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乎是在大雪中。雪片沉沉降落,四野無聲。
雪幕后,隱約立著一大群沉默的表皮粗糲的冷杉,堅硬的針葉飽滿,飽含的不是水,是抗凍的樹脂。這些巨人般的杉樹,下半部樹干通直,彼此獨立,樹冠上密集的針葉在半空中互相交錯,比夜色更深更暗。暗色深沉的冷杉林上方是懸崖,懸崖頂上伸出斷裂的冰川。不是夢境,是記憶。三十多年前的記憶。也是十月,看了一個畫家寫生的油畫,第一次到訪畫中的雪山。
騎了一天馬從這個鎮(zhèn)出發(fā)往山上去。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抵達了目的地。四姑娘山主峰腳下的峽谷深處,郁閉的冷杉林顏色沉郁。風(fēng)在樹冠層上拂過,林下卻很安靜,我們靠著森林扎營。雪片降落,落在樹上和地上時簌簌有聲,其間還聽到馬粗重的鼻息。都是令人心安的聲音,催人入眠。
早上,雪停了,空氣清新冷冽,讓人瞬間清醒。
一切都被雪深深掩埋。杉樹成了高聳的雪塔,低矮的枝葉繁密的杜鵑樹叢、鮮卑花樹叢和繡線菊樹叢披覆著厚雪,像史前獸群。被雪覆蓋的還有形狀各異的礫石、枯木和溪流。四野無聲,云如被凍住,在藍色的天空中一動不動。
我的馬不在了。其他的馬也不在了。只有幾行被雪掩去大半的足跡,顯示它們往峽谷更深處去了。
同伴們掃雪生火,我去尋馬,雪深過踝。
半個小時后,我看見了,幾匹馬立在一面湖邊,一動不動。鬃毛上紛披著雪,睫毛上凝結(jié)著雪。它們每呼吸一次,鼻孔中就噴出一團白色的霧氣。雖然常在山中行走,我還是被眼前這美景鎮(zhèn)住了,不由得停下腳步,和那幾匹馬一樣,變成了一尊只用口鼻呼出團團白霧的雕塑。我們站在峽谷的底部,積雪連綿不盡,山勢就從腳下升起。依次是谷底的喬木林帶,灌木漸次稀疏的高山草甸帶,然后才是晴朗藍空下峭拔的懸崖,起伏的山脊線,和錯落聳峙的雄偉山峰。瀑布也凍住了,在崖上懸垂著,轟然的聲音變成了晶瑩剔透的光芒。
這一切,同時倒映在那面凝玉一般的清冷小湖中。雄偉大野的長空,雪峰,冰瀑,連綿群山,還有湖邊的幾匹馬和我,都倒映在湖中。湖中倒映的那個世界水晶般純凈,湖泊四周的浩莽山野闃寂無聲。我的生命中有過不少這樣的時刻,任自然大美把內(nèi)心充滿。我的內(nèi)心,也像那面湖一樣,無聲無息,正把荒野之美全數(shù)攝入。
這么多年里,我來到四姑娘山至少有三十次了吧。
人們問我,頻繁前來的原因是什么?我說,這里是我的自然課堂,或者說,是我的自然課堂之一。不同的時間,來這里的高山之山,從樹,從草,從花,從果,看生命律動。從浩大的地理中的山起水落,感受四季流轉(zhuǎn)。
這一回來,卻是為一場詩歌講座。
今年,我在成都一家用了我名字的書店——阿來書房,作“杜甫成都詩”系列講座。新冠疫情反反復(fù)復(fù),原本計劃每兩周一次的講座也斷斷續(xù)續(xù),計劃的二十講只講了八次。四姑娘山管理局的朋友們,也在線上聽我講杜甫,并突發(fā)奇想,要求把杜甫從成都城中望見西方雪山的詩,放到四姑娘山的雪峰下去講。雖然杜詩“窗含西嶺千秋雪”中的“西嶺”,“雪嶺界天白”中的“雪嶺”,都是從成都西望見到的一系列參差雪峰的泛指,但四姑娘山號稱“蜀山皇后”,主峰海拔6250米,距成都市中心直線距離126公里,在那連綿的積雪晴空中,往往最先被望見,最引人注目,最易識別。比杜甫晚幾年到成都西川節(jié)度使府的岑參也寫過這壯美的景象:千峰帶積雪,百里臨城墻。
