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化館院子不大,坐落在縣城的主馬路上,里面住著七戶人家,中間是一幢三層高的辦公樓。
主馬路由北向南,叫人民路,文化館在路東的南端,對面是熱鬧的百貨公司,院子坐東朝西,大門正對著馬路,也正對著百貨公司。這是處有年代的房屋院落,尤其是中間的辦公樓,不是水泥建筑,幾乎是木結構。三個樓層都有門廊,柱子是整塊木料,一樓的柱下是石鼓,二樓、三樓由欄桿連接著。門窗、地板、欄桿都是木質的,漆成豬肝色,有些地方是純黑色,只是沒有適時保養(yǎng)維護,不少地方油漆已經(jīng)脫落,露出本色的木頭,像破了的棉襖露出棉花,或者人體上露出傷口。頂樓是斜坡頂,四角有飛檐,飾有飛龍虎豹之類。
但院中其他地方找不到與主樓相呼應的地方,倒是東面的城關醫(yī)院里有類似結構的房子和水溝長廊之類,因此可能歷史上這兩個單位的建筑是一個大戶人家留下的財產(chǎn),1949年后中間建了一堵墻把它們隔開了。
緊鄰著這堵墻的東南角上有個公共廁所,也是文化館院內(nèi)唯一的廁所,辦公、居家都用它。廁所是極簡單的那種。里面是水泥的蹲坑,屋頂上蓋著黑瓦,男女廁所格局一樣,只是坑的多少不一,女廁所里三個坑,男廁所四個坑外加一個橫著的小便池。
大門是用直徑三四厘米的鐵管子焊成的,單門,鎖的一端在墻上。平時沒有門衛(wèi),其實也可以說是有一個門衛(wèi),兼做文化館收發(fā)報紙、打掃衛(wèi)生工作的張老頭兒,兼伙夫。他基本上不到門口去,門始終沒有鎖,都是合上或者半開著的。
我經(jīng)常站在門內(nèi),有時手抓著欄桿,有時保持一點兒距離,靜靜地以立正姿勢站在門前,依欄而望,看那些從門前走過的南來北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后來我不看人的上半身,只看屁股以下,那些腿,單一的腿,再后來是腳,春天秋天的腳,夏天冬天的腳。
大門的北面,離大門不遠是三間單身宿舍,緊挨著單身宿舍的是文化館的食堂,一間操作間,一間放兩張方桌供職工吃飯。
院墻并不高,住房都是平房,分布在四周,院墻同住戶房子的后墻連著。水泥紅磚砌的院墻,一人多高,同房屋外墻一起圍成了一個封閉的大院子。
我曾琢磨過墻頭的一株樟樹樹苗是怎么在那墻頭上成活的。它冬天沒有葉子,光光的一根枝條,夏天沒有水分,淺淺地立在上頭,真是一個奇跡。還有就是哪兒來的種子呢?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二
文化館辦公大樓一般是不能上去的,從一樓開始,一字排開的是辦公室,隔兩間門楣上便有文學組、書畫組、攝影組、民歌組之類。二樓的南頭,是父親的辦公室。緊挨著的門框上掛兩塊牌子,上面是“綜合組”,下面是“《群眾演唱》編輯部”。
《群眾演唱》是一本小雜志,二十四開,大概一年編四到六本,可能是季刊,可能是雙月刊。那上面盡是一些快板詞,還有小演唱節(jié)目,另外就是一些新詩歌、革命歌曲之類,還有教人怎么識簡譜、編排文藝節(jié)目等相關知識與技巧。封面大部分是沒有圖片的,我記得有一期封面登了一幅我父親的木刻,還有一期是一幅剪紙。木刻是湖區(qū)漁民豐收拉網(wǎng),剪紙是春節(jié)來臨姑娘剪窗花。除了父親的辦公室,我有時候也到附近的其他辦公室去。
三樓是群眾閱覽室和圖書室,再就是資料室。閱覽室?guī)缀跻荒晁募径际情_放的,社會人員可以在開放時間去閱讀。
