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母家翻我的舊書,意外發(fā)現(xiàn)書中夾的一朵干花。它一寸見方,灰色,透明,花瓣脈絡(luò)絲絲如縷,如蜻蜓輕紗般的翅膀。小時候,我經(jīng)常用順手拈到的東西做書簽。早春幾朵紫花地丁,晚秋一片梧桐樹葉,最多的是薔薇花或者蜀葵花,用書壓兩天,就能成形。這朵花卻很獨特,完全沒有故鄉(xiāng)任何花草的影子。我只怔了一下,就想起來,它是從天山飛來的,是二表哥寄給我的雪蓮花。
一次看電視,我無意中看到新疆馬蘭軍營的白楊樹林,感覺好親切。雖然我從未去過,但多年之后,“馬蘭”這個名字依然刻印在我的心頭,那是二表哥當兵的地方。
二表哥和我大哥差不多年紀,和我二哥一樣厚道、篤實。孩提時,他們兄妹六個人每年都要分批到我家玩幾天。我的父母都是溫和、熱忱的人,孩子們無拘無束,自在快樂。母親會拿出家里最好的吃食,父親愛說笑話。年齡不同的孩子,都能找到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好友,我們也因為表兄妹的加入歡鬧得更加起勁。至今記得,大表哥愛把兩只手的關(guān)節(jié)捏得咔咔作響,在大冒熱氣的饅頭鍋中找糖包子。因為燙,他左右手不停倒騰,專注的臉在蒸汽中很朦朧。掌燈時分,二表哥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沉穩(wěn)地和家人們閑話。煤油燈的光很暗淡,照著滿屋子昏黃濃重的夜色,人影憧憧,但一屋子年少的面孔,歡樂的氣氛,讓冬夜溫暖如春。二表哥眉目清秀,皮膚白皙,像我那沉默寡言的大姨父;右臉頰靠近鼻子有一顆大痣;說話的聲音很清亮,像大姨。
我那時候小,哥哥們都不帶我玩。我就和同來的小表姐看連環(huán)畫《狐貍的腳印》。還有一本《馬蘭花》,講大西北的一個關(guān)于馬蘭花的神話故事,我們最愛仿照畫中的仙語:“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勤勞的人們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迸⒆觽冊岩黄鸷埃骸罢埬泷R上就開花!”滿堂的大笑聲。誰也不知道,在皖北那個小村的一群女孩子們的歡笑聲中,冥冥之中有一種機緣注定。幾年后,二表哥中學畢業(yè)去當兵,去的就是新疆馬蘭。
二表哥去馬蘭時,我已經(jīng)上初中了。他穿著軍裝,英姿颯爽地來我家看望我母親。印象中穿著打滿補丁衣服的少年,在嶄新、挺括的軍裝里,一下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把我們的茅屋映得蓬蓽生輝。我不敢認了。他臉上的痣提醒我,這就是那個和我們一起鋤地的二表哥。他給我母親留了當兵的通信地址,說會給家里寫信。新疆萬里迢迢,那時通信只能靠電報和信件。于是,滿懷著對外面世界的渴望,我開始代我母親給他寫家書。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晰記得收發(fā)辦公室里,經(jīng)常有一封牛皮紙信封,印著紅色的新疆馬蘭某部隊的字樣,那是二表哥給我的回信。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幾乎沒有出過縣城,二表哥是唯一在遠方生活的親人。
