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文明的軸心時代,全人類所面對的問題都是一樣的,戰(zhàn)爭頻發(fā)和時空觀念的發(fā)展以及因此而帶來的人口流動和語言的發(fā)展,讓當時的思想者都不得不去思考共同的問題:人為何能思維和說話,話語到底是什么,如何來建設治理這個人說話還說假話的社會。
中國的先秦思想關于“區(qū)分”“對立”“矛盾”的認識,經歷了“陰—陽”論、“有—無”論、“是—非”論三個時期。這三個時期分別對應著知識生產的正名論、刑名論、道名論三個階段,分別是對外部世界的認識、對中介物語言的認識、對意識內部思維邏輯的認識。這其實是對“在”“有”“是”這三個概念的研究——陰—陽:我活著—在;有—無:我說話—有;是—非:我思想—是。語言的問題其實是關于“有”的問題。
新詩百年來,詩人的寫作無非分為四類:1.我要寫什么樣的詩(詞與史;怎么寫);2.我在呈現什么樣的知識和語詞(詞與詞;寫什么);3.我在面對什么樣的時代、人生、命運和生活(詞與物;寫什么);4.我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人(詞與人;為什么寫)。李白、杜甫、王維、蘇軾等都是第四者。在寫什么、怎么寫、為什么寫三者之間,為什么寫,是詩歌的最終根本。
語言是“人—言”合一,詞語是“人—言”分離。前者是人說話,后者是話說人。在前者中詞語表現為真誠的有本質的概念,后者中則表現為虛偽的無本質的單純符號。在前者中,人是具有精神活力的生命,在后者中人是工具化的僵死的符號仆從。詩歌的語言是一種帶著詩人鮮明的生命經驗和思想個性的語言表達,詩歌中的詞語則是一種僅依靠詞語再生而造成的詞語化游戲。
思潮、文化、知識、修辭、時代、現實、美學、技術、姿態(tài)、路線,這些東西在詩歌中根本算不上什么。其實,只有詩所表達的生命形式和由此而激發(fā)的語言形式,才是詩區(qū)別于其他文體的根本,才是詩的立身之本。沒有后者,前面的那些都毫無意義。詩的屬性,早已規(guī)定了它永恒的重復性。所謂創(chuàng)新,僅是基于詩人個人的生命歷史現象的一種語言現象的對應而已,而且這二者是必然同在的對應關系,后者只能是前者的生成而不能脫離前者而存在。其實,語言的這個歷史屬性,恰恰證明了語言的不可靠。這個對應才是那個所謂的真正的“現實”。在某種意義上,詩就是第一只變成人的猴子在猴、人交臨之際的那一聲“哞”,而且永遠都是那一聲“哞”。
詩的真正思想是什么?不是你在詩的文句中講述的那些知識或貌似的思想性,而是李白、惠特曼說話的那種語氣。語氣是詩唯一的思想。語氣即節(jié)奏;即人。
美國詩人斯奈德詩歌的三大利器分別是過程主義、日本禪道、中國古典詩學。其中第一點是他的基本詩歌方法,第二點是他的詩歌精神,第三點是其詩歌的氣暈表象和寄載之體。三點中,第一點是最為重要的,他正是通過第一點把中國古典詩學中的空間化意象,進行了時間化改造,從而煥發(fā)出新的詩學動力。這也是我們中國當下詩人和西方詩人面對我們的古典傳統(tǒng)詩學時,所表現出的根本差異所在。這是由最基本的思維方式決定的,是時間化思維和空間化思維的差異所導致。我們的思維方式已因語言的歷史屬性被完全空間化,而最大程度上喪失了時間性思維,這也是我們的白話詩經歷了百年,為何依舊難以完成其現代性建造的根本原因。