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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蘩

2025-02-14 00:00:00朱盈旭
牡丹 2025年2期
關(guān)鍵詞:大野晴雯青木

風(fēng)吹百草。也吹綠一首《采蘩》。

湖澤之畔,沙洲之上,灑滿了采蘩的小宮女。她們葛衣葛裙,手捧方筐,或臂挎圓籮。忙忙碌碌,像春風(fēng)扶不穩(wěn)的野花朵朵。時不時抬手擦一擦額頭粉膩的汗珠子。風(fēng)吹葛衣,薄薄春汗在綠蘩的潮潤微苦氣息里,涼寂下去,又新生出來。

采蘩呀,采蘩!她們一邊勞動,一邊歌詠?!坝枰圆赊??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予以采蘩?于澗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宮。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還歸?!?/p>

詩經(jīng)年代真是風(fēng)雅得空前絕后。小宮女,不懼辛苦,歌著詠著。拔一棵白蒿,掐一截蒿尖子,不說是拔白蒿呀,掐白蒿,說什么“采蘩”!一棵野草,沙洲與山澗、湖澤尋常可見,在詩經(jīng)里卻取了個這么風(fēng)雅的名字:“蘩”!怪不得有人說,詩經(jīng)年代的每一根野草,都霸占了個極其美好的名字。它們頂著一個個好名字,一身書香地站在詩經(jīng)里幾千年。讓后人無名可取。羨慕,嫉妒,情愫紛亂,最后皈依一個仰視。

少年的我,讀詩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們采唐,采葑,采麥,采綠,采葛,又采蘋,采苓,采蘩。其實就是拽菟絲子呀,挖蔓菁,割麥穗子呀,剜茜草,刨葛根,撈浮萍呀,尋甘草。采蘩呀,采蘩,原來是公侯們要祭祀了,就撒豆子似的,派出一隊隊小宮女,去拔一些白蒿來用。

書里說,周人十分重視祭祀。“國之大事,在祀在戎”。他們一邊忙于殷勤祭祀,祈禱國盛民昌;一邊又頻繁出兵,擴疆拓土,戎馬不歇。手中雪亮屠刀,口里慈悲祈佑。喧嘩著,鮮活著,又莊重著,肅穆著,虔誠著。這就是春秋的公侯。

因為頻頻祭祀,所以他們要動用大量人力,去采集白蒿。而去采蘩的,大都是清嫩柔美的小宮女。她們像野白蒿一樣,瘦綠,卻長出了青春的明亮和生命力。她們大費周章,尋找,采辦祭祀所用蒿草,十分辛勞。春天的山澗與沙洲上,白蒿歡歡喜喜鋪陳大地??諝饫飶浬⒅镒觽兦逍潞臀⒖嗟臍庀ⅰ?/p>

倘若不計辛苦,宮女們采蘩的場景是真的美!如果可以穿越,選擇一截古代的時光來度紅塵,我愿意躋身在詩經(jīng)年代的采蘩隊伍里,裊裊走過沙洲,亭亭走過湖澤。辛勞的細汗,被春風(fēng)蘩草一一拂過。想想就很美。

小宮女們不停地躬身采集呀!采集。蒿草越多,辛苦越厚。她們不像山澗水濱邊采蘋的姑娘們,那般清幽。采蘋女腳踩淺水,心情也蘋草一樣,又美又綠又柔軟。涼綢一樣的水,擦得額頭一粒汗珠也沒有。她們采蘋,是回去給貴女用的。貴女要出嫁了呀!在學(xué)習(xí)了三個月的各種禮儀與家務(wù)后,就剩下去祭祖了。祭祖之后,就要做柔順婉淑的新嫁娘去了。所以,采蘋的女子,雖然忙碌,但整個過程都被一個“囍”字紅彤彤喜慶慶地染著,心情是飽滿的,生動而喜氣。

