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花
一朵花在夜里開
并非熱愛黑暗
因為怕黑,它開花了
一朵花開出來就被蟲子咬了
有人說是開花招致了災(zāi)難
但它不會后悔
至少,它體會到了這個世界
不可思議的綻放
一朵花獨自盛開
但它并非真的獨自
或許對著山那邊
或許對著海那邊
或許對著前生和來世
一朵花,帶著泥土、雨水、風(fēng)和陽光的愿望
帶著一小撮骨灰的愿望
帶著烏云中雷暴的愿望
甚至帶著死去和活著的火山的愿望
盛開了
它到達(dá)過滾滾紅塵
如果命運注定是一片烏云
而生命雷陣雨般短暫
也要開花
開出閃電之花
裂谷
撕裂的瞬間
沒有毀滅
便鑄就了風(fēng)景
如果你仍能巨巖一樣站立
哪怕半塊巨巖
如果,你能忍住淚
你就有勇氣深入碎裂的自己
像一個陌生的旅行者
對裂谷發(fā)出驚嘆
從空中俯看
旅行者渺小如蟲蟻
正如深入自己的你發(fā)現(xiàn):
卑微的個體
有壯觀的傷口
而療傷也在凝視中發(fā)生
白玉蘭
玉蘭樹在冬天
沒有一片葉子
積雪融化
玉蘭樹像長著枝丫的電線桿
仍然沒有一片葉子
突然
滿枝滿丫全開了白花
仿佛下了一整夜的雪
一場從樹心往上噴涌的雪
曾經(jīng),我想將心中的愛取出來
披在頂上,像這一樹的白玉蘭
我的表白沒有成功
生命里的雪,一旦變成語言
就有了踩踏的蹄痕
夜讀《金剛經(jīng)》
讀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時
我的心連同世上的一切突然變成了灰
但我又有幾分輕快
我決絕地將心里的一切移了出去
他們在我心里
就像在一口密封的甕里
現(xiàn)在這口甕打破了
我并沒有失去或得到
萬物在我心上
就像萬物在本來的位置上
暮歲
來到這兒,輕舟也扔了
萬重山仍然蔥郁
早已忘了流水過客
水滴赤足歸海
回到如初純凈和自在
依然有一些歲月的饋贈
一些感恩,一些隱痛
如太平洋最深的潛流
共構(gòu)暮色中的蔚藍(lán)
不再助長半毫厘波浪
茅草覆蓋的路
村民們陸續(xù)從這條路上出發(fā)
從這條路上歸來
死去的人從這條路上抬出去
出生的人長大了從這條路上走向田野
我從這條路上送飯給砍柴的父親
從這條路上牽著心愛的牛犢回家
卷起褲腳,我想重溫兒時的路
茅草實在太長了
勉強走了一段,終因無處落腳而退了回來
一條連接整個村莊生與死的路
因為無人踩踏而消亡了
這條路會不會也是人工智能的歸宿
細(xì)流
一根鏤空的青竹
架于松林下的泉眼和家里的水缸上
午后的寂靜
只剩下水在竹子里的流淌聲
那是極細(xì)極細(xì)的流淌
它的流速不會超過雨中的檐水
也不會超過傷心人的眼淚
沙粒和塵土在這樣的流淌中沉了下來
來到水缸的水清可鑒人
我的足跡,從渴望大河奔涌
到回歸這樣的一根水線
是一生的失敗
是一生的勝利
活著
一副骷髏坐在我的位置上
她比我難看,卻比我耐看
忽然對身上的神經(jīng)、血液、肌肉等組織
充滿敬意和感恩
要怎樣一絲不茍地工作,才能讓我活著
看見、聽見、感受著這世界
晝夜不息的心臟
有著任何發(fā)動機都不具備的良心
而支持這些血液、肌肉、神經(jīng)等組織工作的
又是怎樣龐大的團(tuán)隊
吃掉的魚放歸,成為魚塘
吃掉的雞鴨牛羊放歸,成為畜牧場
麥子排列起來,多于天上的星辰
這偉大的創(chuàng)造、不可復(fù)制的有機體
在萬物間活著,到底有何所能
我見過不同的自己
他們各自都有理論和觀點
可喜的是,他們相互反對
今天反對著昨天
明天又會反對今天
仿佛時間是由反對推動的
當(dāng)我回望,我看到了斑斕的人世
曾經(jīng),我是他們中作惡的人、迷惘的人
正在犯錯的人
痛哭的人、懺悔的人、展望未來的人……
同在一列火車的車廂里
這列火車最終將開往哪里呢
我期待
一個鋪設(shè)軌道的人
一株死了的樹
因為死而觸目
滿山滿坡的蒼翠中
只有它是褐色的
僵立在那兒,強勁的東風(fēng)
不能使它有絲毫的搖動
一種黑暗
一種黑暗是莫須有的懷疑
這種懷疑口香糖般粘在陽光房的玻璃上
陽光越明亮
陰影越濃重
像失眠患者的飛蚊癥
你痛恨陰影
勝過對光明的迷戀
一直到終老,陰影都在
這個莫須有之物
從未真實存在過
或者,早已消亡于永逝的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