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去飯店吃飯都叫“下館子”。
下館子是件很奢侈的事,館子不是什么人想下就能下的,窮人從來不下館子,能下館子的有這樣幾種人:承了祖業(yè)有些積攢的;經常做小買賣口袋里余錢不斷的;不過日子卻好吃懶做的。那歲月沒有老板,也沒有暴發(fā)戶,官員和百姓一樣窮,那些下館子的人多半是不過日子好吃懶做的。
館子都在城里,農村沒有館子。城里的館子也就三五家,都是國營的。館子里沒有包間,沒有雅座,都是小方桌,小木凳,像今天的快餐店。下館子的人不是想吃啥就點啥,而是要看黑板上寫啥你才能吃啥。館子里的服務員服務態(tài)度的好壞要看他們的心情,心情好的時候就給你一個點頭示意,不好的時候對你愛搭不理的,看你不順眼沒準還要搶白你兩句。那時候飯店服務員和顧客吵起來的事情經常發(fā)生。你要是不吃你就走,想吃你就得忍著,沒人把你當成“上帝”。人家服務員抱的是“鐵飯碗”,飯店不開張,他們也能發(fā)工資,飯店掙多掙少,和他們領多少工資沒有一毛錢關系。
我老家的小城街道原來只有一條,那幾家飯店都在主街上。每天飯店里飄出的誘人香味彌散了整條街,聞得人口水直流,那簡直就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
我奶奶經常給我講她年輕的時候帶著我父親和我大爺在沈陽、長春下館子的往事,我奶奶是那個年代的有錢人。她經常說她那時候最愛喝紅高粱酒,愛吃焦熘肉段。她說那紅高粱酒特別有勁兒,喝上一口,一下就能熱到腳后跟。我對她的這些描述不感興趣,只想知道焦熘肉段是怎么回事。肉段還好理解,只是那焦熘怎么也讓我想象不出來是什么樣子。我就刨根問底地問:“是和辣椒一樣炒嗎?”“過油又是什么?”“那是啥滋味?”面對我類似的追問,我奶奶盡量地去描述,其實對她來說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道菜既有工藝又有滋味,而滋味是最難描述的。我奶奶就用一種滋味去比喻另一種滋味地試圖跟我解釋清楚,可她說的那些滋味我都沒品嘗過,只好跟著她的講述把口水一遍一遍地吞到肚里去,而焦熘是什么樣子我還是沒有概念。
有一次我媽從我姥姥家回來,對我奶奶說:“他老舅,又被他姥爺罵了。”“他”指的是我,“他老舅”就是我老舅,“他姥爺”就是我姥爺。我奶奶問:“咋的了?”我媽說:“他老舅偷著下館子,被他姥爺看見了,回來就被罵了一頓?!蔽覌屵€向奶奶學著我姥爺罵人的口氣:“你個不過日子的玩意兒,敗家子,你看看那些下館子的人哪有幾個正經人?”我姥爺一向秉持勤快、節(jié)儉、本分的持家過日子的家風,他自然視兒子下館子是不過日子的行為。
我老舅下館子,我也看見過。有一次,我看見他坐在工農兵飯館里吃饸饹,其實就是一碗饸饹,也沒有要什么菜。我老舅也發(fā)現了我,就從柜臺上買了兩個燒餅給我送出來。然后,囑咐我:“別告訴別人,以后老舅經常給你買燒餅吃?!蔽依暇似綍r對我最好,我肯定不會告訴別人他下館子的事,況且我還吃了他的燒餅,更應該替他保守秘密。我也因此經常到那幾個館子門前轉悠,有時趴著窗戶往里看,看見我老舅下館子我就能得到兩個燒餅,有時還多一個兩個的。
這次我老舅下館子是被我姥爺無意中發(fā)現的,看來我吃燒餅的日子也就到頭了,我也很難過。
我媽對我奶奶說:“他老舅不是不過日子,他其實很勤快?!蔽依褷敿易≡诔墙?,勤快一點兒的人掙錢很方便。比如,去磚瓦廠推磚坯子,或者把家里的草木灰挑到磚瓦廠去賣,都能掙點兒零錢花,我老舅力氣很大,就經常打零工,掙的錢全部上繳我姥爺。
“他老舅可能有時候偷著給自己留一點兒?!蔽覌尫治龅?。我奶奶說:“他掙錢也不容易,偷著留點兒,留下來下館子,補一補肚子,吃點兒蕎面饸饹,也不算個啥?!?/p>
我姥姥在我老舅出生不久就去世了,老舅是我母親帶大的,母親特別疼我老舅。
我老舅下館子的事情敗露不久,我母親偷著給我老舅一點兒零花錢,我老舅就偷著帶著我去了館子。他帶我下館子我媽是不知道的,因為在她眼里下館子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有她老兄弟是個例外。我跟我老舅一人吃了一碗蕎面饸饹,我老舅親自給我澆上的醬油和醋,是先澆的醬油,后澆的醋。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下館子,當時的場景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幾十年過去了,就像發(fā)生在昨天一樣,很多年以后,我也記得很清楚。
我參加工作以后,每次回去都請我老舅下館子,有時跟他提起第一次領我下館子的事,可他卻沒有一點兒印象了。