采蘩的宮女,除了勞累,就是辛苦。采蘩的是宮女,用蘩的是公侯,世道好不平呃!繁忙之中,她們歌詠著小小的哀怨。情懷惆悵。可那有什么用呢?很快,那一點泠泠不滿,就被山野鼓蕩的風(fēng)洗滌了,就被白蒿葳蕤的綠淹沒了。三千年前的一首《采蘩》,骨骼清亮,姿態(tài)怨艾而辛勞,從民間到宮苑,周人的空氣里飄滿蘩草的清苦微香。從此,詩經(jīng)里的蘩草也在我心里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霧靄,綠意蒙蒙,遠遠近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春天的大野里,我和楊三姐勤奮采蒿。軟紅夾襖的六丫頭,有口無心地背誦著《采蘩》。

其時,野蒿子清苦苦的氣息,彌散開來。眼前春風(fēng)歡唱。杏花一團脂粉氣。泥土吐著潮腥味。這一團活潑潑的春氣,蓬勃茂盛,早把《采蘩》里夾帶的小宮女的哀怨與不滿,打劫打包,再遠遠交付給杏花后的一口野塘了。

我和娘親楊三姐,在大野里采白蒿。我們不說采蘩,就說挖蒿子。哪里有哀傷?哪里有不滿?一棵棵白蒿,土里土氣,絲毫沒長出詩經(jīng)年代的風(fēng)雅來。

眼前,大地寬厚,經(jīng)過大冬的寒冽與堅硬,借著一陣陣春風(fēng),開始蘇醒,開始泛綠,慢慢吐著潮濕,催促土里的根發(fā)芽。仿佛辛勤早起的老父親,拍動貪睡的孩子。

二月的大野,是親人,捧出野菜來。白蒿滿地是。采蒿人滿地是。

白蒿嫩綠,像嬰兒的臉?!叭乱痍愃脑螺?,五月砍了當(dāng)柴燒。”二月的,不是清苦的茵陳,不是書香的蘩草,它就是嫩嫩的蒿。青澀而懂事,像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把一蓬野菜,茵茵捧給農(nóng)人。

楊三姐的小鋤,勤奮而歡快。其時,她褪去笨重晦暗的老棉襖,換上軟紅柔綿的小夾襖。腰間明黃的半舊小圍裙。腳上半新不舊的繡花鞋子,滿幫繡著鳶尾花。腦后松松挽著簡單蓮蓬髻。一根陪嫁的銀簪子,也從箱底翻出來,插在黑溜溜的發(fā)髻上。

“春天了,可不是要有個春天的樣子?”她笑瞇瞇的,手搭涼棚,望著地頭一片云似的杏花,瞇著細彎彎的月牙眼,悠悠吐出這句話。如釋重負似的。

那一抹清新嬌嫩的杏花云,可是唐朝韋莊的粉?還是宋朝宋祁的紅?鄉(xiāng)野無所有,只有語文課本里的水粉畫。采蘩人喧賓奪主,坦蕩從畫里走出來。

小六丫頭的臂彎里,像模像樣挎一只竹籃。籃底藏一本書頁泛黃的詩經(jīng)。其時,書本上覆著白蒿。流淌著綠汁液的草,像許多管羊毫喝足了墨,在書上肆意涂鴉。新鮮的泥土、水珠,紛紛亂亂,弄濕了詩經(jīng)閨秀般的眉眼。我費力從蒿里打撈出來。封面上一枝艷艷的杏花,已經(jīng)脂粉散亂,像老嫗起皺的臉。這可怎么辦?

