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個組詩是在《星星》詩刊發(fā)表的,那是1986年,屬于詩歌的黃金年代。我的那組詩歌標題為《北中國草原》,整組詩歌所依托的背景是生我養(yǎng)我的故地,是東蒙貢格爾草原,那里有一條河流叫西拉木倫。
客觀地說,一個不到三十歲的青年,能在《星星》詩刊重要的欄目忝列首位,難免心生欣喜,也惴惴不安。這就是為什么我至今對《星星》詩刊心懷感激和敬畏的原因。
寫作詩歌半個世紀了,我越來越感到,詩歌是前世今生的緣分和約定。我們這些人,都走在這條路上,就如親人。詩人,就是與詩同行的人。
詩歌的品質(zhì)決定了,我們在寫作一首詩歌時,對每一個意象都要一再斟酌,在詩歌里,選擇這個意象入詩是否準確,是否能夠生動地表達出這首詩歌的意境。
切斯瓦夫·米沃什在他的著作《站在人這邊》里寫道:“我后來選擇詩歌,也繼承忠于我對自己的承認;我絕不會像他們那樣屈服于惰性的力量?!彼囊馑际牵?,要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
半個世紀以來,我始終篤信,詩歌沒有邊疆。詩歌龐大的氣韻是與自然星宇相融合的,這是善,我們降生在這顆星球,不正是善所至成的嗎?
寫作詩歌,是站在這片土地上對天賜果實的仰望與描述,詩人的傾吐是,我領悟了,地下有清泉,地上有五谷,天宇有日月星辰,我們的心里有感激——感激此生有詩,有奔赴。
我在年輕的時候,每發(fā)表一次詩歌都會興奮不已,我的虛榮、浮泛、膚淺、無知充分說明了,我還沒有理解一首詩歌的真諦。
后來,我的詩歌發(fā)表在很多權威雜志上,我倒是不敢再讀自己的詩了,我害怕看見硬傷。在寫作過程中,我的本意是以柔和的語言回饋詩歌,我怕自己沒有抵達這個目的地。
我終于懂了,詩歌是一種治愈,在潛移默化中,詩歌給了我們自我修正的機會;哪怕在一首詩歌的一行中,我們也會感覺到真實的存在;我們的心,就在一行詩歌的光芒里,變得友善而慈悲。我經(jīng)常自問,存在于詩歌中的,究竟是什么呢?答案應該是,那是無所不在的靈異,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感覺到了,并以詩歌的形式獲得了確認,他們實現(xiàn)了傾述,同時贏得了榮譽。
我承認這個世界的引領。在半個世紀前,一個蒙古族少年在羊群的前頭面對著另一條河流,是老哈木倫,河的東岸是遼西建平,燕山余脈從那里逶迤向南,直到在平原上消失。我少年的心緒就是因山而生的,我多次想象山那邊的世界,就如我在高原上凝望夜空一樣,那種無盡使我入迷。那個時候,懵懂無知的我還不知道,我莫名的心緒和對遙遠的想象就是詩歌。
這或許就是我決意離開故鄉(xiāng)走向遠方的原因吧。我在十七周歲那年參軍,當軍列穿越燕山之懷,逐漸駛向遼東群山時,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表達的渴望。那一天,我依然不知,繆斯伴我,已經(jīng)很久了。想到這與生俱來的恩賜,我已人到中年。迄今,除了西藏,我走過這個古老國度所有的省區(qū)。而故鄉(xiāng),在父母逝去后,于我而言就是一個概念了。
回頭說典雅的《星星》詩刊,在三十八年前,如果《星星》沒有發(fā)表我的組詩《北中國草原》,很難想象我能在詩歌之路上走到今日。一個權威的詩歌刊物對初學寫作者的肯定和激勵,實在是太重要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包容性強、辨識度高的優(yōu)秀詩刊,就是詩人們的另一個故鄉(xiāng)。說來也很奇妙,我的還不到六周歲的孫女舒日莎娜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對詩歌濃厚的興趣,我并沒有去影響她,這或許就是天性吧?我有一個心愿,在我之后,在舒日莎娜長大之后,我希望她能承襲我對詩歌的熱愛;當然了,她未必選擇一條與我相同的人生道路。而她,無疑是我此生獲得的最美麗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