那個年月,人追求幸福的體驗就這樣簡單,簡單到你無法辨別快樂還是辛酸的味道。因為一些苦澀的往事,日子久了也會變得更加醇厚。我們有時將那些令人難忘的往事從記憶的樹干上摘下來,一點點兒烘干,又一點點兒潮濕發(fā)酵,成為如今的茶,留我們慢慢品味,那味道就是苦中有甜。
再一次下館子是在我八歲那年,父親帶我去城里的醫(yī)院看胳膊。那年我從樹上掉了下來,直接把胳膊摔脫臼,父親怕我留下什么后遺癥,非要帶我到縣城醫(yī)院看一看。
家里人用一條圍巾把我的胳膊吊在我的脖子上。我和父親乘上了通往縣城的班車,班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得厲害,人隨著車身搖晃。父親怕我疼,就用他的一只手扶著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替我托著受傷的胳膊盡力保持身體的穩(wěn)定。有父親的幫助,我的胳膊因顛簸產生的疼痛減輕了許多。因為父親那雙手在幫我,自己就無法維持身體的平衡,身子隨著搖晃的汽車東倒西歪,躥上躥下。父親的個子很高,車廂很矮,頭不時地撞在車頂上,有時前胸撞在前座的后背上,還有一次,眼鏡也被碰下來,掉在地上。為了我,父親把自己豁出去了。父親平時對我很嚴厲,也很少像那天這樣關心,感覺他平時對我都不如對他的學生好,想要討他的一句表揚的話都很難。這些年,我甚至對他產生了一種疏離感,已不如我對奶奶和母親的感情深厚。
父親窘迫的狀態(tài)讓我很心疼,我想掙脫出雙手去拉他一下,可是胳膊被他兩只大手緊緊抓著,怎么也動不了。我無助地流著眼淚把頭扭向一邊,父親問我:“你怎么哭了?”我說:“有點兒疼?!备赣H沒有繼續(xù)問下去。下車的時候,他用一只手在我的頭頂捋了幾下,仿佛告訴我他知道我為什么疼,他的大手捋在我頭上是理解也是安慰。
父親領著我走進了老舅曾經帶我去過的館子,對我說:“你想吃什么,就點什么?!蔽蚁肓讼胝f:“爸,我想吃焦熘肉段?!备赣H說:“再點一個?!蔽艺f:“炸丸子?!备赣H看了看黑板上的“今日菜價”,說這兩樣菜都有,他還點了我愛吃的白面餅。兩大盤菜和一摞餅很快被端了上來,我悶著頭用湯勺代替筷子往嘴里填著菜,特別是我向往多年的焦熘肉段,金燦燦、油亮亮,嚼在嘴里又酥又香;還有那些丸子,也狼吞虎咽地一個一個吞下肚去。到最后,我拿著半張餅,把兩個盤子剩余的菜渣和油星擦拭得干干凈凈,一股腦兒地塞進嘴里。我的肚子吃得鼓鼓的,全身的血管被充實得暖盈盈的,兩頰冒著火,頭頂散著熱氣,眼睛變得模糊,我顧不上琢磨飽脹感為啥給我?guī)磉@樣強烈的身體反應,只感覺有說不出的充實和暢快。
父親根本就沒吃幾口,他一直看著我,看著我不停嚅動的嘴,眼神里滿是溫情和鼓勵。仿佛我吃下去的每一口,都在滿足他那含蓄的愛,滿足他作為父親的責任和能讓我饕餮的慰藉,仿佛是我能多吃一口,胳膊也就恢復得更快一些。此刻,父親滿足的笑容是直接的,寫意的,這也是他這些天來最快樂的時刻。打我受傷以來,他的眼神一直很黯淡,心事重重的,還不停地對比著我的兩只胳膊哪一點不一樣,怕我留下殘疾。在醫(yī)院的時候他也不停地追問醫(yī)生:“醫(yī)生,沒事吧?”“醫(yī)生,我兒子的胳膊沒事吧?”
我和父親在城里住了一個星期,父親帶我下了一個星期的館子,把全城的館子吃了一遍。
最后一頓吃完,父親拿出手絹替我擦了擦嘴上的油說:“兒子,回家后,你媽問你,你怎么說?”我想都沒想就回答道:“我媽要問我,我就說醫(yī)生說了,胳膊沒事,養(yǎng)些天就好了,落不下殘疾?!备赣H聽了我的回答頓了一下:“你媽可能會問你花錢的事。”我看著父親的眼睛,父親躲開了我的目光沒有正視我。我想起前一天晚上在招待所,看見父親掏出錢包數錢,這幾天我們看病沒用多少錢,大部分錢都下了館子。平時母親持家精打細算,父親花錢則大手大腳沒有規(guī)劃,他們在花錢的問題上總鬧意見。
“我媽……我媽,要是問我,我就說,錢都看病了,這幾天都吃玉米餅子。”說完把目光再次投向父親,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見。父親再一次把目光移開。父親不愿教我說謊話,他回去要是和我這樣說,母親又不大可能相信,至少我要是這樣說了,母親即使知道不是實情也可能不好說什么。畢竟看在我胳膊的份兒上,她也不會太計較。
父親的確很糾結。
父親頓了一會兒,又把一只手撫在我的頭上捋了幾下,怯怯地說:“你媽不問,你就不用這么說?!?/p>
回到家,我等了幾天,也沒見母親問我。我想,大概這事就這么過去了。
有一天晚上,母親也拿起我的兩只胳膊做了一番比較,對我奶奶說:“估計沒啥大事了。”又說,“這孩子出趟門,臉咋還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