那本書是青木爺爺?shù)膶氊悺?/p>

清癯而貧寒的老人,卻因擁有兩架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呐f書櫥,而成為愛書孩子心中的“貴族”,闊綽得像家大業(yè)大的財主。青木爺爺不煎湯藥,不推藥碾的時候,就拿一塊黃白的老粗布手巾子,把那些書本,逐一擦拭。老人眼神慈和,神情端然,動作輕柔,分明像在擦拭宋朝瓷器。

我從青木爺爺那兒拿來的每一本唐詩宋詞、《紅樓夢》《詩經(jīng)》,來時個個潔凈完好,像待字閨中的女孩子。還回去時,個個釵橫鬢亂、衣衫不整,像被塵煙揉搓了半生的潦草婦人。我卻毫無羞怯之意。大模大樣把書本擠到書架上去,像在一隊衣衫半舊、干凈清爽的女子里,突兀擠去一個蓬頭垢面的。我大大方方又抽出一本書來,若無其事揣進懷里。青木爺爺心疼極了。一向威嚴耿介的爺爺,卻對小書蟲六丫頭無奈又憐惜。老人皺著眉毛,口里直說:“小六呀!愛書之人都愛惜書。你莫要看書像吃書一般。好好一本書,勾勾畫畫,張飛的絡(luò)腮胡子一樣。還卷角折頁的。書皮凈是花花綠綠的鬼畫符。小六呀!你燒鍋的時候,就莫看書了。你瞧瞧,劉海燒焦了,狗啃的一般,哪還有點小姑娘家的斯文樣子?這且不說!可那本《三家巷》,里面都是黑窟窿。灶火星子崩的罷?”

我兀自抱著書本往外跑。順風(fēng)攆過來一句嘆:“唉!她奶奶啊,你下次見了楊三姐,千萬囑咐她,莫再讓小六燒鍋了。倘若一個恍惚,一本好書,就當(dāng)柴燒嘍?!?/p>

小腳的青木奶奶,一迭聲應(yīng)著,小丫鬟一般恭順。

大野里,我跟著楊三姐挖白蒿。心情也白蒿一樣清嫩歡喜。其時,天地之間,莊稼返青,杏花嬌紅。野桃打著密密匝匝的紅蕾。溝渠流淌著脈脈春水。野塘里,小野鴨扇著新翅,要飛起的樣子。萬物雀躍。鑼鼓喧天,張燈結(jié)彩。大野像在辦喜事。一個小女孩,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蹦蹦跳跳,細腳伶仃,沒一刻消停。

我籃底的一本詩經(jīng),正頂開厚厚綠蒿,唱著明亮《采蘩》,一頭撞進春光里來。

黑羽白腹的大鳥,倏忽從頭上掠過。灑下幾粒白白鳥屎,掉落幾聲綠綠婉鳴。它是從洪荒年代飛過來的么?其時,時光倘若定格,確是一幀樸拙原始的畫面,深具野生美。也猶帶白蒿香,和大地香。

楊三姐把一筐白蒿?進籬笆院。褲腳鞋面猶掛細小草葉。她把嫩綠白蒿倒進大木盆,搬到井臺邊。挽起袖子,露出黃白的里子。開始壓水、淘洗,麻麻利利。白蒿在涼涼的井水里,舒展腰肢,根根碧綠,眉清目秀,盆里鋪展一片葳蕤的小森林。

淘洗干凈的蒿,攤在黃褐色的舊竹篾上,搬在漸漸白稠起來的陽光底下,晾。等那陽光一寸寸厚起來,把葉梗間的水珠一粒一粒收取,人才悠悠走過去,把軟了蔫了的白蒿,捧到案板上,切碎,收在陶盆里。

楊三姐裊裊走到雞窩前,攆起胖胖的花母雞。那中年母雞持重起身,不慌不忙走出逼仄雞窩,在闊敞的籬笆院里“咯咯噠,咯咯噠”叫著,顯擺著今天的功勞。干軟的草窩里,一只新鮮大雞蛋,赫然臥在那里。楊三姐躬身撿起溫乎乎的柴雞蛋。蛋殼上一抹血跡。她滿是心疼與欣喜:“大花花喲,真做活。瞧瞧,這蛋!個頭快趕上鵝蛋了?!?/p>

