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入三月,在微信朋友圈看見有人發(fā)玉蘭的照片,我才知道,又到了玉蘭花綻放的季節(jié)。算起來,這是我離開皖南到北地的第二十八個年頭了。原先熟記于心的皖南物候,不覺間變得模糊,漸至漫漶。同樣模糊漸至被忘卻的,還有那時的人。有關姥姥的記憶,也變得斷斷續(xù)續(xù)起來,但思念沒有衰減。
玉蘭花是姥姥在春季里最愛的花。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姥姥還在皖南,我也在。我們初相識時,她還不是我的姥姥,是街上的貨郎婆婆。她每天推著賣貨的車子,搖著撥浪鼓,走街串巷售賣商品。而我則被一家私人性質(zhì)的福利院收養(yǎng)著。
和我同在福利院的孩子有五六個,我是其中年齡最小的——才剛會走路,白日里即被放到街上,由大點的孩子帶著,向往來的人討一些吃食、錢財。我們常常討不到現(xiàn)錢,待天黑回到住處,免不得挨一頓打。沾了水的荊條抽在身上,真疼?。∥覀兛?cè)滩蛔〈舐暫敖?,哭出聲來?/p>
入夜時分,正是家家戶戶吃晚飯的時候,鄰家聽到小孩的哭聲,知曉這家人又在打孩子了,終于聽不下去的男人們敲開福利院的院門,講一些道理,勸阻幾句。這時候,挨了打的孩子沒地方可去,便偷偷跑到院外的大堤上,尋一處沒人的地方,默默掉眼淚。
我喜歡到橋頭的一棵高樹下坐著。春天的時候,這棵樹開一樹白花,像鴿子的羽翅。那時我還不知道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玉蘭。我靠在它身上,將它當成“信得過”的樹,把平日里遇到的讓我傷心落淚的事,從心里掏出來,與它說一說。它經(jīng)常擺動著高枝,回應我,我像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被鞭子抽過的地方仿佛一下子不疼了。
此時,倘若貨郎婆婆還在橋頭擺攤,就會走過來。她身上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我說與玉蘭樹的那些話,她都聽到耳朵里。不忍聽時,她就來到我身邊,給我一枚冒著熱氣的茶葉蛋。她不像旁人,從不喊我“小叫花子”,也不喊“小要飯的”,她喚我“小孩”。
她身上有一種我不曾體味過的感覺,像天上的太陽,曬得人暖暖的,使我不由得想要與她親近。她的好使我終于忍不住,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在她那里,我成了愛哭的孩子。
很多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我卻不愿回居處。這一日沒有“收成”,為逃避挨打,即使餓著肚子,我也要逗留在街上。這時候,貨郎婆婆常常還在擺攤。她有一盞煤油燈,就放在玻璃貨架內(nèi)。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鄉(xiāng)鎮(zhèn)街道,沒有布設路燈,街頭微弱的一點光亮多是來自人家窗內(nèi)的燈火。而待天徹底黑下來,黑得幾乎看不清了,貨郎婆婆才去摸煤油燈,摸火柴,把燈點亮。
燈火之外的夜晚使人心驚。我有些害怕,怯怯地走近她,抓住她的衣襟,不敢松手。她卻并不嫌棄,蹲下身與我講話。
“小孩,怕黑了,是不是?”她問。我拼命點頭,她便將燈熄滅。黑夜露出我熟悉的樣子。臨街的房舍、河流,四圍的田畈,遠處的樹影,也都沉浸在純粹的黑暗里。
“小孩,我給你講故事吧?!彼f。我靠近她坐著,聽她講:有一年除夕,在寒冷的大風里,一個小女孩在街上賣火柴。她又冷又餓,只好擦亮火柴取暖。她在火光里看到了疼愛她的奶奶。第二天天亮了,太陽出來了,人們看到小女孩笑著坐在陽光下,她的靈魂被奶奶接到了天上。我坐在貨郎婆婆腳旁的矮凳上,一面熱切地聽著故事,一面從地上撿起小石子,拿在手里玩。
天色逐漸由藍加深,變?yōu)橐环N微微帶綠的深藍,然后,在徹底跌入黑藍的夜色之前,成為一種底下仿佛透著微光的、令人心動的暗藍。后來,夜?jié)u漸深了,我伏在她的膝上沉沉睡去,做了個賣火柴的夢,夢到有個奶奶接我離開了。貨郎婆婆靜靜坐著,沒有喊醒我。在夜色之上遙遠的天空中,春天的星子繁密無極,隨著時間慢慢移動。
那個春天,皖南的雨下個不停。
我們房間的地面上積著一層返潮的水珠。鋪在身下的干稻草變得潮濕不堪,夜里躺在上面,很是冰冷。睡是睡不著了,便于黑暗中聽屋頂密實的雨腳,雨聲均勻有力,總也下不盡似的,一刻也不停歇。直到天發(fā)白時,困得坐不住了,我才找了處干燥的地方,抱著已經(jīng)潮濕的被子挪過去,睡上一會兒。不多久,公雞開始打鳴,我們相跟著出去做事。
雨水時時降臨。有一天深夜,我忽然就咳了起來,摸爬到桌子邊找藥吃下,以為沒事了,誰知白天咳得更為厲害。走在大街上,我連討要吃食的力氣都沒有了,漸漸走不動路,又累又餓,倒在了大雨里。再醒來時,看到的是貨郎婆婆。
那是我第一次到她居住的地方——矮小的一間房,一張床,一張桌子,幾只凳子,灶臺是紅磚砌成的,鍋灶前整整齊齊碼放著木柴。我躺在厚厚的被子里,被子上有我熟悉的氣息——貨郎婆婆讓人安心的氣味。
她端著碗走到床邊,問我餓不餓。我點頭。她便將我扶坐起來,我看到碗里裝的是黃桃罐頭。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人們的生活之資大多是靠一雙手掙出來的。米和菜是田里種的,養(yǎng)幾只雞鴨,母雞母鴨下蛋,公雞公鴨大多被提去市場上賣掉,換一點買油鹽醬醋和買布的錢。罐頭之類的吃食,并不在人們生活必需的東西之列。
貨郎婆婆將勺子遞到我嘴邊,我才不舍得吃呢。我望向她,看到她笑著,點頭示意我張口,我的眼淚唰的一下掉落下來。
世上竟有這么親的人啊!
