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冬的夜雨
已經(jīng)半夜三點鐘了
雨勢大得像瀑布
吵醒我。雨扭著雨
吼聲單調(diào)。屋內(nèi)的燈光
靜謐,照著的藥瓶
實際是一枚怪鳥的蛋
置書堆邊;而書里的文字
是雨滴嗎?不是,更像古城的
破損,它堅守著這些
我認可又懷疑的東西
雨在黑乎乎的窗上漫過
驚得老鼠也不來地板上溜達
所以,雨,粗針大線地
將我的耳朵縫在夜的肉身上
盡管我白天的體驗延續(xù)著
但在陰暗的雨聲里
我覺得無路可走又用心逃逸
倏然舉目,我看見壁上的油畫
風景晴朗;綠樹叢,還有
白墻上的陽光,以及地面的
飴糖般的云影,幻視間
我坐在一輛春天的馬車上
忘記了此時的夜雨和冬將至
及正在降落的不安和暴虐
蜻蜓
它是墨藍色的,在植被,在水面,忒顯眼
翕然而動,款款地,精巧地,并氣息一樣靈妙
飄移的身體像毛筆一橫般頎長
但說成是頭發(fā)和瞳仁的幻感也行
她說,我是蜻蜓;她也是,早年悲劇的代碼
一時蜻蜓在水上跌跌撞撞,如掉下的某枚別針
但綠樹、鈷藍的水光、太陽、田野和風
讓它逃脫了死的誘惑,于是游戲還要繼續(xù)
仿佛在等待真切的一吻,從此生命
獲得護佑,終極都不會顧及宿敵和陷阱
讀麗江虎跳峽、寶山巖畫
巖石的肌理像風聲和牧場
多年磨蝕已干枯,呈褐色,多皺褶
皮革似的,疙瘩似的,仍在皸裂
我看見那個裹頭布、披蓑衣的牧人
趁羊群埋頭吃草,在洞穴睡了
醒來,用赭土把夢畫上巖面
羊身子是抻長的,前后腿也左右扯開
如同后世也會被豺狼追逐
而動物凡運動時段,都弓箭般俊美
我跟著它們拽長的體態(tài)喘息
貪婪呼吸一塵不染的空氣
而原始畫家,畫了小巧的角添了胡須
細節(jié)完好了,還有咩咩的叫聲
我敘述的是巖畫,由閃電照亮后
放在展廳里,好像我的眼睛
也如閃電光芒那么煊赫
借書記
——給wy
借書,得到回應
會把那本詩集送來
電話沙沙響
夜雨沙沙響
只要你順手從書架上
把它抽出來
放在貓的影子里
或水果半露的塑料袋邊
我要的詩集和那個
奇特的詩人,就會
來叩我的門
你會沉思地、認真地
情懷大方地給我
雨水、寂寥。夢游的腳步
和虛實的畫面,以及
詩句在萬山漲沸的溪流中
會像他一輩子的浮沉
雷神、林藪、兔子
都會出沒在篇什中
如同書還沒到手
我已開始閱讀并觸及性靈
變形記
半夜醒來
若脫離人類
自我獸化的瞬間
像伏在草莽中
仰看蒼涼的殘月
似見古人養(yǎng)的鶴
在他拂袖時起飛
我和他不同也類似
是人道的或野生的
浸于自然的天性
讓某種動物的生命
遠離虐待和奢華
被原生的綠地藍天
包圍而趨于沉迷
與古代畜鶴的詩人
不可能時空相承
我看著成熟之月
頓悟與優(yōu)雅告別
自己走向更大荒野
伴蜥蜴和蛇為近鄰
送畫記
畫上的天空
是十多年前的
當時天上是有飛鳥
但我沒畫,因為
鳥翼不會把最好的天色刮破
也不能帶走,所以
至今,藍宇、橙色的云帶
都靜美如飴存留下來
還有山體前的茅草
和土紅的短墻以及狐貍的叫聲
都被我的畫筆捕捉或猜測
一旦追趕,就會沉迷在愛的谷地
這時,我把畫送給她
那畫上的秋意已消逝
冬天如同不動的鐘
被陰霾的天氣
放在我的書桌上
時間僵住也好
那么我念書的嘴
和為人看稿的眼睛
都不必真實?我問自己
肯定無從回答;問她
只有冗長的沉默和心事
如蛾子在畫上的草叢假眠
抖音里獅子想吃穿山甲的短章
在剩余的目光里
獅子和穿山甲怎么扭打
一個橄欖球在偽運動員的手中
一顆星體被牙齒攻破是假的
正午的草原,正午沒午睡的人
把詩變成鱗片或鐵屑之積數(shù)
我已經(jīng)沒有炎熱的疲倦感
在被占有或吞食的不可能中
大氣多空曠,野獸來不及吼叫
表現(xiàn)或濃縮為一世紀連另一世紀
我們不在樹上,我們不在群里
定格晨光
黎明將至
地球的肌肉放松了
讓一只斑鳩叫喚
小鼓樣的聲音敲著窗戶
趁人潮沒有擠兌之前
讀矮人演員長高的故事
他失去了侏儒劇團的職業(yè)
能看懂我的詩歌了;天在變亮
那斑鳩想進入準矮人的戲劇
但我告訴它,別去;森林
高塔、藍天,比蹩腳的靴子好
大雨日記