新鮮無比的蛋,打在陶盆里。小半瓢白面,撒進去。鹽與五香作料,撒進去。一層一層拌勻。輕輕揪起一個個面劑子,掌心里團呀,團。團成一個個拳頭大小的綠蒿團子,掌心也染綠了。放在鋪了籠布的篦子上,蒸。土灶野柴,一絲絲白氣和清苦苦的氣息,彌散開來。那獨特的味兒長了腳似的,鉆出逼仄小灶屋,扭著身子,在涼風(fēng)中四下里走。

小姑姑從西籬走過來,一低頭,笑盈盈鉆進小灶屋。熱氣騰騰里,她俯身看楊三姐把一個個碧綠的蒿團拾進簸籮里,晾著。楊三姐兩手交替,嘴里次次哈哈,燙得自己也咯咯笑起來:“小妹,可別笑話孩子們饞這一口春天里的蒿味了。就是咱們大人,哪一個能抵擋住這口清苦味?幸好你來了,我正要派小六子給你們送幾個去呢。”

水紅舊夾襖的小姑姑,笑得像一朵杏花:“可不是么?在西院就聞到了味兒。知道大嫂嫂又蒸了蒿團子呢。就饞嘴貓似的聞香到了?!?/p>

楊三姐忙忙活活,嘴里手上都不識閑。她先把蒿團在簸籮里晾著,折身又在蒜臼子里忙著搗蒜。搗好的蒜扒到白瓷碗里,壇子里撈取兩小勺粗紅辣椒面,灑到蒜末上,再把熱熱的滾油淋上去。嗞嗞啦啦,蒜香沖著辣香,小手似的,直撓人的嗓子眼。

“小妹,你把這油潑蒜辣子,給娘扒一些去,她愛吃。”

那日,西籬和東籬的飯桌上,擺著相同的早飯:蒿團子,油潑蒜辣子。大人小孩都吃得香噴噴的,辣得次哈哈的,熱得鼻尖沁出汗珠子。

其時,春氣越來越濃。杏花都開累了。白著一張臉,歪頭看身畔的小紅桃,期望桃咿呀呀妖嬈上場來。很快,幾場細雨灑一灑,幾陣暖風(fēng)搖一搖,白白的杏花落了一地。紅紅的桃花開了滿頭。

大野里,白蒿挺直了腰身,漸漸粗壯成茵陳的模樣。它不再是小民口中清苦苦的蒿團子了,它長成了青年茵陳的模樣??赡勰鄣陌纵餁?,依然癡纏著味蕾,給窮孩子寡淡的腸胃,留一絲期冀,留一絲回味。那回味,絲絲清苦,絲絲蒿香。

大野頂著一頭紅桃花,灼灼的,像大觀園里簪花的劉姥姥。其時,一隊隊挖野菜的婦人和姑娘,不再青睞白蒿,她們眼里的新寵是三四月的各種新嫩嫩野菜,和染衣的茜草,藎草,葎草。明黃松綠銀紅的繽紛衣衫里,青木爺爺一件半舊的灰袍。

大野是親人,捧出不太飽滿的莊稼,捧出肥綠的野菜,捧出各色小染草,也捧出小藥草。

清癯的青木爺爺,舊袍,布鞋,身負藥簍,手持藥鋤,李時珍一樣,斜風(fēng)細雨里,明媚陽光下,桃花灼灼的笑眼中,辛苦采蘩。頗具藥家的風(fēng)雅和風(fēng)范。他把一棵棵時令中的白蒿采集到藥簍里,背負回家。布滿藥草香氣的籬笆院里,一株株白蒿洗滌干凈。老杏樹的陰影里,一卷舊箔,緩緩展開。根根碧綠的白蒿,走上大箔,等待陰干。