這場大雨過后,約莫進入了農(nóng)歷三月中下旬。
在雨后煙嵐籠罩的田野里,花早已連成一片。橋頭那株玉蘭樹的花期,我卻實在地錯過了。一同錯過的,還有那追著蝴蝶跑的好春光。
鎮(zhèn)子東口和我同樣年齡的小姑娘,頭上梳著兩只羊角辮,穿著花裙子和白白的襪子,站在貨郎婆婆的玻璃貨架前,奶聲奶氣地問她媽媽要棉花糖吃。不小心吃到臉上,她媽媽便拿粉色的手帕給她擦。她媽媽語氣溫柔地對她說:“慢點吃呀,當心粘牙?!?/p>
那個小女孩去追花蝴蝶了,她的裙子在風中一擺一擺,很是好看。我也想去追。有一只大蝴蝶——也可能是蛾子,我還不能分辨兩者的區(qū)別——忽然停在我的袖子上,不肯離去,就像繡在衣服上一樣。我立住,一動不動,看它扇動著翅膀,兩只細長的觸角上下抖動了十幾下,才又飛走了。
我沒有去追,肚子咕咕叫起來,好餓啊。我的飯碗里早前誰給放了小半塊雞蛋糕,我拿手掰了一塊來吃,是甜的。棉花糖是什么滋味呢?應該和雞蛋糕一樣甜吧。我咽了咽口水,又摳了一塊雞蛋糕。
橋頭的玉蘭樹亭亭立著,枝干纖弱雜亂,花將開盡了。枝頭零星幾朵晚開的白花,在春天的大風里胡亂晃動著,很快便被太陽曬得疲軟不堪。有兩個來趕集的婦人站在樹下說話,說著“好久沒見了”“家里都還好嗎”之類的。瘦一點的婦人講兒子爭氣,考上了高中,學習好,成績在學校里排前幾名。白一點的婦人笑嘻嘻地握著瘦婦人的手,夸贊她有福氣,兒子有學問,將來考上大學,接她到大城市去享福。
我第一次聽到“學問”這個詞,跑去貨郎婆婆那兒指著學校央求她。她似乎懂得我的心意,問我:“小孩,我教你識字,好不好?”我用力點頭。她的玻璃貨架上寫有兩個紅色的大字——賣貨,這便是我最先識得的字。除卻識字,她還教我算數(shù)。往往前一日教的字,第二日我還記得,算數(shù)也是。
“這丫頭聰明,真聰明!”鐵匠鋪的陳師傅大聲贊嘆。
“教一遍就記住了?!必浝善牌耪f。
“再在那兒待下去,”陳師傅接著說,“也不知道被耽誤成哪個樣?!?/p>
“我想養(yǎng)這孩子。”貨郎婆婆對陳師傅說。
“他們肯放她走?”陳師傅有點急了。
“我?guī)е哌h點?!?/p>
“你這么大歲數(shù),能走多遠?”
“草原?!?/p>
“哪個草原?”
“內(nèi)蒙古?!?/p>
“幾千里地!”
他們說的每一個字,我似乎都知道漢字怎么寫,拼音怎么拼。內(nèi)蒙古在哪里,幾千里地有多遠,我不關心。我想有“學問”,像瘦婦人家的兒子那樣,考大學;但又覺得像癡人說夢,不敢想了。年過七旬的貨郎婆婆已然下定決心,開始張羅變賣居處的物品、貨品。
就這么東拼西湊,過了這一年的夏天,入秋,秋深了。我生了一場病,高燒不退,仿佛要經(jīng)歷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的夜晚了。貨郎婆婆從福利院將我接了出來。
河水結(jié)起薄冰的時候,我們開始向北走。微風吹過來,樹葉沙沙作響,未結(jié)冰的河面起了皺褶。經(jīng)過橋頭的那棵玉蘭樹,貨郎婆婆折了一截細細的枝尖。
我穿著新衣服、新鞋子,被貨郎婆婆牽著手,在大路上走。天上的云很大,很白,如同被扯得絲絲縷縷的棉絮,在玉蘭樹的高枝后面,飄舞起來。我咽了下口水——那云好像春天的棉花糖啊。
“我們?nèi)ツ睦锬兀俊?/p>
“回家。”
“什么是家?”
“家啊,是有你又有我的地方。”
(桑 榆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我有個我們》一書,本刊節(jié)選,陳 曦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