一樓到三樓中間有個木質的樓梯,只是樓梯窄了些,寬敞點兒走一個人,擠一點兒兩人并排也能上下,坡度則大了點兒,最好上下時扶著扶手。
文化館還訂有一份《參考消息》。我九歲的時候忽然特別喜歡看《參考消息》,幾乎每天都按時到父親的辦公室。他如果有事了,我也要想辦法拿到他的鑰匙到他的辦公室看《參考消息》。父親有時候跟我開玩笑說,你個小孩兒,大字不識一籮筐,你哪兒看得懂呀,還要關心國家和世界大事。我挺反感他這句話的,其實我也挺記恨他這句話,我想他不是跟我開玩笑,是在取笑我。其實我主要還是想看《參考消息》上面一些奇怪的消息。
另外,我還喜歡《參考消息》的紙張,灰灰的米米的,手感挺好,紙邊上還有一些鋸齒,像餅干的邊緣,有一種皮膚感,招人親近。
三
住在文化館院內(nèi)的人家或多或少都跟文化館有些聯(lián)系,或者是文化館的家屬,或者是文化館的職工,或者是文化館以前的老領導。院子東北角的那戶人家是軍屬,老婆是館里演唱組的,唱戲出身。她特別喜歡吊嗓子,有的時候是晚上九點,有的時候是早上五點,愛穿一件紅色的外套,頭發(fā)向上梳,就像公雞的尾巴那樣翹著。要命的是晚上她不到東南角去上公共廁所,而在她家墻邊大小便,然后用土蓋一蓋,有時沒蓋好,第二天太陽一曬,臭氣熏人。
我家同她家是緊挨著的。我家在她家的南面,如果是在北面,夏天南風吹來,令人非常惡心。好在她這個人還是很不錯的,有口無心,加上她的丈夫小宣叔叔對人特別好。雖然覺得她的行為不好,大家也不至于嫌棄她,進進出出,每逢遇到,總還經(jīng)常打招呼,見了面還說說笑笑的,只當沒那回事,還左一個小宣阿姨右一個小宣阿姨地叫著。
小宣阿姨大名叫喬秀,小宣叔叔大名叫宣文龍。他們比我們家來得早,小宣阿姨比我的母親年輕,他們家的孩子也比我小。
我們家是在我八歲的時候搬來的。那是1973年的臘月二十九,家鄉(xiāng)人正忙著過年的日子。第二天是大年三十,早上我們照樣跟在鄉(xiāng)下時一樣,一碗照見人的稀飯,一碟蘿卜干小菜。母親在吃飯的時候還要教育我們到城里了要好好聽大人的話,別淘氣,如果在院子里挨打可不好看。
我不解。母親解釋說長大了要有理想,要像父親一樣上大學。
我想了想,告訴母親說我想當星相師。
母親一臉的不高興,低吼起來,說哪兒有這樣的職業(yè)?加重語氣說,一個男孩子想干那種事,真是沒出息。
四
我們家的房子不大,兩間小平房,實際是當時分給父親的,母親在北門教小學,學校沒有分給她房子。當然也有人家多半間或者一小間的,是在一間宿舍旁邊加蓋上一間邊屋。邊屋主要是作為廚房用,或者是廚房里放一點兒柴火用的儲物間。多出的房子都是各個人家自己所為。
那個時候居民主要還是燒煤。家家戶戶每天早上起來先到院子里放上煤爐,再放上些柴火,有條件的里面加一些柴油,然后放上煤球,引火點著,便燒水煮稀飯。
小宣阿姨到院墻邊拉小便是大鳴大放的,私下里有不少人都學她拉小便提褲子的聲音和樣子。當然那時并不覺得無聊。小宣叔叔性格非常好,人在部隊,長年不在家,有的時候甚至一年也不回來一趟。小女兒阿衣古麗陪著小宣阿姨,阿衣古麗比我小幾歲。小宣叔叔從部隊回來的時候,我們就到他家去玩兒,跟阿衣古麗一起玩兒。這個時候,他們家的床就變成了舞臺,我們要么在床上過家家,要么就在床底下躲貓貓,一直到家里人喊我吃飯,或者晚上喊我回去睡覺。
我問小宣叔叔什么時候能夠生產(chǎn)出一種藥品,吃兩粒就可以不吃飯,或者說什么時候把這個泥巴或者空氣打一針就變成飯了,我們就吃它,就可以不吃飯不做飯。如果還有一種藥吃兩??梢圆凰X,然后飯也不用吃,覺也不用睡,我們就可以一直玩兒下去。