籬笆院里涼風(fēng)細細吹,廊檐前紅桃灼灼開。野鳥籬外叫著,很婀娜,是帶著顏色的叫聲,讓人怦然心動。青木爺爺手執(zhí)紫砂小壺,綰起的衣袖尚未及展,掖起的衣襟尚未及放。一箔的綠蒿,在一寸一寸皺縮起身子,在一點一點被陰干。青木爺爺細瞇瞇的眼睛,像看著一箔的寶貝。

陰干后的白蒿,青木爺爺把它們一小部分放進藥櫥的屜子里,和左鄰右舍的白芷、辛夷隔木呼應(yīng)。一部分裝進布袋里,掛在梁下,和葛粉、貝母結(jié)為友盟。

青木奶奶坐在廊下,膝頭攤一只竹箕,細細挑揀高粱米里的碎沙子。一只花腹鳥路過,停在矮籬上,歪著腦袋貪饞地上拋棄的癟紅糧粒。我家的大花花串門子來了,熟人似的乖巧繞膝,啄食著青木奶奶挑揀下的癟粒。瘦小的老婦人,臉上布著淡淡的喜悅。

老中醫(yī)青木爺爺采集的白蒿,是一劑良藥。

翻開醫(yī)書,小白蒿赫然走來:清熱利濕。用白蒿泡水喝,可用于治療風(fēng)寒濕痹、黃疸、熱??;涼血止血。飲用新鮮白蒿泡的水,可治療咯血、吐血、外傷出血。還可以抗菌、消炎,祛痰平喘,防治肝炎,降血壓。

素日里,農(nóng)人們被農(nóng)具所傷,都來籬笆院里找青木爺爺。小孩子有個黃疸肝炎,小臉黃黃的,歪在婦人懷中,被抱著急急來找青木爺爺。村后頭孤寡老人如奶奶,床頭上總放著兩只玻璃罐子,一只裝著干綠白蒿,一只裝著干紅枸杞。季節(jié)交替,老人又咳又喘,熱熱沖泡一碗,幾日就見效。青木爺爺心細,給九十多歲的老壽星年年備著。

我娘楊三姐也時常來討要,給我爹爹朱先生降一降血壓,給我們兄妹六個防治肝炎。青木爺爺從梁上取下小布袋,拿些陰干的白蒿,倒在楊三姐干凈的老粗布手巾子上。再從案頭一口大陶罐子里,抓幾把干干的野枸杞子,裝到小玻璃瓶里,交給楊三姐。那些枸杞,可真是來之不易。每年秋天,青木爺爺要走遍溝渠塘岸,翻遍野草灌木,才細細采集來,曬干,裝罐。野枸杞,野白蒿,一紅一綠,真是絕配,是相得益彰、貼心貼肺的一味中藥。誰也離不開誰,像一樁良緣。泡一杯,看那殷紅浮在一片綠上,煞是好看。像小門小戶俏麗女孩的綠裙紅襖。

十二歲的少年,手捧一碗蒿杞茶,看門前一樹桃花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厥㈤_,突然想在這浩繁美麗的春天里,有人崔護般的叩門問茶。我不是那桃花般的姑娘,是手捧蒿茶的稚子,有一副窮人家的古道熱腸。

白蒿一旦走進青木爺爺?shù)男∷帣唬哌M貼著紅紙黑字的小屜格里,它就是一味中藥,散發(fā)著神秘的氣息。雖然它在大野里極其普通,充其量是一種野草,一樣野菜。農(nóng)婦們采二月嫩嫩的它,做一鍋清香的蒿團。農(nóng)夫們砍五月碩壯的它,做地鍋土灶前的野柴。但是,有一日,它被藥家在三四月里采集,陰干,然后走進貼著它名字的屜格,就成了濟世救人的中藥,完成了小野草人間一趟另外一種使命。躋身中藥行列,神秘而清貴,救贖而悲憫。