由此因緣,我再次來到四姑娘山。在房間休息時,卻在似夢非夢中觸發(fā)第一次在此山中行走遇雪的回憶。我起來,走出房間,天上有云聚集,陽光不再強烈,風(fēng)變冷。在四姑娘山主峰下布置講座,準(zhǔn)備明天上午直播的團隊擔(dān)心明天講座時的天氣,怕天陰,怕那時云遮霧罩雪山不肯現(xiàn)身。倒是景區(qū)的朋友們望向傍晚的天空,就肯定明天和今天一樣,是大晴天。灰云濃重低壓,欲雨欲雪的樣子?!睹罘ㄉ徎ń?jīng)》有個精彩的短句,叫“一云所雨,一雨所潤”,而在這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在這個深秋時節(jié),這一片陰云所孕,則可以是雨,也可能是雪。從高空云頭降下是雪,落在高處是雪;下到低處,則融化為雨;又或者會先雨而后化身為雪。但現(xiàn)在,這些云層只是在醞釀雨或雪,讓明天要做直播的工作團隊?wèi)n心忡忡。我不想操天氣的心,就往沖鋒衣里加一件抓絨背心,離酒店溯溪谷散步。
剛近林邊,滿耳就充滿細密的聲音,似乎是樹們在夕陽下低聲交談。其實是黃葉脫離枝頭,飄然降落到地面的聲響。此所謂秋聲,歐陽修《秋聲賦》說夜深讀書時在齋中就能聽聞:“四無人聲,聲在樹間?!爆F(xiàn)在我置身于林中,沒有一絲風(fēng),一株株修長的白樺四合而來,數(shù)量成百上千,密集的樹干最終遮斷了視線,我曉得那背后是更大的白樺樹集群,十萬百萬,把我緊緊圍裹。脫離枝頭的黃葉,緩緩旋轉(zhuǎn)著從高處降落,姿態(tài)輕盈,攪動空氣,恍若有聲。一片無聲,兩片無聲,百片千片就有了聲,森林浩大連綿,數(shù)萬片數(shù)十萬片秋葉同時旋舞,同時降落四野便颯颯然,蕭蕭然,發(fā)出了動人秋聲。
山風(fēng)起。
漫坡的白樺林搖晃喧嘩,黃葉漫天翻卷。北溫帶的喬木林下總是那樣疏朗,因為夏天茂密的樹葉遮斷陽光,阻止了低矮灌木的生長,這就為那么多落葉的翻飛舞蹈提供了足夠的空間。最終它們還是降落下來,鋪滿了地面。我躺在松軟地面上,身下鋪滿黃葉,身上也漸漸落上了許多黃葉。杜甫詩“無邊落木蕭蕭下”,是眼前景。雖然沒有“不盡長江滾滾來”,這連綿無際的秋聲依然漫過我的全部感官,思接八荒,感受到林外的萬水千山。此時,太陽變成一個模糊的光暈,在云層后面,和直指天空的樹梢后面。我把一枚落葉舉到眼前,對著太陽的光暈,清晰顯現(xiàn)的是這枚落葉質(zhì)地輕薄如絹,上面的葉脈卻如畫筆劃過,紋理清晰。春夏時節(jié)植物進行光合作用時,這些葉脈是輸送能量的管道,也是其物理形態(tài)的基本支撐。這讓我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體,比如我擎著葉片的這只手的骨骼和血管。
走出樹林,我沒有拂掉身上和頭頂?shù)穆淙~。風(fēng)吹起,落葉從我頭上身上飛離,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棵樹,一棵白樺樹,正在放飛蝴蝶一般的黃葉。只是我不為秋悲傷。因為這些樹,這些木葉盡脫,要在風(fēng)雪中裸露一冬的樹,等明年春風(fēng)又度,春雨再來,又會滿綻新綠,吸收了光和熱,開始又一輪生命浩蕩蓬勃的合唱?,F(xiàn)在,樹們只是要準(zhǔn)備過冬,要休憩,要整理回憶,以待來年的重新生長。
(劉雯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去有風(fēng)的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