小宣叔叔便憨憨地笑著說,哎呀,這個藥現(xiàn)在還沒有生產(chǎn)出來,等今后科學發(fā)展了是可以的。你還是先回去吃飯吧,吃了飯等下再來接著玩兒好了。
于是我們無奈地擦擦頭上的汗珠,拍拍身上的灰塵,然后同阿衣古麗告別,回去吃飯。
我們一出門,就聽到小宣叔叔和小宣阿姨在后面“哈哈哈”“咯咯咯”的笑著。
五
那天下午我正在文化館的門口向外張望,看那些來來去去的人的小腿出神。突然有一雙細細的腿,穿著一雙黑色的皮鞋。那天下了一些毛毛雨。黑皮鞋走到我的面前停住了,然后在那里跺了幾下。我抬起頭來,那個人是小宣阿姨。
她見我在那里,就跟我打招呼,說毛毛你在這里干什么呢,我沖她笑笑,說沒有干什么。她說你是不是在等人呢,我說沒有在等人。她就沒再說什么,走了。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走路姿勢很好看,像電影上的女特務。
據(jù)說她是被劇團淘汰下來的人。她在文化館群眾演唱組,經(jīng)常在那里輔導人家,或者說教人家唱民歌,有的時候還排一些帶紅飄帶的舞蹈。
那段時間,她正在排一組節(jié)目。那時送演出下鄉(xiāng)還是挺多的。冬天下雪也要下鄉(xiāng)去慰問。有人說小宣阿姨跟縣劇團的團長有一腿,也有人說她跟我父親有一腿。說如果不是有這種關系,她怎么能到文化館來呢?其實后來我考證過,小宣阿姨的調動是在我父親來文化館之前,我父親是比小宣阿姨后到的。
小宣阿姨的皮膚比較細嫩光滑,人家說她是用化妝品的緣故。她跟別人不一樣,首先是那個時代絕大多女人根本就不化妝,她們習慣于自然,同時買點兒涂抹的東西總是要有些花銷的,不化妝還能省幾個錢。二是有些女人化妝也只是簡單地給自己的皮膚上涂一點兒凡士林,而小宣阿姨是用雞蛋清涂到臉上。當然這是縣劇團里的人說的。我們知道小宣阿姨喜歡買雞蛋,而且是整籃整籃地買,大概那些雞蛋主要就是用來化妝吧?她家里墻角邊上常常堆著雞蛋殼。她穿的褲子可不是一般的布料做的,是把尼龍面粉袋拆開,洗干凈了之后,用藍色染料染上,然后再加工做成的。據(jù)說夏天穿這種衣服很涼快。
我仔細觀察過她,沒有發(fā)現(xiàn)她像別人說的那樣會賣弄風騷。在我的眼里會賣弄風騷應該就是喜歡跟別人說話說個沒完,喜歡同別人眉來眼去,喜歡同別人伸個手看手相、摸個手拍拍腿之類。她有時也把頭發(fā)散開來,在人面前攏一攏梳一梳,那種懶懶的樣子確實同其他女人不一樣,而且還愛把發(fā)卡放在嘴里咬著。
母親有的時候私下里罵她,不曉得藏著點兒,偏要張揚。我倒覺得她同別的女人沒什么兩樣。夏天的傍晚,天黑得遲,我走到她家門口時,大概是晚上九點。她家的門關得嚴嚴實實的。有一次我還專門敲了她家的門,沒有人答應,后來里面喊“誰呀”,實際就是小宣阿姨喊的,我不好意思,只好說“阿姨是我”,小宣阿姨就問晚上你跑來干什么,有事嗎?我說沒有事就是想來玩玩。她說那就算了,不要玩了,晚上有什么好玩的,明天再玩吧。
我就在院子里轉了一圈,沒有馬上回家去。那天晚上是一個農(nóng)歷三月上旬的晚上,上巳節(jié)過了不久,月亮隱隱的。家鄉(xiāng)人說這個時候的夜晚是容易有鬼火出沒的,火焰低的人可以看得到鬼火,但是我在院子四周走了一圈,也沒有看到任何鬼火的影子。望著天上的月亮,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小戰(zhàn)士,手中握著鋼槍,此刻就在文化館四處巡邏,我要保護父母、小宣阿姨、阿衣古麗……后來我邊巡邏邊想,小宣阿姨之所以在自己屋子邊上大小便,可能是她膽子太小,一個人晚上怕去公共廁所,或者怕有鬼火之類的吧?