野草來世間,不外乎兩種使命,一是為草,一是為藥。而白蒿,極其普通,卻身懷絕技??梢詾椴?,可以為藥。還可以為野菜,還可以來祭祀。它多像村上的農(nóng)人,生在底層,活得并不輕松,卻枯榮自守,明白而爽脆。深具蒿草的秉性,在泥土之上快樂而辛苦地忙著,熱鬧而富有情味地活著。

我覺得,自己也是一棵小蒿。在故鄉(xiāng)貧瘠而溫暖的土地上,不懼風(fēng)雨與貧寒,心懷理想,清澈堅定,不分晝夜地生長。

白蒿,從詩經(jīng)年代的《采蘩》里走來,年華湯湯,一直走進故鄉(xiāng)的大野之上,走成一棵白蒿模樣,走成一副農(nóng)人模樣,深耕細作,洗衣漿紗,歡喜塵事。

十二歲的少年,對一棵曾經(jīng)叫蘩的白蒿,情有獨鐘。青木爺爺更是對它青眼有加。

舊袍清素的青木爺爺,不侍藥事時,手搖紙扇,獨享清涼,頗有出離世外之姿。我手捧小碗,喝著青木奶奶泡的白蒿枸杞茶,坐在小竹凳上,難得安靜,像一只困意深深的蟲子。

老杏樹下,泥紅的陶罐咕嘟咕嘟,熱氣縈繞。奶奶又在為誰家煎藥?睡意中,我仿佛看見臉色清白的女兒家,被那藥汁療愈得漸漸唇頰紅潤,像一朵活潑桃花。

青木爺爺晃動六丫頭瘦小肩頭,慈祥笑道:“小六,莫睡呃!小心著涼。小心茶碗燙了你?!?/p>

青木奶奶也拿扇爐火的小蒲扇,輕輕拍打我的后背,笑著說:“這小書蟲!莫非昨黑下又點燈熬油看書了罷?”

我瞇著眼睛,故意不醒。兩排睫毛忠厚老實不騙人,顫吧顫吧,像落下兩只蜻蜓踩不穩(wěn)。

爺爺朗聲大笑?!傲绢^,爺爺給講個故事,聽不聽?”

我雀躍而起,大聲說:“聽,聽!”

爺爺手搖紙扇,面容慈和,眼神明凈。那就繼續(xù)講一講草木傳奇,說一說小白蒿罷:

傳說,華佗巡診,路遇一名村婦求醫(yī)。華佗見她眼白而全身皮膚黃染,像是病入膏肓。華佗搖頭,向病婦表示歉意,說他已束手無策,要她還是另尋良醫(yī)罷。

見華佗無方。村婦只好作罷,灰心等死。只因家境貧寒,村婦每日只能以野菜充饑,茍延殘喘。好在時值春三四月,百草旺盛,村婦每天都掙扎著去割一種細葉的青草煮食。螻蟻尚有求生意,她也不想死啊。一天天努力活下去吧。誰知一個月后,卻黃染俱消,意外地全好了。

當(dāng)華佗又一次遇到村婦時,人家已經(jīng)在山上打柴。華佗大為吃驚,上前殷殷詢問,驚奇于世上還有如此神醫(yī)良方。村婦就如實將每日食草以茍活之事,給華佗說了一遍。

華佗大為驚奇,為了證實這種野草的價值,他割了很多,給黃疸病人服用,可是并不見效。華佗頓悟,可能與藥草的采割及時令有關(guān)罷?到了次年的三四月份,華佗割取了那種野草,給黃疸病人服用,果然療效神奇,藥到病除。華佗在實踐中得出結(jié)論:這種野草,在三月份叫茵陳,四月份稱白蒿,具有清熱、祛濕和退黃的藥效。它的藥用價值及功能,季節(jié)性很強,一旦進入五月份以后,便迅速失去藥性。所以民間便有了:“三月茵陳四月蒿,五月割下當(dāng)柴燒”的說法。

茵陳,又名白蒿。味苦辛,性微寒。主要用于治療急性黃疸型肝炎。

聽完青木爺爺草木傳奇之白蒿,我對這種小野草,又多了一層敬意。貧苦年代的白蒿,簡直是窮人的救命仙草呃!

