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時代都有幾個另類的藝術(shù)家。他們有的外表怪,有的骨子里怪。有的怪得打眼,怪得驚天動地,人皆以為怪;有的怪得平易,怪得悄無聲息,令人不覺其怪。說起杰出藝術(shù)家里的怪杰,唐人有懷素、王梵志、拾得……能數(shù)出不少,宋人則幾乎只有陳亞。他的調(diào)調(diào)自成一派,至今無人學(xué)得地道、學(xué)得好。
寫詩填詞是陳亞的手藝,開藥鋪也是。他什么都不理睬,來這世間就直奔藥鋪,把一格又一格的中藥抽屜打開,像壘砌起一塊又一塊磚頭,藥香抹縫,圍出了他的世界。
如你所知,大凡看起來另類的人都有一些相同之處,比如他們都身世凄苦——不苦就憋不出另類的感受。一個人在童年時期如果經(jīng)受過很多坎坷,長大后的性格往往會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或孤僻敏感,或憤世嫉俗。懷素自小出家,王梵志、拾得二人都是棄嬰,早年的際遇,在他們的詩文與書法作品中烙下鮮明的印記。陳亞被稱為“近世滑稽之雄”,也是因了命運(yùn)中的苦和甜——他身世凄苦,而他的詞作就是那苦中回甘的甜。
陳亞年幼時,父母就亡故了,他跟著舅舅生活。陳亞的舅舅是個郎中,在揚(yáng)州懸壺賣藥,所以陳亞從小接觸最多的便是滿柜子的中藥。那一味味有著詞牌一樣動聽名字的中藥,熏染出陳亞一身好聞的氣息。也因為自幼見識過來來往往的病人和各種疾病,陳亞對生老病死、人生苦痛比一般人多了一層自己的見解。借著中藥這種神奇古老的質(zhì)樸之物,他開始層層遞進(jìn),探究生命的內(nèi)核。
中藥生于厚土,籠著春分的霧氣和冬至的霜雪,直到被采下的當(dāng)兒,也還是秉性不移,帶著各自的鎮(zhèn)定和清香。陳亞的詩歌也承襲了它們的溫良甘苦,使人念起便覺得暖胃清肺、養(yǎng)心安神。
關(guān)于陳亞生平事跡的記錄,世間留存甚少,只有三言兩語記載了他大致的軌跡,以及他一生不曾離開中藥這個事實。關(guān)于陳亞文學(xué)活動的記錄,不過這十一個字:“嘗著藥名詩百余首,行于世?!钡脑姸嘁咽鳎~傳下來的也只有四首,統(tǒng)統(tǒng)叫作《生查子》:
浪蕩去未來,躑躅花頻換??上袢梗m麝香銷半。
琵琶閑抱理相思,必?fù)苤煜覕?。擬續(xù)斷朱弦,待這冤家看。
那些中藥是寫實的,又是寫意的,形象具足,細(xì)節(jié)飽滿,兼有抽象的性質(zhì),念起來流暢中又見頓挫。用一闋藥名詞描寫閨情,如果單從字面上來看,不過爾爾。但若從藥名鑲嵌上來看,則未有一絲刻意堆砌的痕跡,還帶著來自大地深處的氣息,如同清亮的秋天來了,很有些意思——是遠(yuǎn)人不歸,而思念叢生。
在那紙上,他用中藥寫人心,素樸潔白,熠熠生輝:
小院雨余涼,石竹風(fēng)生砌。羅扇盡從容,半夏紗廚睡。
起來閑坐北亭中,滴盡珍珠淚。為念婿辛勤,去折蟾宮桂。
他藏藥名,好像女孩子藏心事,藏得巧,藏得妙,藏得深,與思緒渾然一體,沒有半分別扭。千年之后,我們讀到這些句子還是會會心一笑。
如果離開中藥名,陳亞還會不會寫詞呢?不知道。反正中藥名就像長在他身上。他好像手里拿了個相機(jī),時時蹲下來,去拍攝一棵草——它的價值平??床怀鰜?,但用微距模式拍它時,它的美就一點點被發(fā)掘出來。其實人也是這樣的。
陳亞在詞中嵌入中藥名,樂此不疲,而時人將之視為雕蟲小技,就算贊美也透著幾分譏諷,但陳亞還是堅持著。很多事值不值得做,只有自己知道。重要的是自己看重自己正在做的事,別停下手,從內(nèi)心敬重它,也信賴自己。如果連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誰又看得起你?
陳亞少有才學(xué),苦讀中舉,卻升職緩慢,在越州、潤州、湖州等江南之地輾轉(zhuǎn),苦苦積累資歷。雖然終于有貴人提攜,官至太常少卿,但這已是許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陳亞開始奮斗時沒有背景,也沒有奇遇。他是卑微的,卻并不卑賤。他拿自己的名字自嘲,卻透著骨力:
若教有口便啞,且自無心為惡。中間全沒肚腸,外面任生棱角。
陳亞在此差不多是用了漫畫的筆法——表面上不動聲色,實際上暗潮洶涌,字和字叮當(dāng)相碰。
雖然看起來不做正經(jīng)語,陳亞心里卻明鏡兒似的。他知道凌霄之路難,難于上青天啊:一份俸祿,半幅官衣,總不過為了吃穿,為了兒孫,如此總把前程誤——這個“前程”是指活出人的真趣味。
他是活出人的真趣味來了的——一直到晚年,他還是在他別具一格的詩詞里酣睡,仿佛四野無人,中藥就是他的家園。他擔(dān)心后代愛上浮華,污了門庭,因此寫下:
滿室圖書雜典墳,華亭仙客岱云根。他年若不和花賣,便是吾家好子孫。
這樣的文字,舒緩而有力量,冷靜與熱烈并存,細(xì)致卻遼遠(yuǎn)無垠……陳亞寫在詩詞里的那些中藥還在,我們熟悉它們,就像古人熟悉它們一樣。
(芳 叢摘自新世界出版社《起舞弄清影:大宋詞人的詩酒風(fēng)流》一書,曾 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