六
老決是美院畢業(yè)的。早先他是不住院子里的,聽父親說他學的是油畫,油畫畫得很不錯。我從開始認識老決,一直沒有看到他畫過一張油畫。他穿著畫畫時的那件灰色的袍子,喜歡把手背在背后,兩指中間夾著一支毛筆,頭上戴一頂江南地區(qū)的船工帽,很像陜北的那種羊倌,走在崎嶇的山路上。
我是想過他手中的那支筆就是羊倌手上的鞭子的,有的時候我走上前去看看,大概是一種幻影,他那支筆總歸不是鞭子,沒有像鞭子那樣反復地舞動,在宣紙上舞出花樣來。
老決同他的老婆是校友。他老婆是他的師妹,比老決晚一屆。老決在學校的時候是班長和學生會主席。老決在大學的時候畫的是油畫人物,有一組畫得了獎,師妹多少有些仰慕,最后跟了他。
大學一畢業(yè),老決就分到了縣城的文化館。后來師妹畢業(yè)的時候也來到了縣城,分在城郊的一所中學教美術。文化館只給老決一處單間房,開始他和老婆兩個人的關系很好,后來經(jīng)常吵架,特別是老決的老婆喜歡發(fā)脾氣。
其實老決在老婆面前抬不起頭,主要是因為他畫了一組裸體油畫。聽說是老決在他老婆的那所學校旁邊,看到了一個鄉(xiāng)下女人,這個女人夏天的時候在水塘里面洗澡,被老決發(fā)現(xiàn)了。一直到那個女人把澡洗完,穿上衣服走遠,老決才緩過神來,立即回去開始畫那個女人,共畫了十多張。
他的這個舉動,惹火了他老婆,老婆開始先是質問他,后來就同他吵架,甚至說要把他檢舉出來,說老決思想不健康,找低級趣味。老決感到自己太委屈,就不太跟老婆說話,從吵架到不吵架到變成沉默。可能是老決玩躲著老婆的戰(zhàn)術吧,有的時候他們甚至不見面。
說老決是畫油畫的,但我看到他畫的畫都是國畫,還有些鉛筆畫的速寫和素描。他的國畫全是黑黑的松樹,還有那些粗線條的山包之類。
有一次我看到他畫了水田和水牛,一個小孩兒在吹笛放牛。我以為是老決自己畫的,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有一張畫報的封面正好是一位大畫家畫的類似的小孩兒和牛,可見老決是在摹仿。
老決的老婆比小宣阿姨還洋氣,是上海人。老決喜歡喝酒,也喜歡抽煙,抽那種低質的香煙。他的臉有些黑,目光昏沉,似乎就是香煙熏出來的。臉上有點兒紅銅色,似乎就是酒的溫度燒出來的。
老決的畫室也在二樓,父親沒事的時候,就到老決的辦公室去看老決畫畫,他們在一起邊畫畫邊抽煙。
老決的眉毛上長了些更長的尖毛,有人說那是長壽眉,說他年紀輕輕的就長長壽眉,今后一定非常長壽。
老決和父親都特別好酒,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都是喝那種山芋干子酒,他每次喝了酒后就像換了個人似的,眼睛紅紅的,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老決喝多了之后就到畫室不停地畫畫,父親喝多了酒就唱歌,喜歡唱《紅燈記》,愛手提紅燈去迎接火車,學《紅燈記》中的李玉和,有時也愛手提馬鞭,學《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子榮,唱一段《打虎上山》。
有一次我父親喝多了,其實他喝酒是不上臉的,他唱《紅燈記》李玉和。小宣阿姨正好路過,一時興起,就配合他唱李鐵梅。最后唱著唱著,父親就沒了聲音,直接倒在小宣阿姨的身上。直到把醫(yī)生喊來,他才松開了緊握著小宣阿姨的手,被直接送到城關醫(yī)院去搶救掛水。
這件事后來在文化館傳開了,有兩種說法,有人說父親喝多了出洋相,有比這更狠的。說頭幾年下雪的一個冬天的夜晚,父親來文化館不久,一個人在外面喝酒喝多了,在自己宿舍前的溝里摔倒了,凍了一個晚上,早上起來還好,沒有凍死,所以父親酒喝多了送到醫(yī)院去搶救,掛水也是很自然的事。另一種說法是,父親酒喝多了,把小宣阿姨抱在懷里,然后使勁再使勁地抱,發(fā)酒瘋把小宣阿姨的上衣都撕爛了。
