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街上,有個女人挑著蘋果,走路一拐一扭,像極了姑媽。
我冒昧地喊一聲“姑媽”,女人停下腳步,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子。果真是姑媽呀!愣怔間,她放下?lián)?,尷尬地笑道:“秧伢子,是你呀,吃蘋果,呵呵?!?/p>
我往后一退,擋住姑媽黑瘦的手,說了聲“謝謝”。姑媽皺了皺眉頭,額角那枚蠶豆大的傷疤,蝴蝶般振翅欲飛。
姑媽是我父親的堂妹,家中老大,下面有兩個弟弟。姑媽十多歲就從事勞動,兼顧弟弟們,為父母分憂。有一次,大弟嚷著要吃楊梅,說山坳石坎上的熟透了,小弟亦附和,嘴角流口水。望著他倆無限期盼的樣子,姑媽咬咬牙,翻山過坳,攀爬上樹。畢竟是女孩,風(fēng)吹樹搖,雙腿直打戰(zhàn),嚇得她墜落荊棘叢里。遭此變數(shù),年輕的姑媽瘸了左腿,額角受傷縫了七針,痊愈后留下一道紫色傷疤。
“姑媽,你住在哪里?過得還好吧?”我一邊查看公交車信息,一邊跟姑媽閑聊。她抹一把汗水,嘆口氣說:“我跟別人合租,價格劃得來?!彼辉偻抡f,我也不追問。
公交車來了,我跟姑媽道聲“再見”就上了車。車子駛離站臺,依稀見她在朝我揮手,嘴角漾著笑意。
姑媽的爹娘去世,姑媽悲傷得沒了主見——大弟小弟正在讀大學(xué),家徒四壁,怎么讓父母入土為安???一籌莫展時,鰥夫黃柏春主動上門幫著操辦喪事,孝子般盡心盡力。
“你姑父多好,工作穩(wěn)定?!蹦切┠?,此話常掛在姑媽嘴邊。姑媽的兩個弟弟也爭氣,大弟評上了教授,定居北京;小弟經(jīng)商,落戶深圳。他們想接姑媽去享享福,均被拒絕。
姑媽和黃柏春育有一個孩子,只是過早夭了,接踵夭折的,還有姑媽的婚姻。姑媽倒也冷靜,不哭不鬧,來到龍城做生意,販賣四季水果,風(fēng)雨無阻。
秋天的傍晚,我家敲門聲響得激烈,打開門一看,竟是姑媽,也不知她是怎么找到這兒的。姑媽命途多舛,平時很少落淚,此刻卻哭了:“我出攤的擔(dān)子丟了……板栗進(jìn)價五塊,好幾百塊錢哩。秧伢子,你幫我找找?!?/p>
我能有什么辦法?我安慰了姑媽幾句,帶她到外面吃飯。她要了一碗面條,外加一個油煎雞蛋。她吃得很認(rèn)真,湯水都不剩。隨后我?guī)Ч脣屬I衣服,逛了幾條街,進(jìn)了數(shù)家店,費(fèi)了不少口舌,可姑媽不是嫌貴,就是說顏色太艷,一件也沒買。
擔(dān)子沒了,生意停了,姑媽情緒低落。我聯(lián)系了一家保潔公司,問姑媽要不要去,她猶豫著答應(yīng)了。
冬季某日,我經(jīng)過火車站,看見姑媽在賣橘子,一群人圍著她挑挑揀揀。我上前問:“姑媽,你沒干保潔?。渴窍庸べY低嗎?”姑媽說:“不是,有個客人丟了手機(jī),房間正是我打掃的……秧伢子,姑媽是那樣的人嗎?!”我問:“手機(jī)找到了嗎?”姑媽說:“客人落包里了,他們向我道歉,可我堅(jiān)決要辭職,也許自己更適合做點(diǎn)小生意。”
轉(zhuǎn)眼到了夏天,我去找姑媽買水蜜桃,尋遍其“根據(jù)地”,皆不見蹤影。四處打聽,亦無人知曉。
有一次回老家,我才知道姑媽在哪里。黃柏春被查出胃癌晚期,需要人照顧,一直是姑媽在醫(yī)院晝夜陪護(hù)。村里人說姑媽傻,姑媽不以為意,說:“他幫我收埋了爹娘,對我好?!?/p>
幾個月后,黃柏春撒手人寰。
不久,我在超市前坪又看見了姑媽,她扔了擔(dān)子,推著平板車,面帶微笑。
選自《回族文學(xué)》
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