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福建盤亭曲折蜿蜒而來的棠嶺港和從江西銅鈸山穿云破霧趕來的十五都港,在廣豐沙田碧石的溪東自然村握手言歡,從溪東開始,它們的名字叫豐溪河。
20 世紀(jì)80 年代,一部分村民去山上開采石塊,到河里摸石頭,去鄰省的福建盤亭買杉木建房子。成家后,我們一直住在岳父祖?zhèn)鞯睦戏孔永铩@戏孔邮悄戏絺鹘y(tǒng)的木質(zhì)瓦房,周圍有一圈兒低矮的土墻。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四面透風(fēng),經(jīng)常滴水漏雨。老房子后面是一個菜園子,園子四面有高大的樟樹、柚子樹,還有筆直的香椿樹和枝葉繁茂的雪梨樹。被樹木包圍的園子,任憑蔬菜歪頭扭脖,也只能享受片刻的陽光。老婆時不時地站在園子里左看右瞧,她早就有心在園子里新建幾間瓦房,給蹦蹦跳跳的女兒一個像樣的家。那時的瓦房已經(jīng)不同于傳統(tǒng)的瓦房,基礎(chǔ)是麻石壘砌,基礎(chǔ)以上或是石砌的墻,或是空斗紅磚的墻。紅磚墻比石砌的墻花費更多些。有紅磚墻的人家,是地方上的富戶,我們也只能想想而已。
那時,我在沙田中學(xué)教書,妻子在村完小當(dāng)民師,兩人的工資,除了日常生活之外,也積攢不了多少錢。但一旦有了建房的目標(biāo),苦點兒累點兒也就不在話下了。下班回來,我赤著雙腳去田里地頭干活兒,還扯豬草。節(jié)假日,頂著炎炎烈日去清江河摸鵝卵石。一頭肥豬出欄,相當(dāng)于三四個月的薪水,一平車石頭拉回,節(jié)約了三四元支出。建木質(zhì)瓦房少不了杉木,桁條、平梁、樓柱、門窗等都要用到杉木。一向節(jié)儉的岳父更是反復(fù)勸說,讓我與他們做木材生意的人一起去福建盤亭的徐家小山村去收購木材。盤亭是武夷山的余脈,有連綿起伏的山巒。大山深處,林木蔥郁。當(dāng)?shù)厝丝可匠陨剑蛎骺?,或暗伐,零零星星的木材靠肩膀扛運到棠嶺港河邊的徐家小山村。小山村一時之間成了木材的集散地,村里人來人往,熱熱鬧鬧。在徐家村走家串戶、討價還價的,幾乎都是廣豐碧石村販運木材的生意人。地頭木材價格便宜,大小也可隨地挑選。選材、砍價我是和尚拜堂——全生。好在有岳父和其他幾個親戚幫忙,半日時間里就購買了三十幾根大小適宜的杉木。
從廣豐到福建浦城自古就有“挑浦城擔(dān)”的“茶馬古道”。廣豐人將黃煙、紅糖等物品用扁擔(dān)挑到浦城,又從浦城將茶葉、香菇等山貨原路挑回來。20 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從廣豐到浦城已有一條沙土公路,車輛并不多。木材產(chǎn)于深山老林,走的不是“挑浦城擔(dān)”的山路,也不是公路,徐家當(dāng)時也沒有開通公路。從盤亭的徐家到沙田的碧石,走的是奔騰逶迤的五十里水路。在岳父等人幫助下,三十多根杉木在河里扎成了一個小木排。他們各自都有木排,撐木排就非我自己單干不可了?,F(xiàn)在想想,那時還真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從沒有撐過木排,為了節(jié)省一二百元支出,竟然自個兒拿竹篙放排。棠嶺港發(fā)源于崇山峻嶺的大山深處,地勢險峻,有激流,有險灘,更有深不可測的漩渦在窺視著年輕莽撞的“牛犢”。
