沙灘上撿拾貝殼,并招呼很多人來看:“快來看,這么漂亮的貝殼!”但是相較于讓別人看到這些漂亮的貝殼,更重要的是,要讓沙灘知道它擁有這么多漂亮的貝殼。
作為老師,我經(jīng)常需要給學生打分。但是在打分的時候,我會感到為難,因為我覺得學生之間、藝術之間是不能比較的。沙灘啊沙灘,你要知道,你無須跟任何沙灘比較,你要珍惜你的那些寶貝。
我認為這是老師能做的:以愛為鏡,讓學生看到自己是誰,看到自己的長處。
“你要畫什么?”“你要我畫什么?”
學習畫畫時,我經(jīng)常面對一個問題:我要畫什么?很多時候,學生會反問我:“你覺得我應該畫什么?”
我經(jīng)常對學生說:“做藝術要叛逆?!贝蠖鄶?shù)學生在過去的人生里,被要求遵守規(guī)矩、符合標準,他們努力地成為好孩子。好孩子突然被要求做叛逆者,太難了。
我給學生們布置過一項作業(yè):去做一件壞事。
結(jié)果這項作業(yè)把很多好學生難倒了。上課時,好幾個同學非常害怕地看著我,說:“老師,其實我什么都沒做。”我看著他們,很認真地講:“你們什么都沒做,其實就已經(jīng)完成了作業(yè)。在你們的人生中,是不是從來沒有跟老師說過‘我什么都沒做’?這本身就是一次非常好的經(jīng)歷?!?/p>
藝術就是這樣。藝術并不在于一張畫畫得好不好,一個作品完成得是不是出色,而在于一段過程中的體驗和感受。
所以,我們需要審問自己:我們是否允許自己和學生擁有犯錯和冒險的自由呢?只有允許犯錯,生命才會生長出更多可能性。
曾經(jīng)有一個很愛我的學生,她跟我說:“老師,我以后一定加倍努力,不辜負您的期望?!蔽腋f:“你不會辜負我,因為我對你沒有期望,只有愛。從今往后的人生,我希望你為自己而活。”
這個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交響樂團,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位置。當我們站在這個位置上的時候,可以充分發(fā)揮潛能,可以用心感受快樂,也可以讓整場演奏更和諧。
給大家分享一個關于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的練習。首先,在一張紙上寫下你喜歡做的10件事,這10件事是哪怕沒有金錢回報、沒有目的,你也愿意做的事情。寫完之后,思考你喜歡做的這些事包含了哪些特質(zhì),也許是耐心,也許是欣賞,也許是情感流動……
我從小就喜歡跟人聊天。“聊天”這件事,我看重的特質(zhì)是什么?是情感,是交流,是共融,是同情,是人與人的互動,是對人的觀察。
正是因為看到了這些特質(zhì),所以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找到了一個方法,將教師職業(yè)和藝術理想結(jié)合在一起。
如果再次遇到那名同學,我會跟他說:“你不需要成為我這樣的人,就成為一個你那樣的人吧。而我,也會做我自己?!?/p>
(夏立丹摘自微信公眾號“一席”,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