也許這件事情小宣叔叔是不知道的。如果小宣叔叔知道了不就麻煩了?起碼跟小宣阿姨之間的誤解肯定是會產(chǎn)生的。
小宣叔叔在蘭州軍區(qū)的一個文工團當兵,也有可能是在蘭州軍區(qū)下面其他部隊的演出隊拉二胡。他二胡拉得很好,除了黃梅戲之外還會拉一些流行的歌曲,還能讓二胡發(fā)出公雞母雞的叫聲。他們家還有一把小京胡,我很喜歡那纖纖細細的京胡。
小宣阿姨唱的戲其實是京戲,不像那種大花旦,充其量就像那種演小丫鬟或者是演個老太太之類的角色,嗓子適合唱那種硬腔調。他們的女兒阿衣古麗,只有三歲,叫這么一個名字,其實一點兒少數(shù)民族的血統(tǒng)也不沾。小阿衣古麗長得很漂亮,很小巧,跳一些簡單的舞蹈,就是新疆人跳的那種轉圈兒的舞蹈。我很喜歡她,她就像對面百貨公司柜臺里擺著的那些洋娃娃。
小宣叔叔看起來很老成,不太愛說話。他其實是很喜歡吹牛皮的,他每次回來休假,都要到文化館各個辦公室去,同大家坐坐,然后給大家發(fā)發(fā)香煙。大家圍在一起的時候,他一定在中間,給大家談論國家大事。有時還講他的部隊怎么上戰(zhàn)場,怎么打仗。當然也談他們的文工團怎么下部隊演出等等。大家都耐心地聽著。
小宣阿姨在我們縣城很有名。當年小宣阿姨可是出了風頭的,聽說她到省城演出,演《紅燈記》李鐵梅很成功,省委書記都接見過她。
七
老決的老婆是上海人,每天把自己收拾和打扮得很干凈漂亮。她經(jīng)常到老決的畫室來,來了之后根本不看老決畫畫,而喜歡拿支筆這里添一筆,那里添一筆,還說這個地方畫得不行,那個地方畫得不好,應該這樣改那樣改。并且她喜歡到我父親的辦公室去吹個牛,侃個大山,每次來都愛穿紅靴子。父親說怕她,只要聽到樓梯上有靴子的走動聲,就知道老決的老婆來了,便提前把門輕輕地關上。
老決的老婆特別反感老決喝酒抽煙。經(jīng)常給父親說你一定要管管老決,不能讓老決再這樣喝下去了,他再這樣喝下去,藝術細胞喝得一點兒也沒有了,最后一定會是一個酒鬼。
父親聽了這話之后很不高興,也跟老決的老婆說,你也可以喝酒也可以抽煙的,你們兩個一對兒嘛。你穿高跟鞋穿靴子,他喝酒抽煙畫畫戴個鴨舌帽,可是天生的絕配。
開始聽到這些話的時候,老決的老婆氣是氣,還不是太在意。后來琢磨著可能是館長故意在噎她,在笑她,所以也不回話了,知道館長不喜歡她,于是去館長辦公室也就少了。
老決給那個洗澡的鄉(xiāng)下女人畫了裸體畫之后,他老婆有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悄悄到了我父親的辦公室。父親說她進門的時候有些詭異,坐下后很忐忑不安,坐在那張方凳子上時反復地搓著手。
父親給她倒了杯水,她跟我父親說,館長真是很不好意思,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打聽一下,因為你平時跟老決關系不錯,我們一家也經(jīng)常說到你,在我們一家人心里面,跟你們一家還是有著一種非常緊密的感情,所以我想這件事情只能跟你說一說,請你幫幫我。
父親就問她什么事。
老決的老婆高老師說老決有一段時間已經(jīng)不正常了,發(fā)現(xiàn)他畫了一組女人的裸體畫像放在家里藏著,原以為就是像大學那樣畫的一些普通油畫,用的現(xiàn)代派手法或者印象派手法畫個鄉(xiāng)下女人。這個女人裸體面對著太陽光,色調非常明亮,大色塊,有很強的質感。關于很強的質感,高老師對父親加重解釋。接下來她繼續(xù)說老決私下里還畫了另外一套,跟這個構圖差不多,但是呢,使用的是古典油畫手法畫的,就是像蒙娜麗莎那種畫法,局部畫得特別地細,特別是女性的胸部以及隱秘部位,都畫得特別地細膩,所以她懷疑老決是有另外的企圖。
父親聽了之后開始緊張起來,放低了聲音問高老師感覺老決什么地方不正常。
高老師繼續(xù)壓低聲音跟我父親說,老決跟喬秀關系怎么樣?他們是不是很緊密,是不是經(jīng)常在一塊兒?是不是喬秀讓他畫過畫?
