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晉史

像風(fēng)聲消失于更遼闊的風(fēng)聲

——夜行卡車要奔赴的遠方，都在故鄉(xiāng)

以外

現(xiàn)在，羽觴無言，只能滿盛一輪明月

一個注定要失去故鄉(xiāng)的人

就滿飲了此杯吧！

可來自西晉的月光，太危險了??！

在鬧市中裝瘋的讀書人，都聽到過

一把劍橫于咽喉時犀利的光

我不得不放下，在秋天

回到故鄉(xiāng)的執(zhí)念。就像在九月

黃河，漸漸卸去波濤；一個朝代

漸漸消逝于名士的嘴中

杜甫草堂

詩史堂里，身著青灰袍衫的男子

在每一幅詩歌前駐足

幾個同樣年輕的攝影師

正在教他

怎樣，使新畫上去的皺紋、愁容

更逼真一些；

怎樣更好地收斂雀躍的心

門外，一個穿藍色工裝的人

伏著身子。周圍如織的游人于他

無礙；密布的蟬鳴于他

無礙

他身后，那些被修剪過的草

有時是絕句，有時是律詩

致C

狗吠聲加重夜色時

我已經(jīng)在好幾個夢境中

魚貫而出

那么多分身??！

也只有你能辨認出：

身在曠野，認真望云的那一個

才是真我

九月

不能提供更多活法了

一具肉體孤零零

又無價可標

在九月，總讓人覺得可疑

誰的證詞猶如神跡

目送向日葵葉里漸漸干涸的水流？

只有秋陽依舊倔犟

把肉體當作一條可用的河渠

暴雨

像萬馬奔騰

并沒有為我停留。唯有鼻息溫?zé)?/p>

——觸覺的荒謬，在于

它有時是一個曠野，你以為你聽到了炊煙后

系藍底白花圍裙的年輕母親

可她們，最終都去了哪里？

十八米高空

交匯瞬間。一定沒有人能理解

一個中年婦女突然的天真：

她從窗子里探出頭，像年幼時

張開嘴，讓一滴雨水快速地

穿過她的腸胃

置身人群

明明口紅剛剛

印在了另一個人的啤酒杯口；

明明說起一個已故作家的緋聞

都嘆了氣；

明明彼此分享了自己年輕時的

愛而不得；

明明雨聲響起，一起回了頭；

……

可當那個身上背著一座烏蘭山的陌生人

只身提一瓶啤酒，向我們

舉杯示意時，我才覺得自己

不那么孤獨了

想在秋天回到我的故鄉(xiāng)

風(fēng)在高處誦經(jīng)

木魚有一下沒一下地響；

云朵像剛從一個懷春者的夢里出來，愛情

讓她走得深一腳淺一腳；

院子里堆起了高高的玉米山——

這些可愛的黃金?。】蓯鄣狞S金

母親的手腕上，還是空空

可她真高興??！

我們分食一個紅彤彤的蘋果時，她又算起了將要出欄的豬

我在月亮底下，想一個故事的尾聲

一個老了、還沒有任何首飾的女人，怎樣

才能想起她空蕩蕩的手腕？

中年

雨聲，危如累卵

一段嚴肅的談話，必須被中止了

男孩脫下衣服，撐在女孩頭頂

一個故事要重新改寫，往流水蜿蜒處去了

我們，互相看了看

就各自奔到了擁擠的屋檐下

這雨下多久，大概

我們就能藏多久

只有雨水，老練地填滿了每一個我們

沉默的空隙

在熊貓基地

他們只看熊貓

而我，還看了竹子

——并不如我舊時想象：

筆直

它們在雨中默默傾斜于路

和我；

但這絲毫不妨礙它們的高大

大約，只一心等我

就用了很多年

螞蟻歌

“一只”，也可用來修飾螞蟻

和熊貓獨居不同，更多時候

它們被稱作“一群”

現(xiàn)在，我們正看著螞蟻，像一群逗號

移動在大地這張草稿紙上

檐外，雨水是一位頗有經(jīng)驗的樂師

鼓點兒越來越緊

距離它們扛起那塊面包渣

就差三只了

“它們都有一個碧綠的巢穴”

巢穴中都有一群等待喂食的小孩子

所以，原諒它們的貪婪

多么必要

中年辭

仔細聽：

水聲正沿著葉脈，流向葉片以外

她一直從容，永遠沒有迷路的隱憂

不止一次。

我想在一片秋天的葉子上

蜷縮成胎兒在子宮的形狀

如此，出生就是消失

可以省略一生中

最重要的兩次大張旗鼓

可還是不得不聽

市聲嘈雜：

時間的碎屑，在玩消消樂

她們

被秋風(fēng)沒收了葉子的白楊樹

它孑然一身的樣子，總是讓我很容易

就想到兩鬢落滿白色星辰的母親

她越來越善于向秋天低頭

也越來越習(xí)慣

左手無名指關(guān)節(jié)的腫脹、疼痛；

——一枚黃燦燦的戒指

將永遠無法覓得

一根白皙的手指

雨雪即將過境。她們

要領(lǐng)受同樣的境遇。但孤獨

和孤獨，又是多么不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