在信里,我讀到了地圖上看過的天山山脈、茫茫戈壁灘、寸草不生的鹽堿地。背誦王昌齡的邊塞詩時,仿佛能看到馬蘭凌厲的風沙,卷起漫天煙塵。二表哥是汽車兵,他開著卡車馳騁在遼闊的邊疆,像古詩中策馬揚鞭的戍邊將士。那時候,村里放映電影《冰山上的來客》,新疆美景和真假古蘭丹姆的故事,在小伙伴們的話題里火了起來。二表哥和他的信就成了我吹噓的資本。我信馬由韁地說新疆跟天堂一樣美,天山上全開著潔白的雪蓮花。雪蓮花是天山的雪水澆灌出來的,比雪還要白。小伙伴們將信將疑。我就寫信給二表哥,要他給我寄天山雪蓮花。他說馬蘭這個地方都是戈壁,看不到雪蓮花啊。我很失望,但每次寫信都堅持索要雪蓮花。也許被我一封一封的信催得多了,他無論去哪里出車都會留意雪蓮花。終于有一天,我收到了他夾在信里的一朵灰白的干花,說是拉練時在山頂上采到的,鮮的寄不了,只能壓成干花。薄如蟬翼的花瓣,曬得枯灰,毫無雪蓮花的雪色,但我還是非常非常興奮——我終于親手觸摸到天山來的雪蓮花了,仿佛還聞到了雪域高原的清芬。這是我接收到遠方世界的第一件珍貴的禮物,卻沒顯擺出來。也許是花朵不像我吹噓的那樣白,或者是花瓣太薄、太脆,怕小伙伴們弄壞了。少女的想法,就是這么變化無常。
就兩年的工夫,二表哥在部隊立功,提干后考到昆明一所軍事學院,一下子從遙遠的大西北去了遙遠的大西南??忌洗髮W后,他的信寫得少了,但昆明四季如春的美景還是會出現(xiàn)在他的信里。他寫信總讓我好好學習,考大學,去外面看看世界。我給他寫信,總是要問他老山前線怎么樣了。歌曲《血染的風采》傳唱大江南北,我們這一幫小孩子被老山前線戰(zhàn)士宣講的故事鼓動得群情激昂,做夢都想去當兵。
二表哥的信給我打開了一扇通往遠方的窗。中國如此遼闊,二表哥靠著自己的努力考到昆明,這也給我很大的鼓舞。等二表哥轉(zhuǎn)業(yè)回到老家縣城,我已經(jīng)去上海讀書了。我們從此天各一方,再也沒有寫過信。每次匆匆回鄉(xiāng),大姨健在時,我和母親都會去看大姨,但沒怎么和表姐、表哥們見過面。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轉(zhuǎn)眼三十多年過去。前年秋天,在父親的葬禮上,我見到了久違的表哥、表姐們。二表哥可能是當過兵的緣由,看起來非常年輕、挺拔,眉宇間還是少年時的敦厚、樸實。多少年不曾見面,雖然他把臉上那顆大痣做手術(shù)切掉了,我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彼此。二表哥感懷我父母對他們種種的好,說他們讀書的學費都是我家出的。大表哥當年跟我父親在學校讀書,周末都是住在我家。他有一次弄丟了我爸新買的自行車——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一輛新自行車多么珍貴——堪比現(xiàn)在丟了輛汽車,父親居然沒有責怪他……這些事父母從未提及。大姨家在砂姜遍地的高崗,地貧瘠,孩子多,日子過得比我們家苦,常鬧饑荒,衣物被褥都是補丁摞補丁,但每年她家花生和糯高梁下來,總要先挑最好的送我家。母親勸大姨要讓孩子們上學,自己“睜眼瞎”,進城連男女廁所都分不清,下一輩可不能這樣。大姨說,嘴都顧不住,還講什么念書?但她還是聽了母親的話。我只知道兩個表哥靠讀書改變了命運,表姐們都念過書,沒吃過文盲的苦,卻不知道原來背后還有我父母的默默資助。二表哥給我父親棺槨磕頭,眼角閃過淚光。我也打心眼兒里感激二表哥舊事重提,讓我對我的父母了解更多,改變了我對父親情感狹隘的偏見。
有人說世界的盡頭是故鄉(xiāng)。對我來說,一旦回到故鄉(xiāng),在外奔波的那幾十年歲月,就化為風煙,我仿佛從未離開過腳下的土地。表兄妹們彼此面對面毫無隔膜,依然懷著少年時熱烈的情誼。我回上海之前,二表哥拎了一大包家鄉(xiāng)特產(chǎn)來送我。那包好沉,我差點兒沒拎動。
(本刊編者注:2021年《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將雪蓮列為國家二級保護野生植物。)
(選自2024年7月17日《文匯報》,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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