世間一種極其卑微的小野草,日日年年扯了又長,居然懷有如此浩大的慈悲之心,尚不求回報。哪怕老了無用了,被樵夫砍了當(dāng)柴燒,也沒有一絲怨艾。也許,那樵夫累累的舊傷,就是小白蒿二月的鮮嫩綠泥覆好的呢?也許,那樵婦周身的黃染,就是小白蒿四月的茂盛綠葉吃好的呢?蒿們不計較,它們懂得世間小民的苦。大野的風(fēng),浩浩然蕩過大地,把蒿的筋骨鍛造得可以為藥,也可以為柴。它們樂此不疲,也樂在其中。誰能懂得一棵白蒿的博大情懷?

其時,月亮從東籬爬上來。分外的清白而圓潤。像是從詩經(jīng)的《月出》里升起來的。熬藥的青木奶奶坐在奶白色的月光里,周身暈染一層絨絨的白光,像蓮花上的觀音。青木爺爺手搖紙扇,神態(tài)安詳而明朗,像田園隱士。大野上的白蒿呢?一片清涼月色里,也定是泛著潮潤潤的美好與安穩(wěn)罷。

采蘩,采蘩。

詩經(jīng)時代的周人,忙于讓小宮女采集白蒿來祭祀。勞碌辛苦的女孩子們略微有了怨言,有了不滿。但她們玲瓏識大體,還是認真完成采蘩的任務(wù),還一邊勞動,一邊歌詠。她們仿佛是千萬株白蒿中的成員,隱約含著大地香,隱約含著草藥香。繁茂而結(jié)實。明澈而微苦。

楊三姐她們在浩蕩春風(fēng)里采白蒿。用嫩嫩的蒿,做成地鍋野柴的蒿團。那是春天里窮人最清新的食味,能喚醒一年的希冀。蕓蕓小民的日子,沒有采蘩的風(fēng)雅,沒有宮人的不滿,有的只是樸拙的瓷實,和簡單的欲望。白蒿在鄉(xiāng)野的春風(fēng)里,有泥土香,有陽光的香,有塵世的香。

白蒿在老中醫(yī)青木爺爺?shù)难劾铮切郧闇睾竦乃幉?,滿懷慈悲和善意,和青木爺爺一起,為村里的窮人們把脈問診。最后走進泥紅的陶罐,完成藥草悲憫的救贖。

十二歲的六丫頭,捧讀《紅樓夢》。影影綽綽看到了蒿的影子,猶猶疑疑,又似是而非。它是大觀園寶玉身邊的丫鬟晴雯,帶出來的,那個美麗的女孩,愛吃蒿子稈。

紅樓夢里的丫鬟們,可是了不得。平日里,吃穿用度,竟比那小門小戶的小姐,還要富貴尊榮。特別是公子小姐身邊的大丫鬟,更是錦衣玉食,略微低于正頭主子,儼然二主子一般。先不說千尊百貴的寶玉身邊的晴雯,就是那二木頭迎春身邊的司琪,在賈府的風(fēng)頭,也絲毫沒受懦弱主子的影響。就說有一回,她手底下的丫頭蓮花跟廚房里的柳嫂子說司琪姐姐想吃燉蛋,結(jié)果柳嫂子各種理由不給做,蓮花認為柳家的是看人下菜碟,就說了這么一段:

“前日春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蒿子稈兒,你怎么忙著還問肉炒雞炒?春燕說葷的不好,另叫你炒個面筋兒,少擱油才好,你忙著就說自己發(fā)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屁股兒似的親自捧了去,今兒反倒拿我作筏子,說我給眾人聽!”

