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一支狗尾巴草,我折下村莊、秋天、陽光和遠山遠水。
把它舉到胸前,任山風吹拂。它的尾巴掃過我的臉。
我是一個無助的啞巴,我要將所有的想法和心里話寫下。
寫下生命、青春、詩歌和易逝的愛情;寫下它的根部,它的苦澀夾著泥沙。一粒姓氏的種子被隨意地拋棄在山坡上,它的卑微、質(zhì)樸和倔強,它的死亡和新生,多像我這個苦孩子。
它的苦與生俱來。
它們的苦與生俱來。
它的兄弟姐妹們緊貼著大地,像云一樣洶涌不止。
狗尾巴草在孤獨地追趕著秋風,拍打著山坡上父親的墳墓。
村莊在山下蹲著。
我喜歡一棵樹的生活方式
做一棵樹,獨處或者群居。
大多數(shù)時候沉默,偶爾活潑,不去應酬,不去關心人們的臉色,不計較物質(zhì)貧富,自由自在地生長,將愛、堅韌、忠誠和渴望深藏體內(nèi)。
假如我是一棵落葉樹,每年,將衰老和傷痛脫落,睡上一個季節(jié),準時醒來,抽芽,泛青,與小鳥交朋友。
假如我是一棵常青樹,我始終飄揚著自己小小的旗幟,好好生長,天天向上,堅持一貫的品質(zhì)和方向。
假如我是一棵柳樹,在春天,我用柳絮抒情;假如我是一棵楊樹,我用楊絮舞蹈;假如我是一棵香樟樹,我用清新的氣息感染世界;假如我是一棵桃樹,我將驚艷的笑容獻給故鄉(xiāng);假如我是一棵鐵樹,我必將堅守一個千年的理想。
當然,我還可以是其他的任何樹木。
我喜歡一棵樹的生活方式,與泥土保持最親密的關系,與陽光風雨明月雷電嬉戲。天氣有暖有冷,生活有苦有甜,風來伸伸手;雨來,抬抬頭;逢到喜事便彎彎腰,滾滾紅塵不能將我淹沒。
即使我躺下,一把鋸子帶給我新的生命。
剩下的我,還可以借助一把火的力量回家。
我的村莊:沙坑
打開詩歌,擦去這個詞語的塵埃,無邊的油菜花和映山紅就覆蓋了故鄉(xiāng)。
我在三千里之外的南國,彈奏大地深處的心跳。這樣與山與水與井與石頭與田野有關的村莊,我沒有尋找到一粒沙子。是否,把孩子喚作冬狗和兔崽,這個孩子就一生平安?
靜靜的溝渠是水庫的一條臍帶,在多么艱難的歲月,也能夠讓成片的蛙鳴和稻香做個好夢。
我的父親就站在那個山坡上,望著母親的炊煙像詩句一樣綿長,飄過比千年古樟還高的天空。
五里之外的龍溪盛開破碎的想象,文昌閣和祝氏宗祠在縣志里呼吸,赤腳的書法家遁入碑帖和最高的香火,從祖先名字上掉下的一滴血液,讓一代代孩子穿過土地的沉重與黑暗。我不斷地磨礪筆尖,讓銹蝕的刀鋒抵達生命的火焰。背井離鄉(xiāng)的兒孫在異鄉(xiāng)的星空下,懷念龍溪的水,難以入夢,在姓氏的筆畫里忘情地舞蹈。
五里之外的管村,誰與我一起傾聽關于一間小屋的奔跑?今天,我用一片寧靜的陽光,完成了關于愛情的回憶,從大地的傷口溢出的歌聲,把春天,把淚花盛開的姿態(tài)和呻吟,沿著流水的方向,在濤聲和煙塵里,進行反復的排練和打撈,注定我的憂傷和流浪與村莊有關。
你將我深深地傷害,讓我一無所有,并且進行不遠萬里的遷徙和飛翔。
在一個新的島嶼,養(yǎng)育永恒的痛苦和幸福。
不要和我提起秋天
不要和我提起秋天。
不要說落葉、枯草、寒氣、白露和寂寥的麻雀。
秋天是一個低調(diào)的名詞,居住在節(jié)氣的深處,我無力抵達,那些在風中飄落的弧線和顏色。
微霜的早晨,霧氣還未散盡,一群孩子背著書包走在路上,走在某年某月某日的秋天。他不會記得童年的這一天,豐溪河袒露著胸膛,露出肋骨,流水從來沒有這么嫻靜過,天空從來沒有這么高爽過。
大雁遠去,田野空蕩,我聽到秋天溜過的聲音。
請你不要和我提起秋天。
在異鄉(xiāng),我抿緊嘴巴,攥緊拳頭,陽光下的車流和高樓那么耀眼,不要說“秋天,我愛你!”
不要,不要說出秋天的深度和行程,我會在失眠的夜晚和殘缺的生活中返回。
火車進入江西
凌晨四點多,列車進入江西。
我的疲倦開始消散,江西還在鼾睡。
風不停追趕著的江西,在黑暗和寒氣中抱緊身體的江西,在火車的腳下匆匆流逝的江西——山脈、樹木、河流、村莊和城市。那些燈光、流水,正在修建的鐵路,國道上晝夜奔跑的汽車、公雞的鳴叫,工廠里不休息的機器。
多么具體的江西,我無法計算出她的重量和她的高度。她是中國的幾分之一?同樣,我計算不出我經(jīng)過了多少次的江西。
午夜一點,火車終于到達最后一站——上饒。這就是我經(jīng)過的江西。
我總是輕易地經(jīng)過她,就像輕易地經(jīng)過漫長歲月。
祝成明,生于1973年,江西廣豐人。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詩刊》《中國校園文學》等。著有詩集《河流的下游》、散文集《九樓之下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