干旱不是無用的現(xiàn)象
從春天到夏天
它都燒灼在道路水塘葉簇上
當然能使許多生物缺損
中午驟雨忽然來了
灰色的雨注,籠罩建筑
街面濺著泡沫,人影涂鉛
如同舞臺熄燈落幕
我避雨在路邊窩棚
一個老頭躺在條凳上
看手機抖音里的公路坍塌
不為現(xiàn)場雨水的猛烈所動
站在瀝瀝的遮棚下
我心態(tài)反而喜悅寧靜
突然有個畫家發(fā)條信息
水溝邊,許多弧線的綠葉
上綴蝶狀的黃花,問我
絲絨的花是啥?我說在避雨
干旱久了一下雨,你的花也開了
我告訴他,是黃菖蒲
和我才遇到的藍色鳶尾同科
雨在飛翔,好像他的綢質黃花
也隨我活躍在雨水里
都被新翻日歷的節(jié)氣改寫如新
截取《荷馬史詩》的片段
《奧德修紀》①,是荷馬播種的風景
是蔚藍或者黑暗,波塞冬的故事最多
我讀,如童年玩玻璃球在凸凹的地貌歷險
當海難的情狀堆砌,顧不過來;事煩時
奧德修斯的妻子為抗拒或蒙蔽那些糊涂求婚者
就假裝織布,白天織好,晚上拆散
反復操作拖延時間,讓觀者眼睛發(fā)澀
以此迷惑了那些無賴且等待奧德修斯歸來
但裂帛的時候到了,癡情者識破了她的詭計
那塊白布即像云錦,離開古老的木織機
飛升到天空遠逝,她丈夫根本不知道
這個故事很美,我把它竊取為詩篇
那個為奧德修斯洗腳的奶媽,認出了他的舊傷
千年前卻把織布的故事遺忘,倒由我記下
注:
①《奧德修紀》,又譯為《奧德賽》,與《伊利亞特》并稱為古希臘最重要的兩部史詩。
沉默
走長路都是沉默的
她的翅膀也是沉默的
我沒聽到過她的聲音
像離我很遠的一塊頑石
但她牽著我的手走著
如同石頭和石頭的黑夜
然后坐上破舊的火車
不聽車輪摩擦鐵軌的響動
我們就那么連呼吸也細弱
便到礦坑,無罪之罪的深處
見到后我們一言不發(fā)回家
她愈加沉默,跟她的同事
相處,他們沉默的陷阱無底
不是礁石,是壓在海水下的
比目魚,眼睛和嗓子都壓扁了
我是如此隱忍著,把少年時光
刻在她的沉默里,直到她過世
我是在說母親與我的故事
隨后到了1979年,人間搖晃
西班牙掠影
浴光的樹和哈馬拉河
護城河水拐彎,不見了
岸石、魚和刺眼的藍色空氣
詩人馬查多臨窗失去了廣場和虹
那么,我就回到內(nèi)戰(zhàn)的苦澀
加上洛爾迦加上海明威
《動物莊園》和失時的游俠騎士
粗糙的叫喊聲里,名畫
于我更重要:委拉斯貴支、戈雅
格列柯和其他;一只鴿子
站在石坊上,如同一個標志
我當然是咖啡館的顧客
坐視吉卜賽人、網(wǎng)球男孩
以及弗拉明戈舞;我昏昏沉沉
到天黑還在飲葡萄酒
直到把西班牙排除在夢里
夜間遷徙的候鳥
夜間遷徙的鳥們
都被天氣染得像鴉群
其實不然,有很美的灰雁和鶴
匯聚著雜花亮羽的斑斕
夜徙是神秘的,它們不知行為原理
這時翅膀掃過燈窗,我會感到
是母親父親的靈魂來看我了
瞬間為夜行的悲苦操心
但想到有星月的磁場為其引路
而天宇的黑洞會收斂地球的墳塋
我便覺得,夜徙的鳥群
是值得的,它們到了另一地域
會變成許多綠樹,裝飾春天
到下雪的時候又遷移遠行
如同我懂得父母的智慧和愿望
在這個候鳥夜徙的時分
我的想象和詩即是它們的回音
舊書店記事
邁進去,門鈴即響
書店像養(yǎng)了鳴蟲的籠
有種原始的活力或錯亂
而蒙塵的架上、桌上、地上
成摞的書籍,像一堵堵墻
用手、用眼,才是質感和書名
開店的中年女人的臉龐
于書堆間,如云陣間殘月
放出與我打招呼的弱光
熟人,熟得只剩討價還價的距離
此刻順便進店,淘書的心思
淡得如氣泡,載浮載沉
像在混沌的沼澤里呼吸
遇到本契訶夫的《父親集》
1982年版,樸質裝幀,汝龍譯
手觸心領,羨慕往事的純粹
編輯、讀者,如同天然的魚塘
而書香,像杜甫、白居易的遺傳
催我買下;女店主笑吟吟
像剖開的甜瓜,在坊間蹦跶
我呢,出店又被防盜鈴送別
自行車兜里有黑白插圖的小說
似從久眠中喚醒了的精靈
引得我興奮;才回到家
讀庫普林的《悼念契訶夫》
感到契訶夫正在對我微笑
他們,加上書店老板,都像
灑水車,為雅爾塔的花園
為我僅存的泥土,撒播著
情懷的嗜好及悲憫、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