蒿子稈就跟著光鮮主子,倏忽間跳到我眼前來。

晴雯在曹公筆下是“晴為黛影”。不管是從外貌,還是伶俐勁兒,都是出類拔萃的,也因此格外得到寶玉的疼愛。素日里,她懟寶玉跟玩兒似的。寶玉偶爾被懟到臉蛋子憋成雞冠紅,也大不了摔個茶碗,還被晴雯譏笑說拿啞巴東西出氣。為博美婢一笑,寶玉捧來一堆扇子讓晴雯撕著玩。就連老實溫順的襲人也不免心生嫉妒。晴雯被攆時,寶玉把晴雯比作海棠花,襲人馬上惱了,說晴雯的次序越不過她去,如果是比花,也是先比她。

晴雯死了,寶玉為她作《芙蓉女兒誄》。月夜之下為晴雯祭奠,誦文,深深哀悼與眷戀:“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笨梢?,晴雯在丫鬟隊里的分量,在寶玉心里的分量。

寶玉知道晴雯愛吃豆腐皮的包子,他去東府吃飯時,還謊稱自己愛吃,巴巴地遣人給晴雯送了去。至于晴雯愛吃蒿子稈,我一直認定她吃的就是嫩白蒿。

可是,飽讀詩書的青木爺爺,卻笑著駁我。他說晴雯的蒿子稈,不是大野里的白蒿。它到底是茼蒿還是蘆蒿,還是個喋喋不休的爭議呢。小六丫頭居然舉著一把白蒿,又擠了來,這是唯恐不夠熱鬧啊!

我不服。纏著青木爺爺說出子丑寅卯來。青木爺爺說,曹雪芹自幼長在南京,蒿子稈應(yīng)該是南京特產(chǎn)蔬菜蘆蒿,更符合生長環(huán)境。至于雞炒還是肉炒,那是小小蘆蒿走進華貴賈府,搖身一變。就像茄子進賈府,變成紅樓名吃“茄鲞”一樣。

爺爺?shù)脑?,使我倔強未消。想起探春和寶釵讓人給柳嫂子送去五百錢,想吃她做的油鹽炒枸杞芽。誰能說那枸杞芽不是和白蒿一樣,也是溝渠塘岸野生的呢?

后來,又細細一想,心底也漸漸冰消雪融了:我一口咬定晴雯愛吃的蒿子稈就是白蒿,委實太過牽強。之所以想偷梁換柱,讓鄉(xiāng)野白蒿劉姥姥般進到富貴繁華的賈府里去,成為那千嬌百媚女孩口中的最愛,是懷有私心的。我只不過是太愛蒿,也鐘愛紅樓夢里那些水做的骨肉的女孩子罷了。總想把心中最愛往一塊扯,就像把兩個璧人兒一根紅繩拴成一樁好姻緣。白蒿卑微,晴雯也低微。可蒿和女孩,在十二歲少年的心里,都潔凈完好,白衣勝雪。

采蘩,采蘩。一株白蒿,從詩經(jīng)年代的《采蘩》里走出,親歷公侯祭祀的龐大莊穆,體味小民蒿團的清香微苦,跌身藥家陶罐的泥紅熱騰,慰帖紅樓晴雯的凄涼悲孤。最后,承載少年綿延悠長的記憶。

故鄉(xiāng)的大野,萬物在列。白蒿,一直在時光深處葳蕤生長,散發(fā)著悲憫而微苦的氣息。

責(zé)任編輯 李知展

朱盈旭

朱盈旭,筆名梅妝,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散文海外版》《莽原》《散文選刊》《草原》《紅豆》《星火》《膠東文學(xué)》《中國鐵路文藝》《海燕》《散文百家》《安徽文學(xué)》等刊。獲第四屆吳伯簫散文獎一等獎,第一屆教師文學(xué)藝術(shù)獎散文獎。出版散文集《杏花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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