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武、李陵、司馬遷都遇到過只能死,不能生的局面,但都選擇了活下來。蘇武面對的是生理承受能力的極限。司馬遷面對的是永不松緩的自我厭棄。李陵面對的最為殘酷:雖然活著已毫無意義,死卻更不能選擇,因為它意味著停止反抗。
我讀《史記·李將軍列傳》常有一個疑惑:為什么后附之《李陵傳》這么短,這么平淡?司馬遷寫人物傳記“筆端常帶感情”,怎么偏偏寫起李陵就感覺不到感情了?李陵兵敗被俘,司馬遷為之向武帝辯護,并因此下獄受刑,多年后寫《報任安書》袒露當時心跡。這是講授《史記》創(chuàng)作緣由時必先交代的背景。李陵事件是司馬遷生命中的至痛。他在《李陵傳》中的疏離態(tài)度,到底是因為創(chuàng)傷太深不愿回首,還是因為要證明自己毫無私心的寫史態(tài)度?
如今我們知道李陵故事的細節(jié),靠的是一百多年后班固在《漢書》中的記載。《漢書·李陵傳》篇幅八倍于《史記·李陵傳》。一般來說,《史記》多牢騷抑揚之辭,《漢書》的敘事則較少帶有情感,但兩書之中的《李陵傳》反了過來。班固以仰慕而共情的筆調(diào)將《李陵傳》寫成了如《史記·項羽本紀》般的末路英雄故事,創(chuàng)造了《漢書》中風格獨異的一篇?;蛟S,班固這么做是想通過《漢書·李陵傳》為司馬遷辯護,以佐證其當年為李陵仗義執(zhí)言沒有錯。
我對李陵的興趣,最初來自司馬遷。中學時在《古文觀止》中讀到《報任安書》,我感興趣的不是那段著名的排比,而是文中磅礴的憤郁。那種憤郁是可以劫持讀者的。我像山洪中的枯葉一般,被帶至一處處淺灘與深潭。一口氣讀到文末,司馬遷用一種高昂、激切的聲調(diào)寫道:“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這是我第一次從古文中感受到震撼。那震撼不是感動,而是不解:“萬被戮”,那就是死一萬次吧。死一萬次都不后悔,這么厲害嗎?
這種不明所以的強烈印象一直沒有消失。后來讀了中文系,工作后講了幾輪“中國古代文學史”,我看作品的感覺便不一樣了。特別是在看中唐以前的作品時,我會有一種清晰的視覺印象——我獨自在博物館里,路過一件件展品,燈光打在它們周圍。后面時代的展區(qū)是一片黑暗。因為去除了后世歷史的干擾,不再習焉不察,就容易看出歷史切面上驚天動地的創(chuàng)造力。在按時間順序講解文學史的過程中,我漸漸有所體會:文學閱讀除了捕捉其“千載有余情”(陶淵明《詠荊軻》)的共時性魅力,還要發(fā)掘其歷時性的“遷變之美”。
忽然有一天,我看到閃電劈開天地的瞬間:那是司馬遷將他“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的人生解決方案創(chuàng)造出來的瞬間。
在因李陵事件下獄時,司馬遷存在的根基被完全動搖。無論是自我之中,還是社會文化中,都沒有現(xiàn)成的方案來應(yīng)對這樣的局面。除了“好死不如賴活著”,沒有人知道還能以其他什么理由活下去。但司馬遷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把著史當作新的存在根基。以它為理由,人就可以不再躲避屈辱和死亡,獲得了即使“萬被戮”也沒關(guān)系的“準永生”。中學時我在《報任安書》中感到的那種幾乎稱得上“神高馳之邈邈”(屈原《離騷》)的亢奮正來自他找到了答案后無所畏懼的心情。
“知道為什么而活的人,便能生存?!边@是現(xiàn)代人所能理解的邏輯。在文明史中,人們一次次地將各種觀念發(fā)明出來,把它們當作一種答案,生活就不算白白受苦??墒悄切]有找到答案的人呢?他們是靠什么活下來的?這就是我后來關(guān)注李陵故事的原因。
李陵是藏在文學史背后的。署名李陵的文學作品很多,但完全確定是李陵寫的,只有《漢書·蘇武傳》中的一首楚歌體短歌。不過我在《漢書·李陵傳》《答蘇武書》和蘇李詩中讀到一種共性的東西:在完全沒有答案的情況下,哲學和智性中也沒有資源可用時,僅以意志扛住的力量。在或真或假的作品里,李陵從沒有司馬遷那樣豁然開朗的時候。他完全沒有辦法,但又完全不肯服輸,竟也咬牙度過了一生。
關(guān)掉博物館里西漢之后展區(qū)的燈光,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見李陵遭遇了什么。在司馬遷和李陵的時代,佛教還沒有傳入中國,道家尚未通過魏晉玄學進入詩的世界。被儒家的價值體系摒棄的人,就被扔到了意義的荒野上。針對人生的痛苦,我們在后世詩歌中看到的常用解決方案,如佛教對愛別離苦的“思惟”,道家乘物游心的逍遙、生死齊一的豁達都還不存在。撤去了這些方案的保護,漢朝人其實是赤裸裸地被扔在世界面前,只能以肉身對抗。我們在漢樂府和《古詩十九首》中,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群無神可求、無處可逃的人。他們卻創(chuàng)造出最渾厚有力的藝術(shù)。后人常靠思想求解脫,但仍會被漢詩中挺身承受的力量感動。
李陵留給我的印象是一匹“胡馬”。在我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這個比喻不停閃現(xiàn)。現(xiàn)在它終于靜止于一個姿勢:在“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之中,它默默低著頭,站立著耐受風雪,毛與冰雪結(jié)成一體。幸福、成就、英雄氣概,生命的一切光亮都被永遠撲滅了。他的存在成了里爾克所寫的那樣:
誰還會說起勝利呢?
忍耐就是一切。
(北 風摘自上海三聯(lián)書店《九詩心:暗夜里的文學啟明》一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