面對高老師拋出來的這么一大堆問題,我父親想了想說,他們兩個倒沒有多少接觸,平時嘛,上班的時候老決都是在他自己的辦公室,除了到我的辦公室之外,其他人的辦公室他都沒有去過,下了班估計他就回家了。
高老師更神秘地說,喬秀不是單身嗎?聽說她很開放。
父親笑笑,對高老師說,這個你放心,她住在我們家前面,他們家還有一個女孩兒,她只是表面上大大咧咧,顯得開放,其實很本分的。
高老師搖搖頭說她不這么認為。以她女人的直覺,以她對老決藝術專業(yè)程度的了解,一定有對女性長期的觀察和親密的接觸才能走到這一步。
父親聽了她的話后,打了一個寒戰(zhàn)。后來他勸高老師不要瞎懷疑,說喬秀是軍婚,一般的人是不能跟她有什么關系的,那是高壓線,弄不好是要坐牢的。
最后高老師對我父親說,那好,這個方面我就到這里,另外呢,我就想請你抽一點兒時間跟我一起去看一下老決畫這組裸體畫的那個場景。你可以根據(jù)這個地方來判斷和分析他畫這些畫的目的和意圖。
我父親想了想,最后答應了這個請求,并定好第二天上午到她家去找她。
八
第二天上午,父親如約而至。
那是一個離高老師學校不遠的地方,在學校東南面一個水塘連著河溝的地方。四周長滿了高高的蘆葦。離這里很遠的北面,能看到一個不大的村莊和周圍的農(nóng)田。高老師像公安人員勘查案情現(xiàn)場似的把她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我父親。
事情應該發(fā)生在夏天,或者秋天快要來臨的時候。因為那個鄉(xiāng)下女人要在這個水塘里面洗澡。洗澡的地點應該在水塘的北面,那個地方的蘆葦比較密集,一般是看不到人的。老決應該是在水塘的對面,或者其他兩個側面。那個女人洗澡的時候,老決可能對她進行了詳細的觀察。根據(jù)老決的活動時間考量,他應該是在上午上班之前,下午下班之后,或者是中午吃飯的時候。父親問高老師,老決有沒有可能帶望遠鏡進行觀察?
高老師說可能沒有,她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老決有什么望遠鏡之類的東西。
父親又問高老師,那個畫面非常清楚細膩嗎?
高老師說,可細了,有些局部連毛發(fā)都畫上了。
父親笑笑說那沒有關系,不一定是她的,也可以是別人的,藝術是可以虛構和想象的。
最后他們兩個人一致認同,那個時候如果這里發(fā)生什么事情,仍然是不可能被很快發(fā)現(xiàn)的。夏天,天氣特別熱的時候更不會有人來。因為茂密的蘆葦,大家也不會想到這里面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勘查完現(xiàn)場之后父親就去上班了。高老師可是比開始來的時候心情更沉重地去學校了。
九
冬天即將來臨之前,文化館慰問全縣農(nóng)田水利大會戰(zhàn)的節(jié)目就要巡回演出了。這天下午,文化館準備看這些節(jié)目的彩排,節(jié)目還沒有開始,高老師突然來了。中午老決和我父親他們還在一起喝了兩杯。
高老師來到現(xiàn)場,看到館長也不打招呼,徑直走到老決跟前,指著老決的鼻子說,我讓你去糧店買的米呢?
