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焦慮癥叫黃昏焦慮癥——一到黃昏時刻,看到天色漸暗,心情就變得特別低落、煩躁,有種莫名的空虛感,心里像被填滿了很重的東西。特別是中午只想小睡片刻,結(jié)果一覺昏昏沉沉睡到了太陽落山。下午五六點鐘醒來的人最孤獨。一覺醒來,獨自待在日暮時分尚未開燈的家里,房間昏暗,一種幕天席地的孤獨感便奔涌而來。向窗外望去,沉寂的余暉里有著說不出來的荒涼感傷,仿佛這空空世界里只剩下自己被暮色一點點侵蝕,恍恍惚惚中覺得自己好像被全世界拋棄了。
看見太陽落山會恐懼焦慮,其實并不是個例,而是我們基因里的一種本能。在人類前三百萬年的發(fā)展歷程里,祖先們在大自然中風餐露宿,與野獸抵死相搏,白天采集捕獵,待到黃昏時刻,就得抓緊時間躲入洞穴。晚間夜行性的野獸出沒,外面處處充斥著危險。所以,黃昏預示著性命攸關(guān)的緊迫感,這是源自大自然強大無情的壓力?,F(xiàn)代人對黃昏的恐懼與逃離感,是人類進化而來的防御機制,也是根植于古老大腦的本能反應。
黃昏焦慮癥,也是一種心理投射。從時間意義上看,清晨代表一天的開始,光線明媚,充滿了未知的希望,同時人被繁忙的勞作、匆促的行程填滿,披掛上陣,沖出家門,無暇思索。而當黃昏來臨,倦鳥歸巢,一天也即將結(jié)束。周圍一下子冷下去,色調(diào)慢慢暗下來,淡淡的倦意給窗玻璃鍍上斑斑污跡。面對庸碌的一天與逝去的時間,人有時會覺得非常惶恐。當黃昏的灰霧四起,如同猶猶豫豫的幽靈,漸次破壞了地平線,掠過樹梢晚歸的鳥兒,振著剪影般的翎羽,吞下白天最耀眼的陽光,整個天空變得暗淡下來,白天在一川暮色中即將消逝,人在心理上也有了一種萬事終結(jié)的感覺。
李商隱的《登樂游原》寫過這種情緒。這首詩只有二十個字,起首就是“向晚意不適”。“向晚”不僅是在講客觀的時間,也是在描述心情上趨于沒落的感覺,以及自然所賦予的、不可抗力所孕育出的生命悲劇意識。晚唐詩人李商隱的“向晚”,不僅是說唐朝到了后期,在時代心理上有一種沒落的感覺,更是說關(guān)乎個人的生命會結(jié)束,朝代會興亡,所有的一切,在時間的意義上都有所謂的結(jié)束。當意識到這件事時,人就會產(chǎn)生一種幻滅感。只要意識到一切都會結(jié)束,不管離這個結(jié)束還有多久、多遠,都會生出幻滅感,覺得當下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不確定的,隨時可能喪失。
“向晚意不適”,我覺得是描寫心情上的一種講不出理由的悶?!安贿m”用得非常有分寸,就是有一點不舒服,但也講不出有什么不舒服。白日將盡,沒有未來,低迷的情緒開始彌漫。如何解脫呢?“驅(qū)車登古原”,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吧,就駕著車子到古原之上?!跋﹃枱o限好”,可是前面有“夕陽”兩個字,無限好就難免荒謬。夕陽再璀璨,終歸是向晚的光線,接下來必將沉入黑暗。如此好的夕陽,奈何“只是近黃昏”。到了快入夜的時刻,再好的金黃暮色,也會趨于沒落,即使斜陽再華麗也是虛幻。
從清晨到日暮,不論男女老少,都有些難以抵抗這種來自大自然的消沉力量。我覺得,黃昏的孤獨不僅屬于個人,也是一種宇宙洪荒式的孤獨。黃昏焦慮癥這種情緒并不特殊,接納就好。對日暮的情緒共鳴,承載了我們對更宏大的人生觀與宇宙觀的思考與追尋,這種體悟本身也是生命感受的一部分。
下午五點多鐘,不知不覺地,日光已然偏斜,白日輕逸地逃去,像即欲離開的客人。向晚的微光,早已沉淀出一片寂靜,在你熄了火的眸子里,滑過幽暗的水面。下午五點鐘,忙碌的一天結(jié)束了?;丶野?,和歸巢的鳥一起。父母做好飯菜,等著孩子們回家享用。即便孤身一人,也總有一個現(xiàn)代“洞穴”在暮色中等著你回去躲藏。
(田龍華摘自微信公眾號“文化學者黎荔”,黃思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