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踮起腳,提著青綠色裙裾,眉眼含笑,輕輕叩響了老家的門楣。這時節(jié),母親便揮起長滿老繭的雙手,趁著夜色準備迎春的豆腐了。
月亮慢悠悠地爬上柴門,照著老屋,再爬高些,整個院子亮堂堂的,灑滿了月光。母親從草屋墻角的泥甕里,舀出幾斤黃澄澄的大豆。父親拎來一個大盆,放在院子里。母親向著大盆一傾衣袖,金黃飽滿的豆粒,猶如大珠小珠紛紛滾落到盆里,發(fā)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我一時聽得入了神。母親又一揮衣袖,喊道:“小丫,趕快去打桶水來?!蔽疫€沉醉在剛才的聲響里。母親又喊了聲,我反應(yīng)過來,忙匆匆走向土井。我飛快旋轉(zhuǎn)著轆轤,放下系著木桶的繩索,就聽小木桶“哐當”一聲,落入水中。我抖了抖繩索,讓木桶傾斜,這樣水才好流進桶里。我兩手交替,努力拉動繩索,把水桶晃晃蕩蕩拉了上來。清水還在晃動著,水面像揉皺的衣角,在風(fēng)里擺動。我望見一輪圓月,揉碎在晃悠悠的清水里。
母親將水倒入盆里,輕輕攪動清水,大豆隨著攪動的水,在盆里快速地交換著位置。過了幾次清水后,母親便不再管它了。黃豆靜靜地睡在月影里,慢慢變胖。明月當空,柴門的影子短了許多,大豆愈發(fā)圓潤了,胖嘟嘟的。
天色微亮,母親把胖嘟嘟的大豆端到石磨上。母親和我一前一后,扶著磨桿,磨起豆來。母親邊推磨,邊不時將胖嘟嘟的豆粒,一勺勺舀入磨眼。白色的漿汁沿著灰色的磨盤,像一條條小溪,又像一串串白玉的珠簾,匯集到磨盤中,緊接著,順著磨池的開口處流入下方的桶里。微風(fēng)吹過,一股淡淡的豆香,掠過我的鼻翼。
“走快些,磨得慢了,豆?jié){就沙了,做不了好豆腐哩。”母親一邊舀著豆子,一邊催我加快步伐。我的身體漸漸熱起來,額頭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可我的心是快樂的。
豆子磨好了,奶奶早將灶膛燒得滾熱。父親提起木桶,把潔白的瓊漿徐徐倒入鐵鍋,很快,薄薄的清香如云煙般,漸漸籠住了小屋。我坐在奶奶身旁,看灶膛內(nèi)火舌四處亂竄,舔著黑色的鍋底,我的心比火還要急呢。
“奶奶,鍋咋還不開哩?”我盯著鍋蓋,著急地問奶奶。
“饞丫頭,火要是大了,鍋底就糊了?!蹦赣H邊攪動鍋里的豆?jié){,邊微笑著說。不一會,鍋里潔白的豆?jié){,咕嘟嘟地冒著白泡,蒸汽四散開去,豆?jié){的味道又濃了些。
“喝豆?jié){嘍!”哥哥饞貓鼻子尖,豆?jié){剛燒好,他就冒了出來。每人端一碗豆?jié){,哥哥小口品咂,嘴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音,享受著貧瘠歲月里難得的清香。我是個急性子,豆?jié){根本來不及在我的味蕾間回轉(zhuǎn),倏地就滑入我饑渴的胃里,似乎就在一瞬間,豆?jié){就滋潤了我的每一個毛孔,滲入每一粒細胞。
“點鹵嘍!”父親端著碗,邊喝著豆?jié){,邊伸頭提醒母親。母親不急不慌,把鹵水倒入鍋內(nèi),邊倒邊用勺子輕輕攪動。鍋里的豆?jié){翻滾著,漸漸變濃,變稠,最后濃縮成一團團,變成白色璞玉。
“這是豆花,”媽媽攪動著鍋里的碎玉,對我說,“等會就能吃了?!倍够ㄒ粔K塊,白白嫩嫩,讓我想起秋日山頭的白云。我的饞蟲又鉆了出來,暗津潛溢,催奶奶再添些柴火。
“饞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备绺绮林爝叺亩怪?,撇著嘴。我朝他吐了吐舌頭,心想你也許比我還饞呢,還挺會裝的,不急不躁。
豆花終于凝固成型,母親將豆花舀進白紗布,又迅速將紗布四角對折,系成結(jié)子,然后在紗布上放塊厚重的案板。清水從紗布下潺潺流出,嘩嘩響著,像小溪的水,歡快地流入下面的大木桶里。
滿屋飄起豆腐淡淡的清香。過了一會兒,母親解開扣結(jié),撩開紗布,豆腐終于做好了。四四方方,胖胖墩墩,白玉一樣,香噴噴的熱氣直往鼻孔里鉆。母親拿來菜刀,橫一下,豎一下,交替著輕輕劃動,將豆腐分成一塊塊。母親捧著白嫩的豆腐,熱氣裊裊,籠罩著她。
哥哥和我嚷著要吃。奶奶切了塊,又分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入碗中。母親手腳麻利,準備起作料來:紅紅的辣子醬,細碎的蔥末,黑亮亮的醬油,噴香的芝麻油。
奶奶將母親備好的作料,一股腦地倒進碗里,又用筷子輕輕地攪拌。色香味俱全,我們端起碗,大快朵頤,饞嘴的哥哥連吃了兩碗,還嚷著要吃。
光陰像條深巷,伴隨著我們漸行漸遠。無論走多遠走多久,那縷幸福的豆腐香味,依然沉淀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在這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愈加濃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