老決可能是把這事忘了,于是不吭聲。
高老師繼續(xù)不饒人,還是那副斗架的樣子質問老決,于是老決走到我父親跟前說,館長我下午請個假吧,去糧店買些米。我父親還沒說同意,高老師朝著老決的臉上“唰唰”就是兩個干凈利落的耳光,然后就趾高氣揚地走了。
老決沒覺得被打得莫名其妙,一點兒反抗也沒有。
我父親他們可是受不住了,反應過來后,高老師已經(jīng)跑遠了,連背影都看不到了。
接下來父親他們開始草草地看彩排節(jié)目,看完之后,父親就當著大家的面說老決你這個老婆不行,太瘋狂了。你身上一點兒陽剛氣都沒有,男人的血性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老婆到文化館來這樣鬧肯定是不行的,你老決不能丟我們單位的臉。
過了幾天,老決臉上多了些劃痕,并且住進了自己的單身宿舍。下班后,我父親叫上幾個人,陪著老決回家去了。到了老決家的時候,門緊關著,高老師明明在家,就是不開門,我父親他們就在門外使勁地踢門,最后把門踢出一個大窟窿。
從此老決再也沒有回去,最后離婚了。
十
暑假,小宣叔叔回來了。當天晚上他同小宣阿姨吵得很厲害。其實春節(jié)他也回來過。正月十五鬧元宵的時候,小宣叔叔還沒有回部隊。那年天氣有些反常,正月里,有些人就開始穿很單薄的衣服。正月十五的時候是要到城里玩花燈的。玩花燈就是拿著自己扎的布質的和草編的龍燈到城里大街上游走舞動。
那天吃過早飯,城北面的鑼鼓就響了,接下來就是一陣陣鞭炮聲和喝彩聲,我們心里早就開始打鼓了。我早早地吃完早飯,然后跑了出去,但沒敢上街,就站在文化館的大門前。龍燈隊伍從人民路的北面一直往南面過來,他們要到最南端的人民廣場集中,然后在那里搞一些群眾性的收尾活動。他們到了文化館門口時停了下來,開始長彩。所謂長彩就是把龍燈停在你家門前,由領頭的人念一些好聽的文辭。
那次是條布龍,用灰布染黃,然后用黑筆畫上龍鱗,九個人舉著,加上長彩和領燈的共十一人,屬于大型龍燈,他們一直排到馬路上,圍觀的人很多。
長彩的人開始長彩了,他長一句,玩龍燈的隊員喝彩一句,完了之后就放鞭炮,把大門打開,迎接龍燈進門。龍燈隊伍進門后,在文化館辦公樓前轉一圈,舞了兩下,父親就上前去送上一些禮物。其實父親他們都已經(jīng)在頭天買好了鞭炮,但是這天鞭炮放在地上先是點不著,后來點著了響了一段就停下來,我父親又去撿起來點著,放了幾下鞭炮又停頓一會兒,我父親又去點一下,最后才一直放下去。在場就有人說,今年這個事情很奇妙,兆頭不好,可能有什么情況要發(fā)生。說得大家當時都一身雞皮疙瘩,毛骨悚然。
那天小宣叔叔起得很早,小宣阿姨還沒有起床,小宣叔叔脖子上掛著一個照相機,帶著阿衣古麗到大門外,看到我在門口,就說,毛毛你在這里正好,阿衣古麗就跟著你了。然后他就到街上拍照片去了。
他們吵架不幾天,小宣阿姨突然死了,死在娘家,娘家在湖區(qū),離縣城有幾十公里路。
后來喪事是她們娘家那邊處理,傳說小宣阿姨死的時候身上有幾處暗傷,第一處是在太陽穴的邊上,第二處是在腰上,青青紫紫的。夏天天氣熱,尸體不能放時間長,到第三天就安葬了。最后是小宣叔叔一個人回家來,把家里的東西收拾了,第二天就帶著小孩兒一起離開了。
小宣阿姨死后,我有好長一段時間睡不著覺。先是感覺她并沒有死,好像她就在文化館的院內(nèi)。后來開始感覺到她已經(jīng)不在了,心里開始平靜些。有天晚上我突然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到他們家去了,然后在他們家玩兒,小宣阿姨給我們做了很多菜,我和阿衣古麗在桌上吃飯,小宣阿姨給我們端菜端飯,最后小宣阿姨在廚房里變成了田螺姑娘。她穿著薄薄的戲服,身上飄著飄帶,頭發(fā)扎得高高的。醒來的時候才知道那是一個夢。