意外就是在從徐家村子出來不遠(yuǎn)的一個落差大、水流湍急的險灘處發(fā)生的。后來聽他們說,那個險灘也被稱作“鬼門關(guān)”,曾有多個放排人命絕于此。
棠嶺港流經(jīng)徐家一個大回旋后,順著山勢,又由南向北急轉(zhuǎn)直下。有了小時候的撐船經(jīng)驗墊底,開始時,水流也平緩,我撐著木排,還能緊跟在熟悉水道的岳父木排后面。也就幾分鐘的時間,感覺岳父的身影就遠(yuǎn)了。緊接著,我腳下的木排“咯吱”幾聲,也忽然間加快了速度。我不覺一驚,打量著前方。前面河道變狹窄,水聲嘩嘩。湍急的水流如同無數(shù)雙健碩的手臂,在齊心協(xié)力地推動著木排飛快向前沖去。河道中散亂地分布著石頭,有的隱蔽在水中,等著看我的笑話,有的露出了圓弧形的腦袋,那簡直就是對我示威了。剛才木排發(fā)出的“咯吱”聲,就是木頭拖過河中石頭發(fā)出的惱怒聲吧,木排與我同仇敵愾,用它痛楚的身體提醒我前方是急流險灘?
只在靜水中撐過渡船的我,哪能預(yù)見到湍急河水的強大威力!木排時而彈起,時而一個俯沖,它如一頭怪獸,咆哮著、狂奔著。我的身體也前后、左右搖晃著,跌宕著。突然,前方赫然出現(xiàn)一個橫在水道里的懸崖,水道在懸崖處拐頭向右大轉(zhuǎn)彎。我大驚:狂奔的木排如果撞上懸崖,豈不木排散架,人落水中?驚悚中,我慌忙移動竹篙,照著木排前方水下用力一點,企圖用自己的力量減慢木排的速度。就在竹篙點水的剎那間,一股強大的慣性把我的身體拋到木排前方的河水中。謝天謝地,落水的瞬間,雙腳最先觸碰到河水中的石塊,而不是腦袋或身體的其他部位。突兀而起的變故,萬幸當(dāng)時腦子還是異常清醒。雙腳觸碰到石塊的瞬間,我一個鯉魚打挺般的向上躍起,雙腳恰好落在緊跟而至的木排上。
慣性將我拋向水中時,手里的竹篙是如何飛走又掉落木排的,我是一點兒印象也沒有。那種驚險刺激的場面,怕是特技表演也相形見絀。但是,那場景又是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棠嶺港徐家段。當(dāng)時,只要有十分之一秒的遲疑,或者,身體不能跟著思維的節(jié)奏作出同步反應(yīng),飛奔而來的木排,一定會像石磨盤一樣碾過我的頭顱,壓扁我的胸腔,撞斷我的四肢。木排過后,身體一定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哪怕氣息尚存,也會被深潭里的河水淹死。受到木排撞擊和碾壓,傷痕累累的人,還能有自救的力氣嗎?岳父撐的木排已過了回旋彎道,剛才奪命的一幕,他是看不到的,也無暇顧及的。
雙腳落回木排,在激烈的搖晃中,身體一個趔趄后,我快速站穩(wěn)了腳跟,即刻提起掉落木排上的竹篙,斜握在手,輕輕向左前側(cè)的水道輕點了一下。這一次,我吸取了教訓(xùn),雙足分開,雙腳掌貼緊木頭縫隙,身子稍為左傾,竹篙點到水下石頭,雙手即刻松開收回竹篙,嚴(yán)防強大的慣性又將我拋向空中。我知道,如果不從左邊點一下,木排將直接沖撞懸崖,結(jié)局又將是狼狽不堪。還好,這一次,河水收起了狂飆,木排泛起了柔情,只是輕輕地擦過懸崖邊,掉頭向下游漂移。
后來,五十里水路,再沒發(fā)生過類似情況,順暢到達(dá)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