第二天我去上學之前,先跑到他們家去看一看,但他們家門緊鎖,周圍搞得臟兮兮的,只有那只灰色的貓還在門口同我對視。它一臉的狐疑,我走的時候,它起身躬背,伸了個懶腰,我差點兒滑了一跤。這時突然感到后面有人追似的,我就拼命地朝大門跑去。
十一
第二年小宣叔叔轉業(yè)了,他帶著阿衣古麗,又住在了文化館院里。
父親說,小宣叔叔轉業(yè)是他同小宣叔叔商量過的。后來父親以文化館的名義寫了一封信到部隊上,信中敘述了小宣叔叔家里的困難,并且說小宣阿姨是縣里的文藝人才,死得很意外,現(xiàn)在孩子太小,家中還有老人,缺少人照顧,請組織上想辦法幫助照顧一下。后來部隊就同意了。轉業(yè)的時候,父親親自去找人事局的領導,讓他們把小宣叔叔安排到文化館來工作。
小宣叔叔在部隊沒有什么職務,是技術干部,最后沒有把他作為領導干部安置,是作為創(chuàng)作人員來安置的,工資待遇同館長是一樣的。工作上又沒有為難他,主要還是讓他在業(yè)務上發(fā)揮作用。小宣叔叔工作后,除了演奏樂器之外,還經(jīng)常寫寫曲子、整理民歌之類。
小宣阿姨的死因再次被提起,是因為有群眾來信,說小宣阿姨死得奇怪,說小宣阿姨同我父親和老決都有不正當關系。事實是小宣阿姨因為懷孕流產(chǎn),流血不止,最后沒有搶救回來,死了。
老決卻很不幸,高老師沒放過他,到縣委去告了他,說他思想長了毛,不健康,心地黑暗,有淫穢色情行為。一天下午,公安局來了一輛警車到文化館,把老決帶走了,我父親簽了字。
望著老決被帶走的背影,我父親朝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罵道,老決死在那個女人手上,是上輩子作的孽。
十二
前些年,老縣城改造,文化系統(tǒng)集體搬到城東去了,文化局變成了文旅體育局,擴大了它的含量。文化館仍沒有搬,但在原來院內(nèi)的西南角蓋了一個臨街的三層辦公場所。
由于自然資源的合并使用,一些傳統(tǒng)的文化項目和場所被發(fā)掘開發(fā)。文化館的老樓被有關部門證實是清代一個宰相家的建筑,很有歷史價值。旅游部門對它所潛藏的文化和旅游價值進行了有效的開發(fā)和包裝,過去的有些地方被拉上了紅線,供游客隔線參觀,墻上貼上了很多說明文字。平時和節(jié)假日有不少本地和外地的游客被導游帶著來院內(nèi)講解參觀。
新文化館的辦公場所因為是新樓,窗明幾凈,辦公室里都是現(xiàn)代化辦公設備。工作人員都是一些很年輕的大學生,甚至還來了個導演專業(yè)女碩士。
文化館館長也比較年輕,戴著眼鏡,新聞專業(yè)出身,是小宣阿姨的女兒阿衣古麗的丈夫。年輕的領導有活力,想干事,館里平時開了很多輔導班,比如文學、演唱、繪畫、舞蹈、棋類、武術、太極養(yǎng)生等,還組織了一些廣場舞比賽、成立了老年合唱團等。老年合唱團的演出最后唱到了省城,參加省里的業(yè)余合唱比賽,還拿了獎。
那天我去找館長的時候,一樓樓梯口上正貼著那位女碩士導演的小劇場實驗劇《丞相心中的老鄰居》的演訊,當晚那劇在離城三十公里的新豐鎮(zhèn)進行第三十場演出,海報大大的紅紅的,很是喜慶。
我很想去看看,湊個熱鬧,后來因為當晚母親身體突然不太好,沒有去成,實在有些遺憾。
柳江南,198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小說集《追夢》《紫染》、詩集《匍匐》、散文集《海之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